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
某種冰涼的東西穿過我的靜脈。我渾身發抖。
傑克,別動。很快就完了,好吧?
某種冰涼的東西,一種冰涼的液體順著我的手臂上來。我睜開眼睛。電燈正掛在我頭頂上,發出刺眼的、綠色的亮光;我疼得畏縮了一下。我渾身疼痛。我覺得自己挨了狠揍。我躺在梅的生物學實驗室裡的黑色操作檯上。我在炫目的強光中半眯著眼睛看,發現梅站在我的旁邊,俯身對著我的左臂。她在我的胳膊裡插上了靜脈點滴管。
怎麼回事?
傑克,求你了。別動。我只在試驗動物身上這樣幹過。
這就使人放心了。我抬起頭來,看她在幹什麼。我的太陽穴一陣一陣地疼痛。我呻吟一聲,然後躺下。
梅問我:感覺不好吧?
糟透了。
我敢肯定。我給你注射了三次。
什麼藥?
你當時處於過敏性休克中,傑克。你出現了嚴重的過敏反應。你的喉嚨幾乎全部封閉了。
過敏反應,我說,就是這個毛病?
非常嚴重的過敏反應。
它是由集群引起的?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說:當然是的。
奈米大小的微粒會引起那樣的過敏反應?
它們肯定能夠
我說:但是,你認為不是這樣的。
對,我認為不是這樣的。我認為,那些奈米微粒具有抗原性惰性。我認為你是對一種大腸菌毒素產生了反應。
一種大腸菌毒素我的腦袋一陣劇痛。我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呼出。我試圖弄清楚她的意思。我的智力遲鈍;我的腦袋疼痛。一種大腸菌毒素
對。
一種來自大腸菌的毒素?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對。很可能是蛋白水解毒素。
那樣的毒素來自什麼地方?
來自集群。她說。
那說不通。根據里基的說法,大腸桿菌僅用於製造母體分子。
但是,細菌不會存在於集群之中。我說。
我不知道,傑克。我認為它們有可能。
她的觀點為什麼與眾不同?我感到疑惑。這不是她的風格。在一般情況下,梅判斷嚴謹,觀點明確。
這個嘛,我說,有的人知道。集群是人設計的。細菌要麼是被設計進去的,要麼沒有。
我聽到她嘆了一口氣,好像我說的不對。
但是,我有什麼沒有弄明白呢?
我問:你們收集被氣壓過渡艙吹落的那些微粒沒有?你們將那東西從氣壓過渡艙中清除出去了嗎?
沒有。氣壓過渡艙中的所有微粒都被焚化了。
那是一種聰敏的
那是在系統中預先設計好的,傑克。作為一種安全特性。我們無法撤銷它。
好吧。現在輪到我嘆氣了。看來,我們沒有任何集群智能體樣本可供研究。我準備坐起來,她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放在我胸前,讓我不要動。
慢慢來吧,傑克。
她說得對,因為坐起來這個動作使我的頭疼得更厲害了。我把腿伸出去,在操作檯邊緣上搖擺。
我昏迷了多長時間?
十二分鐘。
我的感覺就像挨了一頓狠揍。我每次呼吸都覺得肋骨疼痛。
你剛才呼吸很困難。
我現在仍舊困難。
我伸手抽取了一張面紙,擤了擤鼻涕。大量黑色東西噴了出來,裡邊帶有血跡和沙漠塵土。我擤了四五次鼻涕才弄乾淨。我把面紙揉作一團,正要扔掉。梅伸手攔住我:我來吧。
不,沒關係
把它給我,傑克。
她接過面紙,小心地放進一個小塑膠袋裡,然後合上封口。我這時才意識到我的腦袋有多愚蠢。當然,那張面紙上正好帶有我想研究的微粒。我閉上眼睛,作深呼吸,等待我腦袋裡的劇痛緩解一點。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房間裡的強光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刺眼了。它看上去幾乎正常了。
還有,梅說,朱麗亞剛才來過電話。她說,你沒有辦法打電話找到她,她可能接受某種檢查。但是,她想和你談一談。
嗯,嗯。
我看見梅拿起那個裝有面紙的小塑膠袋,放進一個密封罐裡,她擰緊蓋子。
梅。我說,如果集群中存在大腸桿菌,我們觀察那張紙就可以知道。我們可以這樣做嗎?
我現在不能,我會盡快觀察的。一個發酵裝置出了點小毛病,我觀察還需要顯微鏡。
什麼樣的毛病?
我還沒有確定。但是,一個容器裡的發酵量下降了。她搖了搖頭,很可能不是什麼嚴重問題。一直毛病不斷。整個製造過程非常難以處理,傑克。讓它運行就像手裡同時耍弄一百個球。我非常忙。
我點頭。但是,我開始覺得,她沒有觀察那面紙的真正原因是她已經知道它帶有細菌。她只是覺得那不應該由她來說。而且,如果那是真相,她也絕不會告訴我的。
梅,我說,總得有人告訴我這裡的真實情況,不是里基。我需要有人告訴我實情。
那個想法促使我進了那裡的一個小房間,坐在電腦前。項目工程師大衛.布魯克斯坐在我的旁邊。在談話過程中,大衛不停地整理他的衣著他拉直領帶,弄平袖口,理好領子,抹平褲子大腿部位的褶皺。然後,他蹺起一條褪,拉了拉襪子,接著蹺起另一條腿。他伸手撣了撣他想像存在的灰塵。完成之後又重複那些動作。當然,這一切都是無意識的,我的頭疼,我可能覺得他的行為使人難受。但是,我並沒有注意它。因為大衛給我講的新東西越多,我的腦袋疼得越厲害。
與里基不同,大衛思路清晰,將一切情況原原本本告訴了我。
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簽約製造可以用做空中鏡頭的微型機器人集群。那種微粒被成功製造出來,在室內可以工作。但是,在進行室外測試時,它們在風中缺乏機動性。用於測試的集群被強風吹走。那是六周之前的事情。
你們在那以後測試了更多集群?我問。
是的,許多次。在那之後六周左右時間裡。
沒有一次成功?
對,一次也沒有成功。
於是,最初的集群都不見了被風吹走了?
是的。
這就是說,我們見到的那些失控的集群並不是你們最初測試的集群?
對
它們是汙染的結果
大衛迅速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什麼,汙染嗎?
因為缺少了一個過濾裝置而被排汙風扇排入環境的那廿五千克資料
誰說的是廿五千克?
里基說的。
哦,不,傑克大衛說,我們向外排放了好幾天。我們肯定排放了五百或者六百千克汙染物細菌、分子裝配工。
由此看來,里基再次輕描淡寫地說了這裡的境況。但是,我不理解他為什麼要撒謊。那畢竟只是一個錯誤。況且,照里基的說法,這是建築承包商的過錯。
明白了,我說,你是什麼時候看見第一個沙漠集群的?
兩週之前。大衛說,一邊點頭,一邊撫平領帶。
他解釋說,那個集群最初出現時亂哄哄的,他們認為它是一團沙漠昆蟲叮人的小昆蟲或者類似的什麼東西。它出現了一會兒,在大樓周圍各處飛,然後就消失了。它像是一件偶然事情。
他說,兩三天之後又出現了一個集群,而且那時它的組織性已經較強了。它表現出明顯的群集行為,就是你見到的雲狀物的那種旋動。因此,它顯然是我們製造的東西。
後來出現了什麼樣的情況?
那個集群像以前一樣,在設施附近的沙漠裡旋動。在那之後的幾天時間裡,我們試圖發射無線電波來控制它,但是我們一直沒有成功。後來大約在那之後一週我們發現這裡的汽車全都無法動彈了。他停了片刻,我出去查看,發現車上安裝的電腦全都停止了工作。近年來生產的汽車都安裝了微處理器。它們控制許多東西從燃油噴射、收音機到車門鎖。
那些電腦至今還是不能工作嗎?
對。實際上,那些處理晶片本身並沒有問題。可是,記憶晶片全都被腐蝕了。它們真的化為灰燼了。
我心裡一震,噢,糟糕。我問:你能解釋是什麼原因嗎?
當然。那並不是什麼大祕密,傑克。那種腐蝕具有伽馬裝配工的典型標誌。這你知道嗎?不知道?這樣說吧,我們在製造中需要九種不同的裝配工。每種都有不同的功能。伽馬裝配工破壞矽酸鹽層中的炭資料。它們實際上在奈米層次上進行分割將炭基層分子切成碎片。
於是,那些裝配工就切碎了汽車電腦中的記憶晶片?
對,對,可是大衛猶豫片刻。他的樣子好像說明我沒有抓住問題的關鍵。他用力拉了一下袖口,伸手用指頭擺弄領子,傑克,你必須記住的事情是,這些裝配工可以在室溫條件下工作。無論如何,這裡的沙漠熱度甚至對它們更有利。溫度越高,它們的效率就越高。
我一時不理解他的意思。室溫或沙漠熱度到底又有什麼不同呢?這個問題與汽車上的記憶晶片又有什麼關係呢?突然,我終於明白了!
他媽的,原來如此。我說。
他點了點頭:對。
大衛告訴我,一些複合體的混合物被排放到沙漠中,那些混合物按設計可以在裝配裝置中進行自動裝配,在外邊的環境中也可以自動裝配。裝配可以在沙漠中自主進行。顯然,那就是正在出現的情況。
我特地提到這一點以便確定我的理解是正確的。基本的裝配從細菌開始。借助基因工程技術對那些細菌進行改造,它們可以從任何東西中得到養分,甚至垃圾也可以,所以,它們能夠在沙漠中找到維持生命的東西。
對。
這就是說,那些細菌繁殖起來,開始生成分子,而那種分子又能夠自動結合、形成更大的分子。很快就形成了裝配工,那些裝配工開始完成最後的工作,製造出新的微型智能體。
是啊,是啊。
這就是說,那些集群正在繁殖。
是的。它們在繁殖。
而且,這種單個智能體具有記憶力。
對。它們有。
而且它們不需要多少東西,那就是分布式智能的優勢所在。它是協作性的。所以,它們有智能,因為有智能,所以它們能夠從經驗中學習。
是的。
掠食獵物意味著,它們可能解決問題。所以,該程式產生足夠的隨機成分,以便讓它們創新。
對。說得對。
我的腦袋劇痛。我現在看到了所有的隱含意義,但是它們全都不妙。
所以,我說,你跟我說的意思是,這個集群能夠繁殖,進行自體維持,從經驗中學習,具有協作性智能,能夠通過創新來解決問題。
是的。
這意味著,從所有實際目的上講,它具有生命。
是的。大衛點了點頭,至少,它的行為給人感覺它是有生命的。在功能意義上,它是有生命的,傑克。
我說:真他媽的糟透了。
布魯克斯說:是啊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我想知道,我說,這東西為什麼沒有早被毀滅掉。
大衛沒有吭聲。他只是整理了一下領帶,露出尷尬的神色。
因為你們意識到,我說,你們所談的是一種機械性瘟疫。這就是你們在這裡製造出來的東西。它就像一種細菌性瘟疫,或者說一種病毒性瘟疫。只不過它是機械性生物。你們他媽的搞出了一種人造瘟疫。
他點頭:是的。
它在進化。
是的。
而且,它並不受生物進化速度的限制。它可能進化得非常快。
他點頭:它的確進化得更快了。
有多快了,大衛?
布魯克斯嘆了一口氣:真他媽的太快了。它今天下午回來時就會跟早上不一樣。
它會回來?
它總是回來的。
它為什麼會回來呢?
它想進來。
這是為什麼?
大衛不安地挪動身體。我們只是假設,傑克。
說給我聽一聽。
一個可能性是,它有領地屬性。正如你知道的,最初的掠食獵物編碼包括一種範圍概念,一種領地概念;掠食者在那種範圍之內漫遊。此外,在那個核心範圍之內,它確定了一種發源基地;集群以為基地在這個設施之內。
我問:這你相信嗎?
不見得,不。他猶豫了一下,實際上,他說,我們大多數人認為,它是回來找你的妻子,傑克。它找朱麗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