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做完筆錄，我覺得自己彷彿被剝了一層皮。我所敘述的詳細始末全屬事實，然而，令我困惑的是，我覺得那與我原本想要述說的故事不盡相符，我覺得我必須再補充說明一些重要事項，但我已筋疲力竭。柯羅斯看完整份筆錄，偶爾點點頭，像老師在為家庭作業打分數，覺得這份功課差強人意。我在筆錄上簽署三次，然後霍金絲女警將那批文件帶走。我正在想接下來要如何是好時，柯羅斯說他會開車送我回家。我婉拒，要他無需勞煩，不過他說反正他順路，而我也已提不起勁再矜持。
這趟車程的前半段，行經我不認得的大街，我只盯著我的前方，設法什麼都不去想，但成效不彰。我開始在腦海中將這一切重頭回想，過沒多久這些景象已浮現在我眼前，揮之不去了。
停車。我說。
怎麼了？
我想我快要吐了。
噢，妳嘛幫幫忙，他說著，慌成一團地四下張望。忍一下，我們正在不能停車的紅線區。等一下，我找個地方。
你不是警察嗎？
等一下，等一下，妳如果要吐，請朝窗外吐。
他駛離大馬路進入一條小街道，在路邊停了下來，我打開車門往外衝。那裡有一座高大的磚牆，想必是工廠或倉庫的側面。我將雙手抵著粗糙的牆面，那摸起來冰涼舒暢。我傾身向前將額頭貼在牆面，並感覺到有隻手按在我背上。
妳還好嗎？
一股溫熱的酸液湧至我的喉嚨但我將之嚥了回去，再做幾次深呼吸。
今天夠難受的了。柯羅斯說。
不是，不是，我說。呃，是很難受，不過那不是原因。
什麼意思？
我沿著人行道走了幾步，搓揉著我的臂膀藉此取暖。此時天色已暗，我的氣息在我面前凝結成一團煙霧。我們在一座工業區的邊緣。在鐵絲網後方有許多已經布滿塵垢的現代化建築，弗勒哲玻璃裝配公司、皮革業中心、帝賓紀念碑石廠。
這全都不對。我說。
回車上吧。
等一下，我說。你知道我此刻對泰利並沒什麼好感。
我可以想像。
他是一個真正有問題的人，而且或許他需要各種協助，不過他沒做這件事。
黛波露小姐，艾比，回車上吧。我在這外頭快凍壞了。
我們如果回到車上，你可願回答我幾個問題？
隨妳問。只要我們能離開此地。
我們在車上默不作聲坐了片刻。
我有沒有耽誤了你的什麼行程？我問。
還不至於。他說。
我有幾個問題浮現在腦中而且揮之不去。我知道你是專家而我只會向公司行號建議要如何擺設影印機及咖啡機，不過此事太不合理了。首先，泰利不是殺人凶手。若他真的是殺人凶手，我不認為他會挑一個他剛開始交往的女子下手。而且若他已決定要殺她，應該是在他或她的住處。還有，若他想要藏屍滅跡，不會棄屍於距他的住處僅隔三道門之處。
傑克．柯羅斯的第一個反應如果能稱為反應的話是發動車子並開車上路。
我想我可以邊開車邊回應這個問題，他說。首先我必須說泰倫斯．韋摩並未因謀殺莎莉．亞當森而遭到起訴。不過他涉有重嫌，而且那些涉有重嫌者到頭來恐怕都就是犯案者。我了解妳對泰利的看法
也就是說你不予採信。我打岔。
不過事實是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在暗巷裡遭陌生人攻擊而遇害，他們是被熟人殺害。婦女最易遭到性伴侶加害。泰利有對性伴侶也就是妳施暴的紀錄，而這只是進一步的佐證。而且可謂是足以採信的證據。至於他在何處犯案，為何犯案，還有他棄屍於何處若真是他做的我只能說並沒有一定的常規可循。人們會預謀殺人也會一時衝動犯案。有時候他們不會藏匿屍體，有時則會藏匿得天衣無縫，永遠找不出來，有時則只是稍加遮掩。他或許殺了她，然後棄屍於路上，試圖製造她在離開他住處後遭到襲擊遇害的假象。
如果他要這麼做，為何將皮包留下？而且拖著屍體沿街走也未免太誇張太冒險了。
妳可曾犯過謀殺案，艾比？
沒有。你呢？
沒有，他說著，勉強笑了笑。不過我認識曾犯下謀殺罪的人。不妨想像妳體驗過最強烈的壓力再將之乘上一百倍。妳會喘不過氣來，無法思考。人們會因此做出最荒唐的行為，他們會犯下最稀奇古怪的錯誤。
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還有許多其他的可能性。
不，這是實際發生的情況。
願聞其詳？他很誇張地裝得耐心十足地問道。
我根本不想將之說出口，我得強迫自己開口。你知道我在出事後已經改頭換面了一番。
我注意到了。
自從你聽任我自生自滅又沒提供我任何保護之後，我就提高警覺以免被跟蹤，而且幾乎沒有人知道我在何處落腳。我想那個男的擄走我的那個男的對我的了解只是知道我在何處工作及住在何處。我曾向他提過這些事情，我告訴過他泰利的名字。我記得。
所以？
你有沒有注意過，當一對男女分手後，其中一個若立刻與別人交往，那個新伴侶通常看起來像是原來那個的翻版？
沒有，我沒注意過。
是真的。我無意間撞見那個莎莉時立刻就為之一震。問泰利好了。我在碰見她時還真的向他們提起過這一點。
高招。
她不以為然。反正，她也不願承認吧，我想。不過，無論如何，她也無從比較。我已經改頭換面了，所以我們兩人看來截然不同。我想說明的重點是綁架我的那個男的知道我在某處。雖然他未立刻被逮捕，不過他也不知道我對他知道多少。我對他而言如芒刺在背。若他能將我滅口，他就可高枕無憂，而他能找到我的幾個途徑之一，就是到泰利的住處附近伺機而動。若他看到莎莉在半夜走出來，他顯然會認定那就是我。
說下去。
他將她勒死，認為她是我，他認為那是我的脖子。那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我望著柯羅斯。他沒有答腔，他忽然像是全神貫注於開車。然後我靈光一閃。他認為他已殺死我了。
什麼？
那個男的，他認為我死了，他認為他已無後顧之憂。他或許沒料到他找錯對象了。如果你們能夠暫時別公布這件謀殺案，或者至少別透露受害人身分，則我可以爭取到幾天的時間採取一些行動。
這主意不錯，柯羅斯說。不幸的是，有一點窒礙難行。
哪一點？
就是我活在現實世界中，我們必須遵循若干繁文縟節。當有人遭到謀殺時，我們不能將之祕而不宣。我們必須通知他們的家人，而且我們得查出是誰犯案。
我們默默無言坐了幾分鐘直到駛抵鄒的住處。車子停了下來。
你知道真正可笑的是什麼。我說。
不知道。
你不相信我。你認為我是個會胡思亂想的人，或者是說謊成性。你人很好，我也知道就這麼聽任我自生自滅，你比其他人更覺得過意不去，不過那也已是既成事實了。可是如果躺在那座前院中的人是我而不是莎莉，你會認定就是泰利幹的而那個男的將會逍遙法外。
柯羅斯靠向我，一手按著我的臂膀。艾比，我也說過了，若有任何新的證據，我們會重新調查妳這個案子。當然。如果妳的朋友
鄒。
如果鄒在隨後幾天都沒有現身，妳也應該告訴我。這妳也了解的。我不是不受理妳的案子。我們沒有像妳所謂的聽任妳自生自滅，我們根本沒有任何證據除了妳的男朋友，泰倫斯．韋摩曾毆打過妳而且就在妳失去意識之前也曾對妳施暴。我們必須依證據辦案。如果我們昨晚發現的是妳，恕我烏鴉嘴，則或許就是泰利下的毒手，妳沒想過這一點嗎？依我之見妳能離開他真是萬幸。
可是我失蹤的事要怎麼說？你也要將之怪罪到他頭上？他有不在場證明，記得嗎？
柯羅斯的神情變得嚴峻了。他有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說詞，如此而已。我們能掌握的也只有這些，一大堆的說詞。只不過如今我們有了一個遇害的女子，躺在距離曾毒打妳的男人住處僅幾碼之遙。
我拉開車門走出車外，我俯身望著他，在昏暗的街燈下他的臉看來有點模糊不清。明天莎莉的名字會上報，他會知道也會再度來追殺我。不過最後你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我有辦法向你證明。
什麼辦法？
等你發現我死了你就知道了。我會被勒死，橫屍在某條水溝裡，那時候泰利仍身繫囹圄，你也會懊悔不已。
妳說的對。他說。
什麼意思？
我會懊悔不已。
我重甩車門，用力之猛車身都為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