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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附錄二:歲月沉沙九十年  

早起看人間 羅蘭 10005 2023-02-05
  真不敢相信這位充滿赤子之心,經常笑瞇了眼的老朋友,轉眼已經九十歲,還堅持不和兒女同住,一個人自由安閒過日子。   我習慣稱呼她靳姨媽。前些天特別選擇不致打擾她睡早覺或午覺的午前時分打電話請安。靳姨媽在玩電腦接龍嗎?咦!你看見啦?怎麼知道我剛坐下來?電話裡,兩人都笑了起來,就像坐在她家客廳聊天,總是充滿笑聲。有幸成為靳姨媽的忘年之交,她是我極敬愛的老朋友,我是她不嫌棄的小朋友。   中學時就是羅蘭的讀者。從讀者變成編者,一九八二年接任婦女雜誌主編,急不可待就去拜訪這位在雜誌撰寫現代生活專欄的名家。當時她還住在敦化南路三六九巷,四面都是高樓,一進巷口就被那幢爬滿了長春籐的兩層樓洋房所吸引,一棵茂盛的大樹從院子伸出牆外。門上有法國新聞社名牌,法新社駐台代表正是男主人朱永丹。羅蘭笑盈盈從屋子裡走出來,望著一直長到二樓書房窗前的大樹說:我曾經寄了幾片葉子到東海大學生物系去問,才知道這叫構樹,樹皮還能做鈔票呢!

  【伴著小園大樹寫了二十七本書】   當初一眼看上這房子,就決定寫文章買下它。其時羅蘭小語正暢銷,先以賣斷七本書的錢做頭款,賣掉舊屋,加上台灣銀行剛實施的小額購屋貸款,終於擁有這獨門獨院的可愛小樓。   伴著天賜的小園和大樹,羅蘭在此度過二十一年(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八五年)絢麗的歲月,寫成二十七本書。她喜歡在清晨全家人還沒醒時寫作。書房外,常有小鳥停在構樹枝頭吱喳叫著。關著門寫到九點、十點鐘才出來梳洗,然後去買菜。有時天氣好,她會突發雅興,請小販把菜送到家,一個人坐計程車上陽明山賞花看樹去了。車子在山上轉了一圈再下來,回家還來得及準備午餐,家裡也沒人知道她曾經去了哪裡,但事後自己總忍不住興奮地告訴丈夫和孩子。

  在三個孩子眼裡,羅蘭是很特別的媽媽。兒子朱旭說:小時候她常帶我們去郊遊、唱歌,她的歌聲不錯,也很特別。在我印象中,她只會藝術、廣播、寫作,不會做家事,所以曾經開玩笑對她說,將來一定要找個會做菜、會算帳的老婆。她是真能寫文章,常在書桌前專注地塗塗寫寫。長女朱麗覺得穿洋裝、戴著草帽帶我們去遊山玩水的媽媽,很像天真爛漫的大孩子。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能觸動她的靈感。她一直很忙,有時候忙了一整天回到家後,會坐在沙發上自言自語:我似乎什麼都沒做。真是個有趣的媽媽。小女兒朱華說:媽媽很有藝術家的浪漫氣質。有時候很輕易瞭解,有時候又不知道她想什麼。   羅蘭也坦承,自己不是很適合主內的人。我的興趣全在外面。和在外面什麼都會的自信比起來,我處理家事的能力實在太差。我常想,假如打理家事像寫一篇稿子那麼舒暢就好了。所幸一家之主朱永丹並不希望她做家事,始終堅持家中要有傭人,而且他使我有絕對的自由去寫想寫的東西。我寫愛情小說,他絕不猜疑那男主角是不是我過去的男朋友;我出國開會、旅行,也不抱怨,甚至幫我辦一切手續。當然,羅蘭也自有分寸,我從來不會為自己的事而破壞家庭生活。孩子還小的時候,我有八年都守在家裡,沒出去工作。

  家庭和事業對她同樣重要,常幽默對人說:當我在家裡受氣時,會想:幸虧我有個事業;在外面受了氣就想:幸虧我有個家庭。   【羅蘭小語傳遍海峽兩岸】   廣播和寫作是她的事業。一九五九年八月一日進警廣製作主持的安全島,一做就是三十二年。柔和低沉的聲音給人一種安全感,每個晚上不知溫暖了多少遊子的心;音樂和文學的薰陶,也陪伴了無數青年成長。聽眾常寫信向她請教各種問題,不論在節目中答覆或親筆回信,她的開導有時循循善誘,有時當頭棒喝。   廣播也開啟了她的作家生涯。人們認識這位作家,多半從閱讀羅蘭小語開始,這是她天天所寫的廣播稿,每篇千字左右,能夠出版成書,是她在重慶南路碰運氣碰來的。緣分就是緣分。那是民國五十年(一九六一年),安全島節目做了兩年多,聽眾要求我出書,以便隨時閱讀,還主動幫我整理謄寫。一切齊備後,她拿著十二萬字的原稿,到常去買書的文化圖書公司問:你們要不要出版我的書?老闆答覆:我們光賣書,不出書。她留下原稿請對方考慮一下。好像足足有三個月,等我再去問的時候才說:好嘛!我們試試。於是一九六三年羅蘭小語在台北市重慶南路誕生了,每本十元。書上市之後,各書攤都有,我覺得真成功,到處都看得見自己的書。第一輯的羅蘭小語很快轟動全省。第二年(一九六四年)出版書信體廣播作品生活漫談、給青年們。除了廣播作品,她也勤寫散文、小說,在各大報章雜誌發表。一九六五年出版短篇小說集花晨集、羅蘭散文第一輯。直到一九八七年,幾乎每年都有一至三本書出版,包括羅蘭小語五輯、羅蘭散文十一輯、長短篇小說五部,還有詩論、遊記等,創作量十分驚人。

  八十年代後半期,兩岸開放之後,羅蘭作品被介紹到大陸,迅即形成羅蘭熱。忠實讀者們捧著作品排隊等簽名,也初次領略了羅蘭的風采與親切。她笑說:一九八七年以前,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那麼多大陸讀者,而且分佈得那麼廣。收到的信從深圳、上海、廣西壯族到新疆烏魯木齊,東北更多。新疆讀者還說把羅蘭小語抄了兩百多條分送朋友。   幾次應邀去大陸訪問或參加座談,官方與民間主辦都有。朋友不免問:你說話時採取什麼立場呢?她的答覆簡單明瞭:站在中國人的立場,就光明正大。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羅蘭參加大陸首次邀請的兩岸婦女讀物與婦女形象研討會。這主題有點不著邊際,我想會的意義比研究的意義大得多。開幕典禮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從住宿的龍泉賓館出發,還有警車開道。前一晚,主辦者就通知她要在開幕典禮上發言。我這做了三十二年廣播的人,以為發言就是說些場面話,沒什麼難的。哪知剛睡熟,竟有醫生敲門來為我量血壓,說是上面交代要好好照顧羅蘭女士的安康。心裡抱怨著,卻突然想到這是歷史性的會議,也是我第一次在人民大會堂發言,不能不謹慎啊!這一謹慎,睡意全消,索性起來寫大綱。她提出三點:一、寫作者和出版者都負有社會教育責任,不要商業利益掛帥。二、不是否定商人的價值,是不要被商人牽著鼻子走。三、我們要做社會的清潔劑,不要當污染源。果然,她的開幕發言得到一致贊同。我想,前一晚那醫生是老天爺派來提醒我的,這麼重要的會議,是應該想得周全一點。

  一九九二年五月一日,在大陸為羅蘭出書的海天出版社招待她參觀深圳。離開前一天,安排在市立圖書館舉行座談會,快結束時,她發現一位穿制服的軍人彷彿很想講話,就出乎主持人意料地點名請他發言。那人很高興地站起來,把他們部隊裡如何愛讀羅蘭小語,如何人手一冊,及大家讀後的感想一一說出,同時表達非常歡迎羅蘭女士來到深圳。原來他是附近皇崗檢查哨負責邊防的武警。沒想到大陸有這麼多不同職業的讀者在看我的書。座談會後吃過午飯回旅館途中,主持人突然告訴她,武警剛和單位通過電話,隊裡希望她能在隔天上午八點去講講話。真意外!會有武警部隊請我去講話。她欣然赴約,和武警們邊喝早茶邊聊天,講的是人人都可以是作家。大意是說每個人各有不同的生活經驗和感覺,把它寫下來,就會得到寫作的快樂,也有機會成為作家。話題雖簡單,大家聽得卻很高興。相信這些年輕人在聽的時候,腦子裡都可能開始尋找自己的生活經驗,看是不是可以寫出一些作品來表達一下。果然回台北後,收到一位來自上海的年輕人作品,說是從當天參加小型茶會的武警口中輾轉得知我的談話內容,真的開始寫起自己的經歷了。

  一九九二年八月,海天出版社又邀請羅蘭至東北舉行簽書會。所到的大連、長春、哈爾濱、瀋陽四個城市,都有當地主辦單位和新華書店的人到車站迎接,長春站上還有學生鼓號樂隊奏起進行曲。那些鄭重其事來迎接的人們找了好久,才發現我這個穿著一點也不時髦的台胞。她笑說:我是來旅遊,不是要來被歡迎簇擁的。還好每次座談會的內容都比我的衣服多采多姿。因為主辦單位發了新聞,所到之處都擠來密密層層的讀者。當哈爾濱青年排隊來買書,羅蘭開玩笑說:現在你們排隊來買書,過不了多久會去排隊買股票。他們笑答:不會!不會!一路陪行的三妹還笑她到處宣揚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和德者本也,財者末也,真迂腐。這趟東北之行後,她開始為天津日報不定期撰寫羅蘭時間等散文及小品。

  一九九七年北京新華書店新書暢銷排行榜上,羅蘭情語上下冊排名第六。前四名都是政治宣傳讀物,第五名是黃仁宇的資本主義與廿一世紀。文學作品以羅蘭居先,可見她長期在大陸受歡迎的程度。羅蘭的書在大陸授權給深圳海天出版社,那些年出版社因為賺錢蓋起了辦公大樓,員工對外開玩笑說:海天大樓一磚一瓦都是靠羅蘭蓋起來的。   【提著兩隻小箱重新起步】   她是河北省遼河縣人,本名靳佩芬,出身蘆台首富靳向善堂大宅院,祖上樂善好施。我是靳家第五代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在家道衰微和力圖振作的交替時代。父親和三叔、四叔都在天津讀新式學校。學化工的父親響應工業救國,和幾位開風氣之先的同事,在塘沽聯手經營起中國最具規模的久大精鹽廠。塘沽自久大建廠到北伐成功,十年間沒有一年不內戰。幼小時隨父母從大宅院到塘沽,一九二四年又逃難到天津法租界的久大總公司,從此她就和天津結下不解之緣。天津並不是我的家鄉,但事實上再沒有另一個地方比它更是我的家鄉,它寫滿了我全部人生中最難忘的歲月。我在天津讀書,在天津做事,在天津做難民,也在天津品嚐各樣的別離。

  一九九六年六月,天津社科院台灣研究所舉辦羅蘭作品研討會,有三十多位評論家探討她各類文體。喜愛羅蘭散文的大陸學者周成平說:透過羅蘭作品,我們領略了台灣的雨,認識了台灣的自然和社會。她不愧是精采、真誠而且富有個性的文化使者。   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二日,羅蘭抱著旅行的心情揮別家人,隻身由天津登上和順輪,七天後抵達台灣,開始了新的人生旅程。在她眼裡,台灣真是美麗,到處青青翠翠,天氣那麼好,物產那麼豐富。抗戰時,我在淪陷區的北方待了八年,勝利後就發誓要找一個不冷不餓的地方。於是我看報,報上說台灣四季如春,不冷;盛產稻米、香蕉,不餓。所以就提著兩個小箱子來了,裡面只有簡單的衣物和樂譜、詩集。那年,她二十九歲。

  離開生長的地方,等於放棄熟悉的自己。我一口氣放棄學業(期待了八年,一九四七年終於考進女師音樂學院,圓了因戰爭而中斷的大學之夢),辭掉工作(收入豐厚的天津廣播電台),離開家庭(慈愛的父親和六個乖巧的弟妹)。但那種放棄,也許正是擺脫。擺脫尋常的惋惜與牽戀,尤其是那段淒涼夢魘般的愛情。她並不知道當時各處內戰風雲緊急,一心只想找個遙遠的地方,重新起步。   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九日船抵基隆港,迎面青山壁立,很像一座翠屏。在北方,從沒看過這樣的景色。人生地不熟,茫然中,她對這片青翠還真有閒情逸致去欣賞。   我是很習慣孤獨的。自從十二歲離家住校,被迫適應了遠離親人的日子之後,就很勇於面對生疏環境了。從基隆下船搭上火車到台北,一個女子坐著人力車招搖過市來到中山北路三條通的清沅莊,果然有位北方來的張先生(同船旅客介紹的同鄉)住在裡面,經他引介租到了房間。榻榻米上空無一物,我把兩隻箱子疊在一起像個矮桌,再把圓形鏡子粉盒豎起來放在箱子角上,就既可當書桌又能做梳妝台了。

  次日一早,向店東打聽到台灣廣播電台(中國廣播公司前身)離旅社不遠,決定去毛遂自薦。那時全台灣只有一家廣播電台,和北京、天津電台同樣隸屬中央廣播事業處,讓她十分驚喜的是電台竟然在公園裡,周圍都是花木。   這麼優美的環境加快了她求職的腳步,找到傳達室窗口說明來意,見了節目科長再去見台長。台長姚善輝問:你一個人到台灣來,沒親沒故,萬一電台沒工作給你,怎麼辦?她的答覆很誠實:也許台長可以幫我介紹小學校員的工作。完全沒考慮萬一找不到工作就膽敢來台灣,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失業過。戰爭使她放棄考大學的機會,依父親之意選擇六年制的河北女子師範學校(初一到高三)。七七事變,八年抗戰開始,我剛踏出校門,連正式文憑都還沒拿到手,十九歲就去鄉下教書,自食其力而且幫助了家計。兩年半之後,她忽然為了弟妹要進小學而寫信給在天津女師附小教書的同學,問有沒有音樂教員的職位?同學馬上回信要我去報到,原來她父親正是校長,音樂教員又剛剛因事離職。於是我輕輕鬆鬆就從鄉下回到天津,在女師附小當起音樂老師,也把差點失學的弟弟妹妹全帶進這當地最好的小學。三妹佩華還是我的學生呢!   【苦難中的快樂格外鮮明】   年輕時的順利,使羅蘭對人生的看法也是無往不利。當然,每個人對順利的定義不同,她特別知足常樂。即使到鄉下娘娘廟改成的小學去教書,又兩年發不出薪水,很少人會認為這是順利的,她卻人在苦中不知苦,逍遙自在地安享兩年遠離戰火的道家式無憂歲月。學校負責住宿,並且代我向當地著名的餐館無限期賒欠伙食,都讓我很滿意。而在熬過一個戰爭,終於有機會離開日漸混亂的環境,到台灣親眼欣賞舊小說中所說的四時不謝之花,八節常青之草,慶幸之餘,覺得找工作應當也不成問題。   所以,當姚台長問我會不會報新聞?會不會寫稿?會不會治理唱片?我一律點頭。事實上,除了報新聞,其他兩項都是我在天津電台的工作。通過面談,第二天就可以上班了。真順利!星期四抵達,星期五面談,星期六上班,連一天也沒耽擱。這誤打誤撞比精心盤算還準確。   一九四八年五月一日,羅蘭走進台北市新公園內的電台,開始在台灣的第一天工作。我除了播報新聞,也值班和報廣告。另外寫一些播稿,接下每星期三篇的<夫婦之間>短劇。音樂組也給我一些任務,包括把效果唱片的英文翻成中文。我情願每天抱著大字典查生字,絕不表示自己有什麼為難之處。   她住進一個陌生同事家,暫時隨遇而安。每天到電台上班,接受一點考驗,剩下的時間全屬於自己。我沒有同伴,一個人走出電台,就和公園的花草樹木為伍。九重葛是她的最愛,我喜歡爬蜿的植物,喜歡它們那隨遇而安的閒逸之美。北方沒有九重葛,那時還可以和大陸通信,我寄九重葛給父親,寫台灣的景色和我的工作,讓他放心。   到台灣後東住西住,才三星期就換了四個住處,最後搬去已有四位同事共住,只剩一間三疊席的日式舊宿舍。搬到宿舍後才知道介紹自己住進來的那位同事姓朱,北京人,東北大學土木系畢業,是新聞組的組長。朱永丹是非常優秀的新聞記者。英文一流,搶新聞一流,抓住他所要的對象,一流。他是用搶新聞的速度和果決來處理終身大事的。   回憶當初答應嫁給這位短暫交往的同事,羅蘭笑說:我們準備結婚的消息,是他搶在我來不及逃掉的時候發佈的。他告訴每一個在路上碰到的熟人說我們要結婚了。他每告訴一個人,我那想逃掉的希望就減少一分。他是如此緊鑼密鼓,唯恐我會逃掉似的,一個上午就把這決定傳遍了新聞界。   那年八月八日,來台才四個月,狂飆迷離的一千九百四十八還沒過完,我已經從靳佩芬變成朱靳佩芬,從一個飄泊客變成才認識不久的人的太太。婚後第二年,因為懷孕如臨大敵,不想挺著大肚子去上班而辭職。我這沒經驗的家庭主婦,請得起傭人,卻繳不起電費。既無法節流,只盼有機會開源。還好,機會說來就來。一九五○年政府為了對大陸廣播,在台灣電台增設大陸部,需要大量編輯人才寫稿。有人記得我寫稿很快,就找上我,每週寫三篇關於台灣民生的戲劇化節目播稿。給大陸部寫稿,不但稿費高,而且不用上班。我一直寫到第二個孩子出世前一天,交稿以後才進醫院生產。   她天性喜歡寫東西,喜歡到不知為什麼而寫的地步。即使在生活面臨問題時,仍盲目地為寫稿而寫稿,從不感覺有什麼煮字療饑的壓力。但隨著第二個孩子出世,也不得不放棄在家寫稿的工作,直到一九五九年進了警廣製作主持安全島,才又隨心提筆寫起播稿,說給自己也說給聽眾聽。   【寫作是談心,讀書也是談心】   安全島節目其實就是她生活的縮影,結合了音樂與文學。透過麥克風,她和聽眾分享內心感觸、音樂文學的激盪、對人生世事的了悟。羅蘭是她為節目所取的廣播名,因為好記好寫又好聽;而隨著羅蘭小語問世,自然成了寫作的筆名。   雖然四十四歲才出版第一本書,羅蘭可是從小塗寫到如今。只要有紙和筆,我就不寂寞,就有談心的對象。無論上課、聽演講、開會、等人甚至無事可做的時候,或悲傷、歡樂、激忿、感動的時刻,我都找紙和筆。所以,她的教科書上幾乎每頁都有不成格局潦草的字跡。各種簿本上、工作記錄表背面、名片背面甚至醫院掛號單背面,都是容納即興雜感的地方。它們不是文章,不值得發表,更不值得出書,但在寫的時候,它們是我最好的知音。有時我把它們存著,也不想去整理。   她不喜歡為了發表而寫文章,因為那會失去想要談心的心情。她認為寫文章應是心對心的懇談,我的一些散文都是以給知己朋友寫信的心情寫出來的。談心不必什麼章法,用感情把心事談出來而已。   羅蘭只有兩本答覆聽眾來信的書是純為工作而寫,雖然它們也是我的由衷之言,讀者還很厚愛,但對我來說總有點像出外的衣裳,不是家居便服那樣舒適。我比較喜歡那些散文和小說,因為是我真正想寫的時候寫的。   寫文章是談心,讀書也是談心。寫文章是我讀給別人聽,讀書是別人談給我聽。既是談心,總要志趣相投才好。她的文字常識、成語和辭彙多半來自章回小說,至今興趣未減。小學三年級會認一些字了,就開始生吞活剝看家中書櫃的老書,包括七劍十三俠等舊式武俠,五虎平西等說部,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花月痕等古典小說。看到東周列國志,實在看不懂,小學也快畢業了。中學時縱情古詩詞,同學們愛看的那些新文學作品,對我這習慣了舊式章回的頭腦有些格格不入。高中才勉強接受翻譯小說雙城記、茶花女、簡愛、安娜卡列尼娜等。那些西洋名著雖然也曾感動並且影響過我,但和中國老書相比,情感上總隔了一層。   十九歲到鄉下教書那兩年多,空寂的夜晚幸好有書相伴。我看舊書,而且只有很少幾本舊書紅樓夢、花月痕、古文觀止、古唐詩合解、聊齋。這些看完了,就把三卷本的辭源翻開,像讀小說一樣有滋有味。   到了台灣,羅蘭依然十分古典,幾十年真正隨身攜帶走南闖北的,也只是一兩本舊詩;尋常放在枕邊的是討論詩詞和畫的論述,能使我坐在書桌前用功研讀的,也只有老子和莊子。這些老書一輩子翻來覆去,從未看厭,每次翻閱,總有新的發現和領悟。她說:摯友談心,就是百談不厭;每次聚晤,都有新的啟發。   【人生是一趟酣暢的旅行】   讀書偏愛古典,寫起文章卻十分現代,羅蘭的散文率真、灑脫、溫馨、睿智,充分流露個人的特色。她極懂得生活,從不寂寞,不怕孤獨。雨中散步,聽樹語,看花笑,滿腔的詩情。她喜歡音樂會,也聽京劇,更能喝兩杯。和朋友相聚開心談笑,離開餐廳時會抬頭幽默地說:天花板還在不在?因為喜歡走路,喜歡旅行,對鞋子特別講究,也有自創的形容詞。她欣賞高跟鞋的玲瓏、平底鞋的俏麗、黑鞋的高雅、黃鞋的別緻、白鞋的輕盈、紋皮的雋永、漆皮的鋒芒、薄底的靈便、厚底的溫柔。   她說:我只是想做一個順乎天然的我。隨著心裡的聲音,做自己想做的事。閒起來,隨便搭上一路公車,任它西東,逛看個夠。很忙很累心情緊張時,毫不遲疑出門叫部車,到遠離塵囂風景好的地方繞上一圈。如果時間多,我會上陽明山,在無人的山坡上走一走。時間少,就去榮星花園或植物園,看看隨季節榮枯的花。時間恰好,她喜歡去故宮博物院看青山看晨霧,看故宮的琉璃瓦,對著那仿古的屋簷,往心底流幾滴懷古與思鄉的淚。直到現在,故宮仍是羅蘭百去不厭的地方。別人的目標是古物,她的目標是山林,其實山林也是古物,而且比古物更古老。她發覺故宮左邊的山林格外幽深,在那裡,可以選一棵最談得來的樹,靠著它,坐下來,冥想。想起年輕時在天津生活,卻不屬於繁華都市,只喜歡偷閒去看樹,有時還獨自坐三小時火車到有山的地方看更多的樹,再乘晚班車回來,像是去看一個不想引起別人議論的情人。   更有趣的是,她經常不為什麼而去中正機場。在那明亮的圓山餐廳坐坐,喝杯茶或啤酒,看飛機起降,看各地商旅匆匆來往,覺得這是人生最精簡的畫面。中正機場也是羅蘭的大書房,她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孤獨地創作。只要一坐上機場巴士就興奮不已,感覺要去旅行一樣。   她喜歡旅行,尤其是獨自遨遊,回來還精心製作圖文並茂的旅遊相本。傻瓜相機拍出來的照片不輸專業攝影,圖片下是當時的心情註解,每一則都像散文,給自己留下許多美好的回憶。我一生最難忘的兩次旅行,一次是美國豪華緊湊,一次是南非輕鬆快樂。   一九六八年,五十歲的羅蘭決定去徐州路語言中心學好英文。兩年屆滿,適巧一九七○年秋季美國國務院邀請她赴美訪問四十五天,認真練好的英文馬上學以致用,不需帶翻譯隨行,一個人怡然上路,到處參觀。訪問期滿,又多待了二十多天專為欣賞紐約。南到亞特蘭大,北到明尼蘇達,東至紐約、華盛頓,西至洛杉磯、舊金山的美國之行結束後,又順路跑到歐洲暢遊八國,加上日本、泰國,單槍匹馬走了十一個國家、二十五個城市,湊巧一百天整。羅蘭形容這次出遠門像是開籠放鳥,樂不思蜀。   自那以後,多次出國暢遊總是獨來獨往,無牽無絆。旅行中的我,可以故意穿上織錦旗袍,去那只有音樂家傳記電影才看過的歌劇院,聽莫札特的魔笛。休息時刻也跟著別人去大廳嘗魚子醬,喝杜松子酒,覺得自己忽然走進一部翻譯小說。   一九九一年九月,羅蘭應邀參加華航南非首航之旅,這次並非純旅行,還有外交活動。一路上這邊鐘鼎,那邊山林,非常有趣。南非的風景、動物、建築、人文都讓她悟然喜悅,帶來豐富的靈感,好像找到了自己,是我生平最輕鬆快樂的一次旅行。   至於返鄉之旅,兩岸開放後,羅蘭用尋尋覓覓的心情,一九八八年五月起,五年內密集回了大陸十趟。第一次回去探親,她說:我的心和我的手都很空。出發前的心情十分奇異,那是把一生感情都壓縮成一片空白的心情。闊別四十年,腳下踩的是鄉土,眼睛看的是滄桑。本來只想待五天,結果待了五星期。和弟妹們相聚,整個回到我飄雪的春天裡的日子。   【自由自在過日子】   羅蘭的小說,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一九七○年完成的四十萬字長篇飄雪的春天,以抗戰時期天津淪陷區的生活為背景,感人至深。在中國時報連載時,被多數人當成自傳體小說。此書由她自費出版,暢銷十七版;二○○○年六月又由天下文化公司重新推出上市,二○○六年已印行四版。大陸簡體字版則於一九九八年由海天出版社發行。   一九九○年七月,羅蘭向中央圖書館申請一個研究小間,開始沉下心來回顧自己的一生,著手寫歲月沉沙三部曲,寫這樣一個渺小的我,如何走過這樣一個複雜的時代。費時五年陸續完成薊運河畔、蒼茫雲海、風雨歸舟,一九九五年六月由聯經出版,一九九六年榮獲國家文藝獎。我這趟生命的列車,已經在世界上奔馳很久了。得獎是她記錄這長長一輩子最好的肯定和回饋。   真不敢相信這位充滿赤子之心,經常笑瞇了眼的老朋友,轉眼已經九十歲,還堅持不和兒女同住,一個人自由自在過日子。住附近的朱旭每天來晨昏定省,送早點及水果,她也樂得模模糊糊過春秋,最是不知幾月幾日星期幾。有時還打一○四查號台,請問今天是幾號?說著,她又瞇眼哈哈笑起來,有些事情你做了就不覺得希奇,還習慣了。   傳記出版後,幾乎不再發表什麼作品,可每天仍在大筆記本上塗塗寫寫,不寫多無聊!建議她把這些隨筆拿出來發表,她馬上笑說:那就隨不起來了!   晚年的羅蘭最欣慰的是幸虧該寫的都寫了,現在就讓自己畢業吧!那三大本的歲月沉沙是我的畢業作。她開心地說:現在,我又從羅蘭變回靳佩芬了。     (文訊雜誌第二八九期人物春秋/自由撰稿者宋雅姿,本篇原題為歲月沉沙九十年專訪羅蘭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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