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盤皆錯。不用說也知道。我在哪裡漏了什麼、忘了什麼細節。不管怎樣,百密總有一疏。即便如此,我還是硬撐下去。心裡想著該怎麼裝無辜。問些問題,裝糊塗。我感覺臉在灼燒,嘴角無法控制地抽搐;但我還是設法不要崩潰。我告訴自己:稍微慌亂其實並不要緊。警察會讓正常人緊張。只有真正的罪犯才會在被捕時泰然自若、輕鬆愉快。開車到派出所的路上,卡姆斯基鮮少說話。
有什麼問題嗎?我問他,同時聽見自己些微刺耳沙啞的嗓音。我猛咳一聲、清清喉嚨。你還想問我什麼嗎?
有人想跟你談談。
誰?我問道。
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是我認識的人嗎?
卡姆斯基頓了一下,彷彿試著拿定主意。你待會兒就知道了。他最終還是重覆這句老話。
我絞盡腦汁地思考,根本沒察覺司機把車停進警局後頭的車位;他們領我走過柏油碎石路,進入後門,穿過狹長的迴廊,來到一個房間,然後留我獨自一人來回踱步。我兩個小時前才離開這裡,但這裡似乎變了樣。沒人給我茶水。我不曉得這是不是同一間房。這間感覺比較暗。我努力靜下心來。但是不能太過鎮定。我的防衛心千萬不能太重。這不全然是項壞消息。不是的。假如警方單純想要將我繩之以法,大可立刻逮捕我。也會警告我。剛才不就是這樣嗎?
卡姆斯基拿著卡帶式錄音機進來。他身後跟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他身材魁梧,一頭白髮好像剛梳過,而且梳得太用力,緊貼著他的頭蓋骨。卡姆斯基比了個手勢,要我坐在桌前。他們兩個把椅子拉到我對面,然後坐下。卡姆斯基把錄音機放在桌上,注視了它一會兒,卻沒把它打開。我想要介紹我的同事比爾.波普給你認識。他說。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問道。我摸著口袋裡的螺絲扳手。
波普探長今天從雪菲爾趕來。
我緊握雙拳,又舒展手指,聽見自己的指關節劈啪作響。我試圖表現出驚恐卻又不要太過驚恐的模樣。我感覺自己的五官扭曲成一種表情,可是不知道外人眼中的我是什麼德性。
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問道。有蜜蜂在我頭蓋骨裡面飛。嗡嗡嗡。
波普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筆記本,將它翻開。他戴上一副無框眼鏡,低頭凝視本子。大衛.麥克.吉佛。他說。
我是,我說,怎麼了嗎?
你以前住在多尼爾戈路十四號?
對。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最後一次出現在那裡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曉得。我說。那是我講話的聲音嗎?沒錯。五、六個月前吧。
現在誰住在那裡?
應該是我媽。
波普皺眉蹙額。應該?
我有一陣子沒跟家裡聯絡了。
為什麼?
我聳聳肩。我來到倫敦,想要有個嶄新的開始。
這是為了什麼?
我沉默片刻,試圖想像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會作何反應。不好意思,我說,現在是怎樣?發生了什麼事嗎?
波普不斷啪嗒啪嗒按壓手中握的筆。怎麼這麼問?應該有事發生嗎?
拜託,我刻意用一種苦惱困惑的口吻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為什麼要離開雪菲爾?波普問我。
聽著,這一切是我欲言又止。別搞砸啊,達維。撐著點。我一直懷抱來倫敦的夢想。我在倫敦找到一份工作,覺得也是時候轉移陣地了。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你嚇到我了。我試著對他擠出笑容。可是我做不到。我臉上的肌膚跟厚紙板一樣僵硬。
波普闔上筆記本,往椅背一躺。
在多尼爾戈路的住戶要求之下,兩天前警方強行進入房舍,在屋裡發現一具屍體。
這就是了。這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關鍵時刻。這一刻我已經想很久了。是我媽?我問。
死者在那裡陳屍了一段期間。幾個月有了。不過我們設法透過這個嘛,我們已經證實死者就是瑪麗.吉佛。
我感覺他們盯著我瞧。他們落在我臉上的目光好似豔陽般灼熱。
死了?我說,發生了什麼事?她怎麼會我是說,怎麼沒有人發現呢?
我哭不出來,卻還是用力揉眼睛,咕噥著晦澀難懂的話。我一度把臉埋進掌心,迴避他們的目光,給自己一點時間思考。然後又抬起頭。兩位探員無動於衷地盯著我。
我很抱歉,我說,我應該跟她保持聯絡的。可是我連電話都沒打。離家以後,我就再也沒回去探望她。可是我怎麼也料不到我怎麼都無法想像我又用力揉了揉雙眼,發出幾聲啜泣。
警方跟鄰居談過,波普說,他們提到她的兒子,並且表示好一陣子沒見到你。跟她。
她身體不好,我說,行動不便。
她被發現陳屍在床上。
床上,我麻木地覆述,她以前常躺在床上。
沒人知道你去哪兒了,波普說,但是後來你的名字突然躍於電腦螢幕。可以想見我們有多驚訝吧。我想,我最好還是親自過來見你一下。
我早該料到了,我說,你們確定嗎?我的母親?我媽,她真的死了?
我們得問你更進一步的問題,波普說,我必須事先警告你,就提出控訴的案件來說,你所說的話可做為呈堂證供。你也有權請律師。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以幫你安排律師。這樣你聽懂了嗎?
不,我緩緩地說,彷彿受到極度的驚嚇,我不懂。有人犯案嗎?
我來這裡就是為了考量這個可能性。
有人到家裡行竊嗎?她沒有她被人攻擊了嗎?
你明白我的警告嗎?你想不想請律師?
這個問題我老早就仔細想過了,我也知道自己要怎麼說。律師?做什麼用?
這就看你了。卡姆斯基說。
我媽死了,我說,我好愛她。我不該拋下她一個人的。你們問什麼,我都願意回答。我一定全力配合。
卡姆斯基打開錄音機,宣布日期、時間、地點、在場的警官、我的全名,以及我已得知自己的權利,並且同意在沒有律師陪同的情況下接受偵訊。他們開始發問,但是過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得知的消息卻比他們更多。我作答時刻意模稜兩可、支吾其詞。畢竟我是個剛剛得知母親往生的兒子,儘管悲不自勝,依舊試圖盡力幫忙。假如我精確描述我的行蹤、動機、來倫敦前的那幾個星期做了什麼、我為什麼不回家也不跟家裡聯絡,諸如此類問題的每項細節,那反而會引人猜疑。
逐漸明朗的是,在過去幾週的高溫下,屍體已然腐爛到難以確認身分,也不可能尋得其他的重要線索。我可以想像一連串的先後次序。首先招惹蒼蠅,接著生蛆,多到有如整張地毯都被熱水煮沸、爬遍每樣東西。顯然警方沒有任何證據,只是把我叫來警局盤問,試探我的反應。
我好難過,我抓到適當時幾,丟出這麼一句,我還以為她的朋友會照顧她。真不曉得她受了什麼罪。
她朋友多嗎?波普問我。
有一些吧,我說,她生病之後朋友就漸行漸遠。
她病得有多重?
雖然不曉得她生了什麼病,但我覺得她有時過得很痛苦,我眼神呆滯地說,我知道她試圖對我隱瞞病情。可是她真的好勇敢。也許她太過努力了。
我想要繼續耍笨。我知道這麼做就對了。但我就是忍不住。我非得知道不可。我一直等到問題看似告一段落。
我不懂,我說,為什麼要同時勞駕你們兩位?
我必須考量所有的可能性。卡姆斯基說。
我媽被人發現陳屍床上。在雪菲爾老家。你這什麼意思,可能性?
我真受不了這個案子了。卡姆斯基說。
這是我自己的錯。我越過了那扇門。我決定動怒的時候到了。你這什麼意思,這個他媽的案子?我說,什麼案子?你們才剛通知我媽的死訊。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你不是已經逮捕他媽的邁爾斯了嗎?想問什麼儘管問。我不在乎。但是不要耍著我玩。
講太多髒字了。這不是達維的風格。聽起來倒像是角色扮演。我嘶啞地啜泣一聲,設法彌補。
冷靜下來,波普以較為撫慰人心的口吻說,跟我們聊聊你的母親。你跟她親不親?
他們試圖刺探我的心理,最後卻無疾而終。我有辦法讓他們無聊到舉白旗投降。我抽了抽鼻涕,講起話來結結巴巴。我漫無目的地兜圈子。不掉淚地啜泣幾聲。再玩幾次把頭埋在掌心的招數。最後對話中止,卡姆斯基望著波普,點了點頭,身子一斜,關掉卡帶式錄音機。他們兩人似乎都為浪費時間而生悶氣。
請節哀。波普說。
我沒吭聲。我正在回憶那幾個月對我媽鬱積的怒火,在我腦袋中形成嗡嗡作響的噪音。只要拿枕頭摀住她的臉,噪音就會消逝。就是這麼輕而易舉,彷彿我只是任由她沉睡罷了。波普拾起筆記本,將它放入夾克口袋。
關於死因的審訊,會有人跟你聯絡,他說,你應該會希望安排葬禮。另外還有房子的事要處理。
房子。它一直都在那裡等著我。
吉佛先生,你聽到了嗎?
這有點教人措手不及,我說,我正在努力消化這件事。當一個孤兒。還有這一切。
我輪流注視他們兩人。我的說詞他們似乎照單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