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闇夜回聲

第13章 13

闇夜回聲 李查德 19744 2023-02-05
  愛麗絲七點二十分就到了。他醒來時渾身熱烘烘地,聽到有人輕輕敲門。他翻下床,在腰間包了條濕毛巾,赤腳輕輕走過骯髒的地毯,打開門。愛麗絲站在門外,他看著她,她搖搖頭。李奇看了外面的夕陽餘暉一眼,黃色車子停在停車場上,他轉過身走回房間裡,她跟了進去。   能試的我都試過了。她說。   她換上了律師服,黑色褲子搭配西裝外套。褲子腰身很高,幾乎與運動內衣連在一起,但中間露出一吋古銅色腹部。除此之外,她看起來很像樣,只是李奇想不出這一吋皮膚,對卡門這種處境的人會有什麼樣的重要性。   我問過她,是因為我嗎?愛麗絲說。她想換別人嗎?老一點的?男的?西班牙裔的?   她說什麼?   他說她誰都不要。

  實在太離譜了。   對啊!愛麗絲說。我跟她說她的處境艱難,免得她還沒弄清楚狀況,但還是一樣。   把她說的每句話告訴我。   我已經說了。   李奇包的毛巾讓他很不舒服,太小了。   先讓我把褲子穿上。他說。   他把褲子從椅子上拿起來,走進浴室。褲子濕濕黏黏的,他穿了上去,拉起拉鍊,走了出來。愛麗絲已經把外套脫掉,放在椅背,就在他的濕襯衫旁邊。她坐在床上,手肘撐在膝上。   能試的我都試了。她又說一次。我說,給我看看妳的手。她說,要幹什麼?我說,我要看看妳的血管有多粗,因為他們會把死刑藥劑從那裡打進去。我跟她說,她會被綁在輪床上,跟她描述人家會對她打什麼藥,告訴她會有人在玻璃後面看著她死。

  然後?   一樣沒用。我好像在對著牆壁講話。   那妳逼得多緊?   稍微吼了一下,不過她無動於衷,還是重複之前說過的話,就是不要。李奇,我們最好得面對現實。   這樣符合規定嗎?   當然啊!沒有法律規定一定要有律師,它只說有提供給你的必要。   這能算精神失常的證據嗎?   她搖搖頭。不算。她說。不然每個謀殺犯都拒絕聘任律師就好了,再用無行為能力辯護了事。   她不是謀殺犯。   她似乎不太想證明這點。   有別人聽到嗎?   還沒有,可是我很擔心,因為從邏輯上來講,她的下一步就是把她的意願寫下來,到時我就連門都進不去了,其他人也一樣。   那我們該怎麼辦?

  得用點技巧,只能這樣。比如完全忽視她的意願,繼續在背地裡代替她跟沃克周旋,如果可以讓他不提起告訴,那麼不管卡門需不需要我們,她都已經自由了。   他聳聳肩。那就這麼辦,可是實在太奇怪了,不是嗎?   當然。愛麗絲說。我從來沒聽過這種事。      一百英里外,兩個男的吃完飯後回到汽車旅館。他們也吃了披薩,可是配的是大杯冰啤酒而不是開水跟咖啡。女人已經在房間裡等著,保持警戒,來回踱步,這表示有新的消息進來。   怎麼?高的那個問道。   追加工作。她說。   地點?   佩科斯。   這樣妥當嗎?   她點點頭。佩科斯還算安全。   是嗎?黑的那個又問。   等你知道他付多少錢,想法就會不一樣了。

  什麼時候?   要看前一個任務怎麼樣。   好。高的那個說。目標是誰?   某個傢伙。女人說。等我們做完另外那件事,我再跟你們說。   她走到門邊。待在房裡,好嗎?她說。去睡個覺,我們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忙。      這房間實在很寒酸。愛麗絲說。   李奇看看四周。是嗎?   糟糕透頂。   我住過更差的。   她停了一會兒。你想吃晚餐嗎?   他的肚子裡還塞滿披薩跟冰淇淋,不過她露出來的那吋肌膚很迷人,背後那吋也一樣,而且後面的還有道深深的凹陷,褲子腰帶就像座小橋,跨過這道凹陷。   好啊!他說。去哪裡吃?   她又稍停一下。我家可以嗎?她說。我沒辦法在這附近用餐,我吃素,所以通常自己煮。

  德州的素食者?他說。妳離家可真是遠了。   我確實有這種感覺。她說。那麼如何?而且我的冷氣比這裡好。   他微笑道。女人烹調的食物,加上更強的冷氣?聽起來很不賴。   你吃素嗎?   我什麼都吃。   那就走吧!   他穿上潮濕的襯衫,愛麗絲跟著拿起她的外套。李奇穿上鞋子,把門上鎖,跟著她到車邊。   她往西開了幾英里路,到了一個平均高度不高的住宅區中。這個住宅區蓋在有很多樹的土地上,前後各有一條四線道馬路,建築群有著灰泥牆,漆成沙色,還有很多黑色斑紋的木柱作為裝飾。那兒總共約四十間出租套房,看起來都不怎麼光鮮亮麗,因為高熱,所有東西都失去了色澤。她租的房間在正中央,夾在另外兩房中間,就像都市裡的三明治式小公寓。她把車子停在門外一塊裂開的水泥地上,裂縫裡還有曬乾枯萎的沙漠野草。

  不過房間裡卻是透心涼,中央空調大力吹送著冷氣,李奇還能感受到機器形成的氣壓。房裡有個小小的客廳,後面一塊是廚房,左邊是樓梯,都是便宜的出租家具,很多書,但沒電視。   我要去洗個澡。她說。你自便。   她上了樓,李奇看看四周,大部分的書都是法律文獻,德州民法與刑法,有些是憲法評論。一支電話放在旁邊桌上,上面有四個速撥按鍵。第一個按鈕標示的是工作,第二個是家裡(J ),第三個是工作(J ),第四個是爸媽。有個書架上面放了銀框相片,裡面是對登對的夫妻,年紀大概五十來歲,背景是在城市裡隨意拍攝的戶外照,大概在紐約。男的有著黑色頭髮,長長的貴族臉蛋;女人看起來有點像老年版的愛麗絲,有著同樣的頭髮,只是髮色淡一點,比較沒那麼活力旺盛。毫無疑問,是住在公園大道的父母,爸爸跟媽媽,他們看起來很不錯。李奇在想,J應該是男友的名字,他四處看看,不過沒有他的照片,或許放在樓上,就在床邊。

  他坐在椅子上。十分鐘後她下來了,頭髮濕濕的,梳理整齊,又換上短褲,身上的T恤大概寫著哈佛足球隊,但洗了太多次所以字樣已看不清楚。短褲很短,T恤又薄又貼身,她把運動內衣脫了,所以看得很清楚。她打赤腳,看來十分誘人。   妳是足球隊的?他問。   我的伴侶。她說。   他對著這句警告微笑。那他還在玩嗎?   你說的他是個女的,茱蒂絲(Judith)。我是同性戀,沒錯,她還在玩。   她還行嗎?   以伴侶的身分而言?   玩足球。   玩得很好,這會讓你覺得困擾嗎?   足球?   不,同性戀。   為什麼會?   愛麗絲聳聳肩。對某些人就會。   我對這個沒意見。

  我還是猶太人。   李奇微微笑。那麼,是妳家人買那把槍給妳囉?   她看著他。你發現了?   當然。他說。好槍一把。   她點點頭。一個從紐約來的女同性戀素食者,而且是猶太人,他們覺得我應該要隨身帶著。   李奇再次微笑。我比較驚訝的是他們怎麼沒買機關槍或榴彈發射器給妳。   她也笑了起來。我確定他們真的考慮過。   看來,妳對妳的回饋之旅是認真的,妳一定跟我當年在黎巴嫩四處遊蕩的感覺一樣。   她笑了出來。其實這裡沒那麼糟。德州是個相當不錯的地方,大體上來看是這樣,有些人真的很不錯。   茱蒂絲是做什麼的?   也是個律師,現在密西西比。   同樣的理由?   愛麗絲點點頭。五年計畫。

  那麼律師這個行業總算還算有點希望。   所以你真的不介意?她說。只是跟新朋友吃頓飯,然後自己回汽車旅館?   我從來沒想過還會有什麼。他在說謊。      這頓飯相當好吃,而且他原本就不很餓,所以好吃的程度算是上等。愛麗絲做了某種自製軟式西點,把壓碎的堅果仁加起司和洋蔥包在一起,大概含有豐富的蛋白質,應該也有維他命。他們喝了點酒,也喝了很多水。李奇幫她收拾乾淨,兩人繼續聊到十一點。   我開車載你回去。她說。   可是她已經打著赤腳待在舒適的家裡,所以他搖搖頭。我走路回去就好。他說。走個幾英里路可以幫助消化。   可是外面還很熱。她說。   別擔心,沒什麼問題。   她沒有激烈反對。李奇跟她約好早上在律師事務所見面,然後道別。外面的空氣跟湯一樣濃,這趟路花了他四十分鐘,回到旅館時他的襯衫又濕透了。

  李奇很早就醒了過來,他把衣服洗一洗,趁還濕的時候穿上。走到事務所時衣服已經乾了,濕氣消失,炙熱的沙漠空氣把衣服上的所有水分抽乾,讓衣服跟帆布一樣硬挺。天空很藍,完全無雲。   愛麗絲已經坐在她的桌子後方,身上穿著黑色A字形無袖女裝。一個墨西哥人坐在其中一張客戶椅上,對著愛麗絲小聲說話,她則在黃色便條紙上做紀錄。海克.沃克辦公室的那個年輕實習生耐心地在墨西哥人身後等著,手裡拿了一個薄薄的藍橘色聯邦快遞包裹。李奇就站在他身後,愛麗絲突然意識到有很多人在排隊,抬起頭來看了一下,驚訝地在空中比畫了個只要一分鐘的手勢,繼續低頭跟客戶交談。最後她終於把鉛筆放下,靜靜說著西班牙語,那傢伙臉上一副禁慾式的沉著,站起身來,轉身離開。實習生往前移動,把包裹放在桌上。   卡門.古瑞爾的驗傷報告。他說。這是原件,沃克先生已經影印過副本,他希望九點半時召開會議。   我們會到。愛麗絲說。   愛麗絲把包裹慢慢拉過去,實習生跟著墨西哥人走出去。李奇在客戶椅上坐下,愛麗絲看了他一眼,手指放在包裹上,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聳聳肩,包裹的厚度遠比他預估得要薄。   她把袋口打開,往內壓下包裹邊緣,讓信封口像嘴巴一樣打開。她轉個方向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裡面有四份不同的報告,鬆散地綁在一起,分別用綠色封面區隔。每個封面上都註明卡門的名字、社會安全碼跟病歷號碼,每個封面上也都有日期,從現在到六、七年前都有。日期越久的封面顏色越淡,好像隨著歲月逐漸褪色了。李奇把椅子拉到愛麗絲旁邊,她把四份報告按日期順序疊好,最久的放最上面。她打開報告,往左放在兩人中間,椅子稍微挪動,肩膀剛好與李奇微微碰觸。   好。她說。謎底揭曉。   第一份報告是愛莉出生紀錄,詳細記載了所有細節的發生時間。一長串擴張與收縮的紀錄,胎兒監視紀錄也附在上面。凌晨四點十三分,施行硬腦膜脊椎麻醉,根據判斷四點二十分時已完全發揮效用。六點,待產室人員換班,待產時間持續到午餐時間,催生劑已施打。一點,施行外陰切開術,愛莉於一點二十五分出生。沒有併發症,胎盤正常排出,手術傷口立即縫合,嬰兒狀況一切良好。   沒有提到臉部瘀青或嘴唇裂開,也沒有牙齒鬆脫。   第二份報告記載肋骨裂了兩根,時間是春天,小孩出生後十五個月。裡面附了張X光片,上面顯示她上身軀幹的左半邊。肋骨部分是亮白色,其中兩根有小小的灰色裂痕,左邊乳房形成一個整齊的黑色形狀。負責的內科醫師記載道:病人說是因騎馬摔落,重擊牧場籬笆最上方的欄杆。一般對於肋骨受傷能處理的不多,只能把骨頭接回去,交代病人多休息。   你覺得怎麼樣?愛麗絲問。   可能有蹊蹺。李奇說。   第三份報告是六個月後,夏天即將結束之時。上面寫著卡門的右腳下側有嚴重瘀血,同一位內科醫生記載:卡門說是騎馬跨越障礙時從馬上跌落,小腿撞擊障礙物上的桿子。對於挫傷有很多專業醫學描述,以及垂直、水平的測量數據。受傷區域是斜橢圓形,四英寸寬、五英寸長。有拍攝X光,骨頭無斷裂,醫生開給她止痛劑,第一天的劑量由急診室藥局記載。   第四份報告,時間又過了兩年半,大概是史路普進監獄前九個月。右邊鎖骨斷裂,檔案裡的人員都是新的,急診室似乎全面換血。主治醫師名字換了,她對於卡門聲稱從馬上摔落臺地沒有任何評論,對於傷痕有很多細膩描述,寫得很徹底。有張X光片,顯現卡門脖子的弧度以及她的肩膀。鎖骨從中間整齊斷裂。   愛麗絲把四份報告湊在一起,反過來放在桌上。   怎麼樣?她說。   李奇沒有回應,只是搖搖頭。   怎麼樣?她又說一次。   或許有時候是到別的醫院去。他說。   不對,我們也會收到報告。我跟你說過了,每家醫院我們都發過消息,這是例行性作法。   或許他們開車到隔壁州去。   查過了。她說。家暴案會把鄰近各州紀綠囊括在內,這也是例行性通報準則。   搞不好她用別的名字。   醫院只管社會安全碼。   他點點頭。這樣不夠,愛麗絲。她跟我說的不只這樣,現在有了肋骨,有了鎖骨,可是她說他也打斷過她的手,還有下巴,她還重新植過三顆牙。   愛麗絲沒說話。李奇閉上眼,試著用以前辦案的方式思考,變回那個老經驗的調查員,頭腦精明,附帶十三年扎實的實戰訓練。   兩種可能。他說。一,醫院系統出了問題。   愛麗絲搖搖頭。可能性很低。   他再次點頭。同意。所以,二,她說謊。   愛麗絲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是誇大。她說。你也知道,為了留住你,確定你能幫她。   他點點頭,動作不太明確。他看看手錶,已經九點二十分,他身子往前傾,把那疊報告收回聯邦快遞信封裡。   我們去聽聽海克有什麼想法。他說。      殺人團隊的三分之二異常安靜地往南離開佩科斯,第三個成員則在旅館房間內等候,陷入沉思。現在是在冒險,幹這行十二年來,他們不曾在一個地方待這麼久。就以前來說,這種作法太過危險,進與出、快速明確,是他們較偏好的方式,可是現在卻開始偏離這種作法,而且幅度很大。因此這天早上沒有任何對話、沒有笑話、沒有嬉鬧,沒有執行任務前的興奮,只有各自緊張,出神地想著自己的事。   不過他們仍舊按照計畫把車子以及所有必需品備好。早餐吃了一半,靜靜坐著,看看手錶。九點半。那女人終於開口。時候到了。      沃克的辦公室裡已經有位客人,大約七十歲,體重超重,氣色極佳,不過在高溫下顯得十分辛苦。冷氣機拚命運轉,風扇聲還比壓縮機來得大,桌上的文件幾乎要飛了起來,可是室內溫度仍在九十幾度上下,熱得讓訪客拿著一條白色大手帕擦著額頭。沃克脫掉西裝外套,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用手撐著頭。桌上並排著那些驗傷報告,他的視線盯著那些報告,彷彿報告是用外文寫的一樣。他抬起頭,眼睛無神,對著陌生人比了個模糊的手勢。   這位是科文.布雷克。他說。著名鑑識醫學教授,還有許多其他頭銜,頂尖辯護專家。這大概是他頭一次到檢察官辦公室裡來。   愛麗絲走上前握了那人的手。很高興認識您,先生。她說。久仰大名。   科文.布雷克沒有說話,愛麗絲介紹了李奇,三人稍微調整椅子,圍著桌子形成半圓。   今天早上第一份進來的報告就是這個。沃克說。全德州有記載的都在這上面,不過實際上只有一家醫院,其他州的都沒有,新墨西哥、奧克拉荷馬、阿肯色、路易斯安那,統統沒有。我自己親自把所有東西影印一份,然後馬上把原件送去給你們。布雷克先生半小時前才到,已經看過影本。他想看看X光片,但那些是我沒辦法影印的。   李奇把包裹遞過去給布雷克,他跟愛麗絲一樣把東西倒出來,然後拿起那三張片子,肋骨、腿、鎖骨。他藉著窗戶透進來的光線仔細察看,一張張看清楚,每一張各看了幾分鐘,再把它們整整齊齊地塞回各自的檔案裡,看來似乎是個精準有序的男人。   沃克往前坐。那麼,布雷克先生,您能為我們提供初步意見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也很正式,好像他已身在法院。布雷克拿起第一份報告,年代最久、顏色最淡、有關愛莉出生的那份。   這一份裡什麼也沒有。他的聲音低沉、十分宏亮,就像老電影中讓人喜愛的老爺爺,很適合站上證人台。這裡面都是尋常的婦產醫學紀錄,唯一有趣的是,一個德州鄉下醫院在近十年前就已經有最頂尖的水準。   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   完全沒有,可以假定懷孕是老公造成的,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對她做了任何一件事。   其他的呢?   布雷克換了個檔案,這次是受傷的肋骨。他再次抽出X光片,拿在手上準備。   肋骨長在那裡是有原因的。他說。肋骨會形成堅硬的骨架,保護脆弱的內臟不受傷害,可是那並不是硬邦邦的架子,因為這樣的話就太笨了,而演化絕對不是愚蠢的過程。肋骨骨架是個複雜的結構,如果骨架是硬邦邦的結構,那只要受到任何重大衝擊就會折斷,可是實際上它還有精密的韌帶懸吊設計,就在每根肋骨的終端。於是這個骨架的第一個反應是斷裂與扭曲,目的是為了把衝擊力道有效分散。   他把X光片拿好,在上面指來指去。這裡的情況就是這樣,他說,整個韌帶都有明顯拉扯跟撕裂,表示是由寬大的鈍器造成的擴散衝擊。衝擊力道由骨架的彈性吸收,可是就算這樣,也足以讓兩根肋骨產生裂痕。   什麼樣的鈍器?沃克問。   長的、硬的、圓的,寬度大約五到六吋,差不多就是籬笆欄杆之類的東西,這是我的判斷。   不可能是踢傷的嗎?   布雷克搖搖頭。很顯然不是。他說。如果是踢傷的話,會對一塊小區域產生大量衝擊,靴子尖端的邊條大概有多大?或許一英寸半長、四分之一英寸寬?這樣的大小基本上算是利器,而不是鈍器。這種衝擊會非常突然、非常集中,讓緩衝效應無法發揮,當然還是會看到肋骨裂痕,可是就完全不會有韌帶拉扯的痕跡。   會不會是膝蓋呢?   膝蓋撞擊肋骨?那效果跟用拳頭差不多,算是鈍器。基本上會產生圓形衝擊點,韌帶的拉扯會是完全不一樣的模式。   沃克的手指在桌面打鼓,他已經開始流汗。那麼有任何人為的可能性嗎?他問道。   布雷克聳聳肩。如果他是柔軟的體操選手,或許吧!如果他可以讓他的整條腿變得僵硬,然後跳起來用側邊踢打的話,或許有可能,那就會像圍籬欄杆一樣,不過我認為這根本不可能發生。   沃克安靜了一下。那瘀青的小腿呢?他問。   布雷克把手上的檔案換成第三份,打開報告,再次看著挫傷描述,然後搖搖頭。   瘀青形狀是關鍵。他說。一樣是長條形、堅硬的圓形物體會造成的傷害,就像圍籬欄杆之類的東西,或是水管,以斜角打擊小腿正面。   他有可能拿水管打她嗎?   布雷克又聳聳肩。理論上,我想,他說,如果差不多是站在她身後,以某種角度搆到她,往下用力揮擊,以幾乎接近平行的角度打中她的腳,或許有可能。這得用上兩隻手,因為沒有人可以一手拿起直徑六吋的水管,大概還得站在椅子上,同時叫她以某種特定角度站在椅子前面。不過這不太可能,是吧?   不過還是有可能?   不。布雷克說。不可能。我現在這樣說,發過誓後我更得這樣說。   沃克安靜了一下。那鎖骨那份呢?他問。   布雷克拿起最後一份報告。這些紀錄非常仔細,他說,很顯然是位優秀的內科醫生。   那麼內容到底說些什麼?   典型的傷痕。布雷克說。鎖骨就像電線的斷電開關,一個人摔倒了,會想減緩跌勢,手自然會伸出去,這時全身的重量就轉變成強大的物理衝擊力道,以衝擊波形式從僵硬的手臂往上傳遞,穿過僵硬的肩膀關節,再往上。這時如果沒有鎖骨的話,衝擊力道最後會傳到脖子上,大概會讓脖子斷裂,造成癱瘓,或甚至傳到頭蓋骨,造成昏迷,或是變成植物人。不過演化是聰明的,它會選擇最輕微的傷害,讓鎖骨斷裂然後抵消力道。當然會很不方便、很痛,可是不會有生命危險。那是個力學斷電開關,世世代代騎腳踏車的、溜直排輪的、騎馬的,都該好好感謝有這東西存在。   跌落應該不是唯一的原因。沃克說。   是主要原因,布雷克說,而且幾乎是唯一的方式。不過偶爾我也看過其他情形,比如球棒瞄準頭部往下敲,但沒打中,結果打中鎖骨,或是發生火災時,建築橫樑倒塌,掉下來打中肩膀,但這種情況是發生在消防隊員身上。   卡門.古瑞爾不是消防隊員。沃克說。也沒有證據顯示其他時候曾出現過球棒。   沒人說話,冷氣機發出的怒吼在整個辦公室中迴盪。   好。沃克說。我這樣說好了,我需要證據證明這個女人遭受過暴力的身體虐待,這裡面有這些東西嗎?   布雷克安靜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沒有。他說。在合理的範圍內沒有這種可能。   完全沒有嗎?連一點點都沒有?   沒有,很遺憾。   那麼超過合理範圍外呢?   還是沒有。   如果用不合理的方式去推呢?   還是沒有。她的懷孕過程很正常,騎馬時運氣不太好,我看到的只有這樣。   沒有合理懷疑的空間?沃克說。我只需要這樣,只要一點點就行了。   沒有。   沃克停了一下。醫生,請您容我帶著最大的敬意這麼說,好嗎?從檢察官的觀點,您的存在就像芒刺在背,令我痛苦的次數遠超過我的記憶,對我跟對這整個州的同事都一樣。有很多時候,我們都猜不透您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幾乎每件事情您都能想出最古怪的解釋,所以我求您,拜託,到底有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用不同方式來解釋這東西?   布雷克沒有回答。   我很抱歉。沃克說。冒犯您了。   其實沒有。布雷克說。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一件事提出過古怪的解釋,如果我能找到無罪開釋的方法,我會在法庭上說出來,這是確定的。可是你顯然不了解的是,如果連我也找不到生路,那我就會乾脆閉嘴。我跟你的同事在以往遭遇的衝突其實只是冰山一角,很多沒有勝算的案子根本連審判過程都免了,因為我會建議被告直接認罪,懇求減輕量刑。而我看過很多、很多沒有勝算的案子。   就像這件?   布雷克點點頭。恐怕是這樣。如果我是被艾倫小姐直接聘請的話,我會告訴她,她的客戶所講的話不能信,而且你說得對,我很不願意這麼說,許多年來我一直都站在被告一方,而且紀錄輝煌,但我很愛惜這個名聲,儘管會有惹惱檢察官的風險,但只要我活著一天,我仍打算繼續維持這項紀錄,雖然日子可能不多了。這該死的高溫快把我熱死了。   他暫停了一秒,看看四周。   因為如此,我現在要離開了。他說。很遺憾不能幫上忙,沃克先生。真的,如果真能幫上忙的話,我會十分滿意。   他把報告收在一起,放回聯邦快遞的包裹中交給坐得最近的李奇,然後起身走向門口。   一定可以找到什麼。沃克說。我不相信找不到,這輩子我第一次希望科文.布雷克能一鳴驚人,可是他卻做不到。   布雷克搖搖頭。我很久以前就想通了這點,有時候他們就是真的有罪。   他做了個短促的手勢,有點像渾手,又有點像敬禮,然後慢慢走出辦公室。冷氣機吹出的風把門往前壓,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了起來。愛麗絲和李奇沒說話,只是看著沃克坐在桌子後方。沃克用雙手撐著臉,眼睛閉了起來。   走吧!他說。滾出這地方,讓我靜一靜。      樓梯間的空氣很熱,外面人行道上情況更糟。李奇把包裹換到左手,用右手抓住愛麗絲的手臂,讓她在人行道邊停下腳步。   鎮上有沒有好的珠寶店?他問。   應該有。她說。要做什麼?   我要妳調出她的私人物品。妳現在還是她的律師,至少大家還這麼認為,我們把她的戒指拿去鑑定,那我們就能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說過任何一句實話。   你還在懷疑?   我在部隊受過訓練,要檢查再檢查。   好。她說。照你說的辦。   於是兩人回頭,走進巷子裡。愛麗絲簽了份表格,上面註明這兩件東西是關鍵證物,然後借出卡門的蜥蜴皮皮帶跟戒指。他們去找珠寶店,步行離開便宜店家聚集的街道後,在高價精品店區走了大約十分鐘,終於找到一家。展示櫥窗內因為過於擁擠而看起來不怎麼高尚,不過從價格標籤看來,老闆的眼光應該不差,不然也只能樂觀以待了。   要怎麼做?愛麗絲問。   就說是賣遺產。李奇說。說是妳奶奶留下來的。   店裡的傢伙又老又駝,四十年前可能看來十分精明幹練,不過,他的反應倒是依然精明。李奇看到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瞬,警察嗎?然後老闆自己否定了這個問題。愛麗絲看起來不像警察,李奇也不像。一般人對李奇的這種錯誤印象曾經讓他占過很多便宜,而接下來,老闆開始評估這兩個新顧客到底有多聰明,他的心思昭然若揭,至少在李奇眼中是如此。他早已習慣看著別人鬼鬼祟祟偷偷算計,他也看出老闆最後還是決定先小心行事。愛麗絲拿出戒指,告訴他這是家族傳下來的東西,她想要賣掉,所以想問一下價格如何。   那傢伙把戒指放在檯燈下,眼睛前面掛了片放大鏡,仔細端詳。   色澤、清晰度、切工、克拉數。他說。我們主要想知道這四樣東西。   他把寶石左右轉動,在燈光照耀下發出閃光。他拿了張硬卡片,上面打了些圓洞,從最小的開始,逐漸變大,以用來比對,直到找到大小完全相同的。   二又四分之一克拉。他說。切工很漂亮,色澤也很好,或許剛好介於完美到偏黃的臨界點上,雖然清晰度不算完美無缺,不過也差不多了。這顆寶石質地不錯,非常不錯,妳想賣多少?   就看值多少。愛麗絲說。   我可以給妳兩塊。那傢伙說。   兩塊什麼?   兩萬。那傢伙說。   兩萬塊錢?   那傢伙舉起手,手心向外,做出防衛姿態。   我知道,我知道。他說。大概有人跟妳說價格不只如此,或許零售價真是這樣,但那也要到大規模的精品店,比如說達拉斯這些地方才會有。可是這裡是佩科斯,而且妳是要賣,不是要買,總得讓我賺一點。   我考慮考慮。愛麗絲說。   兩萬五?那傢伙說。   兩萬五?   那傢伙點點頭。我最高只能開到這樣,總不能讓我賠錢吧!我還得養家活口。   讓我考慮考慮。愛麗絲說。   那,不要考慮太久。那傢伙說。市場行情會變,而且我是鎮上唯一的珠寶商,像這種等級的珠寶,會把其他人嚇跑的。      他們就在珠寶店外的人行道上停下腳步,愛麗絲手裡拿著戒指,彷彿它會發燙。她打開皮包,把戒指放到拉鍊夾層裡,用指尖把戒指壓到最底下。   像這樣的傢伙開兩萬五,那實際上一定超過六萬。李奇說。搞不好更多,搞不好多很多,我想他絕對不是優良商店代表。   反正比三十塊多很多就是了。愛麗絲說。贗品?立方晶系的鋯石?她把我們當笨蛋耍。   李奇輕輕點了點頭。他知道她的意思,把你當笨蛋耍,只是她客氣沒說出口。   走吧!他說。   他們穿過熱浪往西走,經過法院,沿著鐵軌走回廉價商店街。這段路大約一英里長,但他們走了三十分鐘,因為天氣實在太熱,兩人沒辦法走太快。李奇一路上都沒說話,心裡繼續像以往一樣天人交戰,想著什麼時候才是該放棄的最後關頭。   到事務所門口時,李奇又拉住愛麗絲。   我想試最後一次。他說。   為什麼?她問。   因為我在部隊受過訓練。他說。檢查、再檢查後,還要最後確認。   她嘆了口氣,有點不耐煩地說:你想怎麼做?   妳得開車載我去。   去哪?   有個目擊者,我們可以去跟她談談。   目擊者?在哪裡?   在學校裡,回聲郡。   那個小孩?   他點點頭。愛莉,她很精明。   她才六歲大。   如果確有其事,我敢打賭她一定知道。   愛麗絲原地不動,待了整整一秒鐘,看著窗內。事務所裡都是人,因為高溫而無精打采,因為人生中的打擊而悶悶不樂。   這對他們不公平。她說。我得繼續辦別的案子。   就這最後一次。   我可以把車再借你,你可以自己去。   他搖搖頭。我需要妳的意見,妳是律師,而且沒有妳我也進不了校門,妳才有資格,我沒有。   我不能去,這要花掉一整天時間。   從牧場老闆那裡把錢要回來,原本要花多少時間?需要多少收費時數?   我們不是按時收費。   妳知道我在講什麼。   她沉默了一下。好。她說。交易就是交易。   這是最後一次,我保證。      到底為了什麼?她問。   他們坐在黃色福斯裡,沿著沒有車輛的道路往南離開佩科斯。李奇完全沒看過這條路上的景色,因為當初坐在警車後面從反方向來時是深夜。   因為我是個調查員。他說。   好。她說。調查員專門調查,這點我懂,可是他們難道不會停下來?我的意思是說,都不會嗎?甚至已經知道結果的時候?   調查員不是用知道的。他說。他們用感覺、用猜測。   我以為他們只看事實。   不盡然。他說。我的意思是,到最後還是要看事實。不過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裡,有百分之九十九的部分是跟你感覺如何有關,對人的感覺。一個優秀的調查員對人的感覺會持別靈敏。   感覺不能把黑的變成白的。   他點點頭。確實不行。   你以前都沒有感覺錯誤的時候?   當然有,很多次。   可是?   可是現在我不認為我錯了。   那原因到底是什麼?她又問一次。   因為我很了解人,愛麗絲。   我也是。她說。比方說,我知道卡門.古瑞爾把你耍了。   李奇沒再說什麼,只是看著她開車,看著前方的景色。遠方有山,那裡就是卡門追校車的地方。聯邦快遞包裹就放在膝上,所以李奇拿來搧風,放在手指上玩平衡遊戲,漫無目的地翻來翻去。他看看包裹前面,看看後面,看看橘色、藍色的商標設計,看看標籤,看看上面滿滿的無意義的文字:寄件人、收件人、特急件、商品標示、尺寸大小十二英寸乘十英寸、重量二點六、費用、收件人聯絡方式、隔夜送達、無郵政信箱號碼、託運人需檢查項目:本件不含危險物品。李奇搖搖頭,把包裹往後丟到後座。   她身無分文。他說   愛麗絲沒有回話,只是繼續往前開,以快速但省油的方式駕馭這輛小車,李奇感覺得到此刻愛麗絲對他十分憐憫。   怎麼了?他說。   我們應該回頭。她說。這真是浪費時間。   為什麼?   因為愛莉能說什麼?我的意思是,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如果卡門的手真的曾被打斷,那她一定得打上六星期的石膏。愛莉是個聰明小孩,所以她一定會想起來,下巴的事也一樣,如果下巴斷了,一定會用鐵絲固定,那小孩一定會記得這件事。那還是如果這些事真有發生的話,還不能隔太久才足以讓她記得。   可是?   可是我們已經知道她從來沒打過石膏、知道她的下巴從來沒用鐵絲固定。我們已經取得她的驗傷報告,記得嗎?東西就在這輛車上,每一項就醫紀錄都包括在內,還是你認為接骨這檔事可以自己來?你覺得馬蹄鐵匠可以在馬廄裡搞定這檔事?所以愛莉最多只能確認我們已經知道的,而且很有可能她根本什麼也不記得,因為她只是個小孩,所以走這一趟等於雙重浪費。   還是去吧!他說。都已經走到一半了,她有可能想起一些有用的資訊,而且我想再看看她,她是個好孩子。   我確定她一定是。愛麗絲說。可是饒了你自己,好嗎?因為你還能怎麼樣?收養她嗎?她是這整件事最無辜的受害者,你最好認清這個事實,把她忘得一乾二淨。   他們沒再說話,車子一路開到餐廳、學校和加油站的十字路口。愛麗絲跟卡門停在一樣的位置上,兩人下車,走進外面的高熱。   我還是跟妳去比較好。李奇說。她認識我,我們可以把她帶出來到車上講話。   他們穿過金屬網校門,走進學校操場,然後經過一道門,進入校舍建築,小學的味道撲鼻而來。一分鐘後,兩人又出來了,愛莉.古瑞爾不在那裡,而且昨天也沒出現。   我大概能夠理解。愛麗絲說。這對她來講會是嚴重創傷。   李奇點點頭。那我們走吧!繼續往南再開一小時就到了。   太好了。愛麗絲說。   他們回到車上,繼續跨越乾燥空曠的六十英里路,但兩人都不發一語。其實全程不到一小時,因為愛麗絲開得比不甘願回家的卡門快很多。李奇認得路上的景色,左邊遙遠的地平線上有個老舊的油田,古瑞爾三號。   快到了。他說。   愛麗絲把車速放慢,紅漆柵欄取代了鐵絲網,大門從朦朧中逐漸浮現。愛麗絲踩下煞車,轉彎穿過大門。這輛小車在院子裡跳動得很厲害,車停在熟悉的門廊階梯前,熄掉引擎。整棟房子靜悄悄的,完全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不過應該有人在家,因為所有的車都在車庫裡。白色的凱迪拉克在,卻洛奇吉普車也在,還有新的貨車、老的貨車,全部都停在陰影中。   兩人下了車,在車門後站了一下,好像車門能夠提供某種保護。外面一點風也沒有,溫度比剛才更高,至少有一百一十度,搞不好更高。李奇帶頭走上階梯,走進屋頂的陰影下,敲敲門。門幾乎馬上打開,羅斯緹.古瑞爾站在那裡,單手拿著一把點二二來福槍。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瞪著他看,然後她開口了:是你。她說。我還以為是巴比。   連他也不見了?李奇說。   羅斯提聳聳肩。他出去了,還沒回來。   李奇回頭看了車庫一眼,車子都在。他說。   有人來載他。羅斯緹說。我在樓上,沒看到他們,只聽到他們的聲音。   李奇沒說話。   反正,羅斯緹說,我完全沒料到還會看到你。   這位是卡門的律師。李奇說。   羅斯緹轉過頭看了愛麗絲一眼。她就只能找到這種律師?   我們要找愛莉。   做什麼?   目擊證人。   小孩不能當目擊證人。   這點由我決定。愛麗絲說。   羅斯緹對她微笑。愛莉不在這裡。她說。   那她在哪裡?李奇說。她也不在學校。   羅斯緹不說話。   古瑞爾太太,我們要知道愛莉在哪裡。愛麗絲說。   羅斯緹再度微笑。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律師小姐。   為什麼?愛麗絲問。   因為社會局的人把她帶走了,這就是為什麼。   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他們來接她。   妳就這樣讓他們把愛莉帶走?李奇說。   為什麼不行?我又不要她,反正現在史路普也走了。   李奇瞪著她。可是她是妳的孫女。   羅斯緹做出輕蔑的手勢,來福槍在她手上隨之晃動。   我從來不這麼認為。她說。   他們把她帶到哪裡去了?   大概是孤兒院吧!羅斯緹說。會有人領養她,如果真有人要的話。不過我想應該沒有,混種小孩大概很難安置,好一點的人家通常不會想領養豆子垃圾。   一片沉默,只有乾枯的地表在太陽下乾裂的聲音。   我詛咒妳得腫瘤。李奇說。   他轉過身走回車上,完全不等愛麗絲。上了車,他用力關上門,坐在車裡瞪著前方。他的臉上發熱,巨大的雙手不斷握拳、張開,隨後愛麗絲也上了車,發動引擎。   趕快載我離開這裡。他說。然後,車子在一陣煙塵後揚長而去。兩人不發一語,一路開回到佩科斯。      他們回來時已經下午三點,事務所裡是半空的,因為溫度實在太高。愛麗絲的桌上照例出現大堆便條紙,其中五張來自海克.沃克,而這五張依序整齊排列,每張都比前一張更緊急。   要去嗎?愛麗絲問。   不要告訴他鑽戒的事。李奇說。   都結束了,你還看不出來嗎?   確實如此,李奇看到沃克的臉時就知道了。他的臉已經放鬆,有種一切已成定局的表情。結束,某種寧靜。他坐在他的桌子後方,桌上擺滿文件,分成兩疊。一疊較高,一疊較矮。   怎麼了?李奇問。   沃克不理他,把一張紙交給愛麗絲。   她放棄米蘭達權利的同意書。他說。仔細看,她拒絕聘請律師,而且她說這是完全出於自願,還附加說明她從一開始就拒絕妳的代表。   這樣的話,我就得懷疑她的行為能力。愛麗絲說。   沃克點點頭。我同意妳的懷疑,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所以讓你們來純粹只是出於禮貌,可以嗎?兩個都一樣。   然後他把較矮的那疊文件遞過來,愛麗絲接手,把文件攤開,而李奇靠向右邊和她一起看。這些是電腦列印文件,上面有一大堆數字跟日期,那是銀行交易紀錄、存款餘額跟交易明細表,還有資產跟負債。似乎有五個不同帳戶,兩個一般支票帳戶、三個貨幣市場存款帳戶,而戶名是古瑞爾非授權帳戶信託#1到#5。餘額是正數,而且還不少,有個地方寫著總資產價值將近兩百萬元。   艾爾.尤金辦公室把這些資料快遞過來。沃克說。請直接看最後那幾張。   愛麗絲翻動文件,最後幾張用迴紋針夾了起來,李奇從她肩後往前看。上面有很多法律文字,全部加起來湊成了一份正式信託契約內容,另外還有份公證過的契約附在上面,以較淺顯的文字敘述著,到目前為止只有一位受託管理人對於史路普.古瑞爾的所有資產有絕對控制權,而這位唯一的受託管理人就是史路普.古瑞爾的合法妻子,卡門。   她有兩百萬元存在銀行裡。沃克說。都是她的。   他講得沒錯。她說。   現在,看看契約內容最後一條。沃克說。   愛麗絲翻了翻,看到最後一條記載著信託歸還。信託資產會回復為可支配狀態,資金重回史路普掌握,時間則由史路普將來指定,除非一、他永久喪失心智能力,或二、死亡。在這兩種條件下,所有餘額都會變成卡門的資產,若為第一種情況則為既定契約,若為第二種則視為財產繼承。   這些都清楚嗎?沃克問。   李奇沒說話,不過愛麗絲點點頭。   然後沃克把高的那疊交給她。   現在看看這個。他說。   這是什麼?她問。   謄本。沃克說。她的自白。   三人陷入沉默。   她自白了?愛麗絲說。   我們把過程錄了下來。沃克說。   什麼時候?   今天中午。我的助理接到財務報告後馬上去看她,我們本來想先找妳,不過找不到,然後她跟我們說反正她也不要律師,所以我們就請她簽放棄同意書,之後她就把所有事情統統講了出來。我們把她帶上這裡,請她再說一次,錄下整個過程,但實在不怎麼好看。   李奇半聽半看著文件。確實不怎麼好看,無庸置疑。一開始都是例行公事,保證出於自願,絕對不是出於強迫之類的,然後她開始自報姓名,一直講到她在洛杉磯的日子。她是個非婚生子女、當過妓女,上街遊蕩,她是這麼說的。李奇心想,這真是奇怪的西班牙語說法。然後她不再上街,開始當脫衣舞孃,所以就把稱謂改為性工作者。後來她纏住史路普,就像沃克說的。我的飯票,她這麼叫他。後來她開始不耐煩,在德州無聊到快發瘋,於是她想離開,可是她希望口袋裡有錢,越多越好。史路普被國稅局抓到剛好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信託帳戶裡的錢很誘人,她本來希望在監獄裡弄死他,她朋友跟她說這是有可能的,不過後來她發現,沒有守衛的聯邦監獄根本不可能達成她的目的,所以她等待,一聽到他要出獄時,就去買了那把槍,想找人來動手。她利用身上的幾個傷疤編故事,說遭到家暴,其中她也提到李奇的名字,那是最後一個。不過他拒絕幫她,所以她只好自己動手。因為已經編了家暴的藉口,所以她打算用這藉口當作辯護理由,或者至少盡可能用來減輕刑責。不過後來她想到,她的就醫紀錄會是一片空白,於是只好自白,希望檢察官能從輕量刑。每一頁下方都有簽名。   愛麗絲的閱讀速度很慢,所以李奇看完整整一分鐘後她才看完。   很遺憾,李奇。她說。   一陣沉默。   你的選舉怎麼辦?李奇問。   沃克聳聳肩。依照德州法律,這是唯一死刑,謀財害命。我們的證據多到可以噎死一隻豬,而且我也沒辦法當作沒看到這份自發性自白,對吧?所以幾小時前我非常沮喪。可是後來我想到,事實上,自發性告白反而對我有利,自白認罪可以幫納稅人省掉審判開銷,這也讓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求處無期徒刑。依我看,在一份有這種情節的自白書裡,她會是個很壞、很壞的女人,不管她是什麼人種都一樣。所以如果我不要求死刑,那麼相對之下,我就變得非常有雅量,甚至是慈悲為懷。白人當然會有點不爽,不過墨西哥人會很滿意,這樣懂了嗎?整個情況現在顛倒過來了。以前她是好人,我是壞人。現在相反所以我想應該沒問題了。   又沉默了另一分鐘,只有冷氣機無所不在的吼聲持續著。   我這邊有她的財產。愛麗絲說。一條皮帶跟一個戒指。   把它們拿到儲藏室去。沃克說。待會我們要把她送走了。   哪裡?   監獄,我們不能再讓她待在這裡。   不是,我是說儲藏室在哪裡?   跟太平間同一棟,記得要拿收據。   李奇跟她一起走到太平間,心思已經完全飄走,感覺不到自己在走路,感覺不到熱氣,沒有塵土、沒有噪音、沒有人車、沒有街上傳來的氣味。他覺得自己飄浮在人行道上一吋高處,體內穿了件隔絕感知的衣服。愛麗絲偶爾跟他講話,不過他完全沒在聽,唯一能聽到的只有腦中一個極微小的聲音,說著:你錯了,完全錯了。這種聲音以前出現過,不過並沒有因為這樣就比較容易注意到,因為在他的調查員生涯中,他要求自己必須盡可能不要聽到這種聲音。那就彷彿他的腦中有個計分板,而他的平均成績剛才遭到了重大挫折。這讓他感覺很鬱悶,不是虛榮心作祟,而是他覺得把事情搞對是自己應該承擔的專業責任。   李奇?愛麗絲說。你沒在聽,對不對?   什麼?他說。   我剛問你,要不要吃飯?   不要。他說。我想坐車。   愛麗絲停下腳步。現在怎麼了?還要做第四次確認?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離開這裡。我想到別的地方,越遠越好,聽說現在這時候南極洲還不錯。   巴士站在回事務所的路上。   很好,我會去搭巴士,因為我已經受夠了搭便車。妳根本不知道會被什麼牛鬼蛇神載到。   太平間是棟低矮的工業庫房,座落在街道後方的鋪石院子裡,以前可能是機械工廠或輪胎倉庫。那兒有著金屬牆、鐵捲車門,建築盡頭有個人員出入口,入口前有兩層階梯,階梯兩側有鋼管扶手。太平間裡的溫度非常低,工業用空調正全力運轉,這兒感覺很像肉品冷凍庫,不過從某個角度來看,其實也的確是。大廳左邊是道雙開門,直接通往太平間裡面,門沒關,李奇可以看到屍體解剖檯。裡面還有很多不鏽鋼製品、白色磁磚、日光燈。   愛麗絲把蜥蜴皮皮帶放在接待櫃台,然後伸手到皮包裡拿戒指。她告訴接待員這些東西屬於卡門.古瑞爾案。他轉身離開,拿證物盒回來。   不是,這是私人物品。她說。不是證物,不好意思。   那傢伙給她一個為什麼不早講的臉色,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李奇叫道。讓我看看那個。   那傢伙暫停一下,然後轉過身來,把盒子滑過櫃台。盒子上沒有蓋子,其實就只是個硬紙板盒,大約三英寸深。有人在前面邊緣用馬克筆寫上古瑞爾,Lorcin手槍裝在塑膠袋裡,上面有證物編號,兩個銅彈殼則裝在另一個塑膠袋裡。小小的點二二彈頭,分別裝在兩個袋子裡,彈頭是灰色的,稍微扭曲。一個袋子上標著顱內#1,另一個標著顱內#2,兩個都有對照編號和簽名。   病理師在這裡嗎?李奇問。   當然。櫃台人員說。隨時都在。   我要見他。李奇說。馬上。   原本以為他會反對,不過這傢伙只是指指那道雙開門。   在那裡。他說。   愛麗絲沒跟上來。李奇直接走進去。他本來以為裡面是空的,不過後來發現遠方角落裡有道玻璃門,門後是間辦公室,有個穿綠色手術衣的人坐在辦公桌前。他正在處理文書工作,李奇敲敲玻璃門,那人抬起頭來,嘴形說著進來,李奇便走了進去。   有什麼事嗎?那傢伙說。   史路普.古瑞爾的身上只有兩顆子彈?李奇說。   你是誰?   我跟犯人的律師一起來的。李奇說。她在外面。   犯人在外面?   不是,是律師在外面。   好。那傢伙說。你說子彈怎麼了?   總共有幾顆?   兩顆。那傢伙說。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拿出來的。   我可以看屍體嗎?   為什麼?   我擔心會有處理失當的情形。   這句話對病理師通常管用,因為一般情況下都會有審判,他們得接受傳喚出庭作證,而他們最不希望的就是在交叉質詢時遭到辯方羞辱,這樣他們的專業形象就會遭質疑,自尊也會受損,所以他們會希望在事前就解決所有問題。    好。他說。在冰櫃裡。   他的辦公室後方有另一道門,通往一條陰暗的走廊,走廊盡頭是個隔熱鐵門,就像肉品冷凍櫃一樣。   裡面很冷。他說。   李奇點點頭。總算有個會冷的地方了。   那傢伙轉動把手,兩人一起進去。燈光很亮,整個天花板都是日光燈,遠方牆上有二十七個不鏽鋼抽屜,一層九個,共三層。其中八個有人,標籤放在前面的小盒子裡,跟辦公室檔案櫃一樣。裡面的空氣很冷,李奇呼出的氣都變成煙。病理師看看標籤,拉開一個抽屜,順著懸臂流暢地滑出。   得把他的後腦蓋整個掀起來。他說。再用湯瓢幾乎挖光他的大腦才找到這兩顆子彈。   史路普面朝上,全身沒有衣物。看來渺小而塌陷,皮膚灰灰的,就像沒有燒過的陶土因為低溫而變硬。他眼睛沒有閉上,空洞地瞪視著前方,額頭上有兩個洞,大概間隔三英寸,洞口乾乾淨淨,邊緣瘀青凸起,好像工匠刻意鑽出來的一樣。   典型的點二二手槍傷痕。病理師說。子彈進去沒問題,可是進去後就沒再出來了。速度太慢,火力不足,只能在裡面亂竄,不過效果一樣。   李奇閉上眼睛,然後露出微笑,笑得十分燦爛。   當然。他說。效果一樣。   有人在打開的門上敲了敲,聲音很輕,似乎是某種軟軟的關節敲在堅硬的鋼鐵上。李奇再次睜開眼,愛麗絲站在那裡,全身發抖。   你在做什麼?她對著他叫道。   第四次檢查之後還有什麼?他回叫道。   他吐出的氣凝滯在空中,好像一朵雲。   第五次檢查。她說。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之後呢?   第六次。她說。怎麼了?   因為我們現在得要做很多檢查了。   為什麼?   因為問題可大了,愛麗絲,妳過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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