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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春雨.春雷

左心房漩渦 王鼎鈞 2823 2023-02-05
  今天一大早電話鈴響,我睡意尚未全消,抓起聽筒,貼近耳朵,聽見今年的第一聲春雷。窗外,地平線上,那種把天和地分開的大爆炸。話筒裏塞滿焦響,沒有人語,窗玻璃,樓板,都隨著共鳴。電話裏是雷聲,收音機裏是雷聲,樹梢上是雷聲,汽車喇叭裏是雷聲,世上再無第二個發聲器,大地只是一塊迴音板。   然後,我恢復了聽覺。電話裏,百里之外,那人問我:聽見了沒有?又是一年!   聽見了!聽見了!你聽見了沒有?我真想轉頭問你。   我知道,你沒有聽見,你太遠,即使是日蝕,我們也不能同時看見。當世界末日,天使吹號召集世人受最後審判的時候,究竟是你先聽見,還是我先聽見?   這些話不是太無聊了嗎,我是想說,我們也有同時聽見春雷的日子。那是在我們乾燥的少年時代一個潮濕的早晨,我們因為營養不良而需要一個合唱隊,而合唱隊需要一個名字。那天,憂鬱的天空,在維持了整個冬季的拘謹之後,忽然像決心反叛似的,丟給下界一個霹靂。事先連個閃電也沒有,我們都嚇了一跳。一個同學說:有了,我們的合唱團就叫春雷。這時,植物油一般的春雨,非常細膩的灑下來,泥土地悄悄的泛黑,我聽見你說:我們的合唱團也可以叫春雨。

  那時,我在做什麼呢?我用手指在膝頭寫著:春雨,春雨,春雨。我在想,為什麼春雷總是那麼兇悍、那麼不耐煩呢?曳著綠羅裙使所過之處生出芳草來的春神,為什麼用這樣焦躁的神態露面呢?這恐怕不是春天鳴鑼開道,這是冬天大吼一聲死了。春雨,春雨,春雨,我把這兩個字放在舌尖上跳舞,始終不能把它們吐出來。春雨,春雨,春雨,它們至今還含在我的舌底。   現在我向你要一隻歌,我們以春雨之名正式操練的第一首歌,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慷慨之歌,把跋涉當作修煉而從不計算里程的苦行之歌。有人說,這是我們合唱隊的隊歌。我們帶了救亡的火種,這是第一句,也是歌名,我沒記錯吧?走遍祖國廣大的城鄉山林,這一句有問題沒有?冒著急雨寒雪霜冰,不怕暗夜風沙泥濘,這兩句太不工穩,太不渾成,請告訴我,錯在那裏?四十年來,我似乎一直是這麼唱的,也是這樣夢的,是那一年那一天開始唱錯了?是那一年那一夜開始夢錯了?

  我記得,歌詞是四句一節,全首分成六節,六節唱完了,第一節反複一次,對不對?我們從敵人屠刀下衝出,痛嘗夠亡國的殘害恥辱,遍身被同胞熱血染紅,滿懷犧牲決心、和最大的憤怒。這四句是一節,對不對?這四句,是不是也有些字記錯了?原文到底是怎樣寫的?遍身被同胞熱血染紅,每逢我看到紅蛋,我一定會想起這一句。雖然溫習的機會很多,我仍然懷疑我寫出來的有訛有誤。那般搖盪性靈的歌,使我們唱了發燒、睡了作夢、仔細咀嚼了流淚的歌,到底、到底是用那些字組合起來?   還有,我要問,問那當年教我們唱歌的人,他說:我不能指揮春雷,我可以指揮春雨。說時伸臂展手如翅,我看到他的修長的、白皙的、潔淨的手指,這樣的手指跟他的身材相貌氣性很調和,跟他的音質音色很相稱。事後回顧,他選了許多好歌做教材,那些歌有生命,能代表那個時代,使我們在精神貧血的窮山惡水之中也還能有不落人後的地方,使我們的空虛的老境裏還有大時代的餘音。他是一滴水,來自大海波濤,這一滴水裏有春雨之心,波濤之志,我想念這個人。

  可是,我們帶來救亡的火種卻是不見經傳的。在音樂課堂上,他說,日軍砲轟宛平的那天,他正在北平準備出國。就在這一天,他家的房屋變成一堆瓦礫。就在這一天,他投進一個劇團,深入大巴山區,宣傳抗戰。群山萬壑,地平線迎面豎起,他們以腳趾為鉤,與猿猴爭路,可是他有那樣的手指。他們比歷史先來一步,讓山中人看生看死,看恩看仇,看敵看我,看血看火,讓山中的石塊也想脫胎變成炸彈,參天古木恨不得立即倒地成槍,可是他有那樣的手指。也就是那手指,把歌聲掛在峭壁上,繞在樹幹上,繡在流泉上,點化雞鳴狗吠,連風過林梢都是在奔走呼號。   我們帶來救亡的火種是他的作品,是他們劇團的團歌。我們把烙痕放在人們心裏,這一句歌詞中的烙痕就是一齣話劇的名字。這一小節四句,每句嵌著一個劇名,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可是其餘三句是什麼?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一定,句子還好好的放著,不是在我心裏,就是在你心裏。我找,你也找。   找那些把長街當銅管的日子,找那些把石板路當琴鍵的日子,找那些唱出一片海洋來、人在小舟中搖盪的日子。找那些音樂把指揮當樂器,指揮把我們當樂器,我們把小城當樂器的日子。   也請你替我找那在我們嗷嗷眾口之前用籐棒撥音符的人,我想念他手中的棒和握棒的手。在流亡途中,他指揮我們未晚投宿,雞鳴看天,一如指揮合唱。小村寧靜,家犬兇猛,窮人的狗可怕,因為牠們難得吃肉。他用指揮棒替我們打狗,他驅退一隻狗如同按下一個休止符。   老師,莫非你指揮過叫化子?我忘不了這句玩笑。   我在大巴山裏打狼!我忘不了他的嚴肅。   打狼!有一次,在進入一個小鎮之前,他把一群麻雀似的隊伍整理成雁陣,他帶領我們用最大的音量唱那支歌,我們要把鎮上的婦女兒童引出來看抗戰。可是鎮上靜寂如死,兩旁的門窗閉得蚌緊。如果不是頭上有天,這裏就是隧道。如果不是簷前有雀,這裏就是古墓。

  忽然,前面的歌聲壓低了,忽然,只有二分之一的人在唱,忽然,只有四分之一的人在唱,忽然,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歌聲。   獨唱以細若游絲的一線,吊住七零八落的淅瀝,從恐懼的海洋裏撈起旋律,重新匯聚澎湃。歌聲,情緒,降到谷底又昇到谷峰。   就在這時,我看見那隻手,走近那隻手,看見他用細長的蒼白的手指捏住指揮棒,指揮棒向上一挑的時候,我看見電線杆上掛著一個鬚髮成餅面目如粥的人頭。   他,文弱的他,疲倦的他,嚴肅的站在人頭底下,站在已乾的血跡之上,轉動手腕,把我們的視線抓在手中。然後,他揮動手臂,像是從什麼地方掏出音樂來,撒在我們頭上。他輕輕一指,我們都醒悟了,這才是應該高歌的時候,我們唱得那麼響,那麼狂,又像是陷入了迷醉。

  就是那隻手,高舉著,揮舞著,守護我們的心靈,守護音樂,於是我們赳赳昂昂的穿過死街。   於是長街又活了,窗戶一扇一扇打開,窗框裏貼滿了婦女兒童的眼睛。   我懷念這隻手,這隻打狼的手,這隻指揮春雷的手。當這隻手把他的歌交給我們當作隊歌的時候,他的眼神好難形容,當初黃石公把他僅有的一本絕版書交給張良的時候,大概就露出這樣的眼神吧。如果張良把那本書弄丟了,如果張良把那本書的內容忘記了,成什麼話,成什麼話?   我怎可忘記那隻手,怎可忘記那首歌。請你仔細想那歌,想我脫漏了那些句子。你要浪漫的想,豪放的想,打開潛意識,釋放一切牛鬼蛇神。請你尋覓合唱隊的倖存者,問他們還記得多少,斷簡殘篇,一句一句的湊,一字一字的補。

  最後,找到他,找到教歌的人,告訴他,他的歌並沒有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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