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闇夜回聲

第11章 11

闇夜回聲 李查德 16956 2023-02-05
  愛麗絲的車是後面停車場中的唯一一輛福斯,車子停在正中間,接受太陽的炙烤。新型金龜車,亮黃色,紐約州車牌,車齡大約一年半,而且置物箱裡的地圖不只一份,另外還有把手槍。   鍍鎳的Heckler & Koch P7M10手槍,很漂亮,四吋槍管,十發點四〇口徑子彈。李奇當兵時,陸軍一直很想採購同款槍支的九釐米藍鋼版本,可是國防部對它的價格不太滿意,因為那幾乎是卡門那支八十塊錢買的Lorcin的十六倍。但這是一把非常、非常優秀的槍,算是最頂尖的產品,或許是公園大道的親戚送的,搞不好這輛車也是,不難想像。福斯是很適合的選擇,絕佳的畢業禮物,不過這把槍可就有點讓人擔心了,爸媽一定是坐在紐約的高樓裡擔心著他們的女兒。她要到哪裡工作?跟窮人在一起?那她當然需要保護,所以想必他們徹底做了番功課,買了市場上最貴的產品,好比如果她需要手錶,他們就會買勞力士一樣。

  因為習慣使然,他把槍拆開,看看裡面,再裝回去。槍是新的,不過有擊發過並重新清理,大概四、五次吧!這表示拿槍的人曾在靶場認真練過幾小時,可能是曼哈頓某些高級地下室的練習場吧!李奇微笑著把槍塞回置物箱裡,放在地圖下方,然後他把座椅調整到最寬的位置,摸出鑰匙,發動引擎,打開冷氣空調。他拿出地圖,攤開放在副駕駛座上,接著從襯衫口袋裡摸出那張摺好的紙。他要去的位置似乎在這裡的東北方,開快點的話應該可以在一小時內到達。   車子是手排車,離合器很緊,他熄火了兩次才抓到要領。這讓他很不好意思,甚至感覺有點丟臉。車子很穩,中控台上黏了個水晶玻璃花瓶,插了支小小的粉紅色花朵,隨著車內溫度的降低而逐漸活了過來。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水味。他學會開車幾乎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還未成年,無照駕駛,開的是陸戰隊的M35運輸卡車。它的駕駛座離地面有六呎高,對李奇來說那已經是很遙遠的記憶了。

  地圖上顯示要離開佩科斯有七條路可走,李奇是從最南邊那條進來的,不過這個方向沒有他要找的東西,所以還有六條路。本能告訴他往西走,這個小鎮的重心似乎偏向十字路口東邊,所以東邊一定不對。於是他離開律師與保證人街後,便朝著厄爾巴索開去,沿著稍微右彎的路前進,找到了目標。這種店家全都在這裡,然後順著路往遠方漸漸稀少。每個城鎮不管大小,都有一大串汽車經銷商聚集在市區外圍,佩科斯當然也不例外。   李奇開過去,再繞回來,找到他要的店家。有兩間,很俗氣的招牌寫著進口車保養維修,也都有免費代步車的字樣。他選了離市區較遠的那家,這家還兼經營二手車業務,前面擺了十幾輛爛車,還用很多旗子當作裝飾,擋風玻璃上也標著低廉的價格。有間拖車辦公室,販賣區後方是一排低矮的車庫,旁邊有台液壓起重機。車庫地上沾滿油漬,四個技師在旁邊,其中一個正埋頭修理一輛英國跑車,至於其他三個正閒著,在炙熱的星期一早上顯得十分慵懶。

  他把黃色福斯直接開進車庫,那三個沒在忙的技師慢慢飄到車旁。其中一個看起來像工頭,李奇叫他調整離合器,讓它鬆一點。對於接到這項工作,那傢伙看起來很高興,說這要花四十塊錢。李奇點頭答應,要求他提供代步車,於是那傢伙帶他到車庫後面,指著一輛古老的克萊斯勒敞篷車。車子原本是白的,可是因為年代久遠,曬了太多太陽,已經變成了卡其色。李奇把愛麗絲的槍帶在身邊,用地圖包起來,就像店家的包裝一樣放在克萊斯勒的乘客座,然後跟技師要了條拖車繩。   你想拖什麼?那傢伙問道。   沒什麼。李奇說。我只是想要一條拖車繩。   你想要一條繩子,可是不想拖東西?   沒錯。李奇說。   那傢伙聳聳肩,轉身走開,拿了一捲繩子回來。李奇把繩子放在踏板上。然後把車開進市區,往東北方離開,一掃先前鬱悶的心情。亮黃色車身,紐約州車牌,中控台還黏了個水晶玻璃花瓶。如果開著這種車想在德州大荒野討債,而且還沒有執照,那一定是個十足十的白癡。

  車子在杳無人跡的鄉間停了下來,接著他從口袋掏出一個硬幣,把克萊斯勒的車牌拆下來,丟在乘客座地板上的繩子旁邊。然後他把螺絲丟進置物箱,繼續往前開,尋找他的目的地。這裡大概離古瑞爾家北方三小時車程,不過四周景致看來一模一樣,差別只在這裡的灌溉做得比較好。草在生長著,路邊的豆科灌木被燒了一些,有些耕地上種滿綠色灌木,大概是鐘形辣椒,也可能是羅馬甜瓜,他也不清楚。馬路兩邊有野生槐藍屬植物,偶爾夾雜著仙人掌,四下全無人跡,太陽很大,地平線冒著熱氣。   法律文件上那個農場主人名叫林登.傑.布魯爾,地址只有公路編號。從愛麗絲的地圖上看來,這條路往前延伸四十英里後,就會進入新墨西哥州。跟回聲郡往南通往古瑞爾家的路一樣,是條沾滿灰塵的黑色帶子,一長串下垂的電線,每隔十五英里就出現的農場大門。這些農場都有名字,不過未必是農場主人的名字,比方說紅屋農場就壓根沒出現過古瑞爾的標籤,因此要找到這個名叫林登.傑.布魯爾未必是件簡單的事。

  可是他就這樣出現了,因為這條路跟另一條路交會的路口有一整排沿著灰色老化木板架設的信箱。信箱上都有人名,也有農場名稱,布魯爾剛好出現在一個白色信箱上,用黑色的油漆手寫,下面註明大帽農場。   他再往北開十五英里就發現了大帽農場的大門,門口有個漆成白色的很漂亮的鐵拱環,跟查勒斯登或紐奧良的溫室結構很像。李奇過門不入繼續往前,停在下一根電線桿所在的路肩,下了車,抬頭往上看。電線桿頂端有個大型變電箱,電線在此形成一個T字形,跟農場房屋形成直角往外延伸。而整條線路上還有另一條約在下方一呎的平行電線,那是電話線。   李奇掀開乘客座腳踏板上的地圖,拿出愛麗絲的槍,同時也拿出繩子,綁在扳機護環上,打了個單結,然後拉出二十呎長,讓槍像砝碼一樣自然擺動。之後他左手抓住繩子,右手把槍往上丟,目標是電線與電話線之間的空隙。第一次沒丟中,大概還差一呎,往下掉時李奇用手接住。第二次他加了點力道,正中目標,槍從中間的縫隙穿過往下掉,同時讓繩子跨過電話線。他把左手的繩子放鬆,降低槍的高度讓他可以把槍抓回來。他解開繩子,把槍丟回車上,雙手抓住繩子,用力往下拉,於是電話線從接線箱那頭扯了開來,掉到地上,一路往外延伸到一百碼外的另一根電線桿為止。

  李奇把繩子捲起來,丟回腳踏板上,坐進車裡,倒退,開進白色大門。在幾乎有一英里長的私人車道盡頭,出現一棟漆成白色的房子,那房子老舊得彷彿是從歷史電影裡冒出來一樣,屋子正面有四根大柱子撐住二樓陽台,對開的大門前有寬闊的階梯、修整漂亮的草皮、耙過的碎石停車場。   他把車停在階梯前的碎石地,熄掉引擎。他伸手把襯衫緊緊紮進褲子裡。他遇過一個女孩,是個私人訓練師,她說這樣會讓他的上半身看起來更有倒三角形的感覺。他把槍插進右邊屁股的口袋裡,形狀清楚地透了出來,新襯衫的袖子往上捲到肩膀高。他抓住車子方向盤,用力擠壓,方向盤幾乎凹陷,接著二頭肌上的血管凸出,碩大而清楚。如果你的手臂比大多數人的腿還粗:必要時就該好好利用。

  他下車走上階梯,拉了大門右手邊的鈴繩,屋內深處傳來鈴響,李奇等著。就在他打算再拉一次時,左邊的門開了,是個女傭,身高大概只及門的一半,身上穿著灰色制服,看來像是來自菲律賓。   我要找林登.布魯爾。李奇說。   你有預約嗎?女傭說。英文講得很好。   有。   他沒跟我說。   大概是忘了。李奇說。據我了解他其實有點混蛋。   她的臉繃得很緊,但不是驚訝,而是強忍著笑意。   那我要報上什麼名字?   拉塞福.B .海茲。李奇說。   女傭愣了一下,終於笑了出來。   他是第十九任總統。她說。尤里西斯.艾斯.古藍特的下一任,生於一八八二年,俄亥俄州,任期從一八七七到一八八一,是俄亥俄州的七個總統之一,是連續三個俄州總統的中間那位。

  他是我的祖先。李奇說。我也是從俄亥俄州來的,不過我對政治沒什麼興趣,告訴布魯爾先生我是聖安東尼奧銀行派來的,我們不久前在他爺爺名下發現價值一百萬元的股票。   他一定會很興奮。女傭說。   女傭轉身走開,李奇穿過大門,剛好看到她走上大廳後方一道很寬的階梯。女傭動作敏捷,一路上都以單手放在扶手上,似乎不費什麼力氣。入口大廳的空間跟籃球場差不多大,靜悄悄地,十分涼爽,四周以金黃色柚木板做裝飾,經過歷任女傭擦拭後變得閃閃發亮。有個比李奇還高的落地大擺鐘,每一秒都會輕輕發出滴答聲,旁邊還有張古董躺椅,就像油畫中社交名媛躺著的那種。   李奇在想,如果他躺下去,不知道會不會從中間斷成兩截?他用手壓壓上面的天鵝絨,填塞的馬毛在裡面彈跳。然後女傭從她走上去的那道樓梯下來,看起來幾乎是用滑的,身體完全不動,只是單手輕輕掠過扶手。

  他現在可以見你了。她說。在後陽台上。   二樓有個同樣尺寸的大廳,裝飾也相同。法式大門通往後陽台,寬度與整間屋子一樣,可以俯瞰好幾英畝的炙熱草地。陽台上有屋頂,接近天花板處風扇緩慢轉動,漆成白色的粗重籐製家具,圍成圓圈擺在一起。有個男人坐在椅子上,右手邊有張小桌子,桌上擺了個大水壺,一個玻璃杯裡裝著看來很像檸檬水的東西,不過實際上也可能是其他東西。這傢伙脖子很粗,年紀大約六十歲,二十年前應該是個很有看頭的傢伙,不過如今已鬆弛退化、滿頭白髮。經年累月的陽光把他的臉燒成紅色,還燒出一大堆皺紋與坑洞。他全身上下都穿著白色衣物:白色褲子、白色襯衫、白色鞋子,看來似乎正準備到某家高級鄉村俱樂部去打草地保齡球。

  海茲先生嗎?他叫道。   李奇走過去,沒等他開口邀請就坐了下來。   你有小孩嗎?他問。   三個兒子。布魯爾答道。   有任何一個在家嗎?   他們都在外地工作。   你太太呢?   她去休士頓,探親。   所以今天只有你跟女傭在家?   為什麼問這些問題?他的口氣很不耐煩,有點困惑,不過很客氣,就像即將收到一百萬元的人會有的反應。   我是個銀行家。李奇說。這些事我得問清楚。   跟我說說股票的事。布魯爾說。   根本沒什麼股票,那是我亂編的。   布魯爾看起來很驚訝,然後轉為失望,接著是不爽。   那你到底來幹嘛?他問。   這是我們常用的伎倆。李奇說。我其實是貸款公司的,如果有人想借錢,應該都不希望家裡人知道。   可是我不需要借錢,海茲先生。   你確定?   非常確定。   可是我們聽說的不是這樣。   我是個有錢人,我借錢給人,而不是跟人借。   真的嗎?可是我們聽說你沒有能力清償債務。   布魯爾的聯想速度十分緩慢,震驚從體內傳到臉上,身體開始僵硬,臉色越來越紅,他低頭看著李奇口袋裡的手槍形狀,好像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這東西。接著他把手放在桌上,拿起一個銀色小鈴用力搖晃,發出小小的叮噹聲。   瑪麗亞!他邊叫道,邊用力搖著鈴鐺。瑪麗亞!   女傭從李奇剛才進來的那扇門出現,無聲地沿著陽台地板走來。   報警。布魯爾命令道。打電話給警局,我要他們來抓這個人。   女傭猶豫著。   去吧!李奇說。去打電話。   她低頭走過兩人身邊,直接進入布魯爾身後的房間,那裡像是私人書房,陰暗,充滿男性氣息。李奇聽到拿起話筒的聲音,然後是急迫的喀嚓聲,試圖讓電話恢復運作。   電話不通。她叫道。   去樓下等著。李奇回叫道。   你想怎樣?布魯爾問。   我要你清償債務。   你不是銀行派來的。   了不起的推理能力。   那你到底是誰?   想跟你要支票的人。李奇說:兩萬塊。   你代表那些人?   他想站起來,但李奇伸出手把他壓回椅子裡,力道足以讓他感到疼痛。   乖乖坐好。他說。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是個悲天憫人的傢伙,李奇說,這就是為什麼。有個家庭遭逢劫難,未來這個冬天他們將會很難過、很憂慮,悲劇近在眼前,完全不知什麼時候天就要塌下來了。我不喜歡看到有人過這種苦日子,不管是誰都一樣。   如果他們不高興,就該滾回墨西哥去,回老家去。   李奇驚訝地看著他。我講的不是他們。他說。我講的是你,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   李奇點點頭。只要我一直對你很不爽,他們就沒好日子過,可能這裡會發生車禍,那裡會被搶劫。你可能會摔下樓梯、摔斷腳,搞不好是你太太。房子可能會失火,會發生很多意外,一件接著一件,永遠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保證把你逼瘋。   你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我現在就可以置身事外,我可以從今天就開始,從你先下手。   布魯爾不說話。   把水壺給我。李奇說。   布魯爾遲疑了一下,然後拿起水壺像機器人般往前遞。李奇接過手,水壺是漂亮的水晶玻璃做的,上面還有刻紋。可能是Waterford的,搞不好還大老遠從愛爾蘭進口。容量一夸脫,價值大概超過一千塊。李奇把水壺端在手上,聞聞裡面,是檸檬水,然後把它從陽台邊緣丟出去,淡黃色液體在空中灑出一道弧線,一秒鐘後,樓下的天井發出很大的破碎聲。   哎呀!我要叫人逮捕你。布魯爾說。這是蓄意破壞。   也許我可以先從你兒子下手。李奇說。隨便挑一個,把他從陽台丟出去,就像這樣。   我要叫人逮捕你。布魯爾又說了一次。   為什麼?根據你的作法,法治機關說的都不算數,還是對你有利的才算數?還是你自以為與眾不同?   布魯爾沒說話。李奇站起來抓起椅子就往欄杆外丟,椅子在樓下的石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   支票拿出來。他說。你出得起這筆錢,你剛說過,你是有錢人。   這是原則問題。布魯爾說。他們不該在這裡。   那你就應該?憑什麼,他們才是先來的。   是他們輸給我們。   現在你又輸給我了,風水輪流轉。   他彎腰拿起桌上的銀色小鈴鐺,他猜那大概是個古董,或許是法國製的。鈴鐺本體刻著彷彿花邊的髮絲紋路,直徑大約兩吋半。李奇拿著鈴鐺,拇指在一邊,四指在另一邊,用力擠壓,把鈴鐺捏得扭曲變形,然後放在手心,把金屬部分完全捏平。他靠過去,把它丟進布魯爾的襯衫口袋裡。   我可以對你的腦袋如法炮製。他說。   布魯爾不發一語。   支票。李奇靜靜說道。在我失去控制前拿出來吧!   布魯爾停了一會兒,五秒鐘,然後嘆了口氣。   好吧!布魯爾帶頭走進書房,來到桌旁。李奇站在他身後,以防抽屜裡突然出現手槍。   開現金票。他說。   布魯爾開始簽支票,日期正確,金額正確,也簽上大名。   最好別跳票。李奇說。   不會。布魯爾說。   要是跳票了,你也會掉下這個天井。   你下地獄去吧!   李奇把支票對摺放進口袋,回到室內的大廳,下了樓梯,走到落地式大擺鐘旁,往前一推,大鐘像樹一樣倒了下去,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再也無法走動。      兩個男的待了三小時後皮膚開始脫皮,陽光實在太強,沒辦法再待下去,而且其實也不需要,因為完全沒有任何動靜,這點十分確定。那個老女人跟兒子幾乎都在室內,小孩在馬廄附近晃來晃去,偶爾出來看一下,受不了太陽曬時才又縮回去,另外一次則是女傭叫她回去吃飯時,她才慢慢走回屋裡。所以他們決定放棄,沿著石頭下風處往北爬,等到離開房子的視線範圍外,立刻來到沙土路肩上等待。女人開著皇冠準時現身,空調跟瓶裝水準備妥當,兩人喝了水後開始報告。   好。女人說。那我們該展開行動了。   我想是吧!黝黑的男人說。   越快越好,比較帥的那個也同意,趕快把事情做個了結。      李奇一離開布魯爾家的視線,馬上就把車牌掛回老敞篷車上,然後直接開回佩科斯,從技師那邊換回愛麗絲.艾倫的福斯。他乾脆地付了四十塊錢,可是開上路時卻感覺不出來車子有任何改變,離合器還是跟之前一樣緊,而且回律師事務所途中又熄了兩次火。   李奇把車停在建築後方的停車場,地圖和手槍放回原來的置物箱。他從前門回到老舊的辦公室裡,看到愛麗絲坐在後面的桌子後方,正在講電話,另外還有客戶等著她,安靜、擔憂的三代同堂家族。她換了衣服,現在穿的是黑色高腰褲,布料是某種薄棉布或亞麻,搭配黑色外套。外套的顏色讓白色的運動內衣看起來有襯衫的效果,現在看起來正式多了,馬上有了律師的架式。   她看到他出現,用手遮住電話,暫時從家族客戶前面抽身轉了過來,李奇則靠上前彎腰聽她說。   麻煩大了。她冷靜地說。海克.沃克要見你。   見我?他說。為什麼?   你最好自己去聽。   聽什麼?妳見過他了嗎?   她點點頭。去過了,談了半小時。   然後呢?他說了什麼?   你最好自己去聽。她又說了一次。我們稍後再討論,行嗎?   她的聲音裡充滿焦慮。李奇看著愛麗絲繼續講起電話,桌前那個家族則往前傾,仔細聽她在說什麼。他從口袋裡拿出那張兩萬塊支票,攤平放在桌上。愛麗絲看到了,突然無法言語,她再次遮住電話,深深吸了口氣。   謝謝。她說。   現在她的聲音中帶點困窘,彷彿為了自己對這樁交易的猶豫而不好意思。李奇把車鑰匙放在桌上,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右轉,朝法院走去。      佩科斯郡的地方檢察官辦公室占據了法院大樓的整個二樓。從樓梯井上來的地方有道門,通往一條狹窄的走廊,走廊盡頭是道木門,門後有個開闊空間,被當作祕書室。祕書室後方有三道門,通往三個不同的辦公室,一間給檢察官,其他的分別給兩位助理。區隔辦公室與祕書室間的牆壁從腰部以上都是玻璃窗,辦公室內裝了古老的威尼斯窗簾擋住玻璃,另外有寬大的木製百葉板和棉質拉繩。整個地方看來十分擁擠老舊,但每個室外窗戶上都裝有冷氣,架得很高,壓縮機讓牆壁發出低沉的共鳴聲。祕書室有兩張雜亂的桌子,兩張都有人坐,較遠的那張坐了個中年女人,看起來應該是原本就在這裡工作的;較近的那張是個年輕人,大概是暑假期間來實習的,顯然他還兼做接待工作,因為他抬起頭時臉上掛著一副我是否能為您效勞的愉悅表情。   海克.沃克想見我。李奇說。   李奇先生嗎?年輕人問道。   李奇點點頭,指指角落的辦公室。   他在等你了。他說。   李奇穿過雜亂的空間走到角落的辦公室,門上有個小窗,下方掛了個塑膠名牌,寫著:亨利.F.W.沃克,地方檢察官。窗後有個拉上的窗簾遮住,李奇敲了一下門,不等回應就走了進去。   這間辦公室的兩面牆上各有一扇窗戶,還有一大堆檔案櫃,一張大桌子上面堆了很多文件跟一部電腦,外加三支電話。沃克坐在桌子後面的椅子上,背往後靠,雙手握著一個相框。小小的木頭相框,後面有個纖維板支架,可以立在桌面或書架上。他專注地看著相框正面,臉上露出沉重的憂傷。   找我有事?李奇問。   沃克抬起頭。   坐吧!他說。請。   他聲音裡原本的政客式熱情消失了,聽起來很疲倦,像個普通人一樣。他的桌子前面擺了張椅子給訪客,於是李奇抬起椅子往旁邊拉,空出多點的腿部空間。   找我有事?他又問一次。   你的人生曾經一夕之間天翻地覆嗎?   李奇點點頭。偶爾。   沃克把照片側擺在桌上,好讓兩人都看得見。這張彩色照片跟他在史路普.古瑞爾房間櫃子裡看到的一樣,三個年輕人靠在一輛老貨車的擋泥板上。推心置腹、年少輕狂、未來無可限量。   這是我跟史路普和艾爾.尤金。他說。現在艾爾失蹤了,而史路普死了。   都沒有艾爾的消息嗎?   沃克搖搖頭。音訊全無。   李奇沒有說話。   想當年我們三個幾乎形影不離。沃克說。你應該知道,在這麼孤立的地方,這種情分會比普通朋友聯繫更深,感覺就像我們三個同心協力對抗整個世界。   史路普是他的真名嗎?   沃克抬起頭。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以為你叫海克,可是門上寫的卻是亨利。   沃克點點頭,露出疲憊的微笑。我的出生證明上寫的是亨利,我們家人一直都叫我漢克,可是我剛開始學說話時唸不出漢克,只唸得出海克,所以就這麼叫了下來。   可是史路普的名字是真的?   沃克再次點頭。就是史路普.古瑞爾,清楚明瞭。   所以你找我有什麼事?李奇第三次問道。   其實我也不太確定。沃克說。也許只是聽我說說話,也許是幫我釐清一些事。   什麼事?   我也不太確定。沃克又說一次。比方說,你看著我的時候,眼中看到什麼?   地方檢察官。   還有呢?    不知道。   沃克安靜了一下。那你喜歡自己看到的嗎?他問。   李奇聳聳肩。老實說,越來越不喜歡。   為什麼?   因為我來到這裡,卻發現你兩眼迷濛,緬懷著跟不良律師和打老婆的混蛋間的童年情誼。   沃克把頭轉開。真是一針見血。   人生苦短,沒時間好浪費。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期間只有低沉的冷氣壓縮機運轉聲。   事實上我代表三種身分。沃克說。我是個人,我是個檢察官,而且我正要競選法官。   所以?   艾爾.尤金不是不良律師,正好完全相反,他是個好人,是個從事社會運動的人,而且有不得不然的原因。事實上,從結構來看,德州保護被告權益的狀況並不十分理想,對窮人被告更是糟糕。你應該知道,因為你得自己幫卡門找律師,而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有人告訴你她的律師要等好幾個月才會出現,而你找到的律師一定告訴過你,照她的預估,搞不好會拖更久。這個體系很糟,我很清楚,艾爾也很清楚。憲法保障人民聘請律師的權利,而艾爾十分重視這個承諾,只要找上門來,任何人他都不會拒絕,不管對象是誰,他都會盡心盡力幫助他們。當然,其中無可避免會有些壞蛋,可是別忘了憲法一樣保障壞人,但是他的大部分客戶都沒問題,不管黑人、白人或西班牙人,除了單純的貧窮外都沒有其他問題。   李奇沒說話。   所以我猜猜。沃克說。我不知道你聽誰說艾爾是個不良律師,不過一賠十跟你賭,說這話的一定是老一輩的白人,而且有錢、有地位。   是羅斯緹.古瑞爾。李奇心想。   別跟我說是誰。沃克說。可是我說的一定是對的,一個這樣的人看到某個律師為窮人出頭,或為有色人種出頭,一定會覺得很礙眼,或是很不高興,會覺得這種行為背叛他們的種族或階級。從這種觀點出發,自然就會冒出不良律師這種稱呼。   好吧!李奇說。或許我誤會尤金了。   我跟你保證你誤會尤金了,我也可以跟你保證,你去查他的紀錄,從他考上律師執照開始,絕對沒有任何不良紀錄,絕對找不到一點相關紀錄。   他把指甲放在照片上尤金的下巴位置。   他是我朋友。他說。有這樣的朋友我很快樂,不管是以普通人或檢察官的立場來說都一樣。   那史路普.古瑞爾呢?   沃克點點頭。我們會談到他,不過先讓我跟你說說當檢察官的感受。   什麼感受?   同樣的感受。我跟艾爾一樣,相信憲法、相信法律、相信公平正義。我可以跟你保證,就算你把這整間辦公室翻過來,也找不到任何一件有失公允的案子。我是很強悍,沒錯,我送了很多人去坐牢,有些甚至是死牢,可是我沒做過一件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正確的事。   聽起來很像政治演說。李奇說。可是我沒投票權。   我知道。沃克說,我查過了,這就是我為什麼會說這些話,如果這是政治作為,那就太假了。可是這些都是肺腑之言,我希望成為法官,因為我可以發揮一點影響力,你了解德州的系統嗎?   不了解。   德州的法官都由選舉產生,手上的權力很大,而且這是個怪異的州,有錢人很多,可是窮人也不少,窮人顯然需要公設律師,可是德州卻沒有公設辯護律師系統。於是法官會替窮人選擇律師,主導權都在法官身上,而他們會挑那種歷史悠久的法律事務所,整個過程都由法官掌控,也包括決定費用。說穿了就是贊助關係,簡單明瞭。所以法官要指定誰呢?他一定會指定贊助競選經費的人,會任用親信,他不會管到底適不適合或有沒有能力。法官把納稅人的一萬塊錢交給他喜歡的律師事務所,再由事務所指派一個無能的小角色,去做只值一百塊錢的努力,結局就是事務所平白賺了九千九百塊錢,而某個倒楣鬼被關進監獄,搞不好事情還不是他做的。大部分辯護律師都是審判開始後才在法院裡第一次見到客戶,有的律師還喝了酒才上法庭,有的律師甚至在辯護桌上睡著,什麼也不做、什麼也沒查。比方說前年我來的時候,有個人被控性侵幼童,被判有罪,刑期終身,然後有個像你一樣的善心人士,想辦法證明了性侵發生時那傢伙正在監獄裡。在監獄裡,李奇,他在五十英里外因為偷車正等候審判,但文件從這裡送到那邊,寫得清清楚楚,白紙黑字印在公文上面,他的第一個律師卻連查都沒查。   聽起來確實不太好。李奇說。   所以我做了兩件事。沃克說。第一,我希望能當上法官,這樣將來我就可以讓事情步上正軌。第二,就是現在,在這間檢察官辦公室裡,我們會把雙方的角色演練一遍。每次遇到案子,我們其中一個會負責起訴另一方,另一個負責當辯護律師,想辦法破解檢方攻勢。我們拚命推演,因為心裡知道除了我們沒有別人會這麼做,而且如果不這麼做,我晚上會睡不著覺。   卡門.古瑞爾的辯護絕對堅若磐石。李奇說。   海克.沃克低頭看著桌子。   不對,古瑞爾的狀況糟糕至極。他說。這件事徹頭徹尾是個悲劇,對我個人來說是如此,甚至不管是以生而為人的觀點、檢察官的觀點,還是競選法官職務的觀點來看都一樣。   你得做利益迴避。   沃克抬起頭。當然我得迴避,這點無庸置疑,可是對我來說這仍是切身問題,而且我依然是要負全責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這都是我的轄區,對我都會有影響。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還不懂嗎?史路普是我朋友,而我是個誠實的檢察官,所以在我心裡、在理智面上,我希望正義得到伸張。可是我面對的是要送個西班牙裔女人進死牢,如果我真這麼做,那就不用選了,對吧?這個郡的居民幾乎全是西班牙裔的,但我卻想當法官,因為我可以發揮正面影響力。要是我現在對個少數民族女性求處死刑,我的前途就會化為烏有,而且不只在這裡,這會變成全國性頭條新聞。不難想像吧?紐約時報會怎麼寫?他們都已認定我們是愚蠢的白人鄉巴佬,只跟家族親戚通婚,再加上這件事,我這輩子都要背著這件案子過下去了。   那就不要起訴她,反正這麼做也不是伸張正義,因為這件案子是自衛,簡單明瞭。   她讓你以為事情就是這樣?   事實很明顯。   我倒希望是這樣,因為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讓這件事煙消雲散。打從我進這行開始.這是我第一次希望能夠躲開。   李奇瞪著他。你不需要躲,對吧?   我們實話實說好了。沃克說。一步步來,從頭開始。配偶暴力的辯護理由行得通,但前提必須是熱騰騰的,剛發生的,了解嗎?法律規定不能預謀,可是卡門早就巴不得殺了他,這是事實,而且絕對不可能輕鬆矇混過去。還有她差不多一聽到史路普要回來的消息後就買了那把槍,文件已經送來了,所以我知道這是事實,她早就有預謀了。   李奇沒說話。   我了解她。沃克說。這是當然,因為史路普是我朋友,所以我認識她的時間跟史路普差不了多少。   所以?   沃克聳聳肩,很悲情地說:有問題。   什麼問題?   他搖搖頭。從合法的角度來說,我不知道該講多少,所以我打算猜測一下,好嗎?我不要你做任何回應,一個字都不要,因為這可能會讓你的處境變得很麻煩。   怎麼個麻煩?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她大概跟你說,她們家是有錢人,在舊金山北邊有座葡萄莊園,對吧?   李奇沒說話。   她跟你說,她是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跟史路普相遇的,他們是同學。   李奇沒說話。   她說史路普讓她懷孕,所以奉子成婚,於是她的父母跟她斷絕關係。   李奇沒說話。   她跟你說史路普從她懷孕起就開始打她,說她身上有很多傷痕,而史路普要她用騎馬受傷矇混過去。   李奇沒說話。   她聲稱是自己跟國稅局告的密,所以她對史路普出獄更加緊張。   李奇沒說話。   好。沃克說。嚴格來說,她現在跟你講的每件事都只是單方面說法,在法庭上是不能採信的。不論她多麼發自肺腑,表現得多痛苦都沒用。像這種情形,她的律師會想盡辦法讓她的說法得到承認,因為她心裡如此認定,而且確實有些條款可以引用。一般檢察官都會加以駁斥,可是我們不會,我們通常都會讓它過關,因為我們了解婚姻暴力常在暗地中進行。依我的作法,我會讓所有的案子盡可能接近事實。所以比方說你,或類似的人上法庭作證,把事情形容得十分恐怖,說在那樣的情況下,史路普即將回家,對她有很大的壓力等等之類的,陪審團一般都會十分同情,有可能因此忽略預謀成分,她就能獲得不起訴。   那問題在哪裡?   問題在如果你出庭作證,那你也會被交叉質詢。   所以?   沃克再次看著桌面。讓我再做幾個猜測,不要回應。如果我猜錯了,請你別生氣,我先對你做最誠摯的道歉,好嗎?   我猜測她預謀的方式其實很廣泛,她應該是經過一番思索後,想找你幫她動手。   李奇沒說話。   我猜她之所以找上你不是意外,而是經過精挑細選,而且很努力地說服你。   李奇沒說話,沃克吞了口口水。   另一個猜測。他說。她想用上床當作賄賂手段。   李奇沒說話。   再一個猜測。沃克說。她一直不放棄,在某個階段,她又試著跟你上床。   李奇沒說話。   懂了嗎?沃克說。如果我說得對,那這些東西在交叉質詢時也會全部抖出來,而我有把握我講的是對的,因為我認識這個女人。只要徹底準備,證據自會說話,除非你打算在法庭上撒謊,或者除非我們問錯了問題。可是假設我們問對問題,而你也實話實說,那麼預謀部分就會變成敗筆。這很嚴重,搞不好會要人命。   李奇沒說話。   我擔心情況還會更糟。沃克說。非常、非常糟,因為如果她有跟你說過什麼,那麼接下來真正的核心就變成她的可信度,對吧?講白一點,就是她對你說的婚姻暴力究竟是實話,還是不然?我們會測試可信度,方法就是問你一些我們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所以在交叉質詢時,我們會先問你一些無關痛癢的東西,比方說她是誰、她從哪裡來,而你會跟我們說她告訴你的答案。   然後?   然後她的可信度就會崩盤,接下來,就是死路一條。   為什麼?   因為我了解這女人,她會編故事。   什麼事?   每一件事,我聽過她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她到底是不是跟你說她們家是葡萄莊園?   李奇點點頭。差不多。她說他們家在那帕谷是大地主,不是嗎?   沃克搖搖頭,她住洛杉磯市,中南部西班牙人聚居的區域,沒人看過她父母,搞不好連她自己都沒見過。   李奇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聳聳肩。掩飾自己卑微的出身也不犯法。   她根本沒唸過加大洛杉磯分校,而且實際上是個舞孃、是個妓女,李奇。她曾經在加大的兄弟會上表演,史路普就是那時候遇到她的,卡門很擅長耍小技巧,再加上一罐啤酒,史路普就這樣拜倒在她裙下。你也知道,讓我帶你脫離苦海之類的。我想我也能理解,她現在很可愛,當時則是美得讓人目瞪口呆,而且很聰明,於是她看著史路普,發現德州的公子哥兒口袋麥可麥可的,等於是一張長期飯票,於是她跑去跟他同居。她沒吃避孕藥,卻騙他說吃了,結果讓自己懷孕,史路普也就老實地扛起責任,因為他天生就是這種性格,十足紳士。卡門就這樣吸住他不放,而史路普也任由她這樣。   我不相信你。   沃克聳聳肩。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待會兒我就會跟你說為什麼。可是我講的都是真的,恐怕沒有其他可能。她是個有腦子的人,她知道妓女年華老去會有什麼下場,而她的社會地位本就不高,接下來更是只能走下坡路,不是嗎?所以她想找出路,而史路普就是出路,她已經吸了他很多年的血,鑽戒、馬匹、一切的一切。   我不相信你。李奇又說一次。   沃克點點頭。她很有說服力,這點我也同意。   就算這些都是事實,就表示可以打她嗎?   沃克停了一下。不,當然不是。他說。可是這就是問題所在,事實上他沒有打她,從來沒有,李奇。他從來不會對她動手動腳,一次都沒有。我很了解史路普,他有很多面向,而且老實說,不全然都是好的。他很懶,在商場上有點隨便、有點不老實,這些都真有其事,但我不是只看好、不看壞,可是他的所有缺點,都來自於他自覺是個德州紳士,這點我很清楚。因為跟他對照之下,我是個窮小孩,幾乎是在垃圾堆裡長大的,而他有很大的牧場跟用不完的錢,這點讓他有點自大、有優越感,也因此才會造成性格懶散跟不甩威權的態度。可是話說回來,在德州所謂的紳士,就是絕對不會對女人動手,不管這女人是誰,都絕對不可能。所以那些都是她捏造的,這個我很清楚,他從來沒對她動過手,我可以跟你保證。   李奇搖搖頭。你的保證什麼也不能證明。我的意思是,你還能說什麼?畢竟你是他朋友。   沃克再次點頭。你這麼講我接受,不過也沒有其他東西好講了,因為完全沒有證據,什麼都沒有,我也跟他們很熟,跟他們相處的次數不下千次。當初騎馬意外發生時我也聽他們說過,其實沒她說的那麼多次,而且看起來應該真的是意外。當然,我們會去找就醫紀錄,不過我不抱太大希望,因為應該不可能有什麼爭議。   你自己也說了,家暴可能會在暗地裡進行。   但有這麼隱蔽?我是個檢察官,李奇,我什麼案子都看過,如果兩人躲在拖車屋裡或許還有可能,可是史路普跟卡門是跟其他家人住在一起,而且每天都會看到朋友。在你跟愛麗絲.艾倫說這件事之前,全德州沒人聽過一點點關於他們兩個有家暴的傳言。我沒聽過,艾爾沒有,其他人也一樣,所以你懂我在說什麼嗎?完全沒有證據!現在一切只是她的說詞,你是唯一一個聽過這整件事的人,而且如果你上法庭挺她,那麼她的審判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因為你要說的另一件事就足以證明她是個病態的說謊者。我是說,她是不是說過是她跟國稅局告的密?   沒錯,她是這麼說過,她說她打電話跟某個特別單位告密。   沃克搖搖頭。國稅局是透過銀行交易紀錄抓到他的,本來是在查另一個人的帳務,純粹是意外才會把他也拖下水,她根本毫不知情。這件事我很確定,因為我有絕對的事實根據,當初史路普直接去找艾爾,而艾爾直接來找我尋求建議,所以我看過那份起訴書,上面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李奇,卡門在說謊,就這麼簡單,但我或者該說不簡單、不清楚,或許幕後還藏了什麼錯綜複雜的原因。   李奇停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她真的在說謊,他說,可是說謊的人還是有可能遭到家暴,跟其他人沒兩樣。家暴可能在暗地裡進行,你也不能確定事情真的沒有發生。   沃克點點頭。這點我同意,我的確不能確定,可是我敢用性命打賭沒有這種事。   我相信她。   大概連她也相信自己的說法,因為她活在幻想的世界裡。我了解她,李奇,她是個騙子,就這樣,而且犯下一級謀殺。   那我們還談什麼?   沃克頓了一下。我可以信任你嗎?他問。   有差嗎?李奇說。   沃克突然非常安靜,瞪著辦公室牆壁整整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冷氣機的運轉聲消弭了原有的寧靜。   是的,有差,他說,而且差很多。對卡門,對我都是。因為現在你對我的觀點完全錯了,我不是個憤怒的老朋友,試圖保住老兄弟的名聲。事實上,我想替卡門找個辯護理由,你看不出來嗎?甚至發明一個都行,你也知道,比方說假裝家暴確有其事,然後完全抽掉預謀部分,我真的很想,因為這樣我就不需要起訴她,那麼或許就能為我的法官選舉解套。   寂靜又回來了,只有冷氣壓縮機和辦公室外微弱的電話聲,以及一台傳真機在遠處發出的噠噠聲。   我想去看她。李奇說。   沃克搖搖頭。沒辦法,你不是她的律師。   你可以更改規定。   沃克嘆了口氣,將頭埋到雙手中。拜託,不要誘惑我,我已經很想把所有規定統統甩到九霄雲外去了。   李奇沒說話。沃克雙眼失焦,眼睛因用力睜大而跳動。   我想找出她真正的動機。他終於開口。因為如果理由十分冷血,比方說是為了錢,那我就別無選擇,她就得伏法。   李奇沒說話。   可是如果不是,我希望你能幫我。沃克說。如果她的驗傷報告有那麼一點點家暴的可能,我希望能藉由家暴理由幫她開罪。   李奇沒說話。   好,我真正的意思是,我想救自己一命。沃克說。想挽救我選舉的機會,或者說一石二鳥,好嗎?她的命跟我的命,還有愛莉也是,她是個好孩子,史路普很愛她。   那你要我怎麼幫忙?   如果我們這麼安排的話?   李奇點點頭。如果。   我要你在法庭上說謊。沃克說。我要你重複她告訴你關於家暴的部分,但修改其他部分,目的是為了保住她的可信度。   李奇沒說話。   所以我才說我需要信任你。沃克說。我才能把一切對你坦白,好讓你明確知道她真正的情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我也一樣。沃克說。而且光想就讓我痛苦不堪。   李奇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為什麼假設我會願意幫忙?他問。   我認為你喜歡她。沃克說。我認為你同情她的處境、我認為你想幫她,所以也就能間接幫我。   你打算怎麼進行?   沃克聳聳肩。我從一開始就不插手,由其中一個助理負責處理,先確認她可以找到哪些明確證據,然後告訴你該怎麼應對才不會出錯。就為了這個,所以現在不能讓你去看卡門,樓下會留下紀錄,會有串供之嫌。   我沒把握。李奇說。   我也沒有,不過或許不一定要走到審判的地步,如果醫學上的證據能有點空間,然後讓卡門寫份具結書,你也寫一份,或許就有充分理由可以完全不起訴。   在具結書上說謊其實差不多。   想想愛莉。   還有你的法官選舉。   沃克點點頭。我也坦白我很想選上,這點無庸置疑,不過理由很光明正大,因為我希望能改善現狀,李奇。這一直是我的抱負,一路往上爬,從內部改善原有問題,這是唯一的方式。這是適合我的方式,如果去當個遊說政客,那根本不會有影響力,而我不是政客的料,沒辦法做那些事,我沒那種天分。   李奇沒說話。   讓我仔細想想。沃克說。給我一、兩天時間,之後我會接手。   你確定?   沃克又嘆了口氣。不,我當然不確定,我痛恨這整件事。可是他媽的,史路普死了,事實不能改變,沒辦法再讓他復活。當然,他的名聲會掃地,可是卻可以救卡門一命,而史路普很愛她,李奇。他對她的愛旁人幾乎無法理解,為了愛她,你不知道史路普承受的不諒解有多沉重,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我想他會願意用自己的名聲來換她的命,實際上是用他的命來換卡門的命。他大概也願意用我的命,或艾爾的命,或任何人的命去換吧!他很愛她。   沉默又回來了。   她需要交保。李奇說。   求求你。沃克說。這是不可能的。   愛莉需要她。   這個問題要比交保更大。沃克說。愛莉可以忍受跟她奶奶過個幾天,我們真正需要擔心的是她往後的人生。請給我一點時間處理。   李奇聳聳肩,站了起來。   這些話是絕對保密的,是吧?沃克說。我想我一開始就講得很清楚了。   李奇點點頭說:再跟我聯絡。   然後他轉身走出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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