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重返人間
重返人間

重返人間

妮基.法蘭齊

  • 懸疑小說

    類別
  • 2023-02-05發表
  • 191348

    完全的
© www.ifabook.com

第1章 第一部

重返人間 妮基.法蘭齊 21426 2023-02-05
第一部   漆黑。漫長的漆黑。我張眼再闔眼,張開再閉上。還是一樣。裡外盡是一團漆黑。   我夢境連連。在一片漆黑的海中隨波翻湧。在黑夜中被綑綁在山上的樁柱。一頭我看不見的野獸在我身旁聞聞嗅嗅。我感覺到濕潤的鼻子觸及我的肌膚。你一旦知道自己在做夢,你就醒了。有時你會由一場夢境醒來又陷入另一場夢中。但若你醒來而一切絲毫未變,那應當就是現實人生了。   黑暗,以及黑暗中的物體。痛楚。那原本離她很遠,隨後逐漸接近,最後與她結為一體。與我結為一體。我渾身充滿灼熱、流動的痛楚。儘管仍一團漆黑,我依然可以看見那痛楚。黃、紅、藍光閃爍明滅,煙火在我眼睛後面無聲無息地迸濺四射。   我開始尋尋覓覓卻不確定要找尋什麼。我不知它在何處。我不知它是何物。愛戀佳偶。愛吾家兒。吃力又費勁,宛如由黝黑深邃的湖水中拖出一只包袱。對了。艾比嘉兒。我想通了。我的名字就叫艾比嘉兒。艾比。太皮。艾比太皮。姓氏更難回想。我的記憶殘缺不全,我的姓似乎就在殘缺的那部分中。我想起一種分門別類法。柏克萊、朴派、摩妮卡、弗萊明、黛波露、特里烏、納比亞、勒斯特、戈壁,不對,等一下。回頭。特里烏。不是。黛波露。沒錯,這就對了。我想起了一句順口溜。一句塵封多年的順口溜。既非快樂的黛波樂,亦非美麗的黛波麗,而是露水的黛波露。艾比.黛波露。我死命纏抱住這個名字,彷彿那是在驚濤駭浪的怒海中朝我拋擲過來的救生圈。這怒海狂濤就在我腦中,痛楚的波濤洶湧澎湃,不斷撞擊我的顱殼內側。

  我再度闔眼,將我的名字置之度外。      所有事情全糾纏混雜在一起。所有事情同時湧現並存。這種情況有多久了?幾分鐘。幾小時。隨後,所有事情宛如霧中浮現的景象,開始顯現,各具其形。我嘴中有金屬的味道,鼻中也有金屬的刺嗆味,不過那種氣味變成一股霉味,令我想起花園的庫房、隧道、地下室、地窖,潮濕汙穢且久無人跡之處。   我豎耳傾聽。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響得出奇。我屏住氣息。無聲無息。只有心跳聲。那是噪音,或者只是我的血液在體內搏動,擠壓我的耳膜?   我渾身不自在。我的下背、骨盆、雙腿疼痛難耐。我翻身。不對,我沒有翻身。我沒有動。我動彈不得。我抬起手臂彷彿要遮擋什麼。沒有。手臂文風未動。我無法翻身。莫非我癱瘓了?我的雙腿已無知覺。我的腳趾。我全神貫注於我的腳趾。左大拇趾摩擦旁邊的趾頭。右大拇趾摩擦旁邊的趾頭。沒問題,這我可以辦到。在襪子內。沒有鞋子。我沒穿鞋。

  我的手指。我敲指如擊鼓,指尖觸碰到某種粗糙物體。水泥或磚塊。這裡可是醫院?受傷了。發生意外。躺在某處,待人發現。火車意外事故。火車的殘骸。機具壓在我上頭。殘骸。在隧道中。救護人員趕至。熱感應搜尋裝備。我試圖回想那列火車。記不得了。或者是飛機。或是汽車。比較可能是汽車。深夜開車,來車大燈照在擋風玻璃上,打盹。我知道那種感覺,捏自己一把提神,拍拍臉頰,大叫幾聲,搖開車窗讓冷空氣撲掠過眼眸。或許這次我提神不成,駛離路面,墜下護堤,車子翻落,消失在樹叢間。要待何時才會有人因我失蹤而報案協尋?要如何搜尋一部不見蹤影的車輛?   我不能枯待救援。我或許距離開車上班的人群僅咫尺之遙,卻因脫水或失血過多而枉送一命。我得採取行動。要是能看到路就好了。沒有月亮,沒有星光。或許只要二十碼就可脫險了。攀上護堤。只要我的腳趾有感覺,我就能行動。先翻身再說。我顧不得痛楚,試圖翻身,但這回我感受到被牽制住了。我屈縮四肢,將肌肉緊繃再放鬆。我被綑綁住了,綁在我的小臂及手肘上方,我的足踝與大腿,我的胸部。我可以將頭抬高,彷彿吃力地剛要開始做仰臥起坐。不只如此。不只是一團漆黑。是一團漆黑沒錯,但不只如此。我的頭被罩住了。

  想個清楚,總該有個道理才對。動動腦。監獄中的犯人會戴上手銬腳鐐。扯太遠了。還有什麼?醫院中的病患也可能會被繫縛住,以防他們自我傷害。躺在推車上。在送進手術室之前被繫縛在推車上。我發生意外了。例如,車禍,這可能性最高。依照統計是如此。傷勢嚴重但無生命危險。我腦中突如其來地迸出一個念頭:驟然移動可能會造成嚴重內出血。病患或許會從推車上摔落。只要等護士或麻醉師前來即可。或許我已施打過麻醉針了,或是術前麻醉劑,故而我腦中一片空白。靜得出奇,但大家都聽說過醫院中的病患躺在推車上幾個小時,等候手術房空出來。   這種推論有個問題。我似乎不是躺在推車上。那氣味聞起來是來自烏黑、發霉、老舊腐朽的物體。我以手指觸碰,只能感覺到水泥或石頭。我的身體躺在某個堅硬的物體上。我試著考慮其他的可能性。在發生轟動一時的災難後,屍骸堆放在臨時停屍間。學校的體育館。教堂的會堂。我或許遭逢某場災難。傷者或許就只能隨地找空間安置,繫縛住以免他們傷害到自己。他們也會戴著頭套嗎?外科醫師會戴上頭套。不過眼睛不會遮住。或許是避免感染。

  我再度仰起頭。我用下巴可以觸碰到襯衫。我穿著衣服。沒錯。我可以感覺到皮膚上有衣服。一件襯衫,長褲,襪子。沒有鞋子。   還有些若隱若現的東西,爭先恐後要我的頭腦辨識。不好的東西。受到繫縛。在黑暗中。戴著頭套。荒謬。會不會是惡作劇?我想起了學生時期會做的事。他們將你灌得爛醉如泥,然後在亞伯丁將你抬上火車。你在倫敦醒來,只穿著一條內褲,手裡握著枚五十便士硬幣。沒一會兒大夥兒都冒出來,將眼罩扯掉叫道:愚人節快樂。我們都會開懷暢笑。然而,現在是四月嗎?我記得會冷。夏季已過了嗎?夏天會來臨嗎?不過,當然總會有一個夏季已經結束,也總會有另一個夏季將會來臨。      每條巷弄都是死路一條。我曾逐一走過卻一無所獲。出事了。這一點我很清楚。一種可能性是此事是個玩笑。但我不覺得有趣。另一個可能性,第二種可能性,是出事了,而且官方正在處理中。頭套或者是繃帶,沒錯,很可能是繃帶。那種想法也是可能性之一。我或許頭部受傷,眼睛或耳朵受損,整個頭被繃帶包紮住還戴上頭套以保護我。這些都會移除的。會有些刺痛。一個護士開朗的笑靨。一個醫生朝我蹙眉。別擔心,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們會這麼說。還稱呼我親愛的。

  還有其他可能性。不是好事。我想到了我手指下方的石頭。潮濕的空氣,像是個洞穴。到目前為止,只有痛楚及紊亂的思緒,不過此時又有其他狀況了。我胸口的恐懼有如一團爛泥。我發出聲響。低聲呻吟。我可以說話。我不知要呼喚誰或該說些什麼。我叫得更大聲些。我以為回音或刺耳的聲音或可讓我知道置身何處,不過聲音因為隔著頭套而顯得模糊不清。我再度大叫至喉嚨發痛。   這時附近有動靜了。有味道。甜味與香味。有呼吸聲,有人在爬行。這時我的口中塞滿了布,我喘不過氣來,只能用鼻子呼吸。不知什麼東西緊緊纏著我的臉,朝我吐氣,我臉頰有熱氣,然後,在一片漆黑中傳來一股聲音,近乎是呢喃低語,嗓音粗啞,語氣緊繃,口齒不清,我幾乎聽不清楚。

  不可以,那聲音說道。再一次我就將妳的鼻子也塞住。   我的嘴裡塞著布,塞滿我的嘴,臉頰為之鼓起,摩擦我的牙齦。我喉嚨中充滿油脂味與腐臭甘藍菜的氣味。我全身一陣痙攣,噁心感如毒氣般上湧。我可不能想吐。我試著吸了口氣,設法透過那團塞嘴布喘口大氣卻無能為力。我辦不到。我動彈不得。我扭扯手臂及腳踝的繫縛,設法吸口氣,彷彿我全身都在粗糙的石頭地板上抽搐顫動,我體內空氣不足,只覺得滿心狂亂,我鼓凸的雙眼後方一片通紅,一顆心像要從喉嚨迸躍出來,我發出一股怪異的乾澀聲音,像要咳卻咳不出來。我是一條奄奄一息的魚,在硬地板上啪嗒扭動的魚。我被鉤住也遭綑綁,但我體內卻一片鬆垮,我的五臟六腑全都支離破碎了。死亡就像這樣嗎?被活埋。

  我必須呼吸。你要怎麼呼吸?用鼻子呼吸。他說的。那股聲音說他接下來會將我的鼻子塞住。用鼻子呼吸。現在就呼吸。我這樣子無法吸進足夠的空氣。我情不自禁想要喘大氣,設法讓自己吸足空氣。我口內僅剩的狹小空隙容不下我的舌頭。舌頭不斷地推擠那團布。我覺得我的身體再度弓縮。慢慢呼吸。平靜地呼吸。吸氣再吐氣,吸氣再吐氣,一直這麼呼吸直到只感受到呼吸,如此才能活命。呼吸。我的鼻子中有濃濁的霉味,油膩腐朽味從我喉嚨直往下灌。我設法不要嚥口水,不過又非嚥不可,隨後又有膽汁流滿我的嘴巴。我受不了了。我可以忍受,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吸氣再吐氣,艾比。艾比。我是艾比。艾比嘉兒.黛波露。吸氣再吐氣。別思考。呼吸。妳還活著。

     我腦殼內的痛楚再度湧現。我將頭稍微抬高,那股痛楚湧向我的眼睛。我眨眨眼,無論張眼閉眼依然是一團漆黑。我的睫毛刮刷著頭套。我好冷。我這時可以感覺到冷了。我的雙腳在襪子裡涼颼颼的。那是我的襪子嗎?感覺太大雙又很粗糙;不熟悉。左小腿隱隱作痛,我設法收縮腿部肌肉來消除痙攣感。我罩在頭套內的臉頰癢癢的。我躺了幾秒鐘,全神貫注在那股癢,然後我轉頭試圖聳起肩頭來搔癢。無濟於事。故而我不斷扭動身體,直到我的臉可以摩擦到地板。   我濕漉漉的。我的雙腿間及大腿下方,長褲內的皮膚有股刺痛感。那是我的長褲嗎?我躺在自己的尿液中,在黑暗中,戴著頭套,五花大綁,嘴巴塞住。吸氣再吐氣,我告訴自己,不斷地吸氣再吐氣。設法讓思緒緩緩釋出,一次一點點,如此才不會沉溺於思緒中。我感受到恐懼感在腦內愈積愈高的壓力,我的身體是一只脆弱、破裂的貝殼,裝滿了不斷撞擊的水。我讓自己只想著從鼻孔吸氣再吐氣。吸氣再吐氣。

  有人一個男人,就是將布塞進我口中的那個男人將我帶到這裡來。他帶我來此,將我五花大綁。我是他的囚犯。為什麼?我還無法思考這一點。我豎耳想聽到聲響,除了我的呼吸聲及心跳聲,以及我扭動身體時手或腿在粗糙地板摩擦之外的任何聲響。或許他就在我身旁,在房間內,蹲踞在某處。不過沒有其他的聲音了。這一刻就我一個人。我躺著。我聽著我的心跳聲。死寂壓迫著我。      我腦中閃過一幅景象。一片樹葉上的一隻黃蝴蝶,翅膀晃動著。那有如一道突然閃現的光線。那是不是我正在回想的某件事,塵封許久的某段往日時光直至此刻才浮現?或者那只是我的腦中迸出一幅景象,有如某種本能的反射,一種短路?      一個男人將我綁在暗處。他想必是將我擄走後帶到此地,但我對這段遭遇毫無印象。我索盡枯腸,但腦中一片空白一個空房間,一棟棄屋,沒有回音。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記不得。我喉嚨一陣哽咽。我可不能哭,必須思考,不過可得小心了,要壓抑好恐懼。我可不能想得太深入,必須點到為止。只要想想我知道的就好。事實。我會慢慢勾勒出一幅景象,然後我就能加以審視。

  我的名字是艾比嘉兒;艾比。我二十五歲,和男友泰利同居,泰倫斯.韋摩,住在魏斯克特路的一棟小公寓內。對了,泰利。泰利會擔心的。他會打電話報警。他會告訴他們我失蹤了。他們會閃著警示燈鳴著警笛驅車前來,然後破門而入,光線與空氣也會隨之灌進來。不行,只要想事實就好。我在杰伊與鍾納公司工作,擔任辦公空間的室內設計。我有一張辦公桌,有一部藍白相間的膝上型電腦,一具灰色的小電話,一疊紙,一個橢圓形的菸灰缸,裡面塞滿了碎紙條及橡皮筋。   我上次在辦公室是什麼時候?似乎遙不可及,宛如一場夢境,當你試圖掌握它時就不見蹤影,像是別人的生活。我記不得了。我在這裡躺了多久?一個小時,或一天,或一個星期?現在是一月,這我知道至少,我認為我知道。外頭氣候冷冽且白晝很短。或許下雪了。不行,我不能想起雪這類的事,陽光照在白雪上。只專注於我知道的就好:一月。但我分不出是白天或黑夜,或者如今已是二月。我設法回想我能清楚記得的最後一天,然而那有如在濃霧中尋尋覓覓,只有模糊的景象若隱若現。   從跨年夜開始回想,和友人共舞,大家都在午夜鐘響時相互親吻。與人親嘴,我熟識的友人及只有數面之交的人,還有展開雙臂、面帶充滿期盼的笑靨朝我走過來的陌生人,因為在跨年夜親吻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也別盡是想這些事。跨年夜之後,接下來,對了,我腦中浮現了幾個日子。辦公室,電話鈴響,我檔案櫃中的開支表,幾杯涼掉的苦咖啡。不過或許那是在年前,不是年後。或者在年前以及年後,日復一日。一切都模糊不清也毫無意義。   我試著扭動身體。我的腳趾冰冷僵硬,脖子疼痛,腦中轟隆作響。我嘴中有股惡臭味。我為何會在此?接下來我又會遭遇什麼事?我像祭品般平躺著,四肢都被固定住。我滿心惶恐。他或許會讓我挨餓。他或許會強暴我。他或許會凌虐我。他或許會殺我。也許他已經強暴過我了。我緊貼著地面,暗自啜泣,兩行淚水奪眶而出,淚水流向耳朵時令我發癢刺痛。別哭,艾比,妳可不能哭。      想想那隻蝴蝶,那沒什麼意義不過很美。我想像綠葉上那隻黃蝴蝶。我滿腦子都是牠,棲停在樹葉上如此的輕盈,或許會像羽毛般隨風飄揚。我聽到腳步聲,聲音輕柔,彷彿那人是打赤腳。腳步聲逐漸接近然後停下來。有人沉重的呼吸聲,就像在喘氣,彷彿他是朝我攀爬而來。我在一片死寂中僵直地躺著。他站在我上方。喀嗒一聲,我即使戴著頭套仍可知道他打開了手電筒。我什麼都看不見,不過至少可以透過布料的縫隙看出此時已不再一片漆黑了。他想必就站在我上方,以一把手電筒俯照著我的身體。   妳尿褲子了,他嘀咕了聲,或許是因我隔著頭套所以聽起來像是咕噥聲。傻丫頭。   我感受到他俯身靠近我。我聽到他的呼吸聲,也聽到我自己的呼吸聲愈來愈響也愈來愈急促。他將頭套略微往上掀高,然後相當溫柔地將塞嘴布抽出來。我察覺到有一隻指尖觸碰我的下唇。有幾秒鐘的時間,我所能做的就是鬆了口氣地大喘著,將空氣吸進肺部。我聽到自己說:謝謝你。我的聲音聽起來極為細小微弱。水。   他將我的手臂及胸部鬆綁,因此只剩腿部的腳踝處仍動彈不得。他一手滑到我脖子下方將我扶成坐姿。我的頭殼內又搏動著另一種痛楚。我不敢擅自移動。我順從地坐著,聽任他將我的雙臂扭到背後並將雙腕綁在一起,他的動作粗暴,繩子陷入我的肌肉中。那是繩子嗎?感覺比繩子硬,像曬衣繩或電纜線。   嘴巴張開,他用含糊不清的低語聲說道。我聽命行事。他將一根吸管伸入頭套,再插入我的雙唇中。喝。   水微溫,在我口中留下腐濁的味道。   他一手擺在我頸後,開始揉搓。我僵坐著。我一定不能哭叫。我一定不能出聲。我一定不能噁心想吐。他的手指按壓入我的皮膚。   妳什麼地方痛?他說。   沒有地方。我輕聲細語。   沒有地方?妳沒騙我?   我滿腦子如狂風般的怒氣,甚至比恐懼感還強烈。你這坨狗屎,我以瘋狂、高亢的語氣咆哮道。放我走,放我走,然後我要殺了你,走著瞧   那團布又塞進我嘴中。   妳要殺我。好。我喜歡。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全神貫注於呼吸。我曾聽說有人覺得被困在他們自己的身體裡,因而萌生幽閉恐懼症,像在坐牢一般。他們因為念及永遠無法逃脫而飽受折磨。我的生命已縮減至鼻孔間呼吸用的細小通道,若鼻子被堵住我就沒命了。那種事會發生的。有人遭綑綁,嘴巴塞住,原本雖無意殺害他們,卻因綑綁時出了點小差錯綁嘴巴的布太靠近鼻子他們便窒息而死。   我讓自己吸氣一二三下,吐氣一二三下。吸氣,吐氣。我曾看過一部電影,好像是部戰爭片,一個超級神勇的戰士遁入河中躲敵軍,只靠一根吸管呼吸。我就像那樣。這念頭令我胸口疼痛,也令我的呼吸變得斷斷續續。我得讓自己平靜下來。我不去想那個戰士和他的吸管,以及若吸管堵住會有何後果。我設法想著河水,沁涼怡人水波不興,潺潺悠緩美不勝收,旭日映照波光瀲灩。   在我腦中,河水愈流愈慢,最後歸於靜止。我想像它開始結冰,凝結成層有如玻璃,故而你可以看到魚在下方靜悄游梭。我情不自禁。我看到自己墜入這薄冰中,困在底下。我曾讀過或聽過,若掉入薄冰層中又找不到洞口,冰與水之間有一層薄空氣,你可以躺在冰下呼吸這層空氣。然後呢?溺死或許還比較痛快。我生平最怕的就是溺水,然而我曾讀過或聽過,溺斃事實上是一種很愜意的死法。我相信這種論點。令人不舒服及惶恐的是試圖避免溺斃。恐懼是出於試圖避免死亡。聽任自己死亡就像是沉沉入睡。   一二三,一二三,我已較為平心靜氣了。有些人,很可能至少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二,若遇上我所遭逢的事,或許會因驚慌或窒息而早就一命嗚呼了,所以我的表現已經比別人略勝一籌。我還活著。我在呼吸。      我此時平躺著,腳踝與雙腕都綑綁著,嘴中塞著破布,頭上罩著頭套。我不再被綁在任何東西上了。我扭動身體成蹲姿,然後極為緩慢地站起身來。試著站起來。我的頭撞到頂了。這裡一定不到五呎高。我再度坐下,為了這一番折騰而氣喘吁吁。   至少我可以移動身體,弓背蠕動像蛇在塵土間前行。但我踟躕不前。我有一種置身於高處的感覺。他進屋來時在我下方。他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都來自下方。他是爬上來找我的。   我將雙腿朝一個方向伸直,能觸碰到的只有地板。我忍痛以背支撐迴旋。我的T恤捲翻起來,背部裸露的皮膚摩擦著身體底下粗糙的地表。我將腿伸直。地板。我弓背向前蠕動,徐徐緩緩。用腳探觸,然後感覺不到感覺不到底下的堅實感。由一個空間,一個空蕩蕩的地方之上往外延伸,底下空無一物。我躺下來再往前蠕動,步步為營。腿懸垂了下來,在膝蓋處彎曲。我這時若坐起來,會坐在一座瀑布或斷崖上。我滿心惶恐,連呼吸都在顫動。我開始往後挪移。我的背部疼痛。我的頭脹痛而且轟隆作響。我繼續蠕動,往後挪移,直到背部抵住一面牆壁。   我坐起來,將綑綁住的雙手頂靠在牆上。我的指尖抵著濕潤粗糙的磚塊。   我沿著牆壁朝一個方向緩緩挪移,直到抵達一個角落,然後再朝另一個方向推進。我的肌肉因這一番折騰而發燙。這兒應當有十呎寬左右,十呎寬四呎深。   頭部的痛楚令我思緒紊亂,難以平心靜氣思考。是轟隆聲?刮擦聲?是我腦中的聲音?   我冷得直打哆嗦。我必須繼續思考,讓我的腦子有事忙,讓它別想其他事。我不知怎麼被綁架了。我遭人違反我的意願囚禁於此。為什麼會發生綁架案?要挾持人質,為了贖金或政治動機。我的全部財產,若扣除信用卡債及消費卡債,剩餘的總數大約兩千鎊,其中有半數是來自我那輛生鏽的老爺車。至於政治,我是職場環境顧問,不是大使。不過話說回來,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此時或許置身於南美洲,或黎巴嫩。只不過那人的口音顯然是英國腔,我從那口齒不清的輕聲低語約略可聽出是英國南方口音。   還有什麼其他動機?我曾說服自己思考另一種可能,那種處境就真的、真的很悲慘。我覺得熱淚盈眶。冷靜下來。冷靜下來。我可不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他沒有殺我。那是好現象。不過也不見得有多好到頭來那或許是個令我連想到都要作嘔的凶兆。不過我也只能聽天由命了。我輕輕收縮肌肉。我動彈不得。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我不知道我從何處,在何時,或如何,或為何被擄走。我什麼都看不見,我甚至連我置身的房間是什麼樣子都搞不清楚。這裡感覺很潮濕。或許是地下室或庫房。我對那個男人毫無所悉。或者是那些男人。或那些人。他或許就在附近。我不知道我是否認識他。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   那或許有所幫助。如果我能辨認他,他或許會反正,那可能更慘。專業綁匪都戴著頭套,故而人質永遠不會看到他們。將我戴上頭套或許也是同樣的道理,殊途同歸。而且他也刻意變聲,有點含糊不清,聽起來根本不像是人在說話。他甚至可能只打算挾持我一陣子,就要放我走。他會將我丟棄在倫敦某處,我也不可能再找到他。我會一無所知毫無概念。那勉強算是第一則好消息。   我搞不清楚自己在這裡多久了,不過頂多不超過三天,甚或只有兩天。我覺得身體狀況很差但不致太虛弱,會餓但不致餓得太難受。或許兩天。泰利想必已經報案說我失蹤了。我沒去上班,他們會打電話給泰利,他會感到疑惑,他會試著撥我的行動電話。我的行動電話在何處?或許在幾小時內就已經打電話報警了。如今應當會有大規模的搜查行動,成群結隊的人們在荒郊野地間大肆搜索。所有人員取消休假、警犬出動、直升機。另一個令人燃生希望的念頭。不可能隨意在路上擄走一個成年人,將之藏匿在某處而毫不啟人疑竇。警方會出動,挨家沿戶查訪,登門入室搜索,將手電筒照向黑暗的角落。我隨時可能會聽到他們的聲音,看見他們。我只需要盡可能存活下來只要存活下來即可。存活下來。   我曾對他咆哮。我曾說我要殺了他。我只記得對他說了這句話,除此之外就是在他遞水給我時說:謝謝你。我痛恨自己曾說過謝謝你這一點。不過我在咆哮時已惹火他了。他是怎麼說的?   妳要殺我?那倒好。大意如此。這一點不大樂觀。妳要殺我?那或許正中他下懷,因為事實上他打算要殺我。   我設法另謀安慰。他或許覺得那很可笑,因為我全聽任他擺布,故而我想要反擊他的這種念頭聽起來很荒唐滑稽。我對他惡言相向,這冒了很大的風險。我惹火他了,他可能會因而折磨我或毒打我或什麼的。不過他什麼事也沒做,了解這一點或許有所助益。他綁架我,將我五花大綁,而我出言恐嚇他。或許,若我挺身對抗他,會使他因而畏縮且對我束手無策。我若不向他屈服,或許是與他耗下去的上上之策。他之所以綁架女人,或許是因為他害怕女人,也只能藉此至少得以掌控一個女人。他或許期待我會苦苦哀求他饒命,那會讓他擁有他想要的駕馭感。然而若我不屈從,則事情的發展就非他所預期了。   或者適得其反。那只會顯示局勢完全由他掌控。我說什麼對他而言無足輕重。他只會覺得那很可笑而且繼續按他的計畫進行,無論他的計畫是什麼。當然重點是要盡可能讓他覺得我是個血肉之軀,如此他會覺得較難對我下手或採取什麼行動。不過如果那令他感到有威脅性,他或許會因而更惱火。我什麼事也不能做。我不能打鬥。我不能逃脫。我只能採取拖延戰術。   這種戰術的上上策是什麼?惹火他?取悅他?恫嚇他?我躺在地板上瞪著我頭套內令人窒息的漆黑。      我周遭的黑暗質感有了變化。有聲音也有氣味。又是那沙啞濃濁的低語。我會把妳的塞口布取出來。如果妳叫嚷的話,我就將妳當成動物般宰殺得血肉模糊。如果妳聽到也了解我說的話,就點點頭。   我慌忙點頭。那雙手粗大暖和的手在我頸後撥動著。結解開了,塞口布也粗暴地從我口中抽出來。我一獲得鬆綁就立刻猛咳不已。一隻手將我的頭往下壓,我覺得有吸管插入我口中。我吸水直到聽見咕嚕聲,知道已經喝光了。   好了。他說。這裡有個桶子。妳想用嗎?   什麼意思?讓他多說幾句。   妳知道的。馬桶。   他覺得難為情。那是好現象?   我要到像樣點的廁所。   要嘛就用那個桶子,否則就尿褲子,甜心。   好吧。   我會帶妳到桶子邊,妳可以用腳觸碰到。我會退開。妳敢玩花樣我就將妳千刀萬剮。懂嗎?   懂。   接著傳來他往下走了幾步的聲音,然後我感受到他的臂膀勾挽住我的腋下,當我身體朝他依附過去時,他的臂膀環抱住我。結實強壯的手臂。我被他緊緊抱住。一種動物的氣味,汗臭味,不止如此。一隻臂膀在我大腿下。我喉嚨一陣作嘔。我被一把抱起,然後輕輕擺在一面有沙礫質感的粗糙地板上。我挺身站直。我的雙腿與背部都酸痛難耐。我的頭髮被一隻手揪住,我感覺到有什麼硬梆梆的東西抵在脖子上。   妳知道這是什麼?   不知道。   是刀刃。我要解開妳手腕上的電纜線。妳敢玩把戲我就動刀。   我不會。我要你讓我自己上廁所。   這裡很暗。我會退開。   他解開我身後的結時,我感受到一股壓力。他退開來了。有一瞬間,我想到要設法採取行動,隨後又體認到這種念頭太荒謬。我身上還未完全鬆綁,戴著頭套,置身於一個黑暗的房間,身旁還有個男人拿著刀。   上吧。他說。   其實我並不是真的想上。我只是想移動位置。我觸碰我的衣服。T恤、寬鬆的長褲。我辦不到。   妳明天早上還可以再用一次這個桶子。   明天早上。好。探出了點口風。好吧,好吧。他說這裡很暗。我鬆開我的長褲連同內褲一塊褪下,坐在桶子上。只有幾滴。我再度起身,將褲子拉上。   我能不能說幾句話?   什麼?   我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不過你絕對不能做這種事。你無法逍遙法外的。你或許無法體認到他們找到我之後會有何後果。不過你可以放我走,載我到某個地方,將我鬆綁,這樣就行了。已經有人報警說我失蹤了,他們會來找我的。我知道你可以隨心所欲擺布我,不過你會被繩之以法的,雖然那對我或許沒什麼好處。如果你放我走,我們可以各自回去過自己的生活,否則,你終會落網的。   其他人全都這麼說。當她們開口說話時。   什麼?   站好。   全都?   感覺到結綁緊了。感覺被抱高了,像個小孩般被擺放在一座高架子上。像個洋娃娃。一隻死亡的動物。   待在那邊,他說。就待在那邊。   我坐在那邊,想著他此時應當已經離去。   嘴巴張開。   他在我身邊。破布又塞進嘴中,另一塊布緊緊蒙住我的臉。我聽到腳步聲,然後感覺到脖子上纏繞著一股新的壓力。好緊。我被往後拉。我可以感覺到我背後的牆壁。   聽好,那股聲音說。妳脖子上這個是絞索,在妳後面打成活結,固定在牆壁上的一個螺栓。懂嗎?點點頭。   我點頭。   妳在一座平台上。懂嗎?   我點頭。   妳如果亂動,就會由平台滑落,絞索會勒住妳,妳就會一命嗚呼。懂嗎?   我點頭。   好。   隨後一片沉寂。只有沉寂。還有我的心跳,有如大海的驚濤駭浪般搏動。那個絞索令我的脖子灼熱。我吸氣再吐氣,吸氣再吐氣。      我站在一座木造碼頭上,身旁的湖水平靜無波宛如明鏡。風平浪靜。我可以看到下方深處平滑的鵝卵石,有粉紅色、棕色、灰色。我略微屈膝,將手高舉,然後蹤身躍入沁涼平靜的湖水中,接著突然有東西纏繞住我的脖子,我頭暈目眩地踉蹌下墜,但同時也被往後拉,湖水消失了,變成一片墨黑。絞索勒入我的脖子。我坐直身體。有一瞬間我腦中一片空白,隨後恐懼感湧現,瀰漫全身。我的心狂跳,口乾舌燥。我在頭套內滿頭大汗,我也可以感覺到幾綹髮絲黏貼在臉頰。我滿心惶恐,又癢又黏、又濕又冷。此時我的恐懼已真實到可以聞得出來了。   我睡著了。怎麼會這樣?我像待宰的雞一般五花大綁,等著脖子被扭斷,我怎麼還能睡得著?我一直很納悶死囚在處決前一天怎麼能入睡,不過我自己就睡著了。睡了多久?我毫無概念或許幾分鐘,在這平台上打盹,直到絞索將我勒醒;或者可能幾個小時,或更久。我分不出晝夜。時間停頓了。   只不過時間並沒有停頓。時間繼續流轉。時間快用完了。一片寂靜,我的耳中隆隆作響。有事情要發生了,我不知道是何事,也不知在何時,不過我知道有事情會發生。可能是現在,就在這個念頭之後,或者也可能要經年累月之久。我回想起他的話,我的胃因而一陣灼熱。彷彿有隻動物在我體內,一頭齷齪的齧齒動物,有滿口尖利的黃牙,啃噬著我。其他人全都這麼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那意味著在我之前還有其他的受害者。她們都遇害了,而我則是下一個,置身於一座平台上,脖子上套著絞索,而在我之後在我之後   呼吸,然後思考。擬定計畫。逃脫的計畫毫無指望。我所擁有的只有我的頭腦及我能告訴他的話當他將這塊臭布從我口中取出時。我在腦中計數,從秒算到分再算到小時。我算得太快或太慢了?我試著放慢速度。我覺得口渴,嘴巴內的感覺既柔軟又已爛臭。如今我的氣息想必也已惡臭熏天了。我需要水,冰冷的水,從地底深井中汲取出來的大量清水。我完全不覺得餓了。進食會有如吃樹枝或砂礫,然而以高腳玻璃杯盛裝的冰涼清水,杯內的冰塊還會叮噹作響,那一定很過癮。我繼續計數。我一定不能停。      一個小時,二十八分鐘,三十三秒。那總共是幾秒?我試著邊繼續計數邊在腦中核算總數,不過全都搞混了,結果時間忘了,總數也算不出來。淚水汩汩滑落我的臉頰。   我向前挪動,盡可能往前伸展身體,脖子則盡量往後靠,直到絞索勒至我的下巴。我在平台上維持平衡,腰背處的平台邊緣很尖銳,我的下半身懸垂在外。那條繩子想必約有三呎長。我有如蹺蹺板。我可以再摸索著折回,繼續坐著枯等,計數幾秒幾分幾小時,或者我可以在無邊的黑暗中再往前摸索。他會發現我就懸吊在那邊,絞索纏繞在我脖子上。那是打敗他的一種方式。打敗時間。就這麼簡單。   我向後挪動,移成坐姿,為此費足了勁,全身顫動。我全神貫注於呼吸,吸氣再吐氣。我想起了夢境中那座湖泊,及平靜無波的湖水。我想起了河流及水中的游魚。我想起了綠葉上的黃蝴蝶,牠在葉上晃動,輕盈得宛如周遭的空氣,微風拂過就足以令其隨風飄去。生命亦是如此,我想道,我的生命如今就這麼脆弱。   我叫艾比。艾比嘉兒.黛波露。艾比。我對自己複述我的名字。我設法聽到這聲音大聲地唸出。不過那聲音很快就顯得了無意義。成為艾比有何意義?毫無意義。只是幾個音節拼湊而成。兩個音節。兩口的空氣。   我做了這個夢,我說。我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微弱,彷彿氣管已被絞索扯傷了。我睡著並且做了這個夢。你曾做過夢嗎?你會做夢嗎?我在等他時不斷演練這個句子我不想告訴他我的個人隱私,因為那感覺有點冒險。我也不想打聽他的私事,因為我若知道他的底細,他就絕對不會放我走了。我會問起做夢的事,因為那是私事但也很抽象;感覺上它們很重要,不過它們的意義曖昧不明又不切實際。可如今,他在我身邊時我大聲說出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愚不可及。   偶爾。把水喝完,然後去用那個桶子。   你昨晚做夢了嗎?我繼續追問,雖然我知道那無濟於事。他離我只有幾吋,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他。我壓抑住想要揪著他大吼大叫及哀求他的衝動。   沒睡覺就不會做夢。   你沒睡覺?   喝。   我又喝了幾口,盡可能讓水撐久一點。我的喉嚨疼痛。已經過了一夜,然而他整晚沒睡。他在做些什麼?   你失眠?我設法表現出惻隱之心;我的口氣聽起來矯揉造作到不行。   廢話,他說。工作後若需要睡覺就睡。無論是白天或晚上。就這樣。   頭套間隙透出微細的光點。我若將頭抬高,再往下瞄,或許可以瞟到什麼。他雙腿伸直在我的腿旁邊,一手擺在平台上。我絕對不能看。我絕對什麼都不能看到。我絕對什麼都不可以知道。我必須繼續待在黑暗中。      我做運動。我將膝蓋提高再放下。五十次。我躺下來試著做仰臥起坐。我辦不到。一次都沒辦法。   單獨被囚禁的人通常會發瘋。我讀過這類的故事。我必定想像過單獨被關會是什麼情景。有時候他們會對自己朗誦詩歌,但我什麼詩都不會唸,就算會我也一首都記不得。我記得一些童謠,<瑪莉有隻小綿羊>、<山胡桃樹羊蹄草>,朗朗上口的順口溜聽起來有點惹人厭又瘋狂,像是有人在我疼痛不已的頭殼內,敲敲打打。我可以自己作一首詩。什麼和漆黑押韻?草莓、貴妃、夜光杯。我沒辦法作詩。我從來不是寫詩的料。   我再度試著在記憶中回溯不是我長遠的回憶、我今生及親友的回憶,不是讓我成為如今的我的那些點點滴滴,或是像樹幹年輪般的歲月流轉軌跡,不是那些回憶,別去想那些;是最近的回憶,可以讓我知道我是怎麼會置身於此的那些回憶。腦中一片空白。在此時的我及當時的我之間有一道厚牆阻隔。   我在腦中默背九九乘法表。我可以做二乘二至二乘九,以及三乘二至三乘九之類的,但隨後的全都搞混了。一切全都混雜在一起。我又哭了起來。暗自飲泣。      我往前挪移,直至找到懸垂處。我費勁扭動身體成坐姿。此處不致太高。他曾站在我下方將我抱下去。四呎,或許五呎。想必不會更高。我扯動被綁住的雙腳。我深吸一口氣,再往前蠕動幾吋,讓自己像蹺蹺板般懸垂在平台邊。我會數到五,然後往下跳。一、二、三、四   我聽到一道聲響。從房間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哮喘般的笑聲。他在看我,像癩蛤蟆般蹲伏在暗處,看著我可憐兮兮地在平台上蠕動。我忍不住哽咽。   好啊,跳嘛。   我往後挪動。   看看妳掉下去後會怎麼樣。   再往後挪動些許。這時雙腿已經回到平台上了。我往後挪抵著牆壁就這麼癱靠著,淚水從我頭套內汩汩滑落雙頰。   有時候我還真喜歡看著妳,他說。妳搞不清楚,對吧?我什麼時候在什麼時候不在。我靜悄悄的,算是吧。   黑暗中的眼睛,注視著我。      幾點了?   喝妳的水。   求求你。現在還是早上?或是下午?   那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我能不能?   什麼?   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該要求什麼?我只是個普通人,我說。我不是好人但也不壞。   每個人都有個極限,他說。重要的是這一點。      沒有人知道如果他們面臨這種事會怎麼辦。沒有人知道。我想著那座湖泊、河流,以及綠葉上的黃蝴蝶。我自己勾勒出一幅圖畫,一棵有銀白樹皮及淺綠樹葉的樹。一株銀色的樺樹。我將之安置於一座綠草如茵的山崗上。我想像著一道微風拂過樹梢,撩撥樹葉使它們閃爍發光彷彿它們是樹枝間的燈火。我在上方再擺上一朵小小的白雲。我是否曾見過這麼一棵樹?我記不得了。   我很冷。   是哦。   能不能給我一條毯子?讓我有東西蓋。   拜託。   什麼?   妳必須說拜託。   拜託。拜託給我一條毯子。   不行。   我再度怒不可遏,怒氣強烈到足以令我窒息。我盡力壓抑怒氣。我在頭套內瞪眼、眨眼。我想像著他在注視我,我雙臂被綁在身後坐著,脖子上套著絞索,頭上罩著頭套。我就像一般人在新聞圖片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樣,被帶進一座廣場中等著由一排槍手處決。不過他看不見我在頭套內的神情。他也無從得悉我在想些什麼。我設法讓口氣顯得不動聲色。   好吧。我說。      時間一到,他是否就會傷害我?或者他就這麼聽任我緩緩自生自滅?我不擅長應付疼痛,我一受折磨就會屈打成招,什麼祕密都會和盤托出。這一點我很肯定。但這次情況更慘。他會折磨我而我卻無法阻止他,也沒有什麼消息可以招供。或許他要的是性。在黑暗中壓在我身上,逼我就範。將我的頭套扯下,露出臉孔,取出我口中的塞嘴布,將他的舌頭伸進來,插入他的我猛然搖頭,我的頭痛這時反倒像是一種解脫。   我曾讀過或聽過想要參與反恐空降特種部隊的士兵奉命負重長跑。他們不斷奔跑,最後抵達終點時已幾乎要崩潰了,然後他們奉命再轉身往回跑完全程。你會以為自己已經無法忍受了,不過其實可以。   你的潛能總是比你想像的還要強。深藏不露。我就這麼告訴我自己。我的極限在哪裡?      我被摑耳光喚醒。我不想醒來。有什麼意義?幹嘛醒來?捲縮起身體睡覺就是了。又被摑打了幾下,頭套掀開來,塞嘴布也從我口中扯掉。   醒了沒?   醒了。住手。   我有食物。嘴巴張開。   什麼食物?   那有什麼狗屁關係?   先喝水。我口渴。   黑暗中傳來嘀咕聲。腳步聲漸行漸遠,往下方消失。還不錯,小勝一回合,稍微掌控了局面。腳步聲又走回來了。吸管插入我口中。我口渴難耐,不過得先將塞在我口中許久的那塊破布的腐臭味去除才行。   嘴巴張開。   一支金屬湯匙伸入我口中,上頭盛著不知什麼軟軟的東西。突然間我腦中浮現一個念頭:我在吃我無法看見的某種東西,從這個打算殺我的人塞入我口中,這念頭令我極度噁心,以致我想像自己在咀嚼生人肉。我開始作嘔也吐了出來。又是一頓咒罵。   操妳的給我吃,否則我就一天不給水。   一天。那倒好。他不打算在今天殺我。   等一下,我說著,做了幾次深呼吸。好。   湯匙在碗內刮動。我感覺到湯匙伸入我口中。我舔舔食物再嚥下。那東西像粥,不過更清淡滑溜也有點甜味,吃起來像是餵食嬰兒的沖泡式糊狀食品。或者可能是仍在復健調養中的病患食用的保健食品,就是在藥房中購買的那類。我想像著口齒不清、眼神呆滯的病患,坐在醫院的病床上,由滿臉不耐煩的護士餵食。我嚥了一口,又塞了更多食物在我口中。一共吃了四口。不是要讓我長胖,只是要讓我存活。我吃完後又用吸管喝了更多水。   布丁?我說。   沒有。   我有個主意。一個重要的主意。   我們上次是在什麼時候碰面?   什麼意思?   我在這裡醒來之後,就頭痛得要命。是你嗎?你打我?   妳想幹嘛?妳想耍我是不是?別想耍我。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我也不大確定。全都模糊不清。我記得去上班。我記得我本想說我男朋友,但我認為如果那會令他醋意大發的話,或許就不是個好主意。我記得我的住處,正在那裡做什麼事。我在這裡醒來,搞不清楚我是怎麼來的,或我們是怎麼碰面的。我想要你告訴我。   緘默了半晌。我幾乎懷疑他是不是離開了,不過這時傳來一聲嘶噓聲,我霍然發現那是哮喘般的笑聲。   什麼?我說。我說了什麼?什麼?   繼續交談。持續溝通。我一直在思考。思考、思考。思考如何活命,思考要停止感覺,因為我約略知道,若我讓自己可以感覺,則我可能會令自己從斷崖墜入黑暗中。   我看透妳了。他說。   看透我?   妳戴著頭套。妳無法看到我的臉。妳想耍小聰明。如果妳能讓我認為妳都沒見過我,那麼或許我就會放妳走。又是一陣哮喘般的笑聲。妳躺在那邊時就在想這種事,對吧?妳可曾想過要回到外界?   我感到滿心悲慟幾乎要哀嚎出聲。不過那也令我思考。那麼說來,我們的確碰過面。他並不只是在黑暗的巷弄裡從背後將我擄走再毆打我頭部。我認識這個人嗎?如果我看到他,能否認出他的長相?他若在正常情況下說話,我能否辨識出他的聲音?   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你再告訴我一次也無妨,對吧?   破布又塞入我口中。我被抱下來牽到桶子處,再抱回去,重重地放到平台上。沒有綑綁。我將此視為那意味著他不會離開這棟建築物。我感受到他的氣息貼近我的臉,那股氣味。   妳躺在這裡試圖動腦筋想辦法。我喜歡。妳認為如果妳可以讓我相信妳認不出我,我就會陪妳玩一陣子,然後放妳走。妳搞不清楚狀況。妳根本不了解重點。不過我就喜歡這樣。我聆聽他刺耳的低語聲,設法回想那聲音是否似曾相識。她們就不一樣了。就拿凱莉來說吧。例如凱莉,他在口中呢喃著那個名字,彷彿那是一塊太妃糖。她就會哭,操她的哭個沒完。什麼狗屁計畫也沒有,只會哭。能讓她閉嘴真是如釋重負。   別哭,艾比。別惹惱他。別讓他感到厭煩。      那個想法在黑暗中浮現我腦際。他一直讓我活著。我不是說他沒有殺了我。我如今在這房間內已待了兩或三或四天。若幾個星期沒進食還可以存活,不過沒喝水能撐多久?若我只是被鎖在這房間內,無人看管,則我此時已一命嗚呼或奄奄一息了。我大口喝下的水是他的水,我腹內的食物是他的食物。我像是他農場裡的牲畜。我是他的。我對他毫無所知。若離開這房間,到了外界,此人很可能是個愚蠢、醜陋、惹人嫌惡、沒出息的人。他或許太害羞,不敢和女性交談。同事們或許會霸凌他。他或許是縮在角落中那個沉默寡言的怪胎。   然而在這裡,我是他的。他是我的愛人、我的父親、我的上帝。如果他想要進來悄悄將我勒死,他可以辦到。我必須將清醒時的每分每秒都用來思考如何與他周旋,讓他愛我,或喜歡我,或怕我。若他要在殺害一個女性之前先讓她崩潰,則我必須堅強下去。若他因女性對他有敵意而仇視女性,則我必須安撫他。若他會折磨拒絕他的女性,則我必須什麼?接納他?什麼才是明智的抉擇?我不得而知。   最重要的是,我絕對不能再認為無論做什麼都無關緊要了。      身上沒綑綁著電纜線我就沒再計數時間了。似乎無所謂了。不過片刻之後他又進來。我感覺得出來他在場。一隻手搭在我肩頭令我嚇了一跳。他莫非是在查看我是否還活著?      兩個抉擇。我可以在我腦中逃避現實。黃色的蝴蝶。沁涼的水。飲用水。可以縱身躍入的水。我試圖在腦中重建我的世界、我的住處。我走過那些房間,瀏覽牆上的照片,撫觸地毯,逐一列舉架上的物品。我在父母的房子中走動,有些記憶不知何故腦中一片茫然。我父親的花園庫房,泰利書桌的抽屜。儘管如此,腦中仍有許多回憶,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在我腦中也在外界。不過有時候當我信步走過這些想像中的房間時,地板會從我腳底下消失,我會往下墜落。這種心理遊戲或許可以讓我的神智維持清醒,但我不能只是神智清醒。我得存活下去。我必須擬訂計畫。我要殺了他。我要傷害他、將他千刀萬剮、將他碎屍萬段。我需要的只是一個機會,只是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可能的機會。   我試著想像他其實不曾真的殺了什麼人。他或許只是虛張聲勢想恫嚇我。我無法說服自己這一點。他並非只是在打一通騷擾電話。我在這裡,在這個房間內。他不需要捏造什麼故事。我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不過我知道他以前曾做過同樣的事。他已駕輕就熟,掌控全局。而我則處境堪虞,生機渺茫,故而我能想出來的計畫不見得必須萬無一失。但我想不出任何有可能成功的計畫。我唯一的計畫就是採取緩兵之計,不過我甚至無法知道我是否真能拖延。我有一種恐怖的感覺另一個恐怖的感覺,我的感覺全都令人膽顫心驚亦即這一切全都在他的時間表中。所有的交談,我微不足道的計畫及策略,聽在他耳中只是噪音,就像是在他頭邊盤繞的蚊子嗡嗡叫聲。待他準備就緒,就會一巴掌打死牠。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什麼?   為什麼是我?我對你做了什麼事?   又是一陣哮喘般的笑聲。又是一塊破布塞進我口中。      再度做抬膝運動。我頂多只能做十六下。我的情況愈來愈糟。雙腿疼痛,雙臂酸疼。   為什麼是我?我設法讓自己不要問這個問題卻不由自主。我曾在報紙或電視上看過遇害女子的照片。不過不是被謀殺時的照片。幾乎沒見過那種。不,我看過的是她們以為生活還會一切如常的照片。我想應該是她們的家人總是挑最美、笑容最燦爛的照片交給電視台。或許都是從高中畢業紀念冊上挑出來的。不過這些照片都比原來尺寸放大許多倍,以致看來模糊朦朧,有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她們不知道自己會有何下場,我們則很清楚。我們不像她們。   我無法相信自己也會成為她們之中的一個。泰利會從我的照片中挑出一張。或許是我去年辦護照時拍的那張呆頭呆腦的照片,照片中的我看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跑進我一隻眼睛裡,而我同時又聞到什麼惡臭似的。他會將之交給警方,他們會將照片放大因此看來模糊朦朧,我也會因遇害而名聞全國,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我逐一回想我認識的薄命女子。包括莎蒂,她懷孕將近八個月時,在耶誕節前一個月被她男友甩了。還有瑪麗,她曾多次進出醫院做化療,一直戴著頭巾。勞倫斯前年精簡人事時,將菠琳和麗茲解雇。他在一個星期五傍晚眾人皆離去後告知她們,我們星期一早上進公司時才發現她們已經離職了。六個月後麗茲仍為此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們都比我還要幸運。過幾天她們就會知道了。她們會聽說此事,也會因此暗自慶幸。她們會以薄薄的一層最深摯的同情來掩飾興奮之情,並告訴親友及同事:妳認得艾比.黛波露那個女的嗎?就是報上登的那個。我認識她。我真難以置信。她們都會大感震驚,她們也會偷偷告訴自己,或許她們各有一本難唸的經,不過至少她們不是艾比.黛波露。謝天謝地遭天打雷殛的是她而不是她們。   然而我就是艾比.黛波露,這實在很不公平。      他進來將絞索套在我脖子上。我這次打算要計數時間了。我一直在思考此事,擬訂計畫。我要部如何避免自己計數時間時搞混了?我研擬出一套計畫。一分鐘有六十秒,一小時有六十分,亦即三千六百秒。我就想像自己從一座以甲這個字開頭的城鎮開始爬山。這座山有三千六百棟房子,我每經過一棟房子就數一下。不過,我想不出任何以甲這個字開頭的城鎮。沒關係,就用甲鎮。我從甲鎮往山上走。一、二、三、四當我走到甲鎮的山頂時,我接著再從乙鄉開始。然後是丙鎮,接著是丁鄉、戊鎮、己鄉,然後,當我走到庚鎮的半山腰時,他又回到房內了,絞索從我脖子上移開。六個半小時。      置身於洞內就別再挖。及時的一針勝過九針。別杞人憂天。別尚未過河就先燒了橋。沒記錯吧,是兩座橋?還有什麼諺語?想、想、想。覆水難收。三思而後行。三個和尚沒水喝,人多好辦事,勿孤注一擲,物以類聚,一葉落尚不成秋。入夜紅遍天,牧者樂翻天。我的快樂。然而若清晨紅遍天,牧者憂變天。一個男人要走過多少條道路,才能?不對,那扯太遠了。那是歌詞。歌詞不是諺語。要怎麼哼?我試著回想,在腦中播放音樂,在這死寂的漆黑中聆聽那聲音。徒勞無功。   景象比較簡單。綠葉上的黃蝴蝶。別飛走。一條河,水中有魚。一座水質清澈潔淨的湖泊。一座平緩的山丘上有棵銀白色的樹,樹葉在微風中搖曳生姿。還有什麼?沒有了。什麼都沒有。我太冷了。      哈囉。我在期待你能早點來。   妳的水沒喝完。   不急,是吧?我有好多事情要問你。   他咕噥了一聲。我在發抖,不過或許是因為太冷了。我已無法想像暖和、乾淨,或自由。   我是說,我們兩人在此獨處。我們應該相互認識,相互交談。他悶不吭聲。我無法判斷他是否在聽。我吸了一口氣繼續說:畢竟,你挑上我總該有個理由才是。你似乎是個講理的人,對吧?你是個做事合乎邏輯的人,我想。我喜歡這一點。合乎邏輯。邏輯這個字眼妥當嗎?聽起來似乎不大對勁。   繼續說。他說。   繼續說。好。接下來該說些什麼?我的嘴唇上方有個酸痛處。我以舌尖舔觸,感覺像是凍傷了。或許我已遍體皆是酸痛瘀青。沒錯。合乎邏輯。刻意地。不對。肯定是說錯了話。再試一次。果斷的。你是一個堅強的人。對吧?默不作聲。我可以聽到他濃重的呼吸聲。沒錯。我想我說對了。男人應該很堅強,不過很多男人很軟弱。很多。我重複說了一次。不過我想你也很孤單。人們無法理解你的期望。不是,是你的能力。我是說能力,不是期望。你孤單嗎?不過那有如朝一口深井投入石頭。這些愚不可及的話從我口中說出,然後消失於黑暗中。或是你喜歡孤單?   也許。   不過我們都需要有人來愛我們,我說。沒有人能全然孤單。為了存活,我什麼事都願意做,我想。我會讓他擁抱我,搞我,我甚至會裝得樂在其中。只要能活下去,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挑上我而不是別人,想必是有理由的。   妳想聽聽我怎麼想嗎?嗯?想聽嗎?他一手擺在我大腿上。他的手上下遊走。   想。告訴我。噢,可別讓我作嘔也別尖叫出聲。   我想妳對妳此刻看起來是什麼模樣毫無概念。他又發出哮喘般的笑聲。妳以為可以跟我打情罵俏,嗯?就這麼將我套牢,拿我當傻瓜?不過妳對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模樣毫無概念,甜心。妳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人。妳連臉都沒有。妳看起來像一個一個東西,或是一隻動物。而且妳還很臭。妳身上有屎尿味。他再度笑出聲來。他擺在我大腿上的手用力了些,然後開始使勁捏我,我既痛又羞恥地大叫出聲。   艾比,那麼努力地嘗試。他低聲說道。凱莉只會哭,艾比努力試。我可以把妳編成順口溜。哭,試,死。反正到頭來結果都一樣。      哭,試,死。又在黑暗中唸順口溜。時間愈來愈急迫了。我知道這一點。我腦中浮現一個沙漏,沙子平穩地流入其中。若你盯著它看,在快結束時沙子看起來似乎總會流得比較快。      他又將我抱下平台。我的腳趾如遭針扎般刺麻,我的腿則似乎已不再屬於我了。雙腿僵硬有如樹枝,或者不是樹枝,而像是隨時會折斷的嫩枝。我踉踉蹌蹌步履蹣跚,他緊抓著我的臂膀,讓我站直。他的手指掐入我的肉中。或許會留下瘀痕,上方四個指印,下方一個。我可以判定有光線,頭套內是暗灰色而不是全黑。他拖著我一路往前走,然後說:坐。桶子。   他沒花時間替我的手腕鬆綁。他將我的褲子脫下。我感覺到他的雙手觸碰著我的肌膚。我不在乎。我坐下來,感覺到我下方及臀部後方的金屬桶緣。我將手指纏繞在桶緣上,設法平靜地呼吸。我上完後站起身來,他又將我的褲子拉上。這時褲子穿在我身上鬆垮垮的。我踢了那個桶子一腳,踢飛了。我聽到桶子撞到他的腿翻倒在地。他悶哼了聲,我朝悶哼聲的方向盲目衝撞了過去,口中塞著破布仍盡可能大叫出聲。聽起來不像在大叫,而是低沉的咕噥聲。我朝他撞過去,不過卻像撞在一面硬牆上。他抬起一隻臂膀擋住我,我仰頭頂撞他的下巴。我的頭疼痛不已;我的眼睛後方一片通紅。   噢,他說了聲。然後他揍我,又揍了我一拳。他揪住我的肩頭,然後一拳揍入我的腹部。噢,艾比。他說。      我坐在平台上。我什麼地方疼痛?渾身都痛。我已搞不清身上的哪個部位在何處。我的頭痛止於何處而我的脖子痛又從何處開始;我雙腿的冰冷在何處變成身軀的冰冷;我口中的酸臭味在何處變成我喉嚨的膽汁及我胃部的作嘔;我耳中的嗡嗡聲在何處變成我周遭的一片沉寂。我試著放鬆腳趾卻無能為力。我將十指交纏。哪隻手指是我的右手而哪隻是左手?   我再度試著背九九乘法表。我連二乘二到二乘九都背不全。怎會如此?二乘幾連小朋友都會的。小朋友在課堂上大聲朗誦。我可以在腦中聽到這朗誦聲,不過聽起來毫無意義。   我知道些什麼?我知道我是艾比。我知道我二十五歲。我知道外頭是寒冬。我也知道其他事情。黃色加藍色變成綠色,像藍色的夏季海洋與黃色的沙交會。貝殼沖刷粉碎後變成沙。沙融化後可製成玻璃;高腳玻璃杯裡的水,冰塊叮噹作響。樹木可用來造紙。剪刀、石頭、布。八度音階有八個音。一分鐘有六十秒,一小時有六十分,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一個星期有七天,一年有五十二個星期。三十天的月分包括九月、四月、六月及十一月不過我沒辦法數完。      我絕對不能睡著。然而我還是睡著了,做了個似睡似醒、囈語連連的夢。然後我猛然驚醒,因為他就在我身旁。這次沒有光線,也沒有水。一開始他悶不吭聲,不過我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然後他開始在黑暗中咕噥低語。   凱莉。凱絲。馥蘭。賈兒。洛琳。   我靜靜坐著,文風不動。   凱莉。凱絲。馥蘭。賈兒。洛琳。   那是含糊不清的嗡嗡聲。他一再重複那五個名字,我就這麼坐著,頭稍向前傾,彷彿仍在睡覺。淚水滑落我的臉頰,不過他看不見。淚水令我刺痛。我想像著淚水一路滑落我的肌膚所形成的淚痕,有如蝸牛爬過的液痕。銀白色。   然後他起身離去,我繼續在黑暗中默默飲泣。      喝。   我喝了。   吃。   又吃了四湯匙的甜粥。   桶子。   我的名字是艾比。艾比嘉兒.黛波露。求求你救救我,有人嗎?求求你。   沒有人會來救我。   黃蝴蝶。綠葉。請別飛走。      他將絞索套在我脖子的動作,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柔體貼。這是第三次,或是第四次?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在我的脖子上檢查位置。如果我一直在想著他,想必我也一直在他腦中。他對我有何感覺?那是一種愛嗎?或者他像是養豬人對待在宰殺前必須豢養的豬?我想像著再過一或兩天,他會進來像是在從事一項累人的工作般,將我脖子上的絞索勒緊,或將我割喉。   他一走,我就再度開始計數。這次我採用的是國名。我在甲國沿著一條陽光普照的炎熱街道數房子。我到乙國行經一條蜿蜒的中古巷弄時開始下起雨來。到丙國時又豔陽高照。丁國一片嚴寒。戊國狂風大作。然後在己國一條林蔭大道第二三五一號時,我聽到外頭的關門聲及腳步聲。他離去大約五小時又四十分鐘。比上次短了些。他對我感到焦慮。或者他離開的時間會隨機變動。那有什麼關係?   又用湯匙餵我吃了些粥。不像上次那麼多。我不是要長胖。我在維持活命時也變瘦了。桶子。再抱回平台上。   妳覺得厭煩了。他說。   什麼?   妳不再說個沒完了。   我決定再度努力讓自己顯得開朗迷人又堅強。那有如拖著一個奇重無比的沙袋爬上陡峭的山坡。   你懷念我滔滔不絕地說話嗎?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來自遠方。   妳愈來愈虛弱了。   不,不是變虛弱。只是一時有點睏。疲倦。你也了解怎麼回事。很疲倦。我腦中有回音。我設法專注於我的話語,不過似乎說得語無倫次。你能應付嗎?我說著,胡言亂語。   妳不曉得我能應付什麼。妳對我一無所知。   有些事情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道。當然,不知道的比較多,大都不知道。我知道你把我抓來。可是為什麼是我?我想知道為什麼是我。這一點我不知道。他們很快就會逮到你了。他們會的。我聆聽腳步聲。他們會來救我的。   我身旁傳來他哮喘般的笑聲。我打了個哆嗦。噢,我全身冰冷。冰冷、骯髒、疼痛、驚恐。   那不是玩笑話,我強打起精神說道。他們會救我的。有人會。泰利。我有個男朋友,你知道。泰倫斯.韋摩。他會來的。我有一份工作。我在杰伊與鍾納公司工作。我告訴別人該怎麼做。他們不會就這麼放棄我的。告訴他這種事情真是失策。我設法將那句話拗往另一個方向。我的舌頭打結,嘴巴乾燥。或是警方。他們會找到我的。你應該在他們找到我之前放我走。我不會說出去的。我不會說也沒什麼可說。反正,沒什麼可說的。   你說太多了。   那就換你來說。現在就對我說。我只知道不能再讓他在我口中塞塊破布,在我脖子上套著絞索。你在想些什麼?   就算我告訴妳,妳也無法理解我在想什麼。   試試看吧。跟我聊聊。我們可以聊聊。想個辦法解決。想個辦法讓我離開。不對,我不該說這句話的。別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全神貫注。   在一片漆黑中沉寂了許久。我想像著他坐在那邊,一個卑鄙、發出哮喘聲的東西。   妳要我跟妳聊?   對。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不是、不是,不是你的真名。另一個名字可以讓我稱呼你的名字。   我知道妳想做什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