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艾絲翠飛過半空之後,即使又發生了其他種種狀況,那一幕依舊鮮活地烙印在我的記憶:當她從單車起飛、雙手向前伸,好像準備狂奔跳水,然後她出於本能地蜷縮身體,一如受過訓練的傘兵在受到衝擊前做的姿勢。她毫無驚訝的神情,只有微微一個皺眉,彷彿碰上了一個棘手的數學問題。就算她跌在馬路,身體扭曲、不雅地張開四肢,臉頰撞上柏油碎石路,表情仍是異常鎮定。好像這是一件她在等待,早就該發生的事情。她一度閉上眼,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馬路中央,單車歪扭地倒在她身後。我幾乎開始想像她香消玉隕的樣子。
原本我跟達利歐和他的一個朋友坐在門口台階。那個傍晚熱得要命,就算夜幕低垂還是暑氣難消。我雙眼半閉半睜,假裝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但同時也聽到達利歐跟另一個男的討價還價。最好討價還價還能竊竊私語啦,他還以為我沒發現他夾克底下裝在塑膠袋裡的玩意兒。早在看見艾絲翠之前,我就知道她將拐過轉角。她就在那兒,在車座上壓低身子。佩姬.法雷爾則坐在她停著的車內,八成在聽收音機裡某個無聊的電台節目。她距離我坐的地方不過幾公尺之遙。她一瞥見我,臉上就浮現一半鬼祟一半懇求的好奇表情,看得我怒火中燒、全身發癢,並且假裝沒看到她。她猛一開門,撞個正著。艾絲翠飛在空中宛若小鳥,跌在地上好似爛肉。
我跟達利歐立刻衝向前,達利歐發出高分貝的尖叫,不過佩姬截足先登。她不斷陪不是,艾絲翠則是呻吟著說媽的和不要煩我這類的話。佩姬正準備對我說些什麼,但我只是把她當陌生人般地凝視她,她的臉往下一垮。我在艾絲翠面前彎下腰,她一臉茫然,問起單車的狀況,鮮血亦從她臉上流淌下來。我想扶她起來,把她抱在懷裡,但我知道就算她受了傷,八成也會討厭別人這麼對她,而且這會讓我變得愚蠢和笨拙,於是我只是詢問她的傷勢。我擺出最悲天憫人的一張臉,不過很快就發現她的傷勢並不嚴重,不必趕著去急診室,也用不著躺好幾天的床,頂多是一點皮肉傷罷了。我知道佩姬一直盯著我瞧,等著我向她打招呼,但我依舊把她當作空氣。
艾絲翠對我伸出的手視而不見,逕自起身;達利歐則拾起那輛爛掉的單車。我看見佩姬想要關上變形的車門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她對我投射求助的眼神,但我卻擺出輕蔑的表情。她的雙頰染上一抹緋紅,頓時顯得蒼老而愚昧。我轉身背對她,極為謹慎地伸出手臂,環抱艾絲翠。她並沒有把我推開,反而倚著我。她的秀髮輕拂我的臉頰,鮮血沾上我新買的白襯衫。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汗水和洗髮精味。達利歐的毒蟲朋友走過我們身邊,伸出一隻手打招呼,達利歐見狀低聲咕噥了什麼。
他是誰啊?艾絲翠問道。
誰也不是,達利歐說,妳的頭沒事吧?然後他怒氣沖沖地瞥了我一眼,開始滔滔不絕地說她發生意外時,我跟他是怎麼一塊兒坐在台階上的。這麼說來,艾絲翠不曉得達利歐在做毒品交易囉,這八成也意味著家裡沒有其他人知道。
我們步履蹣跚地走回家,達利歐牽著單車,我攙扶艾絲翠,兩人齊聲呼喚邁爾斯;他隨即出現在大門口。看見他臉上悲痛的表情,你會以為我抱著的是艾絲翠的屍體。總之呢,我們一將她扶進屋內,她立刻被驚嘆聲襲捲;而其他人就這麼把艾絲翠給接走,把我跟單車被拋在門邊,這不禁令我怒火中燒。我試著把單車吊在掛鉤上,無奈它已變形,所以掛得不太服貼。當我說單車需要好好修理一番時,琵琶剛好下樓,對我說該被檢查的應該是艾絲翠,而不是單車,然後跟其他人步伐輕快地拾階而下,留我一個人在門口。我的胸口繃得更緊,感覺眼珠後方的嗡嗡聲又回來了。接著我看到佩姬走上台階。
大衛。她說。
怎樣?我根本懶得對她客氣。沒想到她不似平常會有的表現,既不慌張也不困窘,反而抬起下巴,神情顯得倔強。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沒空。我說,並且準備在她面前把門關上,誰知道她竟伸手擋門。
我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樓下傳來一陣笑聲。我望著佩姬說:跟什麼事有關?
幾天前,她說,在我家的事。
這麼說來,她看見我偷錢了。我頭更疼了。我感到壓迫禁錮,於是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對她說:別在這裡講。進來。我把她拉進門,領她走進邁爾斯的臥房,這樣別人就不會聽見我們的談話聲,然後我把門帶上。
如果你需要用錢,應該先問過我。她說。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我以為你喜歡跟我作伴,她說,我真傻啊。
我提醒自己表現出迷人的一面。我試著開口,但她寫滿傷痛跟忿恨的臉龐卻在我面前搖晃。
你以前也扒過錢,對不對?她不等我回答就繼續往下說,假如我跟我老公說這件事,他一定會認為我愚蠢到極點,不過我跟他說定了。他肯定會認為這是我活該。
她就這麼絮絮叨叨地講個沒完沒了。我只想叫這個咭噪擾人、愛管閒事的傢伙閉嘴。這都是她的錯,自己把我當成是她那個未曾有過的兒子,自以為我覺得她嫵媚動人,自以為我想坐在她那間陰鬱的小廚房對她拋媚眼,認為我的人生跟她的一樣微不足道又悲慘可憐。她以為會發生什麼事?又期待些什麼?我把她抓得更緊了。
我眼前依舊籠罩了一團紅色迷霧,腦海中還是轟鳴不斷,但是至少她安靜了,至少她全身癱軟,我也可以鬆開她脖子,把她擱在地板上,任憑她仰頭凝望我。我看著她發紫的臉、呆滯無神的雙眸以及半開的嘴,我還看見她齒縫間補牙的填料。她的裙子掀了起來,我彎腰把它拉過膝。
我聽見好似狗兒口渴時的喘息聲,這才意識到發出聲音的,正是我自己。我直打哆嗦,全身顫抖地往邁爾斯床上一坐,讓自己深吸幾口氣。我必須保持鎮定,我必須思緒清晰。我身在邁爾斯臥房,而他隨時都有可能走進來。不過,倘若我把佩姬的屍體拖到走廊,他們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撞見我。我環顧四周:超大壁櫥,就是這個了,我得先把屍體擱在裡面,之後再找機會徹底解決它。
如今我想到一個計畫,我感到相當強壯且從容不迫。頭疼也煙消雲散般地舒緩了。假如換作別人身陷如此僵局,肯定會崩潰驚慌;不過我辦得到。我打開壁櫥的門,把成堆的毛巾和床單推到一邊。我雙手撐起佩姬的腋窩,開始把她往另一頭拖。她身子沉得很,彷彿死亡爬進她的身體,盤踞不去。她有一隻鞋卡在木頭地板裡,旋而脫落。她的腦袋鬆弛地垂下。最困難的步驟就是把她弄進壁櫥。我得從背面把她推進去,無奈她的四肢卡在門口,裙子產生摩擦力,使她難以滑動。不過最後我還是搞定了。我把毛巾跟床單蓋在她身上,不過只要稍微瞄一眼,就會發現有東西鼓鼓的在底下。
當我關上壁櫥的門,站起身子,房間外頭的人聲和腳步聲把我嚇得呆站原地。不過他們繼續往上一層階梯爬。我靜靜等待,直到確定外頭沒人,才開門溜出去。不過我一踏出房門,就有預感自己遺漏了什麼。我有把她腳上脫落的鞋子跟屍體一塊兒擺進壁櫥了嗎?我幾乎確定我有做到,卻按捺不住回去檢查的強烈欲望。我有把壁櫥的門關好嗎?它會不會旋而開啟、顯露屍體?我身上有沒有什麼特徵會害我露出馬腳?我低頭瞄一眼我的白色襯衫。上頭沾了幾條單車的油漬。我站在走廊上的鏡子前,對自己保持正常的舉止欽佩不已。我看起來好極了。神清氣爽、雙眸澄澈、輕鬆愜意。我對自己綻露微笑,上樓回我臥房。經過浴室時,我聽見水龍頭的流水聲,想必是艾絲翠在洗澡。在面對大家之前,我還有幾分鐘的時間。
我換了件上衣,往臉上潑刮鬍水,並深吸了幾口氣。啊哈。我想起邁爾斯房裡的佩姬死屍。只要有人在家裡吸毒,邁爾斯這傢伙就擔心得要命。這簡直太可笑了,不,這根本就非常可笑。當然囉,只要邁爾斯一打開壁櫥,一切就會付之一炬。不過他一般只用它來收納。我應該一時半刻都不會有事,但是必須盡快想個法子,把屍體拖出壁櫥、弄出家門。好久以前就計畫好要在今晚聚會,所以我勢必得在所有人都在場的情況下,設法處理掉屍體。不過這或許是好事一件。
我上樓探視艾絲翠。她房裡有幾個人,我推開房門,悄悄入內。她穿著T恤和運動褲躺在床上。麥克站在窗畔。琵琶在浴室嚷嚷著什麼。房間瀰漫派對的氛圍,邁爾斯加入時,歡樂的氣氛更加濃烈,他坐在艾絲翠身邊,手略微觸碰她的手;達利歐點燃一根巨無霸大麻菸。
一切都以慢動作發生。艾絲翠說。
妳一定是非常自然地摔下來,我說,所以才沒受重傷。真的很不簡單。傘兵就是接受這種訓練。沒想到妳自然而然地辦到了。
達利歐吸了一大口大麻菸,我望著菸灰堆聚,然後碎裂落地,他腳往上一踩,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壓進地毯。
他們都在交談。麥克坐在床上檢查她的傷勢。琵琶拿了瓶消毒劑進來。我聽見自己講話的聲音。但這段時間,我其實一直在思考,同時也保持警覺,感受自己的強而有力。
我來開點酒,我說,我們該慶祝這千載難逢的相聚時光。我對所有人眉開眼笑,心裡想著:我殺了人、把她的屍體藏在樓下的壁櫥,但是竟然沒有人嗅出一點不對勁的氣息,這實在是太神奇、太美妙了。我無法用言語表達跟大家住在一起,我有多麼開心。
艾絲翠在床上對我綻露笑顏,她深色的大眼閃閃發亮。達維,她說,你這個室友最好了。我微微鞠躬。在下正是這種人。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