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之後,發現邁爾斯在家,這是上帝存在的鐵證。又或者是上帝不存在的鐵證。總之答案非黑即白。他在廚房坐著,在一張小紙片上振筆疾書。然後心不在焉地抬起頭。嗨,達維。他說。
我以為你跟莉亞都去上班了。我說。
我改變主意了。而她得回家拿點東西,他說,不過應該東西拿完就會去辦公室了。
這樣更好。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她要回家。裝蛋糕的硬紙盒繫了一條金黃色、尾端捲曲的緞帶。結打得太緊,我解不開,索性拿廚房的剪刀將它剪斷。我把蛋糕往桌上一放。邁爾斯扮了一張鬼臉。這是啥啊?
我在糕點店的櫥窗看到的,我說,我抗拒不了誘惑。或許你們也會想拿它配咖啡。要來杯咖啡嗎?
你幫我泡的話就好啊。
我把水注滿水壺,打開電源。凶刀被我帶回來了,我將外層的包裝解開,把刀子擱在蛋糕旁邊。我看到它上頭依舊沾著莉亞的血跡,於是撕下兩張廚房捲紙。一張包著把手,另一張用來擦拭刀身,所以大半但非全部的深色血漬都被清除。我從冰箱拿出一包研磨咖啡,用湯匙舀進咖啡壺。咖啡煮好以後,我將兩個馬克杯拿到餐桌,然後坐在邁爾斯對面。你在幹嘛啊?我問道。
家裡有太多事要處理了,他說完便豪飲一口咖啡,謝啦。
麥克在嗎?我問道。
我沒看到他。邁爾斯說。
其他人好像都不在家。我說。
我必須知道邁爾斯是否遇見可以提供他不在場鐵證的人。我好像聽到達利歐在樓上,他說,其他人都出門了。
他繼續寫下一欄又一欄的數字,不過後來長嘆一聲,在紙上畫了一槓。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說。
沒啦,不關你事,他說,我在為錢煩惱。也許你們可以自己分一分。
我應該拿得不多吧。我說。
邁爾斯不悅地聳聳肩。他起身繞著廚房走。事情不該這樣發展的,他說,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終結這場噩夢。我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雪上加霜。
來片蛋糕吧,我說,吃了會讓你心情好些。
他勉為其難地笑了幾聲。現在吃有點嫌早。他說。
你很不懂得享受哦。我說。
也許晚點再吃吧,他心煩意亂地說,我是說,你知道我跟艾絲翠有段往日情吧?而莉亞又不是個處事特別圓滑的人。
既然你人在那裡,可以幫我切塊蛋糕嗎?我打斷他滔滔不絕的廢話。
什麼?
蛋糕。
邁爾斯一臉困惑。哦,好啊。他拾起刀子,幫我切塊蛋糕,接著也為他自己切了一塊。你害得我也想吃了。他咬下一口,扮張鬼臉。哇,好濃郁哦。
好吃就好。我說。
幾分鐘過後,邁爾斯走出廚房,我聽見大門啪嗒關上。我拭去刀身的巧克力,把它放回塑膠袋。屋裡不見達利歐跟麥克的人影。邁爾斯的房間一團亂。莉亞準備搬進來的同時,其他人正要搬走。地板上堆了許多疊她的衣物,處處可見她的化妝品和小玻璃瓶、小塑膠瓶。我拉開邁爾斯書桌的幾個抽屜。底層的抽屜裝了舊相片和明信片、他學生時期網球比賽贏的獎盃、兩個老舊的插頭。最後,我把購物袋裝的刀子塞進兩張床墊中間,電影裡的演員總是會把東西藏在那裡,而且老是會被人發現。
我離開邁爾斯房間之後,打去梅蘭妮的辦公室。我對她說:我愛她,好想見她,要她下班立刻過來找我。我想跟她見面、跟她談談。她聽了歡天喜地,幾乎同時又哭又笑。雖然達利歐房裡傳來聲音,但我此時此刻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於是回房躺在自己床上。這幾個小時,我感到全神貫注。現在我有種看完牙醫、麻醉藥退去的感覺。先前我全身麻痺,但如今現實世界大舉入侵,我的腦袋又刺又疼。
事已至此,艾絲翠會知道真相。警方也會知道真相。假如我做了什麼蠢到極點的事,假如我遺漏了什麼、在現場留下有關我的東西,現在再去補救都為時已晚,很快就會有人找上門來。警方目前正在調查三件謀殺案,此事非同小可。我頭痛欲裂。殺人是一回事,但我幫謀殺案營造的假象又是另一回事。我必須把這兩碼子事分開,專家將會抽絲剝繭。我只有一項優勢。他們會尋找足智多謀、符合邏輯,或者荒唐瘋顛的線索,將它們一一串連。但是我既不足智多謀,也不講究邏輯,更沒精神錯亂。它們只是相互串連的不幸罷了。我是否笨手笨腳,製造了讓他們有跡可循的線索?只有艾絲翠吧。什麼事到最後都扯到她。
我覺得好累。我只想回到自己鑄成大錯以前的日子。但是我無法讓時間倒流,所以我必須在它底下畫一條線,逃之夭夭、重新來過。重新來過,再來過。在此同時,我得再一次模擬演出。這齣戲會怎麼演?最先發現的人會是誰?我幻想艾絲翠會要求打一通電話,然後撥回家。麥克或達利歐接聽電話,接著目光炯炯有神、難掩興奮地散布消息,就像人們有糟糕透頂的消息要與你分享時,那種電流的顫動。我頓時覺得自己非得走出家門不可。當第一手消息傳達,人們聚成一團、試圖得到零星的資訊片段、臆測案件的來龍去脈時,我可不能在場。
我跑下樓,在途中對達利歐點頭示意。他問我能否幫他一個忙。我搖搖頭,說有人打電話給我。我有件緊急的事要做。
看樣子後果會讓人慘不忍睹。他說。
我跟他說待會兒再聊,出門之後又撥了一通電話給梅蘭妮。
你在跟蹤我哦。她說。
這是她第一次虧我。我是不是很黏人?是不是使自己屈於弱勢?不行嗎?我問她。
沒有,沒有,當然可以。她說。
我說我會接她下班。我有事得跟她商量。她五點十分才會離開藝廊。我還有四個小時要消磨,卻苦無事情可做。時間朦朧不清地飛逝而過。我在街頭閒晃,看著路上的行人,褲子上沾了污漬的男人一邊暢飲啤酒,一邊自言自語;頭戴耳機的人們;匆忙購物的顧客。每個人都快步挪移,在陌生的茫茫人海中穿梭。倘若其中有一個、兩個或三個人消失,又會怎樣呢?一百年過後,這裡依舊會人山人海,自言自語的酒鬼和熙來攘往的購物者仍然存在,只不過是換一批人罷了。舊人早已嗚呼哀哉。
我帶梅蘭妮去喝杯咖啡,暗示大家都得被趕出家門,她含羞而笑,說也許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同居;我點頭微笑,表示可以考慮看看,而現在也該回家了。
我一打開家門,就看見達利歐瞪大雙眼、站在門廊。他走向我們,低聲呼喚我們倆的名字。達維,他說,小梅。
當下我需要梅蘭妮的道理,就如同人們有時需要抽菸。其實你並不特別想要抽菸。只是想找點事做,別讓手閒下來。取出香菸、放入口中,或是把玩打火機或火柴,諸如此類的動作能使你不那麼神經過敏。只要梅蘭妮出現、當我的擋箭牌、照我說的做、跟我一搭一唱,我就能成為一種嶄新的生物:達維與小梅。好甜蜜、好年輕、好恩愛唷。人們不會把注意力放在我們身上。最讚的是,她可以代表我們倆回應。我假裝聽了消息呆若木雞,震驚到無法言語。我望著梅蘭妮,把她當作正在表演的演員。她的演技真是精湛。只見她蒼白的漂亮臉蛋一紅、淚如泉湧,講起話來結結巴巴,東問西問又說自己不敢相信,她緊緊圈著我的胳臂,努力回想最後一次見到莉亞是何時的事,而莉亞又說了什麼話。我靜靜地站在她身旁,手臂環繞著她,不時聞一聞她的柔順髮絲。
琵琶聽見我們的談話聲,便走出她的房間。她似乎是所有人當中最鎮靜的一位。我頓時覺得梅蘭妮看起來好可笑,她雙頰布滿黑色的淚痕,為她根本不熟又不喜歡的某人垂淚。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問道。
你問我我問誰?她說,邁爾斯在樓下。去看看他吧。
妳去不是更好?
她微微一笑。不了。她說。
於是我們這對小情侶下樓,發現邁爾斯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凝視空氣。我們泡茶、開了幾罐餅乾、坐著手牽手、低語點頭,邁爾斯則哭著說些含糊不清、教人不知所云的話。講太多話了。太令人困惑、有太多東西要記了。我擔心自己會說錯話,卻又找不到藉口起身拋下他一人。然後艾絲翠來了。她穿著粗糙的奇裝異服:一看就知道是別人的T恤跟運動褲。她一臉倦容、蓬頭垢面,可是身上卻散發一種備戰的光芒。
很可怕,對不對?我話一出口,就發現這個問題有多愚昧,而艾絲翠也馬上不留情面地回嗆我。邁爾斯站了起來,我看得出來他跟艾絲翠之間,比跟我們更加親密。剛才是因為沒其他的傾訴對象,他才勉強跟我們說話。其實他自言自語也無妨。如今有了艾絲翠,他卸下心防,擁抱她,以不同的、自然的口吻跟她對話。我們好奇地觀察兩人。
我有東西要給妳。他如是說,然後環顧四周,尷尬地看著我們,說有話出去再說。
他們走出廚房,梅蘭妮轉頭面向我。什麼事啊?
不曉得。我們上樓吧。
我們拾階而上,看見邁爾斯跟艾絲翠在樓梯上神祕兮兮地聚成一團。我聽見我好像聽見艾絲翠說:邁爾斯,我沒辦法收兩萬英鎊的現鈔!不過他們倆左右張望,看到我之後就陷入沉默。把我隔絕在外。我們緩緩與他們倆擦身而過。
一切都好嗎?我問道。
艾絲翠轉身背對我。待會兒再跟你講。她說。
如果有什麼
好,她說,好,謝了。
但我已看見她手裡的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