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隨身智囊 因為孤獨的緣故

第10章 救生員的最後一個夏天

因為孤獨的緣故 蔣勳 8222 2023-02-05
  他蓄著短髮。上身穿一件白色圓領的短袖T恤。胸口上印著Life Guard字樣。做為救生員來說,他的皮膚沒有那麼黑。一種淺棕色調和著有光澤的金黃,使他的面龐看起來健康中帶著斯文的香氣。加上他戴著一副銀色金屬邊框的圓眼鏡,越發沒有一般救生員太過粗獷野氣的味道。   風太大了。Ming說。   嗯。他原來坐在一個大約兩公尺高的鋁架上,上面支著一張黃紅兩色的太陽傘。他經常這樣躲在傘下的陰影處,所以,夏日暴烈的陽光不常曬到他。這是他經歷一個夏天的救生員工作而沒有曬得焦黑的原因罷。   但是,今天風很大。從曠野那邊吹來的風使太陽傘不斷搖晃。有時候整張傘被吹翻了,像一朵花一樣向上張開來。他就必須從椅子上站起來,重新把傘收好。

  他橫跨在鋁梯上。因為雙手高舉整理太陽傘的傘背,T恤下露出纖細又結實的腰。一條深藍色的運動短褲,在褲緣下方繡了白色的Life Guard的字樣。   Ming看著他把龐大的太陽傘一摺一摺收好,好像電影中的仕女細心收她們的摺扇一樣。他整理好傘的每一個摺痕,然後在傘的中段和口沿部分各用一根紅色的帶子紮緊捆好。   Ming躺著曬太陽,看到救生員橫跨在鋁梯上,因為用力,小腿的肌肉,膝蓋的關節,足踝以及踏在梯子橫槓上的腳掌都顯出力量,像從解剖學的書上看到的狀態。   他發現從躺著的角度仰望一個人的身體,所得到的印象是和平日非常不同的。一個似乎變得很巨大的身體,後面是夏天炎熱發藍的天空。沒有一朵雲。雖然在太陽眼鏡的鏡片後面,還是要瞇起眼睛,過濾掉太強烈的光線。看著綁好太陽傘的救生員站在梯子上,彷彿欣賞完成的作品。

  風太大了。Ming說。   嗯。   救生員從梯子上跳了下來,Ming的臉上多了一片陰影。   很少有風從這個方向來。那片陰影裡的人說:那邊有這個山頭上的最後一片蔗田;聞得出來嗎?風裡面有甘蔗的甜味。   Ming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不確定是不是甘蔗的甜味。含著日光溫度的空氣裡,有山上紅土乾旱的氣味,有野生雜草被炙曬的辛辣,也有站得很近的救生員身體上不容易形容的一種氣味。   你搽了防曬油嗎?Ming說。   沒有。他搖搖頭,好像有點憂愁地抬頭看看天。   這樣的風不會帶來雨。他說。   Ming翻過身,看到草地上救生員的影子。影子裡的草有著不同的綠色。被強烈的風吹颳,綠色和日光一起閃動。這一片草坡一直連綿到遠處,草坡被風梳理出一種紋理,從深綠到淺青色,也夾雜著一塊一塊的棕黃。再遠一點就是救生員說的甘蔗田,是墨綠混合著褐色的一大塊。他不知道為什麼這片山頭上還存留著最後一片甘蔗田,如同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救生員綁好太陽傘之後,跟他說:這是我的最後一個夏天。

  早上吃早餐時,父親把白煮蛋剝出的蛋黃給Ming,然後說:我決定去荷蘭結婚了。   跟Charlie?Ming並不訝異。   還會跟誰呢?父親笑一笑,難道跟你母親嗎?   媽不會嫁你的。她說過,她只是要跟你生一個孩子。Ming把蛋黃切成四分,把四分之一夾給父親。   你需要四分之一蛋黃中的膽固醇,就像你只需要四分之一的女人。是嗎?Ming說。   父親歪著頭想了一下說:不,你不能把你的母親算在那四分之一裡。他停了一下,有些鄭重地說:她對我仍然是唯一的。   唯一的?   是的,父親肯定地說:唯一的,所以不可取代。   那麼,Ming挑戰地問:Charlie呢?   Charlie也是唯一的,也不可取代。父親的回答毫不猶豫。

  哈Ming有些嘲弄地假笑著,兩個唯一!   Ming,父親憂傷地看著他,他說:有時候,我不懂自己,不懂愛,不懂如何拒絕或如何接受。有時候,事情弄得很糟。例如,胡里胡塗和你母親生了你。   是嗎?Ming有些動怒,提高了聲音說:那時候你才二十歲,你不清楚自己不愛女人。所以,我們都不應該責怪你,是嗎?   Ming,你錯了,我不是不愛女人,我也不是只愛男人。父親篤定地說下去:我愛過你母親,我此刻還深愛著Charlie。他停了一會兒,似乎在等Ming心情平復了才繼續說:Ming,愛不可以被量化吧。我們也許因為恐懼孤獨吧,所以我們才把一個人歸類成同性戀族群,或異性戀族群。我不以為我的愛與任何族群有關。我愛你的母親,她是唯一的,我也愛Charlie,他也是唯一的;他們,對我,都不可取代。

  我呢?Ming有點發狠的表情,逼到父親面前:我是你十八歲的兒子?還是一個算得上俊美的男子?我可以是唯一的嗎?是你不可取代的對象嗎?   父親悻然離座而去。Ming仍不肯放鬆,他追到門口,大聲說:你這麼開明理性,你一碰到亂倫就退縮了嗎?   Ming退回到餐桌,仍然面對著面前切得整整齊齊的三小塊蛋黃,以及父親的盤中那一小角四分之一的蛋黃。他甚至訝異自己怎麼能把蛋黃切得那麼精準。好像隨時合起來,它們就可以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可以一點沒有被切剖開的痕跡。   大約在三年前開始,父親身體檢查,獲知了膽固醇過高,此後,每次早餐習慣吃一個蛋的父親,就由Ming主動控制,把蛋黃切成四分,只分給父親四分之一。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父親微笑了,他說:我有了監護人了。以後,這個早餐上的動作變成固定的儀式,三年來沒有任何改變。

  Charlie會這樣做嗎?有一次Ming好奇地問。父親一個星期有一天住在Charlie處。那一天的早餐,Ming面對著一個完整的蛋時,常常會想起這樣的問題。   沒有,父親說:Charlie沒有那麼細心。   把一個渾圓的蛋黃切開成精準的四分,Ming做這樣的工作,好像在學校裡做建築設計的模型,他對自己目測的能力,手的技術都有足夠的自豪。   他和母親談起來,母親讚許地說:很像一種基本設計的課,是不是。   用蛋黃做基本設計?Ming有些不解。   用切開成四分的蛋黃形狀,每一分中都有曲線和直線,有兩個平面和一個曲面,你可以用這個形狀構築一個住宅、一個家、一個空間的概念。   你相信家嗎?家對妳的意義是什麼?

  我相信家的最小單元是人,母親思索了一下:這些最小單元有機地組合著。看起來有時候像是家被破壞了,但是,也可能不是破壞,而是重新組合。我們其實不知道這些最小的單元還有多少組合的可能,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姑姑、舅舅、叔叔、嬸嬸組合的過程一直在變化,看起來不像家了,但又似乎組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家。   妳在幫我做學校的設計作業嗎?Ming笑了起來。   母親是美麗的。Ming常常這樣想。很少的女人像母親這麼美。她完全不化妝的面容有一種潔淨。額頭的線條飽滿自信又異常地謙遜,好像太知道自己的完美,反而自足到沒有任何和別人競爭的心思。Ming用很長的時間觀看母親。這個女人,他想,愛過一個同性戀的男子,生了一個兒子,而後大部分時間獨居著(偶然有過小小的戀愛,母親微笑著說)。Ming有些詫異,這個女人,從任何世俗的角度來看,不是都應該是可憐而且孤獨的嗎?

  但是,母親是美麗的。   妳知道Ming似乎想挑釁母親的完美,他說:妳知道,爸要跟Charlie結婚了,去荷蘭。   嗯,他在電話裡跟我說了。母親說:荷蘭是個有趣的國家,不是嗎?   Ming不確定母親是否在避重就輕,他繼續問了一句:妳不嫉妒Charlie嗎?   母親笑了,歪著頭想了一下。(母親這樣的表情真美,Ming心裡讚歎著。)   我們三個人是很好的朋友母親停了很久,笑著問Ming:這樣的答案不像在回答你的問題是不是?   妳還是堅持人的單元觀點,跟男人或女人的問題無關?   我不完全確定是母親陷於習慣性的思索的表情,好像沒有什麼事有絕對固定的答案,她說:我也許覺得男人或女人只是人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嫉妒也是一樣,我嫉妒Charlie嗎?她想了一想說:也許罷,但那也只是我做為人的一部分,一小部分,它不會,也不應該干擾我做為人的全部,是不是?她習慣用詢問的方式結束。

  Ming每次和母親的交談似乎都停止在這樣的狀態。一種看來完美卻又完全沒有固定答案的狀態。好像倒影在流動的河水中一片一片的雲的光影;水流、雲、日光、天空,交疊成一片,但是似乎又各不相干,他看著母親,不能了解,這個女人如此完美自足,是因為她極深情,還是極無情。   深情與無情,在某一個意義上,是多麼相像不可分的狀況啊!Ming心裡這樣喟嘆著,他有著極深的孤獨之感,覺得進入不了父親的世界,也進入不了母親的世界。他們不像是父親、母親;他們是我生命中深愛的一個男子、一個女人。Ming自己解嘲似地這樣下著結論。   所以,面前這個安靜的救生員,也是我可以戀愛的對象嗎?Ming看著這個男人,或這個人,完全不是激情,也甚至不是慾望,只是一切人的關係的禁忌撤除之後,對可能發生的事的好奇罷。

  所以,說一個故事罷Ming邀請救生員(我叫阿星,他說。)在一邊的躺椅坐下,遞了一支菸給他。   我喜歡一種寂寞阿星說:你知道,沒有人能了解,為什麼在這樣荒僻的山頭會有一個游泳池。   為什麼?Ming才想起來,要騎大約一小時的摩托車,沿著一直上坡的路,經過一座醫院,然後是一大片墓地,麻麻密密的墳塚;經過一個似乎是軍隊的訓練營地,在一片長得並不好的甘蔗林的盡頭,開闢出了一座游泳池。   嗯,沒有想過,為什麼在這裡建了一座游泳池。   大部分時候,因為從西面海上吹來的風很強。整座山頭其實是一個低矮的台地,並沒有可以遮蔽風的屏障。山頭上原來遍生著相思樹和芒草,以後為了甘蔗的產業,樹木大都被砍伐了,開闢成一畦一畦的甘蔗田。風遠遠吹來,山頭上更沒有遮檔,使得空氣非常乾燥,尤其在陽光炙熱的炎夏,風吹來,熱烘烘的,帶著甘蔗甜烈的氣味。甘蔗的莖葉很細,在風裡刷刷地響。   我是在這片山頭長大的。阿星說。   他寂寞的回憶裡有好多好多濃密的甘蔗田。跨過紅土堆成的田隴,鑽進甘蔗田裡,鑽進噓噓刷刷的蔗葉搖晃聲裡。好像許多嘈雜的聲音,風的聲音,葉子的聲音,遠遠的營地打靶的聲音,子彈一發一發咻|咻|劃破空氣的聲音;以及聽得很清楚在蔗葉茂密處男子和女子私會調情及撫愛的呻吟聲。   在甘蔗砍收的季節,許多臨時被雇用的男女工人,住在附近簡陋的工寮。天氣極炎熱,男子多赤膊,穿著迷彩的仿野戰短褲,扛著大約二十枝一捆的甘蔗,哼哼嗨嗨跑在田隴上。身體被曬得油黑油黑,被汗水洗得發亮。女工們頭上戴斗笠,用一條布,連斗笠一起包下來,密密地遮住臉龐,在下巴底下打一個結。穿著花色鮮豔的襯衫,戴著手套,握著一柄砍刀,一刀一刀砍斷甘蔗。甘蔗應聲而倒,女子伶俐地左手抓住蔗身。再一刀下去,砍掉梢頭上一撮葉子。把紫紅發黑的一根根砍好的甘蔗丟在田隴上,等男子來捆紮、扛走。   有時候我躺在四面都是甘蔗田的空地上,抬頭看天上一朵緩慢飄來的雲。我會想,這一片雲霧飄到我頭頂,就會下起雨來。我也幻想,一片雲飄來,落下雨來,雨落在游泳池裡。可是阿星憂鬱起來:那時,這裡還沒有游泳池。   山頭上為什麼有一座游泳池,長期以來一直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謎;當然不是因為阿星的幻想。   阿星童年到長大,通常幻想都不會實現。   幻想如果實現,就不叫幻想了。Ming安慰他。   最早的幻想阿星望著另一座山頭上一朵雲的影子,他說:也許是和母親蹲在一起,變成兩朵沉默的蘑菇。他笑了。   蘑菇?Ming顯然不解了。   母親在醫院住了很久,她的重度憂鬱症必須吃藥。吃很多藥,才睡得著。醒了,她就兩手抱在頭上,蹲踞在牆角,陰暗的牆角。一蹲一整天,醫生、護士怎麼跟她說話,她都不理睬。父親受不了,就罵她神經病。用腳踢她、踹她。她還是一動不動。被踢倒了,很快又蹲好,兩手抱著頭,一臉嚴肅認真。我那時候十歲吧,我知道母親是一朵蘑菇。她長在一棵葉蔭濃密的大樹下,旁邊都是青苔。她必須很沉默,不能有任何聲響。她害怕驚動靠近的熊、狐狸、蛇,她甚至也害怕烏鴉和山雉,害怕牠們尖尖的喙,害怕牠們的利爪。我幻想也變成一朵蘑菇,可以陪她,使她減少恐懼。在醫生、護士和父親都離去之後。我就即刻蹲在她旁邊,雙手抱著頭,一動也不動。我偷偷用眼睛的餘角看她;但是她沒有反應,仍然一臉認真嚴肅的表情。在月光透過病院的窗戶把庭院中的樹影映照進室內時,醫院病室白牆上灑滿了搖晃的葉蔭。我聽到一些入睡的病人發出微微的鼾聲。我的腳有點發麻。我正在懷疑,我是否無法變成和母親一樣的一朵沉默誠實的蘑菇,母親忽然轉過頭來,流著眼淚說:原來你也是一朵蘑菇。   Ming覺得這是一個不快樂的故事,他忽然好奇為什麼阿星會在這樣一座荒僻的山頭幾乎無人的游泳池做救生員。   我只有夏天在這裡工作。阿星說(他把手中的菸蒂輕輕彈出去):你不想知道有關蘑菇故事的結局嗎?我的母親,給我的幻想褒獎完之後,那一個晚上,我一直抱著頭,蹲著睡著了。我一定是微笑著睡去,覺得自己幻想終於成真的快樂。然後,我在清晨被嘈雜的人聲吵醒。他們告訴我:母親死了。用一把削水果皮的小刀割斷喉管,流了一地血。原來陰暗的牆角忽然積聚著血泊,葉蔭和青苔都不見了。我哭起來。我終於知道,我一生的幻想都不可能實現;我無法變成一朵和母親一樣認真的蘑菇。   你想,阿星,我有可能會愛上你嗎?Ming說。   不會罷阿星笑起來:這是我的最後一個夏天;救生員的最後一個夏天。   三天以後,當Ming再去游泳池時,看到阿星仍坐在樹蔭下的鋁製高椅上發呆,Ming和他打招呼,他說:嗨,阿星。但阿星沒有反應,他點點頭,笑一笑,很機械地說:你第一次來游泳嗎?   Ming發現阿星完全不記得他們相遇過的事。他在Ming游完第一次的三十分鐘後,又忽然說起有關母親和蘑菇的故事,並且在結尾時仍然強調:這是我的最後一個夏天,救生員的最後一個夏天。   憂鬱症是這麼有趣的事嗎?杏子有些生氣地在聽完Ming的轉述之後悻悻地表達她的不以為然。   你要嘗試同性戀,也不必非找憂鬱症不可吧!她加重語氣地責備Ming。   Ming爬在杏子的身上,用牙齒輕輕咬著她裸露著的乳頭。杏子吃吃笑著,雖然有些亢奮起來,卻用手把Ming推開了,她說:你的設計還沒做完呢,明天上課怎麼辦。   唉唷Ming四腳八叉翻過來,唉聲嘆氣地說:那麼爛的教授,做了也是白做。   白癡杏子瞪他一眼:不做愛,怎麼生出孩子啊!   不一定啊!Ming抗議說:他們只是性交呢!不是做愛,他們一定不懂怎麼樣輕輕咬一個女人的乳頭。Ming大笑起來。   Ming聞到床單上一股陳舊的帶點腥臊的氣味。他皺皺眉頭。其實不只是床單,整個房間,包括牆上水漬的痕跡,斑駁發霉的地面;拉鍊壞掉,張著一片塑膠皮的簡陋衣櫃;推得亂七八糟的一張夾板架在兩張長板凳上的桌子,以及散置一地的書、CD、髒襪子、內衣褲。這就是大學的生活嗎?Ming覺得一種無由來的厭煩。厭煩自己,厭煩自己在這種大學生活裡像一種蠕動的蛆。他,和杏子,和許多在這樣小小隔間裡做愛、吃泡麵、上網胡扯閒聊的大學生一樣,在過著一種如此廉價的生活。廉價而且庸俗的生活,他這樣想。但是走不出去,好像一個深窪的坑洞中的蛆,爬也爬不到光亮的地方。那樣壅塞著,要是連蠕動都沒有,會被當成是死去了罷。但又還有著小小的蠕動,連憤怒也是,抗議也是,甚至連做愛也是,只是沒有氣力的一種蠕動。   杏子竟然睡著了,年輕而且十分嬌憨的臉孔透著微微的紅暈,鼻孔呼吸響著咻咻的鼾聲。Ming舉起手從杏子的頸項到胸部模擬著起伏的曲線。好像在撫觸,卻並沒有撫觸,他懸在杏子肉體上的手;好像在經驗一種既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記憶,不太能確定,因此常常在某處停頓,手懸在半空中,像在召喚記憶。   杏子雪白的胴體上有淺紫色被口唇吸吮或嚙咬的斑痕,但連那樣醒目的斑痕,Ming也覺得十分陌生,這是我吸吮嚙咬的嗎?他茫然地問著自己,覺得虛弱而且悵惘。   當性愛過後,是否記得的將不只是肉體上一些淺紫深紫被口唇吸吮或嚙咬過的斑痕?Ming這樣想:有什麼是比這些難堪的斑痕更好一點的回憶呢?   他把硬紙板用美工刀精細地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每一塊大概是一點八公分正方。為什麼是一點八公分正方?他停下來問自己,卻並沒有答案。他在杏子熟睡的胴體旁細細地工作著。好像切割紙板是一種儀式,類似祭奠時折疊的冥紙,純粹只是一種手的動作,可以使人免於思索的憂愁。他又用這些切割完的小小正方形的紙板砌疊成一個一個小小的空間。空間向左右、前後、上下發展。他並沒有預設一定的規則,只是覺得每一個空間孤單時,便在周邊加設另一個空間。他把這組合逐漸加大、形狀更複雜的造型拿在手中,顛來倒去,假設這個似乎在不斷分解、又不斷增殖的空間裡感覺到一種完全不能確定的未來。   這是一幢建築?這是一個造型?這是一種秩序?這是一個城市?這是一種規則?這是一種變化?這是一種繁衍?   他嘗試用許多不確定的質疑和試探觀察手上的物件,嘗試找到答案,卻無所得。   每一次的答案都演化成新的錯誤;然而,每一次錯誤又被修正調整為新的答案。   阿星他在那些空洞的方形空間裡詢問著:這是一個救生員的最後一個夏天嗎?   我對你的愛戀挽回不了如此絕望的季節嗎?   杏子在發皺彷彿一張憂愁大臉的骯髒床單上呼呼大睡。忽然翻過了身,把乳房壓在下面,翹起高高的臀股。   如此淫猥而又天真爛漫的姿勢使他心中悸動。他把流淚的臉龐貼近杏子的臀股,用口鼻磨廝著那神秘如深黝洞窟的區所。他短而粗直的頭髮一定戟刺了杏子,杏子搔癢地笑醒過來。看見他手中拿著一個許多方形小紙板黏成的東西,如同萬花筒般繁雜錯雜,如同水晶被切割成許多折射面,閃爍著千變萬化的光。她伸手去搶。Ming高高舉起手來,用三根手指輕輕頂著,如同一頂皇冠。兩具赤裸的肉體都從床單上蹤躍起來,像從海的浪花中向上蹤躍的魚。然而Ming的手舉得太高了,杏子如何也搆不著。她奮全力向上竄跳,幾次覺得那皇冠就在指尖了,卻不料肉體的重量又使她墜落。   她想像到自己是一尾大海浪花上向上蹦跳的豚魚,不禁笑了起來,笑倒在床鋪上,求饒似地說:不跳了,不跳了,難看死了,像兩尾魚   這時,Ming站立在床上,右手高舉,那頂皇冠仍然高高在上,幾乎要碰到屋頂的天花板。Ming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覺得那精密的每一個方格的空間都如此孤單,雖然,我假設它們上下四方都有另一個依附的空間,他有點沮喪地告訴自己:附加再多周邊的空間,個體仍然是純粹孤單的。他仰望著那些組織繁複的小方塊,密聚著,看起來非常牢固,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全都潰碎了,一片一片掉落下來,分崩離析,像雪片、像花瓣,紛紛掉落,每一片一點八公分正方形的小片,好像一種繁華的回憶,從空中一一降落。   啊,你的設計杏子驚叫起來。   嗯Ming心裡很篤定了:的確是救生員的最後一個夏天。 二○○二、一、十一|十四《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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