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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沒有生活

我與地壇 史鐵生 1392 2023-02-05
  很久很久以前並且忘記了是在哪兒,在我開始夢想寫小說的時候我就聽見有人說過:作家應該經常到生活中去。文學創作,最重要的是得有生活。沒有生活是寫不出好作品的。那時我年少幼稚不大聽得懂這句話,心想可有人不是在生活中嗎?沒有生活是不是說沒有出生或者已經謝世?那樣的話當然是沒法兒寫作,可這還用說麼?然而很多年過去了,這句近乎金科玉律的話我還是不大聽得懂,到底什麼叫沒有生活?沒有生活到底是指什麼?   也許是,有些生活叫生活或叫有生活,有些生活不叫生活或者叫沒有生活?如果是這樣,如果生活已經劃分成兩類,那麼當不當得成作家和寫不寫得出好作品,不是就跟出身一樣全憑運氣了麼?要是你的生活恰恰屬於沒有生活的一類,那你就死了寫作這條心吧。不是麼?總歸得有人生活在沒有生活之中呀?否則怎樣證實那條金科玉律的前提呢?

  為了挽救那條金科玉律不至與宿命論等同,必得為生活在沒有生活中而又想從事寫作的人找個出路。(生活在沒有生活中的人想寫作,這已經滑稽,本身已構成對那金科玉律的不恭。先顧不得了。)唯一的辦法是指引他們到有生活的生活中去。然後只要到了那地方,當作家就比較地容易了,就像運輸總歸比勘探容易一樣,到了那兒把煤把礦砂或者把好作品一筐一車地運回來就行了。但關鍵是,有生活的生活在哪兒?就是說在作家和作品產生之前,必要先判斷出有生活所在之方位。正如在採掘隊或運輸隊進軍之前,必要有勘探隊的指引。真正的麻煩來了:由誰來判斷它的方位?由作家嗎?顯然不合邏輯在有生活所在之方位尚未確認之前,哪兒來的作家?那麼,由非作家?卻又缺乏說服力在作家和作品出現之前,根據什麼來判斷有生活所在之方位呢?而且這時候胡說白道極易盛行,公說在東,婆說在西,小叔子說在南,大姑子說在北,可叫兒媳婦聽誰的?要是沒有一條經過驗證的根據,那豈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尋找所謂有生活麼?豈不就等於說,任何生活都可能是有生活也都可能是沒有生活麼?但這是那條金科玉律萬難忍受的屈辱。光景看來挺絕望。萬般無奈也許好吧就先退一步:就讓第一批作家和作品在未經劃分有生活和沒有生活的生活中自行產生吧,暫時忍受一下生活等於生活的屈辱,待第一批作家和作品出現之後就好辦了就有理由劃分有生活和沒有生活的區域。可這豈止是危險這是覆巢之禍啊!這一步退讓必使以後的作家找到不甘就範的理由,跟著非導致那條金科玉律的全線崩潰而不可此中邏輯毫不艱澀。

  也許是我理解錯了,那條金科玉律不過是想說:麻木地終日無所用心地活著,雖然活過了但不能說其生活過了,雖然有生命但是不能說是有生活。倘若這樣我以為就不如把話說得更明確一點:無所用心地生活即所謂沒有生活。真若是這個意思我就終於聽懂。真若是這樣我們就不必為了寫作而挑剔生活了,各種各樣的生活都可能是有生活也都可能是沒有生活。所有的人就都平等了,當作家就不是一種僥倖、不是一份特權、自己去勘探也不必麻煩別人了。   我希望,有生活也並不是專指獵奇。   任何生活中都包含著深意和深情。任何生活中都埋藏著好作品。任何時間和地點。都可能出現好作家。但願我這理解是對的否則我就仍然不能聽懂那條金科玉律,不能聽懂這為什麼不是一句廢話。

      一九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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