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九、兩廠的傑出成就

　　小時候只知道鹽是供食用的；碱除了可以發饅頭，做油條之外，頂多它是可以當肥皂用作有力的清潔劑。卻不知道它們有更大、更重要的用途。 　　鹽，除了食用之外，是一切工業之母。有了鹽，才可以用它製碱，來振興與它有關的各項化學工業，例如人造絲和其他人造纖維，肥皂、石油精製、造紙、木漿、玻璃、染料、水泥、肥料，以至製鋁、硫酸錏、碳化鈣等的化學工業都由此發展出來。 　　而更重要的還有軍需工業。如毒氣、火藥、炸藥原料等，都需要鹽。 　　一個國家工業的盛衰，可以用鹽和碱的產量多寡來做指標。這是為什麼當年日本人處心積慮要拿下我國塘沽一帶的產鹽地區。 　　日本需要大量的工業鹽。北伐成功至民國二十年九一八事變這階段，日本每年需要工業鹽約一百二十萬公噸。當時有一半都是從非洲輸入日本，距離遙遠，運輸費時，運費又高，如果能得到塘沽沿海，對日本來說，那真是一筆大大的富源了！

　　幸虧久大精鹽的開拓者們早有先見之明，自日本留學歸來的這幾位志士，在日本時就已洞悉日人對中國的野心。為了盡早開發這潛力無窮的沿海，蓽路藍縷，不計個人得失，破除萬難，先從製鹽的工業起步，緊接著就積極地發展製碱工業。 　　做為一個有偉大抱負的工業家，需要雄才大略，不以賺個小錢，發個大財為目標。他們做的是實業。大目標為國，小目標為民。內心真正的滿足是發揮了自己的才能與志願。久大精鹽創辦者范旭東先生實在不僅是一位工業家，而更和他的兄長范源濂先生一樣，是一位教育家。 　　久大精鹽，是用恢宏的氣度，遠大的眼光來經營的。員工與經營者不是勞資的關係，而是合作的關係。其間沒有剝削與奴役的成分。對待員工，從衣食住行、育樂，到醫療以及員工本身的在職教育，到員工子弟的教育，一律在經營照顧的範圍之內。

　　於是，全廠員工變成了一家人。工廠是家。大家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不計較職位高低，不擔心待遇好壞。當永利製碱開工初期，遇到瓶頸，不能順利出貨，永利的員工拿半薪，久大的員工也情願拿半薪，共渡難關，沒有人使出本位主義去抗爭。主要是大家看得清楚，工廠當局獲利均霑，員工與廠方禍福與共，所以大家有志一同，不分彼此。結果製碱成功，使當時壟斷中國及南洋市場的英商卜內門洋碱不得不豎起白旗，不但退出了中國市場，而且連南洋市場也被迫同意與永利聯營。 　　據民國廿三、四年，實業部國貿局編印的《中國實業誌》記載： 　　久大精鹽公司為吾國現在最大之精鹽營業，倡立於民國三年。初時資本僅六萬元（一說是五萬元），每年產量三萬擔。現在（民國廿三、四年）資本已達二百五十萬元，產量五十萬擔（約三萬噸）。民國十四年，因戰事關係（按，係內戰。時北伐尚未成功），營業稍形減色，但所派紅利，尚在三十六萬元以上。該公司又為永裕（製鹽，在青島）、永利（製碱）二公司之最大股東。

　　　　◇ 　　談到當時久大精鹽的員工，民國初年的人工低廉，塘沽是沿海荒村，土地貧瘠，無法耕作，少數人靠漁撈為生，也相當困苦，很多工人根本就是乞丐，談不到技術，但他們的體力可用，負擔鹽廠工作也算可以勝任。工廠把他們找來做工人，是以有飯大家吃的心情，和工人打成一片。不但建廠初期，各種櫛風沐雨的艱苦工作，職員和工人彼此有志一同；而且盡量為工人謀福利。在工廠賺錢的情形之下，並不把錢飽入私囊，而是除了擴充設備，增建廠房之外，很快地為工人建了工人室。這工人室並不僅是一個室，而是一個佔地頗廣，很具規模的活動中心。裡面包括了供應日用品及食品的福利社、伙食房、醫療室、讀書室等等。而最有趣的是，院子裡還有許多運動和遊戲的器材。其中有兩個特別高大的、適合成年工人們玩的秋千，給我印象至為深刻。它使年幼的我對它仰之彌高，連爬上去坐坐都難。另外還有特別粗壯的悠木、翹翹板之類。如今想來，這幾位實業家是把那些文盲工人們當小孩來教育及照顧的。這真是極有遠見的大手筆。

　　後來更開辦了員工子弟小學，招收所有的員工子弟，也收當地不屬於工廠員工的學生，員工子弟免費讀完子弟小學，到外埠去進中學之後，學雜費由工廠補貼百分之七十。 　　職員及工人的宿舍也陸續興建完成。電廠和自來水廠也都附帶建立起來，不但供應自己的工廠，而且供應塘沽全鎮。 　　冬天北方酷寒，員工家裡照例由工廠免費供應開灤煤（後改為山西無煙煤）。工廠不但負責安裝火爐，並且定期為每家清掃煙囪。醫療自然免費，種牛痘、預防沙眼等基本保健都由醫療室主動辦理。後來醫療室擴充為頗具規模的附屬醫院。婚喪嫁娶等人生大事，也有總務處固定的班底，提供地點、人手，包辦布置、招待、儀式的進行，以至於筵席、雜務等等一切，無須個人奔走張羅。

　　員工的薪水按年資自動調整之外，工廠並規定每月從個人薪金中扣百分之幾的儲蓄金，再由工廠給以相對的數目，一併存入。如有急需，可以提用。平常存在公司生息，將來再用。每年的紅利大家有份，帳目公開。 　　其他像陸續增設的俱樂部、網球場、花園、兒童遊戲場、夏天的露天電影，辦公室下午的免費點心或水果，以及公費休假旅行的優待，年輕職員公費出國進修的鼓勵等等，真是無一不備，使員工們都希望不但自己效忠，而且子女們也能世世代代在這工廠工作。 　　值得深思的是，公司對員工這無微不至的照顧，並非為了有什麼法的依據；也更非為了怕工人抗爭而才不得不如此。事實上，那些原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工人，根本離反抗或爭取的程度還很遙遠，原不必為他們多所開銷。而廠方竟然如此地把原來一無所有的工人照顧到冠冕堂皇。津沽一帶，提起久大的員工，莫不眼前一亮。而這份照顧工人的原動力，只不過是動之以情的情字為出發點而已。

　　民國初年，那幾位尚能親沐中國傳統遺教而又留學日本的工業先驅們，在研習科技之餘，不免也受了日本式儒家古風的薰陶。加以自己國家深厚的文化傳統，一定使這些年輕的工業志士深諳孟子所說的： 　　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的真諦。 　　人同此心，大家不言利，資方待勞方以情；勞方報資方以義；利並不是維繫雙方合作的主力。 　　久大、永利兩廠的勞資合作特別顯揚了中國式經營理念由情與義做出發點的傑出成就。 　　在勞方與資方這兩個名詞未被廣泛使用之前，中國人對這類合作關係稱為賓主關係，或東夥關係。長遠的賓主關係則稱之為老東舊夥，強調感情的累積，而軟化雙方對立的心態。把最易於鼓動人性中貪慾的利字避開，在心理上就不會產生敵意。而西方式的分門別類設立名詞，把中國客客氣氣的賓主關係劃分為壁壘分明的勞方與資方。使雙方關係只建立在利的取予，而強烈的暗示了雙方勞逸與得失的不均或地位上的不平等，難怪會成為糾紛之源。

　　大家常認為共產主義是煽動群眾，製造階級鬥爭的能手；其實，資本主義利字當頭，也會使勞方與資方在意識上產生對立。中國人在這兩大外來的主張之前，忘了問問自己，我們自己有沒有更高超的用人哲學，在久大、永利兩廠的管理方式來說，因為創辦者和他們的同事們大都是留日的，他們從日本經驗中有些心得。但實際上，日本經驗有更多是得自中國儒家的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的傳統倫理。 　　久大、永利兩廠可以說是中國式現代化或中國式工業化的成功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