第24章 　　２３

　　明薩酒吧和一年前一模一樣：一群群熱烈交談的歐洲人，男男女女都穿著時尚，圍在圓桌和吧台旁喝著威士忌、雪利酒和雞尾酒，談話時不停地切換各國語言，就像換條手帕般輕鬆自然。酒吧正中央一位鋼琴師正在彈奏美妙動聽的樂曲為顧客助興，所有人看起來都那麼優閒，恍如一九三六年的夏天，唯一不同的只有在吧台等我的不再是那位跟酒保說著西班牙語的英俊男人，而是一位說著一口英語、手裡拿著一杯酒的英國女人。 　　希拉，親愛的！一看到我出現在門口，她馬上大喊我的名字。要來杯粉紅琴酒嗎？她邊問邊舉起酒杯。 　　喝什麼都一樣，一杯琴酒或者一碗松節油都沒有差別。我接過酒，努力擺出微笑。 　　妳認識狄恩嗎？他和我是老朋友了。狄恩，這位是希拉．奎若嘉，我的dressmaker，我的服裝師。

　　我看著那位酒保，其實一眼就認出他了，瘦瘦的，臉色暗黃，一雙眼睛永遠那麼深邃神秘。我想起自己以前和拉米羅常來這裡的時候，他跟每一位客人都相談甚歡，無論是要託關係找人、徵詢意見，或者是要打聽什麼小道消息，大家都會去找他。他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也認出了我，並一邊觀察我的變化，想把我和當年拉米羅身邊那個小女孩連起來。他先開口： 　　我記得妳。妳有來過，很久以前，是嗎？ 　　對，很久了。我簡單地回答。 　　那沒錯，我記得。那時到現在發生了好多事，是吧？妳以前來我這裡的時候，店裡應該還沒有這麼多西班牙人吧？現在多了好多。 　　的確，發生了好多事。成千上萬的西班牙人為了躲避戰爭來到丹吉爾，而拉米羅和我，早已分道揚鑣走上各自的路。我的生活變了，國家變了，我的身體、感情也全變了，但我寧願不去想這一切。我沒有回答，假裝在包包裡找東西。他們倆繼續聊天，交換想法和秘密，一會兒說英語，一會兒說西班牙語，有時還試圖把我拉進他們的八卦話題，但我完全沒有興趣，連自己的事都還沒有時間好好思考。顧客在酒吧裡進進出出，都是一些外表光鮮亮麗的男女，優閒而從容。羅薩琳達對他們一視同仁，用同樣的表情或者最簡單的客套話問候他們，彷彿除了必要的禮貌之外不想展開任何交談。剛開始她都有做到，一會兒後來了兩位女士，一看見她就決定不把話題侷限在妳好，親愛的，很高興見到妳這類客套話上。這兩個女人很漂亮，金髮碧眼，身材苗條，風情萬種，不知道是哪一國的美女，就像以前我模仿的那些外國女人在坎德拉莉亞公寓的小房間裡，對著裂了縫的鏡子，無數次演練著她們的表情和動作，直到能做得像她們一樣自然。她們倆先用一個飛吻問候羅薩琳達，嘴巴高高地噘起，手指幾乎沒有碰到她們化了濃妝的臉頰。接著迅速坐到我們中間，不管有沒有人邀請。酒保為她們準備開胃酒，她們拿出菸盒、象牙菸嘴和銀製打火機，談話裡提到很多名字頭銜、宴會，還有許多人的分分合合：還記得在哈里斯莊園的那個晚上嗎？妳肯定想不到露西．道森跟她的新任男友發生了什麼事！對了，妳知道帕帝希．史都華破產了嗎？就這樣聊了一長串的是是非非，終於，她們之中年紀比較大的那位，更珠光寶氣的那位，向羅薩琳達提出她們從一進門就想問的問題。

　　親愛的，妳在得土安過得怎樣？妳突然離開大家都好驚訝，一切都太太突然了。 　　羅薩琳達老練地笑一笑。 　　喔，我在得土安過得非常好。我找到一棟童話般的房子，認識一群超級棒的朋友，就像這位親愛的希拉，她經營整個北非最好的高級訂製服裝店。 　　她們好奇地看向我，我用手輕拂長髮，擺出一個比出賣耶穌的猶大還更虛假的微笑。 　　嗯也許我們能找一天過去店裡拜訪？我們都很喜歡時尚，也厭倦丹吉爾這邊的裁縫師了，妳說是吧，米爾德？ 　　比較年輕的那位熱烈地附和道，接著再次把話題轉回羅薩琳達身上。 　　我們真的很想去得土安看妳，親愛的羅薩琳達，但西班牙內戰爆發後邊境就被封鎖了，真討厭。 　　不過呢，妳這麼神通廣大，應該能幫我們弄到幾張通行證吧？讓我們去看看妳嘛，或許還可以認識幾位妳的新朋友

　　這兩個金髮女人開始一步一步接近她們的目標。酒保狄恩在吧台後方面無表情地靜觀事態的發展，羅薩琳達則努力維持僵硬的微笑。她們倆搶著話題，繼續說： 　　真是太好了，親愛的，現在丹吉爾所有人都非常渴望認識她的新朋友呢！ 　　好了好了，我們就直說吧，這樣才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嗎？其實我們都好想認識妳那位特殊的朋友，聽說他是一個很不一樣的人。 　　還是妳可以邀請我們去參加他的宴會，順便讓他認識一下妳在丹吉爾的這些老朋友。我們非常願意參加，是吧，奧利維？ 　　當然這裡看來看去都是同樣的面孔，我們早就膩了。如果能認識一些西班牙國民軍新政權的代表喔，真是太令人興奮了！ 　　是啊，真是太美好了！對了，我先生的公司有一些新產品，我想西班牙國民軍應該會很感興趣。如果妳肯幫忙的話，也許能打進摩洛哥西班牙管轄區的市場。

　　還有我可憐的阿諾，他已經厭倦英屬西非銀行的工作了。也許在得土安，在妳的圈子裡，能找到更適合他的工作 　　羅薩琳達臉上的微笑一點一點地消失，懶得再裝出一絲笑容。等她聽夠這些蠢話，她決定直接忽略這兩個金髮女人，對著我和酒保說： 　　希拉親愛的，我們去羅馬公園吃飯如何？狄恩，please，這兩杯酒記在我帳上。 　　狄恩搖搖頭。 　　這兩杯算我們請的。 　　我們的也是嗎？奧莉維馬上接著問，還是米爾德，我分不清楚。 　　酒保還來不及開口，羅薩琳達就搶先替他回答， 　　不，妳們的自己付。 　　為什麼？米爾德做出個驚訝的表情，或者是奧莉維。 　　因為妳們是一對bitches。希拉，親愛的，這西班牙語怎麼說？

　　一對賤貨。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That'sit，沒錯，一對賤貨。 　　伴著身後無數異樣的目光，我們頭也不回地離開明薩酒吧。即使是在丹吉爾這樣一個聚集了世界各地的人、風氣開明且包容一切的城市，一個已婚的年輕英國女人和一個成熟、有權有勢的西班牙將軍之間的風流韻事，還是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