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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體裁選擇

文學種籽 王鼎鈞 8013 2023-02-05
  有人愛寫小說。有人愛寫散文。有人愛寫劇本。有人三者都寫,在不同的時候推出不同的作品。這是什麼緣故?作家為什麼有不同的嘗試、選擇?   第一個理由:一篇作品究竟應該寫成散文、小說、還是劇本,要看那篇作品處理什麼樣的材料,表現什麼樣的內容。散文、小說、劇本屬於體裁,體裁屬於形式,形式是為表現內容而設。題材屬於內容,有些題材應該寫成散文,不宜寫成劇本,有些題材則相反。以畫為喻,古人曾說胸中有怒氣時畫竹,胸中有逸氣時畫蘭,借畫竹的筆法和竹的形象升華怒氣,借畫蘭的筆法和蘭的形象表現逸氣,怒氣、逸氣好比內容,竹蘭好比體裁。我們也知道畫霧中樓台或煙雨濛濛中的山水宜用水彩,樓台煙雨好比內容,水彩好比體裁。作文和作畫不同,但其中有些道理相通。

◎什麼樣的題材是散文的題材呢? 一、直說的   文學創作雖貴含蓄隱藏,但不能完全排斥直抒胸臆,因為人的情感有時必須滔滔傾瀉,任其自然,無暇修飾或假託。例如,林覺民烈士在起義前夜,自知必死,寫信與愛妻訣別,他一提起筆,強烈的感情就迸射出來,實在不能言在此而意在彼,也無心創造一個人物來替他說話。他寫出來的是散文。另一種情形是,作者在生活中得到某些經驗,他想把那經驗直接地忠實地記下來,不願再加以變造。他的理由也許是心存虔敬感激,例如寫父母的言行;也許是那經驗本身已經夠美,不必再用文學手段去無中生有,如《核舟記》這些作品都採用散文的形式。 二、平面的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是人生的一個平面。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它的材料也是平面的。這樣的詩最近散文,因為散文反映人生可以(並非必定)止於平面,不求立體。如果我去年今日在桃花下與人分手,如果我今年此日又在此門中和人相逢,這就走向立體化了,這裡還有一點空白要補起來,那是:由去年今日到今年此日,這一年之中我幹了些什麼?如何將這一首一尾中間的虛線變為有機體?比方說,我這一年之中竭力想忘掉她,好容易淡忘了,不料又重逢,而重逢後又得分手?如此這般,你也可以考慮寫小說了。

三、閃現的,不定形的   蘇東坡說,他曾經在黎明之際看見竹筍生長。他說,竹筍不是悄悄地慢慢地長出來,而是突然冒上來。就這樣,他寫了一篇散文。有一位老教授說,當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家鄉來了一個馬戲團,有一個隨團表演的小女孩,穿著紅褲子,引得他百看不厭。直到現在,他七十歲了,有時還夢見那個女孩穿著紅褲子。就這樣,他寫了一篇散文。一位到美國旅行的作家說,他在紐約誤入酒吧,乍見裡面一片昏黑,一群黑人朝著門口的方向仰臉看電視,螢幕的餘暉罩著他的黑臉,從他魚肚色的眼球上反射回來,眼是屋子裡唯一發亮的東西。那雙眼充滿了邪惡,流露出恨意,那光也冷得可怕。他連忙退出來。如此這般,他寫了一篇散文。   好像什麼題材都可以寫散文!小說戲劇都有模式,作者在大模式中求變化,填不滿模式的題材不能用,散文似乎沒有這個共同的大模式,它沒有定形,由作者隨意賦形。小說劇本的作者把那些填不滿模式的題材記下來,存在倉庫裡,用靈感、想像力、生活經驗慢慢喂養,等它長大,散文作者則不一定要這樣辦,心有所得,拿起筆來就可以寫,可行則行,可止則止,別有一番樂趣。

◎什麼樣的題材是小說題材呢?大致說來: 一、性格突出的人物   俗語說百人百性,又說泥人也有泥性。人的性格各自不同,但有些人相當接近,可以合併成類。按照習慣每一類性格有一名稱,如陰沉、爽朗、剛強、柔弱等。這種經過歸納以後的性格,使那個人在別人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留下長遠的影響。   一個人如果具有明顯的性格,他的行為會有一個模式。有些事情他一定會做,有些事情他一定不做。他解決問題的方法和態度,我們可以猜得出來。人心難測,其實並不很難,人的性格和行為之間有某種因果規律。我們要有相當久的人生經驗、相當深的社會閱歷,才認識此一規律,所以古語說人老自智。   雖然百人百性,這百樣性格卻有一個共同的背景:人性。由人性看個性,由個性看行為,是演繹;由行為看個性,個性看人性,是歸納。想到人性多半能原諒那些有缺點的個性,慳吝的行為使人不快,但若那守財奴早年過於窮困,內心永遠潛藏著匱乏的恐懼,又足以使人釋然。從仁者勇者身上則可以看見人性的偉大美麗,知道萬物之靈可以到達這樣的高度。

  作家觀察人生,如果從人的性格著眼向下發現動人的行為,向上發現深藏的人性,他多半要用這種材料寫小說,只有寫小說才物盡其用。 二、含有衝突的事件   有些事件含有衝突。例如神父和妓女在一處避雨,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連在一副手銬上逃亡,一個韓國人到了朝鮮,朝鮮懷疑他是韓國派來的間諜,他回到韓國,韓國又懷疑他是朝鮮的間諜。有一個人,姑且稱之為某甲,他出賣了他的朋友某乙,他從此躲開某乙,避免見面,他又時時打聽某乙的行蹤和生活狀況,放心不下,因為他要預防某乙報復。這些材料早已由小說家寫成了小說。   有時候,小說家要製造含有衝突的事件,或在事件中製造衝突。歲寒然後知松柏後凋,雪想剝掉松樹的外衣,松樹怎麼也不肯,雪花費盡心機,徒勞無功,自己卻融化了,沒關係,明年再來。這就是製造出來的衝突。機器人本來和人沒有衝突,但是有人設想千萬年後,機器人愈來愈精巧,跟人沒有分別,有一天這些機器人忽然也有了個性,有了慾望,他們也鬧罷工,也鬧革命。這也是製造出來的衝突。

三、事件複雜,並經過很長的時間,有種種演變。   這是長篇小說的題材,紅樓夢和三國演義都是用這樣的題材寫成。 ◎什麼樣的題材是戲劇題材呢? 一、立體的   從前有一個故事:某甲的父親掉到河裡淹死了,屍體漂到下游,被某乙撈上來。某乙寫信通知某甲:你要想把父親的遺體搬回去,必須付我五十兩黃金。五十兩黃金是一筆巨款,某甲不甘心付出這麼大一筆錢,偷偷地去找足智多謀的某丙商量。某丙對某甲說:沒關係,這好比一筆買賣,你儘管殺價,因為對方這筆貨非脫手不可,而買主只有你一家。某甲聽了覺得很對,就不理某乙的要求。某乙著了急,也暗中向智多星某丙請教,某丙對他說:沒關係,這好比做買賣,你儘管叫價,因為對方非進貨不可,而只有你一家有貨。某乙覺得有理,決定堅持下去。

  在這個故事裡面,甲有甲的難題,乙有乙的慾望,丙有丙的陰謀,三條線現在糾纏在一起,是一個立體的事件。這樣的故事也可以寫成小說,但更適合編成劇本。用台球作比喻:檯面上有三個球,各球之間保持相當的距離,撞球的高手選一個角度下桿,這一個球就去撞動第二個球,第二個球去撞動第三個球,第三個球又滾回來撞動第一個球。小說可以這個樣子,也可以不是這個樣子,如果一篇小說中也有三條線索,也有三個主要的人物三個球,往往第一個球撞第二個,第二個球又撞第一個,把第三個冷落在旁,有時候,甚至其中一個球獨自滾來滾去滾動了很久,才沾上其餘兩個。有些小說只有一條故事線,像是把二個球穿成一串。 二、激烈的   戲劇,由於一次次衝突造成一次次高潮,而高潮又愈推愈高,難免要把事件的發展推向極端。所以戲劇情節多半是激烈的,反溫和的,不中庸的。有人說小說的故事有一個模式:一個人,他遭遇到困難,他想出辦法來解決,最後得到一個結果。我們可以把這個公式用在戲劇身上,只要稍稍增加幾個字:戲劇是一個人,他遭遇到特殊的困難,他想出一個非常的辦法來解決,得到意外的結果。

  在戲劇裡面我們總可看到極愛、極恨、極勇敢、極怯懦、極自私、極慷慨。我看見一位資深的電視導播,指導他的後進:那演員亮出刀子來的時候,要讓觀眾看見刀子;刀刺下去的時候要讓觀眾看見傷口;讓那演員拔出刀來,舉在空中,握刀的手發抖,用特寫鏡頭讓觀眾看見刀尖滴血。在編劇會議上他們使劇中人遭到阻礙,嚴重的阻礙;使劇中人受到侮辱,羞死人的侮辱,世人不能忍受的侮辱。常看戲的人都會發覺,舞台上總有那麼多耳光、下跪、呼天搶地,銀幕上總有那麼多槍戰、車禍、癌症。 三、集中的   集中指時間集中,人物集中,事件集中。譬如集團結婚,二十對新人在同一天、同一個禮堂內完成嘉禮,謂之集中;二十對新人在二十個地方分別成婚,地點不集中;在二十個月內先後成婚,時間不集中。戲劇常以法庭、旅館、火車、大雜院等地為背景,為的是便於集中。《西遊記》的布局不夠集中,所以有人說它的情節好像是大年夜的煙火;《水滸傳》到了結尾才把各路英雄集中在一處,所以有人說《水滸》如果是戲,應該在結尾處開始。

  人生常常是散漫的,欠缺周密的計劃,偶發事件很多,所以,戲劇的集中有時並不自然,但是戲劇家有一種本領控制劇場,征服觀眾,使觀眾暫時失去抵抗能力,接受一切安排,並且在散戲後也不想翻案。舞台劇最要集中,電視劇放寬了一些,電影在各劇種中得到最大的自由,有時候可以像長篇小說。不過集中是戲劇這種體裁的一大特性,切記:要充分認識特性,才可以充分把握那體裁;能充分把握那體裁,才可以活用那體裁。   以上是題材和體裁的關係。下面談談作家的氣質性分和體裁的關係。先說散文。 ◎什麼樣的人喜歡寫散文? 一、愛好自由   這是說愛好文學形式的自由,不耐受格式規律的拘束。寫散文,愛長就長,愛短就短,愛直接說出來就直說,不愛直說就找一個寄託,愛寫人物筆下就出現人物,不愛寫人物就只寫江上數峰青,這樣何等瀟脫,何等自在?有些人專門諷刺那些為布局結構所苦的人,指出作文的樂趣在無拘無束,發抒性靈,悠然自得。陷於格式規律不能自拔,當然是壞的小說作家和編劇,但無拘無束,悠然自得恐怕只能成為好的散文作家。記得有一位散文家偶然乘興寫了一個故事,用第一人稱觀點敘述,有人讀了以後提供意見:第一人稱寫成的小說,只能寫我親自做過的事和直接的見聞,不能無故描寫他怎長怎短。這位散文家反問:我為什麼要受這個限制?答覆是:這是寫小說的基本規則。散文家又反問:我為什麼要寫小說?這一問使對方語塞。他愛自由自在地寫,他不在乎寫出來的東西是否合乎某種格式,於是他寫了一輩子散文。

二、內向、長於內省   作家如果時時自己反省,不喜歡和外界接觸,和那些個性、職業、生活習慣不同的人保持距離,他就逐漸養成了一個習慣:在下筆之前向內挖掘,寫來寫去都是寫他自己。他不能觀察一個漁夫的生活,設身處地,把自己化作漁夫,也不能把自己的心分裂開來,一面身受一個慈母失去獨子的悲痛,一面寫一個陰險小人狡計得逞時的快樂,把兩者合成作品。他寫來寫去寫出一種人物,就是作者自己。這樣的作者可以寫很好的散文。有一位散文能手怕開會,怕參加宴會,不喜歡公共場所,他說人多使他心亂,使他的文思荒蕪。酒店是左拉那種人流連的地方,而左拉寫小說。 三、只能在短時間內集中注意力   我問過多位散文作家:你為什麼寫散文?大部分答案是:散文可以一口氣寫完。在他們看來,寫作猶如飲一杯美酒或聽一首好歌,情趣隨時間而蓄積飽滿,在工作完成時愉快達到高潮,中間宜不打斷,如果中斷,則情趣消退,前功盡棄,再繼為難。有一位作家說:我寫作的時候要發燒,作品完成以後才退燒,如果中途退燒,那寫了一半的稿子只好進字紙簍。

  這樣的人自然不去招惹長篇小說。寫長篇多半要列出人物表,寫出大綱,像照圖施工一樣今天寫一點明天寫一點,寫作的熱情隨時可以收住,也隨時可以發動起來。有些長篇要費時五年十年,作者的注意力始終貫注,靈火始終照亮全局。有人受得了這樣的壓力,有人受不了。 ◎什麼樣的人會去寫小說呢? 一、化身癖   小說手法是把主觀的經驗客觀化。我失戀,這是主觀的經驗,少年維特失戀,這是客觀化的結果,第一人的內容借第三人來表達,是一種化身的藝術。我看見許多醉心中古騎士、幻想行俠仗義的人,他們似乎不知道自己活在什麼樣的社會裡,十分可笑。我不去直接寫他們,卻去寫一個叫唐‧吉訶德的人,讓唐‧吉訶德來代表他們,術語謂之創造典型。這也是一種化身。   作家的信條和守則裡面有一條是真實,也就是對人生忠實,對藝術忠實。但人生和藝術並不恆等,藝術力求完美,人生則往往有缺陷,需要作家妙手再造。《儒林外史》說王冕畫了許多荷花,有人不信,指出王冕以畫梅知名,從沒有一幅荷花留下來。但是《儒林外史》既然寫王冕放牛,王冕練習寫生只能畫荷,因為放牛的場所和季節都適合畫荷,不適合畫梅。《儒林外史》是小說,它描寫王冕的幼年以藝術的考慮為第一。化身法能根本解決這個矛盾,求得人生和藝術的兩全。《少年維特之煩惱》寫得好,對人生忠實,因為維特是歌德的化身。為了藝術效果,維特自殺了,也沒有人指責這是說謊,因為維特到底不是歌德。歌德雖然活下去,但世上因失戀而自殺者大有人在,所以維特自殺的情節仍然忠於人生。   化身法還有一個好處。無論是作者自己,還是作者觀察到的別人,都有自己的隱私,不願公之大眾。有一位理學家說,他每天寫日記,他的日記可以讓人閱讀,凡是不能讓人在日記中讀到的事,他在生活上絕對不做,凡是不能讓人知道的念頭,他絕對不去那樣想。這隻能算是一個人修身的理想標準,即令能做到,恐怕也不是很好的小說人物,讀者會覺得單調、沒有深度。文學家要向人性的深處發掘,而人性複雜,善惡混沌,潔白和污垢層疊。小說家寫醫生,不僅寫那醫生收到多少感謝狀,也寫他犯了錯誤使一個病人死在手術台上,寫他為此事良心難安,但也寫他勇敢地掩飾自己的罪過。要怎樣寫才不傷害那醫生呢?(才不傷害作者自己呢?)答案是:化身法。   有些作者喜歡化身千面,認為假作真時真還假之中有無限樂趣。他覺得他把人把世界都重新創造了一次。他要寫小說。 二、記錄癖   人生種種,與時俱逝,即生即滅,轉眼成空,思想起來好不可惜。心有未甘的人奮起掙扎,你看世上有這麼多照相機,就知道和時間作戰的人很多。長篇小說的作者大半是這種人,寫《紅樓夢》的人說,他生平見過幾個好女子,要是埋沒了實在可惜,他要寫。寫《冰島漁夫》的人說,他不忍那些動人心魄的情景墜入歷史的黑淵,他要寫。雷馬克在生命的火花裡寫下納粹的罪感,索忍尼辛在古拉格群島裡寫下格別烏的罪惡。   小說家的這種志向和興趣,可以稱之為記錄癖。在這裡,記錄一詞是廣義的用法,概指用文學方法使後人親歷前代的生活經驗並親見前人的心靈。在這方面長篇小說可以做到逼真、精細、完備。因為長篇小說可以寫得很長,只要你能寫得好,長度幾乎沒有限制,詩、散文、劇本,都不能與之一爭長短。長篇小說是文學體裁的金字塔,使那些想為時代作證的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什麼樣的人樂意寫劇本? 一、組織能力   作文章也是一種組織工作。政治家組織人,作家組織語文、組織意念、組織意象、組織人物。有人喜歡組織工作,有人不喜歡,有人組織能力很強,有人則否。中國歷史上有許多人不喜歡做官,寧願在鄉下種花種菜,現在也有人不肯擔任行政工作,寧願受人家管理而不願管理別人。有些人的性格卻完全相反,長於組織,不怕麻煩,有時故意把簡單的事複雜化,以便在加減乘除中得到快樂。寫劇本的人就是這種自找麻煩的人,天下本無事,平地惹風波。一群人物性格不同,各懷鬼胎,編劇使他們各盡其職,各得其所,本似紛紛攘攘一團亂麻,卻由作者密針細縷安排得如錦似繡。這要有高度的組織力。   寫散文最怕一個俗字,寫小說最怕一個淺字,編劇最怕一個鬆字。鬆就是組織渙散,不成隊形。寫散文好比自己動手做事,寫小說好比指揮別人做事,但要求並不十分嚴格,編劇則是驅役一群人,如身使臂,如臂使指。一齣戲又像一場籃球比賽,運動激烈,隊友間有充分的默契,反應迅速,合作恰到好處。有兩個人交換創作經驗,一個說:我寫小說的時候,我筆下的人物有自己的意志,他要怎麼做,我就怎麼寫。另一個說:我編劇本的時候,劇中每一個人都根據我事先精密的計劃,他們打個噴嚏也得經我同意。因為每一個人物只是一小部分,只有我統籌全局。它由許多精密細微的零件組成,任何一枚零件都得符合規格,否則整部機器就要出毛病。 二、商業頭腦   演戲要花很多錢,花出去的錢要靠賣票收回來。編劇雖然不負責財務,也要記住戲劇除了是藝術以外還有商品的性格,在工作中具有成本支出、盈餘、虧損等觀念。編劇也要注意市場的需要,注意什麼題材在什麼時候能賣座。如果孤芳自賞、不屑於有這種想法,就不容易在編劇的行業裡生存。 三、對群眾的感應有興趣   戲劇工作者非常喜歡群眾,有一位戲劇家曾經自稱為伺候群眾的人。在劇場裡,觀眾總是往舞台看,而編劇可能坐在後台一角從帷幕的縫裡看觀眾。他欣賞觀眾,從觀眾的反應領受教益。如果演到某一個地方觀眾應該哭而沒有哭,那是什麼原因?要怎樣使他們哭?如果演到某一個地方觀眾應該笑而沒有笑,那又是什麼原因?怎樣使他們笑?如果演到觀眾應該哭的地方,觀眾反而笑了,那時編劇就是世上最難過的人。多年前,有一個朋友醉心編劇,但是從來怕面對觀眾,有人預料他將要做一個失敗的編劇,或者做世上最偉大的編劇。這話後來應驗了,應驗了前一半。   以上是作家的氣質性分跟體裁的關係。最後我要指出,時代風尚對作家選擇體裁也有影響。有一種現象是,各種體裁輪流風行,小說寂寞了一陣子,否極泰來,散文熱鬧了幾年,盛極而衰。編輯多登什麼,書店多出版什麼,就有人多寫什麼。這種十年河東轉河西的情勢是怎樣造成的?有時候,力量來自作家。如果社會上出現了幾位優秀的小說家,大家因為愛讀他們的作品進而喜歡小說這種體裁,更進而去讀別人寫的小說,就會造成小說的旺季。有時候力量來自傳播工具,例如,自報紙副刊興起以後,雜文即應運大行其道,因為報紙需要雜文,引發了讀者的求和作者的供。   電視機愈來愈普遍了。電視所播出的內容必須成為畫面,畫面是非常具體的東西,當人生降到最具體的層次時,就是人的行為,這就成為表演。觀眾坐在家裡天天能看到表演人生,就不想再進劇場影院,聽人家說故事的興趣也減弱了,因此威脅話劇電影和小說。不過電影有一弱點:不容易表達抽象的意念,它訴諸感覺,不鼓勵思考。但抽象思考究竟是人們不能缺少的,需要思考的人紛紛求助於哲理的散文,散文因此有長足發展。   我們都記得唐詩為什麼特別發達。如果社會的領導者致力提倡某種體裁,許多有文才的人就會投入心力去好好使用那體裁。文學批評在這方面也有很大的影響力,中國作家一度推重長篇輕視短篇,經過許多人提倡鼓吹,短篇小說乃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新詩的成長,更是許多人一手寫詩、一手寫論文,身經百戰開拓而來。   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和文學體裁的興衰之間有無關連?若干年來,我們生活的節奏愈來愈快,有人預言簡練短小的作品將取代冗長繁複的作品,只有門房和倉庫管理員才看長篇小說。而今看來,生活方式一旦變動,對文學作品的題材和表現方式影響甚大,對體裁的影響較小。因為作家也生活在這個社會上,他比一般人更敏感,他的作品代表當代人的呼吸和脈搏,即使他寫長篇小說,只要寫得好,讀者仍有心情和餘暇欣賞容納,他的作品仍可進入讀者的生活。如果作者脫離時代,背離眾生,即使是倉庫管理員也讀不下去,因為倉庫管理員並非心如止水的古人。如今,作家們正面臨題材和表現方式的革命,至於體裁,只有那麼幾種,他們又怎麼捨得奢言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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