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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理

黑人魔術師 丹尼爾.華勒斯 26252 2023-02-05
  一九五四年,五月三十一日   我叫卡爾森.馬文尼,在田納西州孟菲斯市經營一家小偵探社。我在這故事裡頭出現得晚,因為這行業本質如此,在每一個故事裡我都很晚才出現,事實上,通常會最後出現。大家都到最後才會想找我,到最後才會來問我:你能幫我嗎?雖然我幾乎每次都說:能。實際上,事與願違卻是常態。   當事人委託我的這些悲慘事件多半不會有什麼幸福快樂的結局,所以我想,我所能提供的幫助並不像照黃疸的那種光一樣,能把某人的黑暗生活照亮。這麼說吧,我的工作其實與愛有關,只是大部分的人對此都不明白。這些案件裡不是有人選錯了愛的對象,就是有人在錯誤對象身上投下了希望與夢想。有時候案件與慾望有關,這也沒什麼不好。遺憾的是這些都有可能得出負面結果。

  這是我這行的悲哀,我不得不說,唯有愛能帶我們前往人生極暗之處。   有些案件,例如這件,我受委託去尋找失蹤人口,他有可能迷失、已逝,或被錯置在某個時空。我喜歡這類案件,它比其他案件更加與愛有關,還有什麼會比知道有人在找自己更好呢?還有什麼會比讓人找到更好呢?   這個嘛,有的。      這是我第二回造訪傑瑞米亞.莫斯葛羅夫中國馬戲團。韓戰已近尾聲,原子彈在內華達州試爆,而我正走向一個雜耍表演。我受雇尋找亨利.沃克,已在一個月前尋獲。通常這樣就能結案,不用再跑第二趟,但是這個案特別複雜,所以我又來了,又來找他,有些事情我得告訴他。   第一個跟我說話的是傑瑞米亞.莫斯葛羅夫本人,他留著鬍子,有張正直誠懇的臉,看起來吃得很不錯。而且,在我遞上名片之前,似乎很高興見到我。

  他看看名片,又看看我,說:私家偵探?   我說:是的,先生,沒有錯。   他點點頭,研究了一下那張名片,然後憋住笑。   有什麼好笑的嗎?莫斯葛羅夫先生。   他說:噢,不是啦,我只是覺得您不像我印象中私家偵探的樣子。   我把領帶拉正,假裝第一次遇見這種反應。在您想像中私家偵探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在椅子上前後晃晃,思考了一下。你知道,就是那種說話暴躁,會斷然反駁別人的大個子硬漢,身上帶著酒氣,鬍子沒刮,心情不好,一臉失意相。有點像   《馬爾他之鷹》裡頭的亨佛萊.鮑嘉(譯註:Humphrey Bogart ,1899︱1957。美國演員。在電影《馬爾他之鷹》The Malrese Falcon,1941 中飾演主角私家偵探山姆.史貝德)。

  他點頭說:對,就是他。   我嘆口氣說:那是電影,莫斯葛羅夫先生。   我知道。   這不是電影。我說。   這我也知道。   他的態度暗示我無須特別指出這點,他跟大家一樣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不是。更何況他從事的就是虛構工業,當然分得出真假。不過,他還是跟別人一樣給電影唬了。   我不是亨佛萊.鮑嘉,我骨架嬌小,體型像少年而不像四十二歲的男人。強風吹不倒我,只能讓我倒退幾步,如果我側肩而行,就沒問題了。雖然未經測量,但我知道我的頭很小,臉也小,臉上該有的都有,不過也都很小。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小,可還是得排列整齊才放得下。我刮鬍子洗澡都有一定的規律,洗澡一天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我有三隻貓:哈維、喬和盧,出門的時候託給鄰居列福寇特太太,她不但會好好照顧我的貓,還會幫我把信拿進來。

  所以我對於很多人對我懷抱錯誤期待感到相當失望,信不信由你,我也有剛強的一面,甚至偶爾也會斷然反駁別人的話喔,我也可以做那種人。必要的時候我會戴上那張面具,因為符合別人對你的看法比較簡單,要求他們認清你的本質比較難。   很好,讓我說明來意吧。   你在寫書?如果是的話,那我先跟你講,雙頭連體嬰是個騙局。   莫斯葛羅夫先生,我是為了亨利.沃克的事來的。   莫斯葛羅夫先生立刻拋開矯揉造作,認真起來,用一雙悲傷的眼睛望著我說:找到他了嗎?   他不在這裡?   不在,上星期就不見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沒人知道?我拿出筆記本,翻到空白頁。他在這裡沒朋友嗎?有沒有誰是他聊天的對象?

  我是他的朋友。他冷冷地說:他會跟我聊天。   可他沒跟你提過任何計畫?他沒跟你說他打算離開,可能會去哪裡之類的?   沒有,他從沒說過那種話,所以我才擔心,既然他沒跟我說   他有可能會跟其他人說嗎?他有沒有別的朋友?   雖然莫斯葛羅夫先生並不願承認,但他還是說:有。   於是我前去尋找魯迪全世界最強壯的人。      我走近世界強人的拖車,波本酒的味道迎面而來。我友善地敲敲門,換來一聲低吼:走開。   我等了一次心跳的時間,然後再度敲門。他說:我再說一次,走開。   我考慮了一下,雖不知他到底多壯,但他只要有聽起來的一半壯,就能把我像新鮮芹菜一樣掰成兩半。我決定說謊。我帶了朋友,傑克.丹尼爾這名字你有印象嗎?

  沒有印象,有大象啦,走開。   魯迪,我需要問你幾個問題,是有關亨利.沃克這個人的,人家說你曾是他的朋友。   這下子他沉默下來,不再叫我走開,我聽見他笨重的腳步聲走向門邊,打開門,伸出頭那是個方方正正的大禿頭。我忍不住同情起他的母親,生產的時候一定很辛苦。   曾是?他說:你說曾是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我說:您認為我是什麼意思?   他想了一下,說:意思就是他已經死了,被那些小流氓殺掉了。   跟我說說他們的事。   他說:他們有三個人,三個小流氓。   您介不介意讓我進去,好好談談?   嗯他回頭看看裡面。很亂。   我說:不要緊的。   他說:你不是警察。我已經讓人用那種眼神看了一整天。

  對,我不是。謝謝您注意到這一點。   他又看我一眼,然後轉身進去,我想就當這是邀請吧,我躡手躡腳地跟了進去。   他的住處並不算亂,應該說是只有藝術家才做得出來的亂中有序。我媽有句話說得好,她形容這種地方:什麼都有,而且都放在該在的地方。我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只不過這裡的東西並不在該在的地方,有個塑膠咖啡杯放在他枕頭上,而枕頭在地板上。證據顯示他在床上用餐,打開的冰箱是唯一的光源。我覺得我好像走進了一個先進的史前人類洞穴。   我在看起來像椅子的地方坐下。跟我說說那些流氓的事。   你先說,為什麼要找亨利?   我說:有人花錢請我找他。   真的?   真的。   誰呢?

  他的家人。   他說:那你一定是在說謊。   為什麼?   他找出酒瓶,大手一抓,塞進嘴裡。他直接用酒瓶喝酒,一口氣喝光光。   他說:因為他沒有家人,全家都死了。   我說:並沒死光。   他看我一眼,那種眼神我見過,那是種暴力迸發的前奏,可是有時候眼神只是眼神,希望這個就是。他說:你想混淆我,我討厭人家對我這樣。   容我為您解釋。我叫卡爾森.馬文尼,是個私家偵探。您知道亨利.沃克有個妹妹嗎?   我當然知道,她所有的事亨利都跟我說過,她死了,死透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我說:上次我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活得好好的。   這話什麼意思?   我受雇為她工作,漢娜.沃克還活著。

  接下來幾分鐘,魯迪臉上露出通常在死人臉上才有的那種空洞表情。我見過屍體,嗯,只有一具啦,那是位老太太,規規矩矩照燈號過馬路,沒看見有車闖過來。他的眼神就跟她一樣空茫茫看著遠方,似乎想要記住某件他永遠記不住的事,事實在他內心深處造成了裂痕。   他抬起頭來,用那對克羅馬儂式的眉毛下小到看不見的眼睛看著我說:這得讓珍妮知道。   沒問題,我想跟所有人都聊聊。   傑瑞米亞也該知道,還有JJ,大家都該一起聽,除非您覺得人太多,先生。   我保證不會。   他用力看我一眼,說:那麼,請跟我來。   我跟著他走。經過多年練習,這拖車門他已經可以泰然自若側身通過。他左轉之後大步沿著拖車跑向一座小帳篷。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蜘蛛女表演的地方,但她現在不在。

  進去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我聽話照做。他只花了四分半鐘,就抱著一樣東西回來。我原本以為那是一塊木材化石,然後我發現它有頭,有腳,頭和腳之間的部分應該也都有,只是包在毯子裡,看不見,我也並不特別想看。它能動的部分只有眼和口。不管這怎麼回事,我看見的是個活物,是個女人。   魯迪說:這位是馬文尼先生。   他看到我就呆住了吧。   嘿。   魯迪說:這是珍妮,她跟亨利很親。   很高興見到妳。我本能地伸手要跟她握。   抱歉。我不握手,怕有細菌。說完她笑了笑。   一兩分鐘之後,傑瑞米亞和JJ推開帳門進來,傑瑞米亞我認得,他向我點點頭。JJ緊繃著臉。   哈囉。我說。可是沒人客氣回應。   魯迪說:趕快說吧,我們都等著聽。   於是我就說了。因為我看得出來,他們在各自怪異的外殼下,都有顆在乎的心。帳篷裡有著對亨利.沃克滿滿的愛,而我對於能這樣愛人的人是沒有抵抗力的,他們跟象牙嘴啄木鳥一樣稀有,一樣美麗。   於是,我開始說故事。      我不太記得她打電話來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當時我前一個案子剛辦完,後一個案子還沒接到。我常常處於這種情形,整個早上填字謎、整理辦公室,等待電話響起。可是每次電話響時我的心臟都差點停止,因為太意外了。我曾努力想要變成充滿希望的那種人,可是我那間辦公室呀,實在不行。它在三層樓紅磚屋後進的一個灰暗角落,想要上去,得坐由盲人服務員操作的嘰嘰嘎嘎老舊電梯。我只租得起這種地方,很暗,很令人沮喪,我常想,應該多在太陽下山前出去走走,可是從來沒有做到。   我整天開著收音機,好跟上時事。羅森堡夫婦遭到處決,艾森豪宣誓就職,北海洪水死了近兩千人,這些我都是從收音機上聽到的。   總之,她打電話來,我接到了,於是她委託我做那件我做了的事。她聲音甜美,我相當喜歡她的話在我耳裡的感覺。   我說:我是做什麼的?我是個偵探,這難道還用解釋嗎?我應該要說得客氣點,但我正逢低潮,心煩得很。   你是私家偵探?   是的。   因為這件事我想保密。她說。   對誰保密?   我真想讓她一直說下去,她的聲音越來越甜,越來越像唱歌,那是種有能力讓人感到快樂的聲音。從她聲音裡我聽不出腔調,她摀著話筒。我多年的經驗告訴我,她一定是獨自躲在廚房打電話,電話線扯得太遠太緊,都快斷了。她說:那不重要。   我已經大概猜出這是怎樣的案子了。不用說我也知道,是丈夫的問題吧?妳想瞞著他,因為他有事瞞著妳,而妳想知道那是什麼事。比如說,他說他去打保齡球的時候,事實上去了哪裡。   她大笑起來。不,不是那樣的。   他說的嗎?   聽我說。她把聲音壓得吏低,比悄悄話還不如,小小的聲音透過她的氣息由電話線傳到我耳中,我得很努力才聽得見。也許我們應該面對面談一談。   好啊,我辦公室在第三街,我可以去腳程範圍內的任何地方見妳。   你能走多遠?   不太遠。   我希望你能到這裡來。我有寶寶,如果能不離家最好。你想你能過來嗎?我住在康科特丘。   我說可以。   康科特丘是孟菲斯的高級住宅區,方圓六哩之內都是簡約城堡式的房子。想在這裡買房子,你不但要有很多錢,還得有一紙上帝發的許可證,只有最上等的人才能住在這裡,也就是說,這裡充斥著所有你想得到跟想不到的罪惡,私家偵探單靠一個街區裡的人犯下的小小罪過,就能賺進大筆生活費了。不管她怎麼說,我當時以為知道自己所為何來。   但我錯了。   她現在已經是漢娜.卡拉漢太太,不姓沃克了。她是那種我會覺得自己肯定見過卻並不認得的女人。像漢娜.卡拉漢這樣的女子,我這種人遇不到,只能在雜誌封面上才會看到。她不但會讓路上塞車,甚至能攔得住火車。金髮、絲一般的皮膚,身材連沙漏也比不過。我呆呆看了她一分鐘,她等看完才請我進去。   她偷眼看看外頭。你沒把車停在街上吧?   哪兒都沒停,我坐公車來的。   這裡有公車?我都不知道。   我假裝是因為遵照她的指示才沒開車,其實我的車根本跑不了這麼遠。她不希望有人知道我來,我說我懂。我在這戲裡的角色雖然不可或缺,卻也令人不快。私家偵探處理的是隱私,隱私當然是祕密,有時候,還意味著有不可告人的黑暗面。但這並不影響我的自我評價。   要不要喝點什麼?   喝水就好。   坐一下,我去拿。   她實在美麗,我看著她走開,感覺自己好像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似的。   我坐的扶手椅是紫色的,厚厚的布面一點也不像是自然材質,讓我聯想到一屋子黃種人操作縫紉機的景象。沙發是一般美國汽車座椅尺寸,非常大,他們一定是先有沙發,再圍著它把房子蓋起來的吧,要不這麼大的沙發怎麼進得了門?客廳正上方有枝形吊燈,牆上有畫,畫裡的狗嘴裡咬著兔子,書架上擺的是真書。這些人若會為錢煩惱,一定是煩惱要怎麼花。   我聽見樓上某個房間傳來嬰兒哭聲。   她捧著小托盤回來,上頭有一個水壺、一個杯子和一小碗冰塊。冰碗裡有把小銀鉗,她用銀鉗優雅地從碗裡夾三塊冰進杯子,然後倒水。   她說: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   很正常,大家都猜錯。   我以為你會像我不知道,像亨佛萊.鮑嘉?   我能理解。   她紅了臉。我想我是受到電影影響。   是啊。說著,我拿出便條本和鉛筆。   我心底暗暗跟自己打賭,不管電話裡她怎麼說,這案子一定還是跟丈夫偷吃有關,結果我輸了。   她說:我想請您幫忙找出我哥哥的下落。   我寫下哥哥二字,說:好。   好?   我的意思是,好的,當然好,我會找到妳哥哥。   她喝一口自己杯子裡的可樂,說:這件事並不怎麼容易。   不管容不容易,我都一定會找到他。   你怎能這麼有信心?   如果我說找不到,那妳還會請我嗎?   她笑了。有道理。   可有些事妳得先告訴我。   好的,比如說?   比如說他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妳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妳想他現在有可能在什麼地方之類的。先把所有基本資料告訴我。   樓上的嬰兒一直哭個不停,不是教人血液凝結的那種哭喊,也非傷心痛哭,只是好像他覺得不太舒服,所以持續發出嗚咽的聲音。   他沒事。漢娜.卡拉漢看著我說:現在是午睡時間。黛博拉今天休假。   黛博拉?   保姆。   噢,難怪,我還心想保姆哪兒去了。其實我根本從來沒進過一棟有保姆的房子,這可是另一種社會階級呢。   我說:那麼,我們就先從這裡開始吧,看看從這裡面可以想到什麼。   她別開眼光。可惜我不太知道。   您說什麼?   這些問題我答不出來。我是說,如果我答得出來,我會回答,可是沒有辦法,我不知道。   你在一個地方待越久,事情就會變得越複雜。我嘆口氣說:好吧,可是這些都是我所想到最簡單的問題,我本來打算從這裡開始,然後進入像是個人好惡、喜歡的顏色、度假地點之類的較複雜部分。我看著她問:妳能告訴我什麼?   真對不起,馬文尼先生,我會把知道的事全告訴你。   謝謝。   她拿起可樂喝了一口,放在一邊,看著水珠順著杯壁滑下。   事實上,我們從小分開,九歲以後我就沒再見過他。我可以告訴你他那時候長什麼樣子,不過我想現在應該派不上用場。   我說恐怕確實沒用。   她帶著微笑說:他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鼻子尖尖長長,黑頭髮、高個子,皮虜黑黑的,很英俊,他從小就帥,我想現在一定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吧。   您的父親?   過世了,我很久很久沒見到他,但我想他肯定已經過世。您知道的,那個年代,經濟大蕭條,人在當時為求生存必須做出艱難抉擇。   九歲那年,我在地鐵站賣報紙,等我爸下車,照我媽指示把喝得醉醺醺的他拉回家,以免他把口袋裡僅存的一切拿去換他所謂的藥。我本想拿這個小故事跟漢娜.卡拉漢分享,但想想還是不說的好。   她說:他叫亨利.沃克。   亨利.沃克?這名字我好像聽過,不過很模糊。   他是魔術師,至少曾經是。戰後有一陣子很有名。   沒錯,我想起來了。我把這資訊記下,拿起杯子看她一眼。妳知道嗎,名人找起來並不難。   我知道,可是那時候大約八年吧我還沒準備好。我還沒準備好去找他。現在我準備好了。   現在他不是名人了。   她看我一眼,點點頭。他似乎從地球表面消失了。   那還真是了不起的魔術。您有沒有想過他也許死了?   我想過。   然後?   我不想相信。   我懂。那麼要是我發現他真的死了呢?   那我就會信了,當然。   他也許已經改名換姓。   我可以想見很多事都變了。她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神情。她很適合悲傷,那使她看來更美。   我能告訴你的就這些了,馬文尼先生,您想您能找到他嗎?   當然可以。我起身和她握手。您確定您能想到的就這些,沒別的了?   她說:我確定。   當時我就知道她在撒謊,只是不知那謊有多大。      長話短說,總之我找到他了,那是不久前的事。   我辦案成功率百分之五十,成功的時候,客戶常會問我怎麼辦到的,我的答案通常千篇一律:這事不難,也不容易,把事情辦好是我的本分。   但這一回真的相當容易。   有些人一生從事多種營生,俄亥俄州的保險業務員可以去明尼蘇達當推銷員,在加州的推銷員也可以跑到新漢普郡去賣車子。可是一個人如果十歲就當起魔術師的話,那他一輩子都會是魔術師。   我想,像亨利.沃克那樣的一個人,選擇工作不會偏離自己的本質。   第一站我去的是一個叫做美國巡迴雜耍事務處的小機構。這家小公司位在孟菲斯南邊一條小街上,在德科斯特當鋪和卡蘿美容院之間。我沒敲門,直接走了進去。屋裡亞麻油地氈已經磨損破裂,天花板上日光燈閃呀閃的,漏進百葉窗來的日光所照之處,有塵埃飛舞。牆上除了某所無名大學發的證書之外,沒掛別的東西。牆邊有張書桌,豪沃德斯.貝爾曼坐在桌邊,整家公司就他一個人。他穿著體面的西裝,掛著懷錶,戴著領結,鬍子不像鬍子,倒像是在嘴唇上方長了道眉毛。   他接過我的名片看了 一下,然後靠在椅子上盯著我好一會兒,掂我分量。如果你來是想揭開雜耍世界的陰暗面,那得花不少時間,因為我能告訴你的可多了。比如說吧   我想您一定有很多故事可說,但我今天來不是為了那個。我是來找人的,希望您能幫忙。不知道您手邊有沒有從以前到現在的雜耍團或馬戲團的員工資料?   他說:當然有,我這裡保存的全都是這種資料,盡我所能收集齊全,這行流動性很大,但我保存了詳盡資料,當然啦,都是跟雜耍表演相關的。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清楚狀況的人了。   為什麼?   因為我迷戀那個世界,也迷戀其中所有古怪。   原來如此。   那麼,您想要我幫什麼忙呢?   有個魔術師叫亨利.沃克,您聽過嗎?   他臉上發出滿足的光,這人喜歡表現得比別人都聰明,是那種容易因為愛現而惹人厭的傢伙。我當然聽過。   我說:我也聽過,可光記得有這個人是沒用的,我想知道現在在哪裡能找到他。   他說:那我就幫不了你了。   我還以為你無所不知。   有人知道的事我無所不知,但這件事沒人知道。他從金色小架上拿起菸斗,裝好,敲一敲,點起來,然後朝我這邊吐了口煙。他在戰後作了一場表演,就一場,但大家傳頌至今。我想你大概也聽說過,他讓一個女人死而復生。   我說:現在要找他的人也是女的,是他妹妹。   他吸一下菸斗,說:那我真希望我能幫的上忙,可惜沒辦法,抱歉。   好偵探和沒那麼好的偵探差別在於第二個問題,第二個問題通常跟第一個有點像又不太像,問的是一樣的東西,卻能引出不同的答案。   我問:你是說,在您所知範圍以內,現在雜耍界和馬戲團裡沒有人叫亨利.沃克這個名字?   我可沒這麼說。他感覺鼻子裡有東西,小心摳了摳。確實有個叫亨利.沃克的,也正好是魔術師,在傑瑞米亞.莫斯葛羅夫中國馬戲團裡工作。你想問我怎麼知道的吧?我在全國各地有些志趣相投的朋友,會寄剪報和分類廣告之類的東西給我。而這個亨利.沃克之所以會讓我留下印象,是因為那名字太有名了。   可您不是說   沒錯,但這個亨利.沃克不是他。   您怎麼知道?   他知道得比我多,甚為得意,所以故意停頓了一下才說:因為他是黑人。他是黑的,亨利.沃克是白的。   我搞糊塗了。你是說,有個黑人魔術師正巧跟另一個魔術師同名,但另一個魔術師是白人?這太扯了吧。   你覺得扯,是因為不了解這個圈子,魔術界裡有很多魔術師都沿用前輩的名字,好比說胡迪尼吧,他的名字就是從羅貝爾烏丹(譯註:Jean︱Eugene Robert︱Houdin,1805︱1871。法國魔術師,被譽為現代魔術之父。)來的。當然啦,胡迪尼是魔術大師,但這傢伙,這個黑人,跟他那位同名前輩比起來就差太遠了,而且連一個音也沒改,完全照抄,如果你問我怎麼想,我得說他真沒想像力。   我正想問你這樣是不是顯示他缺了點想像力呢。   是啊。   他在檔案櫃翻翻找找,找出一張文件,得意地拿起來揮了揮,看著它說:有了,這上頭說,那家中國馬戲團正在田納西州,要待三星期。這是幾星期前的報導,我想他們現在已經離開,向南方移動。   我點點頭站起來,說:謝謝,非常感激,您幫了大忙。      一個月前,我第一次到這裡來,當時最後一家子觀眾正要離開,馬戲團正在打烊。有個女的,應該是叫尤蘭達吧,她好心告訴我說,亨利和大家在某處酒吧消磨時光。   大家是誰?   她說:你去了就知道。   原來那是家無名路上的無名酒吧,專屬於這些沒人想搭理的馬戲團員工。說穿了不過是林中一間簡陋棚屋,唯一的標示是從松林裡露出的兩道燈光和丟棄在小徑旁邊溝渠裡的兩輛廢車。黃澄澄的燈光好像瘋狗眼睛。   我走進去,感覺上好像走進了會議進行到一半的麋鹿俱樂部(Elks Club)(我是麋鹿俱樂部會員),可是其中有些關鍵差異。這裡的酒保是鱷魚小姐,正在為一條腿的矮子、兩條腿的大個子和戴帽子的呆瓜服務。屋裡散坐的客人彷彿來自黑暗洞穴與未知山谷,一個比一個怪,我一走進來大家都先轉頭看我,然後又回過頭去繼續喝啤酒,毫不在意。我不知對此該做何感想。   然後我看見了亨利.沃克。他獨坐角落桌邊,一張黑臉隱在暗處,我一看到就知道是他。   我向鱷魚小姐點了兩杯啤酒,向他走去。   我把啤酒放在桌上,開口說道:晚安,沃克先生,我可以在這裡坐一下嗎?   他看看啤酒,聳聳肩膀。當然,坐兩下也行。   他將桌子旁的一把椅子踢開些,讓我坐下,露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眼睛看都不看我。我說:這杯飲料是給您的。   飲料?他微笑說:居然用這種字眼啊,您是?   馬文尼。我叫卡爾森.馬文尼,是個私家偵探。   喔。他的表情好像早知道我會來似的,一口氣把自己那杯啤酒喝完,然後盯著我的看。   我並不特別喜歡啤酒。   他說:我也是。然後把我這杯喝掉,嘆了口氣,眼睛空茫茫望向遠方。那種眼神我懂,他在回想過往種種,想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在哪裡曾經左轉,又在哪裡右轉,才會導致今天走到了這裡而非那裡。我看得出他想不通,而且從來沒想通過,就算知道發生過什麼事,還是不明白為何如此。依我看,人類就是因為不明白為什麼,才會創造出神祇。不過我有種感覺,亨利.沃克的神還沒造出來。   你現在就要抓我去關,還是會給我時間說再見?我想跟朋友道別。   抓你去關?   他不理會我說什麼,自顧自地笑了。你知道嗎?這麼久以來我一直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被抓到,不知道我做的是對還是錯,對我來說那是對的,非做不可,但感覺起來卻跟我想的不一樣。是有規範的對吧?身為文明世界的一部分,就得遵守某些規範。   我想是吧,可是   問題是,如果你並不是其中的一部分呢?   我恐怕不太懂您在說些什麼,沃克先生,我來是想要   拜託,別裝傻,你不適合。我在說的是我殺的人,薩巴斯欽先生。   這下我的臉結巴了。當什麼表情都做不出來,只能傻眼的時候,臉也會結巴。搞了半天,怎麼扯出另一件事來,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可是感覺好像應該順勢而行,這對偵探來講是很重要的。我說:當然囉,薩巴斯欽先生。   亨利陷入沉思,面對每一個隨機掠過心頭的回憶。那種表情我見多了,有時候你能看得出來對方沒在聽你講話,他的注意力在另一件事上,那事只在他心裡,旁人看不見,也與旁人無關。亨利.沃克現在就是這樣,人在心不在。   馬文尼先生,您對您的工作一定很在行。   這個嘛,盡力而為吧。   他搖搖頭說:能把我跟那起謀殺連上,又在這裡找到我,很不容易。你一定知道很多我的事。   我點點頭。是知道一些。我說:舉例說吧,我知道你不是那個什麼來著?   黑人?我想你是要說這個吧?   是的。   他說:這早就不是祕密了。我太粗心,常常有沒塗到的地方,只要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這不過是鞋油而已。可是沒人認真看我,身為黑人,尤其是在阿拉巴馬這種地方,人家懶得看你,當然也就不會發現這是偽裝。我變得越黑,人家就越看不見我。他微微一笑。可你卻看見我了。   我拿出便條本和鉛筆,把本子翻到還沒寫過的地方。也許您能告訴我,這一切怎麼發生的?我得做筆記好向上級報告。我不知道事情會怎樣演變,但我想盡可能記下一切過程,好有線索回到原點。   他說:樂意之至,馬文尼先生,我就從頭說起吧。   再好不過。   他停了一下,深呼吸,調整坐姿。整個故事簡單說起來是這樣的:我有個妹妹,名叫漢娜,我們的母親死了,父親一蹶不振。他在大旅館找到一份工友工作,那裡是很棒的地方,有大理石地板,天花板很高,房子很大。   我說:我懂。   漢娜和我手裡握著大把時間,到處探險,遇見一些客人,他們多半都是大好人,可是其中有個薩巴斯欽先生,非常奇怪,跟他有關的所有事情都怪。他皮膚有問題,幾近純白,好像一輩子從來沒曬過太陽似的。一開始我很害怕,可他是個魔術師,這點對我很有吸引力。我就是在他那裡學到我就是在那裡開始學魔術的,他說什麼我都照做,甚至還發了誓。   發誓?   要當魔術師,就得發誓不告訴人家你是跟誰學的,這個誓言我守了很久。   開始講故事之後他一直注視著我的眼睛,說到這裡他突然把眼神移開,我想這事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我說:後來呢?   亨利說:他技巧高超,我有天分,每一天都學到新本事,我的心思全放在上頭,忽略了我父親,忽略了我的生活。   然後就出事了。   你怎麼知道?   總是這樣的。   我低頭看硬幣在他手指間滾來滾去,那些手指頭好像只是在給硬幣讓路,並沒操控它們。他說:我給他耍了,薩巴斯欽玩我,這一切都只是因為他盯上了我妹。   那種人啊。我說。   不。亨利用眼神緊抓住我。他根本不是人,他是魔鬼。   魔鬼?   他就是魔鬼本尊。他把她帶走了。有一天,他們就這麼不見了。警察來過,說他們很努力找她什麼的,但她不過是個工友的女兒,他們找起工友的女兒來能有多麼賣力?而我又不能把知道的事情告訴他們。   因為發過誓。我說。   亨利說:他把他的血和我的混在一起,從此以後我裡面永遠有他。   我說:你只是個孩子,你讓他給嚇著了。我這麼說並沒有用,直覺告訴我,沒有任何東西能改變他的感受。   我一輩子都在找他們。他搖搖頭。不是像警方那種找法,我把它變成生活的一部分,我把它當作天職。馬文尼先生,為找他們我環遊世界,我工作巡迴全國,二次世界大戰時去到法國和義大利,我才不在乎誰會勝利,只想著也許能在那裡找到他們,也許會在戰場上看見打著他名號的旗幟,也許我會看見有面旗上寫著神奇的薩巴斯欽先生!誰知道呢,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回國之後,我冠上千萬種化名,化身成千萬個不同的人,在各種各樣的場地表演,什麼地方都去,找不到他們,我永不休止。我到處向人打聽他,描述他的長相,他的臉,他的皮膚。   然後?   我再也找不到漢娜,因為她已經死了。她很久以前就已死去,也許是在他帶走她一星期之後吧,所以我永遠找不到她,但我找到了他。   然後呢?   他露出微笑,揮手向鱷魚小姐再要一杯啤酒。接下來發生的你知道。      亨利.沃克屬於世上不可或缺的一種人,我們看見他就可以對自己說:就算我落到這步田地,即使生活如此艱苦,永遠不會有起色,但起碼我不是亨利.沃克。如果人生而平等,擁有相同的整數這是個相當靠不住的假設,那麼亨利這一生做的就是不斷的減法。他所有擁有的東西哪樣沒給拿走?他就像大太陽底下的小水坑,一天天變小,最後幾乎一點也不剩。他唯一的禮物是變魔術的能力,來自魔鬼,至少他認為那是魔鬼。但就連那也該算交易,薩巴斯欽給了他魔術,卻將他的摯愛帶走。因此,亨利必須殺他,這不是他的決定,而是他不得不面對的,人生的現實。   從這個角度看去,我想他很幸運,人生有個目標。   他告訴我,有一度他曾是很好的魔術師,可說是頂尖大師之一。但在瑪莉安娜.花兒和艾德嘉.卡斯坦包姆出事之後,在他最後一次為真實生活努力並失敗之後,我找不到任何有關他的紀錄。沒有新聞報導,也沒有口耳相傳。問題在於,他搞不清楚自己是誰或是個什麼東西,是黑人?還是白人?既然難以抉擇,就只好兩個都當。他變魔術的本領確實高強,能在同一場合以黑白兩種形貌各表演一次,而且內容完全不同。以白人魔術師出現時,模擬早期大師瑟斯頓、凱勒和羅貝爾烏丹的風範,白亨利認真看待魔術表演,也希望觀眾對他的表演認真看待。但黑亨利的演出就完全是場扮裝秀,他很會裝傻,把一張黑臉上的兩個大白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似的,一副連自己都給自己的表演嚇到了的樣子。黑亨利自稱笨惡魔克列仁斯,白亨利則自稱百變魔術師愛德華.毛比爵士,還戴假鬍子作為偽裝,其實大可不必。亨利只以本來面目上過一次台,作過一場表演,讓瑪莉安娜.花兒死而復生。從此他將自己一分為二,度過四○年代晚期,那段日子他稱之為失落歲月。直到殺死薩巴斯欽之後,他才回復本名,來到這最後一站。      克列仁斯與愛德華爵士在全美巡迴演出,同時尋人。他對他要找的那名魔術師所知甚淺,就連叫什麼名字也不確定,他所記得的只有那人的長相,身材瘦小,臉白得像用粉筆畫的,那張臉只要見過一次,你就忘不了,而亨利天天得見,那張臉天天在他眼前懸著,有如他塑造出的幻影。遇見同行的時候,他會問起,有沒有聽過那人,他有沒有在這裡表演過,有沒有人知道上哪兒可以找到他。亨利提到他的時候是這麼說的:他是我師父,失蹤了,我想再見他,為他所做的一切向他致謝。   可是沒人認得那人,連聽都沒聽過。   除了一個之外。   這人並非魔術師,而是幫巴納姆運摩天輪的卡車司機。他跟亨利說,他有一次開高速公路,下休息站去喝咖啡吃飯,那邊的咖啡比加油站好些。就在他找到位子正要擠過去坐下的時候,瞥見不遠處有個男人正在變魔術給一個小女孩看,看來他人很好。那女孩跟媽媽在一起,兩人都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那媽媽看看錶說該走了為止。他之所以記得這事,是因為那人的臉,他從沒見過那麼白的臉,比麵粉還白,彷彿他的臉已經死了,其他部分卻還活著,會走會動,活生生的。那很嚇人,可是當地人好像都習以為常,不覺得他怪,所以卡車司機猜想他八成住在附近。   亨利問:那是哪裡?   卡車司機想了想,想清楚了才說:印第安那,應該是印第安那州的曼西鎮。   說完又補了一句:那人看起來人真好。      有一大群人等著要看亨利表演,但他並不在場。他當時原本要以笨惡魔克列仁斯,還是百變魔術師愛德華.毛比爵士的面貌上場?他不記得,也不重要了,因為他再也不會以這兩個身分出現。反正他最後幾場演出也是一塌糊塗,原本優雅的毛比表演到一半忽然變成了眼珠爆凸的傻蛋,平日擅長糟蹋自己娛樂大眾的克列仁斯忽然變得博學而沉鬱起來。對此亨利比觀眾更困惑,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現在他塑造出來的角色似乎比他更像他自己,如果說世上還有一點點亨利.沃克存在,就擠在那兩個角色逐漸縮小的差距之中,但他至少還有能力拋棄那兩個角色,因此,他既沒打包行李,也沒留下隻字片語,就開車上了夜路,前往印第安那州的曼西鎮。他所做的,就跟薩巴斯欽多年前一樣:消失。這是他最後一個戲法,也是最棒的一個。      要去印第安那的曼西鎮,得開十四個小時,汽油每加侖三十分錢,他口袋裡有十二塊和一點零錢,加完油、買了咖啡和三明治之後還能剩一點。但他不餓,只想一直往前開,彷彿看見那城鎮就在無盡的前方等著。一開始街道和房子小到看不見,然後他越往前進越能看得清楚,他身體裡面每一個分子都在努力向前。開始下雨了,天昏地暗,雨滴有五毛錢銅板那麼大,密集而持續,而他在暴雨中仍然看得見那座城鎮,看得見鎮上薩巴斯欽所住的那棟房子,白色房子,有黑色百葉窗,跟附近其他房子沒有兩樣,只在屋子旁邊多了棵木蘭花。屋前有漂亮的草坪,突出的多角窗下還有一排開得十分燦爛的杜鵑。混凝土人行道兩旁長著猴子草,盡頭轉為漂亮的紅磚道,在你和大門之間隔著一道紗門,黃銅門環與眼同高,下方二分之一處有投信口。亨利相信等在前方的就是這個,他已經超越了自己,人在離目標實現如此之近的時候很容易這樣,誰會讓時空這種小事擋在你和宿命之間?   那雨是不會停的。雙線道柏油路在雨中一片模糊,路旁的煞車燈看起來像猛獸的眼睛。但只有膽小的旅人才會害怕開進暴雨之中,亨利可不怕,他繼續向前,也許在途中閉上了眼睛。他走進門,先進客廳,再進廚房,各處明亮的擺設都符合美國人的理想家庭形象,像廣告圖片一樣,乾淨整齊又正常,素雅舒適。這是敵人設下的偽裝,外表體面,後院裡卻埋著十二個遭砍死的女孩屍體。陽光普照的下午,薩巴斯欽先生會在大陽傘下開茶會,想著十四吋土下的死者,微笑待客。因罪而生的愉悅滿溢於心,他為自己感到驕傲,全都是他幹的,完全不假他人之手。   亨利在黎明時分的黑暗之中開車前行,這些景象在眼中栩栩如生。      他抵達曼西的時候,整個天空的雨都已下光。陽光蒸出來的水氣在街道上徘徊,有如孤魂野鬼一般。曼西是個甜美的小鎮,非常適合躲藏,可是亨利終究找到他,要見到他了。某人曾說:原本也許不存在的東西,你一旦看見,它就存在了。這是魔術師的信條。   今天,薩巴斯欽先生將被看見。   亨利不需問路,也不看路標,他先左轉,再右轉,然後再左轉一次,就到了他家門口,彷彿別家他都找過,這裡是最後一家似的,經過郵筒亨利看也不看上面寫什麼,因為他不用看也知道,這裡是七○二號。   他沒敲門,就這麼大步走了進去,一副受邀前來的樣子。   薩巴斯欽先生就在那裡,同一個人,同一張臉,同一副微笑,同一張椅子。怎麼會連椅子都是同一張?亨利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這樣,一切如同往常,亨利一時之間甚至變回了當年那個小男孩,那個初次遇見惡魔的男孩。那惡魔與從前唯一不同的是穿著,今天他沒穿西裝,改穿白色針織棉衫,藍色寬鬆長褲和休閒鞋,換了造型。   他說:哈囉,亨利。   亨利不吭聲,只盯著他看,手指輕輕撫觸口袋裡的刀,動作小到難以察覺。但這逃不過薩巴斯欽先生的眼睛,他癟起嘴,褪去笑容,浮現出失望的表情,雖然他對即將發生的事早就心裡有數,可總還帶幾分僥倖,現在他確定了。   他說:亨利,我很遺憾,我希望你能知道這點。他目光飄渺,彷彿在回顧過去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雖然即使重新來過,我也不會改變作為,但讓你傷心我覺得很抱歉。   說到這裡,薩巴斯欽先生停頓了一下,讓亨利有機會回應,可是亨利什麼話也沒說。那麼你想知道漢娜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他就說話了,他說:不想。   我很樂意告訴你,故事並不長。   不用。   好吧。他聳聳肩膀,開始左顧右盼,好像覺得對話越來越無趣。反正你聽了也會失望,其他女孩有些女孩子的故事我可以說得很精彩,但漢娜各方面都很平凡,除了當然,除了她的頭髮以外,她的頭髮美極了,對吧?   亨利記得她的頭髮,想到她的頭髮,再想到薩巴斯欽先生碰過它。他崩潰了。來此之前他就知道他會崩潰,知道他們兩人都將就此毀滅,但他沒想到會這麼快,更沒想到光是記憶就能摧毀自己。亨利感覺自己讓人由內而外切開,所有感覺都從那開口流洩而出,一點也不剩。他握住刀,薩巴斯欽先生面不改色,如果他大吃一驚,亨利會愉快些,但無論如何都無所謂了。亨利說道:想想漢娜。然後秉持著他這輩子練得最純熟的兩件事技巧和恨意將刀擲了出去。那飛刀速度快到看都看不清楚,要不是讓薩巴斯欽先生的心臟擋住,非刺穿牆壁不可。多美好啊,一切都很完美,連死亡也是,多麼美好。等了這麼多年,竟只花一秒鐘就將一切作結。傷口和刀密合,所以流血不多,薩巴斯欽似乎並不在意,低頭看看傷口,抬頭看看亨利,然後笑了。   他說:你是個好學生。他最後一次讀出亨利的心。你是最棒的一個。   然後就死了。   亨利走進那屋子的時候,是個白人,離開時變成黑人,並以此形貌度過餘生。      大多數私家偵探在執業之前都在警察機關或公家單位待過相當長的時間,但我很早就進入這行,而且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會做別的丄作。我愛學校,成兵過程中一心只想學習、閱讀、理解。父母為我擔心,我也為他們擔心。他們和其他我所見過的大人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一旦男孩變成男人,對於事實的追求就會告終。只有學者會把人生拿來提問、學習、發現新事物,大多數的人我最大的恐懼就是變得跟大多數人一樣輕易就將那些通通放棄,快快樂樂過著對周遭事物和周遭人物、甚至對自己的丈夫妻子都不了解的生活,讓祕密永遠留存。這就是我當偵探的原因,我總是好奇,總想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總想把事情搞清楚。獲知事實能讓我得到某種解放,即使消息本身很糟,也是好消息。   我跟亨利說,我無權逮捕他。我要他別逃,執法者可能很快就會來把他抓去關進監獄,這要看情形而定。他聳聳肩膀,他已經放棄了。   我始終沒跟他說漢娜的事,沒告訴他那個他誤以為已經死去的妹妹其實還活著,就住在兩百哩外。我應該說的,但我沒說,當時我並不明白為什麼。      我過去之前先打了電話,因為她要我先打電話。她說現在時間不怎麼方便,但我說我有消息,她沉默片刻,然後要我快去。我猜她先生大概快到家了,而且她依然將此事保密。婚姻還真是件美好的事。   她抱著寶寶來開門,寶寶驚訝地望著我,但漢娜微笑請我入內。   她向我身後望去,說:你車就停在街上。   我說:不會太久。其實說不定會,我並不確定。但說話語氣夠肯定,人家就會相信你,有時候連自己都忍不住會信。   我們坐的椅子跟上次一樣,只有漢娜身邊多了個嬰兒床,此外一切都沒改變。   她說:你說有消息。   我這麼說的嗎?我想我態度不太友善,可當發現有人對我說謊的時候,我通常都友善不起來。有人對我說謊的時候,我會變成大家原本期待的、像鮑嘉或馬羅的那種硬漢,會不客氣地頂人家的話,會不按牌理出牌,會為了問出他要的資訊扭斷人家胳臂。這全都是她罔顧我從一開始就闡明的需求,那很簡單嘛,真的很簡單,我只求事實。   她說:拜託,快告訴我吧!   漢娜,我做了點調查。   那還用說,我就是請你去調查的。   我是說調查妳。   聽見這話她有點退縮,退得不多,但氣勢比之前弱了。她說:我?真的?眼睛睜得大大,充滿疑惑,就像在問:為什麼?   我冷冷看她一眼。妳為什麼沒告訴我?   她把寶寶的重心從一邊腿上移到另一邊。對不起,我沒告訴你什麼?   我說:妳沒告訴我當時發生的事,沒告訴我真正發生的事。妳只說自小和家人分開,卻沒說是怎麼分開的。   怎麼分開的?   我瞪著她,直到她軟化為止。   因為我覺得那沒什麼要緊,至少跟我委託你的事沒什麼關係。她又說謊了,明顯到就像掛了面大旗,上頭寫著我是謊言一樣。   我說:問題就在這裡,重不重要得由我決定。有個女孩讓人誘拐,消失不見,大家都認為她死了,二十年後卻出現在康科特丘,過著富裕的生活,從沒想過要回自己的家?雖然我不是愛因斯坦,也知道這很重要。   我把一張剪報扔到茶几上,那是一個在美聯社工作的老朋友給的,還我人情。上頭寫的和亨利說的相符,旅館、城市、怪人、失蹤,每件事都在上頭。   她並沒伸手去拿剪報,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不用看,因為上面寫的她都知道。   妳一開始的時候為什麼沒跟我說?   她說:我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的表情就跟幼兒書一樣淺顯易懂。我並不是想隱瞞什麼,馬文尼先生,我請你是要找亨利,不是要查我自己的過去。這到底有什麼要緊?   寶寶哭了兩聲,她搖一搖他,安撫一下。   我說:事實當然要緊,卡拉漢太太,那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追尋事實,所以當我發現有人向我隱瞞事實的時候,就會生氣。   你看起來並不怎麼生氣。   這是我在工作中的另一長項:喜怒不形於色。   她擦掉寶寶臉上的淚水,看看我。那種眼神我見過,意思就是:好吧,我放棄,跟你說實話好了。不過當然了,通常接下來說的還是謊話,可我打算再給她一次機會。   她說:你這份報導上寫的不是事實,事情經過不是那樣的。   真的?我拿起剪報,假裝重讀一遍。妳知道嗎?這還蠻難搞錯的。   她沒否認。有一部分是對的,只是不全對。   繼續。   她起身把寶寶放進嬰兒床,他像小貓似的瞄喵叫了一分鐘,然後就睡著了。漢娜雙手放在膝上,開口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確實和家人分開了,這部分我跟你說的是事實,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爸或我哥,那也是事實。但那並不是誘拐,馬文尼先生,那是一個協議。   一個協議?   我我們當年生活並不容易,我不是在抱怨,只是陳述事實。我還沒滿十歲,我媽就得肺結核死了,我爸失去一切,我們幾乎一無所有。他在一家旅館找到工作,當工友,你能想像那種情景嗎?他原本是大人物,竟淪落至此。他恨自己。他開始喝酒,喝得很凶,起初在工作之外的時間都是醉的,後來連工作時也醉醺醺。我們只有晚餐時間才會見到他,其他時間他就好像死了一樣。   我說:真悲哀。   是的。我和亨利很親,非常親。他太愛我,我想他我想他想要救我。   救妳?為什麼?   她說:因為世界太險惡,剛開始我隨他去,但後來發生一些事情。   什麼事?   兩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確切的想法,但總之我了解到他沒法替我過我的人生,之後我們就有了距離,我想要某種他給不了的東西,於是我們為自己創造了新生活。就在那個時候,出現了一隻流浪狗,我把全副精神都投注在牠身上,全心全意照顧牠,牠讓我有力氣活下去。   另一件事呢?   她搖搖頭說:亨利大受打擊,一副慘兮兮的樣子,即便在那個時候,他也不是那種讓你可以寄託夢想和希望的型。後來,他的重心也轉移了。   薩巴斯欽先生。我說。   對,薩巴斯欽先生。那當然不是真名,他只是想讓自己聽起來更神奇一點,想讓亨利覺得他很神奇。他並不是真正的魔術師,只是會一點變魔術的技巧。事實上,他是個推銷員,賣肥皂,各式各樣的肥皂,其中也包括高級旅館用的那種,所以才會住進佛瑞蒙特飯店。   我說:賣肥皂的。   亨利對他著了迷,想學會所有他會的把戲,整天待在房裡,最後就連我爸都注意到他不對勁。有一天,他跟在亨利後面,想看他去哪裡。亨利離開之後,我爸敲門進去,見到那人,聊了很久。從那天起,他們天天聊,大約聊了一個星期左右。   那亨利呢?   他毫不知情。   好,然後呢?   您稱之為薩巴斯欽先生的這個人,賺錢不少,你知道的,就算時局再艱困,人還是需要肥皂。   好。我說。   我爸在談話過程中了解到,薩巴斯欽先生是個好人,有錢,而且一直想要有個家庭。至少要有個自己的孩子。   那他為什麼不生一個?   漢娜笑了,但笑得很勉強,是那種你不知道要說什麼好的時候硬擠出來的笑。她說:別傻了。他有皮膚病,連太陽都不能曬,要不然就會灼傷。他的臉白到嗯嚇人,女人通常不會喜歡吧。   我說:了解。   總之,我爸照顧不了我和亨利兩個,尤其是我,他沒法忍受我過那種生活。   漢娜停頓一下,想讓我把整件事理出頭緒。她把套在手指上的婚戒轉著玩,左半圈,右半圈。我一分鐘前就把這些事在腦中組合好了,現在又重新拆開,因為我不喜歡它的樣子。可這就是事實。   我說:他們做出一個協議。   她說:是的。   內容是?   他要送掉我,馬文尼先生,我爸把我送給薩巴斯欽先生。   我甩了甩頭,不是因為我不信她,而是因為她的話讓我很難接受。我得甩甩頭才能騰出空間把這些話塞進去。   我說:妳爸把你送人了。我非得重述不可,這樣才能讓自己相信,也才能讓事情聽起來合理些。   她向沉睡中的寶寶望一眼,然後回頭對我說:是的,我沒被誘拐,而是被收養了。他接納我,而我姓了他的姓。她露出微笑。這不怎麼合法,沒簽文件,我想你可以稱之為君子協定。   我可不知道能不能這麼稱呼它,君子通常不會拿孩子送人。   你要怎麼評斷我爸隨便你,但這就是事實。以一個讓人像棒球卡一樣賣掉的女子而言,她的態度高傲了點。   一定很難受吧。   是的,很難受。剛開始我很想念我的第一個爸爸,還有亨利,我特別想念亨利,沒法想像他要怎麼捱,但後來我們三個   你們三個?   薩巴斯欽先生、我,還有那隻狗瓊.克勞馥我們開始了與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很好的生活。他將我當作自己的小孩,扶養我長大,如果我沒跟著他,不知道會有多慘。馬文尼先生,我有一個家,還去上學,一直上到大學,我親生父親恐怕沒法給我這些。所以,是的,我過得很好,好得令人吃驚。   聽起來好極了。我拿起剪報。那這又怎麼說?報紙通常不會自己編故事。   那是我爸弄的,為了亨利。   為了亨利?   他沒辦法把自己做的事告訴亨利,把我交給別人,他說不出口。要是亨利知道了,他沒法活,所以他就叫了警察,把事情弄成那樣,好讓亨利以為   以為妳被誘拐,被人強姦,被人殺掉。他居然認為亨利這樣想會比較好?這是什麼爸爸?   她說:他並不是個勇敢的人,馬文尼先生,我爸對我做的事是對的,他幫我找了個新爸爸來代替他,我真心相信這是對的。但他對亨利做的不對,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你去找他,我要告訴他,我要他知道我還活著。   這就是整個故事裡我覺得最荒謬最錯亂的地方,她過得確實很好,這一點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是個美女,有大房子住,有孩子,有保姆,還有個成天工作的丈夫。她似乎真的很快樂,我聽過亨利的說法以後,實在很難理解這種情形怎麼可能發生。   那麼,你找到了嗎?   找到什麼?   亨利啊,你說有消息,我以為你一定是找到他了。   她眼中燃起的希望足以點亮全世界。我說:我想是吧。是的。   她興奮地說:真的?噢,天啊,真的嗎?他還是魔術師嗎?   我點點頭。照我收集的資料看起來,他不是很好的魔術師,但是確實是個魔術師沒錯。   亨利。她流露出渴念的神情。你不知道有多少個晚上我臨睡前都在想,不知道再見面會是什麼情景,馬文尼先生,我好想見他!現在我有家了,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但確確實實是家,我要他成為其中的一部分。我們有錢,如果他需要錢,我幫得上忙。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訴他我還活著。他現在什麼樣子?   我說:就跟妳剛說的一樣,他一副慘兮兮的樣子。   漢娜正要接話,就聽見外頭有聲響。我也聽見了,那是車子開進車道的聲音。車門打開,關上,腳步聲漸漸接近,她向我拋來一個被逮到了的表情,那個表情我知道十八種說法。   她說:噢,糟糕。   他不是暴力型的人吧?我當然能保護自己,我沒看起來那麼弱,只是想先問一聲,好先擺出防禦姿勢。   她大笑起來。不,他不是暴力型的人,我連他生氣的樣子都沒看過。   真的嗎?那保密又是為了什麼?   她起身去鏡子前檢查儀容,想讓那個男人看見她最好的一面。因為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很難過。然後她轉過頭來面對我說:他非常愛我,希望我幸福快樂,而且我並不是真的有多難過,只是希望亨利能跟我們一起。   我說:我該走了。   她說:不,多告訴我一點,他到家以後都會先去開灑水器,然後看看杜鵑花,所以要再過一分鐘才會進來。   我闔上便條本,跟鉛筆一起收進口袋,然後看著她,深吸一口氣,那是我這輩子吸得最深的一口氣,連腳趾頭都感覺到了。我說:在他進來以前,我有件事得跟妳說,其實,應該說是兩件事。   當某人說:我有件事得跟你說的時候,通常不會是好事。她等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有如嚴冬石像。我說:漢娜,薩巴斯欽先生不管他本名叫做什麼,他死了。   什麼?   他死了。這是我要跟妳說的第一件事。我稍稍停頓一下,才繼續說:第二件事是,亨利殺了他。   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我說:很令人震驚,我知道。   她說:噢,我的天啊,豈止震驚,這根本是我所聽過最荒謬的事。   抱歉?   馬文尼先生,您真的是私家偵探嗎?如果真的是,那可就是我所見過最遜的了。   也許我確實很遜,但有時候也會意外發現真相,然後努力把事情搞清楚。   是嗎?但這件事您沒搞清楚,我也不認為您會搞清楚。   有人打開大門,漢娜微笑拿美麗的雙眼瞪我,讓我動彈不得。   噢,看,我爸回來了。   他說:漢娜。   我起身轉向聲音來處。   她父親穿著深藍色西裝和閃亮的黑皮鞋,鞋邊沾著乾泥。個子矮小,身體看起來很虛,走路步子小而謹慎,好像很怕跌倒似的。他的體型並不顯眼,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臉,白得像鬼似的,就跟亨利描述的一模一樣。   我說:卡拉漢先生。   他微笑向我走來,伸出手。我心想,這是個開朗沒有心機的人,看起來人非常好。我們握過手後,他說:我是詹姆斯.卡拉漢,您是?   漢娜親親他臉頰,說:這位是馬文尼先生,他是保險業務員。   是嗎?他只是假裝相信女兒,並非真信,沒人會信這種謊話。所以,妳畢竟還是打了那個電話。   她說:我覺得這事還是得做。   他笑著對我說:漢娜認為我住在氾濫平原上,我一直跟她說沒關係,用不著擔心,可她堅持我要保氾濫險。您怎麼看?馬文尼先生,我們這裡是氾濫平原嗎?   他嚴峻的眼神讓我明白他心知肚明我不是什麼保險業務員,但我還是繼續演。   我說:依我看確實有此可能,卡拉漢先生,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   我相信馬文尼先生一定很清楚自己在講什麼,可是我還是認為妳該再聽聽其它意見。   我正有此意,也跟馬文尼先生說了。他正準備要走。   他說:好極了。亨利今天狀況如何?   亨利?我不假思索就衝口而出,話說得太快太刺耳,但我實在想不到這個名字會從他口中出來。   卡拉漢覺得我的反應很怪。那是我孫子。   我說:當然。   他繼續問漢娜:在睡覺嗎?   她點點頭。   那很好,我也想睡一下,可是得先脫掉這身西裝,然後去書房作點筆記。   筆記?   詹姆斯寫日記。他把發生在他身上的每件事都記下來,說那是他的嗜好。   他指著自己的頭說:因為人會遺忘,而我不想忘,就連我不想記得的事我也不想忘掉。   我說:似乎是個很不錯的嗜好。   漢娜微笑說:也許有一天他會讓我看。   他說:會有那麼一天的,我保證,會有那麼一天的。   我們看著他走上樓梯,聽見書房門關上之前誰也沒有說話。我看看寶寶,他仰臥在那裡,安詳睡著。   漢娜想要擠出笑容,沒有成功,她說:我想這有點出人意外。   是有點,不過我想我漸漸懂了。   對不起,我應該講清楚的。   噢,不用,我想我懂。卡拉漢先生我們現在就用真名稱呼他吧,他本想把妳扶養長大成為一個好女孩,但妳並不乖。   她紅了臉。您真聰明,我比較希望您笨一點。   抱歉。我只要覺得自己笨,就會逞強。   她看著寶寶說:我犯了錯。大學畢業才一年,我就愛上了一個不愛我的人,然後事情變得複雜,他就離開。這種故事您一定聽多了吧。   我點點頭,一滴汗水順著臉頰流下。她注意到了,把窗打開,然後回頭輕聲對我說話,聽見樓上有半點風吹草動就暫時住口。   值得慶幸的是,馬文尼先生,我有個家。有家真好。我想,人真正需要的也不過就是這個一個隨時可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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