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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10793 2023-02-05
  你發現裂隙,你施點壓力,看會不會裂得更開。我思考了一個半小時得出結論,假如他們真的有事瞞著我,賈思汀會是最佳的探聽人選。   任何人幹過兩年警探,都有辦法看出誰最容易棄守心防。湯姆是我的前同事,一九八〇年代和當時流行的室內裝潢一起進入重案組。我就曾經見過他光靠觀察一票嫌犯做筆錄,看出應該從誰下手。這是警探版的《猜猜這首歌》。   丹尼爾和艾比行不通,他們太過專注自持,幾乎不會分神或閃失。我有兩次想要問出艾比認為孩子的父親是誰,但只得到冷淡茫然的目光。小瑞比較容易受影響,我知道要是硬逼他,應該可以問出什麼。但這麼做很冒險,因為他太飄忽叛逆,有可能知無不言,卻也可能大怒地奪門而出。賈思汀溫和、好幻想、多慮、習慣討人開心,幾乎是警探夢寐以求的偵訊對象。

  問題是我從來不曾和他獨處。我頭一週還沒有察覺這點,但我現在想找機會,才發現事態嚴重。我和丹尼爾每週兩次開車上學,和艾比也常在一起,無論早餐、飯後男生洗碗的空檔或夜裡,她偶爾會拿著餅乾敲我房門,兩人坐在床上聊到睡眼朦矓。   但我只要和小瑞或賈思汀獨處不到五分鐘,其他人就會出現或喊我們,不著痕跡地圍在我們身邊,重新成為一體。這或許不足為奇,因為這五人確實同進同出,頻率高得驚人,況且團體還會再分,有些人除了大夥兒都在的時候,彼此就是不會湊對。但我不得不懷疑他們當中是不是有誰(可能是丹尼爾)和我一樣,用偵訊者的眼光審視其他人,得出相同的看法。   週一早上,機會終於來了。我們在學校,丹尼爾帶討論課,艾比去見指導教授,只有我和小瑞、賈思汀在圖書館常待的角落。小瑞起身不知去哪兒,可能是洗手間,我心裡默數二十,接著探頭到賈思汀的卡座。

  嗨,同學。賈思汀放下寫滿蠅頭小字的書本抬頭看我。他桌上堆滿書本、活頁紙和色筆畫滿重點的影印資料。賈思汀必須將所有可能用到的東西安安穩穩地擺在身旁,才有辦法專心用功。   我好無聊,外面又出太陽,我說:去吃午餐吧。   賈思汀看了看錶說:現在才十二點四十。   生活就該大膽一點。我說。   他面露猶豫說:那小瑞呢?   他已經是醜不拉嘰的大人了,可以照顧自己,等艾比和丹尼爾過來。賈思汀依然躊躇不前,難以做這麼大的決定。我心想小瑞回來之前,我還有一分鐘可以說服他,便開始用指甲在隔板上打無線電通話結尾的訊號:滴、滴︱滴、滴、滴、滴︱滴。   吼,賈思汀放下筆說:噪音虐待,算妳贏了。

  最直接的用餐角落是新廣場外圍,但從圖書館窗戶一眼就看得見,因此我拖著賈思汀走到板球場,小瑞得花一點時間才找得到我們。藍天清朗高遠,寒冷有如冰水,涼亭邊幾名板球員,彼此認真做著極具特色的動作。我們這頭有四名男孩子在玩飛盤,假裝不是為了長椅上的三名女孩,女孩個個精心打扮,卻刻意不看男孩。標準的求偶姿態,春天來了。   所以,我們在草地坐定之後,賈思汀說:章節進展如何?   糟透了,我一邊在書包裡找三明治一邊回答:我回來到現在什麼也沒寫出來,完全不能專心。   呃,賈思汀沉默半晌才說:這很自然吧,不是嗎?要一陣子。我聳聳肩,沒有看他。   感覺會淡掉的,真的,一定會。妳已經回家,一切都恢復正常了。

  嗯,也許吧,我找到三明治,朝它做了個鬼臉,扔到草地上。賈思汀最擔心別人食慾不振。我完全不記得了,感覺真差,差勁斃了。我一直在想警方一直暗示他們掌握不少線索與物證,但就是不肯告訴我。他媽的,被刺傷的人是我耶,要說誰最有資格知道事情經過,除了我還會有誰?   我還以為妳好多了,妳說妳沒事。   應該吧。算了,不管他。   我們以為我是說,我沒想到妳這麼在意,一直掛在心上,感覺不大像妳。我瞄了他一眼,但他並未起疑,只是擔心。嗯,也對,我說:因為我從來沒有被人拿刀刺過。   的確,賈思汀說:我想也是。他將午餐放在草地上擺好,柳橙汁一邊,香蕉一邊,三明治擺中間。他抿著嘴角。   你知道我腦中不斷浮現什麼?我突然說:我父、母親。說出這四個字讓我腦袋轟然,微微暈眩。

  賈思汀猛然抬頭瞪著我說:他們怎麼了?   我想或許應該和他們聯絡,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不談過去,賈思汀脫口而出,彷彿去除厄運的符咒。我們說好的。   我聳聳肩說:隨便,你說得容易。   老實說並沒有。他看我沒說話:蕾西,妳是說真的嗎?   我又慍怒微微聳肩。還不曉得。   我還以為妳恨他們,妳說再也不想跟他們說話。   這不是重點,我手指繞著書包肩帶,捲成長長的螺旋。我只是在想我可能當場死亡,真的死掉,而我爸媽完全不會知道。   假如我是妳,賈思汀說:我才不希望有人聯絡他們,我不要他們過來,也不要讓他們知道。   為什麼?賈思汀低頭撕掉柳橙汁瓶蓋的密封膜,我問:賈思汀?

  算了,我不是故意要打斷妳的。   不是,告訴我,賈思汀。為什麼?   賈思汀沉默片刻說:在我們研究所第一年的耶誕假期,我回貝爾法斯特過節,妳那時剛來不久,還記得嗎?   記得。我說。賈思汀沒有看我,眨眼望著綠地上形影蒼白有如鬼魂的板球選手,擊球聲來得遲緩而遙遠。   我跟父親和繼母說我是同志,就在耶誕夜,他輕輕訕笑一聲。老天保佑,我還以為過節的氣氛世界和平,與人為善因為你們四個完全不當一回事。妳知道我告訴丹尼爾這件事,他怎麼回答嗎?他想了幾分鐘之後說,同性戀和異性戀是現代社會建構出來的區別,性向這個概念在文藝復興時期比現在界限渾沌許多。艾比翻翻白眼,問我是不是覺得她應該吃驚。至於小瑞,不曉得為什麼,我最擔心他的反應。但他只是咧嘴笑說:這下可少了一個競爭對手。,老實說,這句話還真窩心,雖然我和他本來就沒什麼好比的但感覺很安心,妳知道。我想或許就是你們的反應,讓我覺得跟家人講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沒想到,我說:你會告訴他們,你都沒說。   嗯,是啦!賈思汀小心翼翼拆下三明治的保鮮膜,免得醬汁沾到手指:我繼母很恐怖,妳知道,真的很恐怖。她父親是木匠,但她逢人就說他是木工藝師,誰曉得她是什麼意思,而且從來不邀他來聚會。她是徹頭徹尾的中產階級,從口音、服裝、髮型到瓷器的花樣都是,彷彿布爾喬亞型錄裡出來的人。但你看得出來,這是她分分秒秒費盡心力的成果。對她來說,嫁給老闆就是拿到人生的聖杯。我不是說只要繼母不在,我父親就會無所謂,他看來一臉想吐的樣子。但因為我繼母,事情變得非常、非常糟糕。她完全歇斯底里,跟我父親說她希望我立刻滾出家裡,永遠不要回來。   天哪!賈思汀。   我繼母很愛看肥皂劇,賈思汀說:犯錯的兒子總是被逐出家門。她一直尖叫,真的尖叫:孩子們要怎麼辦!她是說我異母弟弟。我不曉得她是怕我帶壞他們、猥褻他們還是怎樣。但我說,這麼說當然很毒,但妳應該曉得我為何口出惡言,我說她不用擔心,任何有品味的同志都不會碰噁心帶把的椰菜寶寶。後續發展當然更糟,她開始扔東西,於是我又說了幾句,椰菜寶寶竟然放下Play Station,跑出來看出了什麼事。我繼母拚命想把他們拉出房間,可能怕我餓虎撲羊,他們開始尖叫最後我父親說我最好離開家裡,暫時。他這麼說,但我和他都曉得是什麼意思。他開車載我到車站,給我一百英鎊過耶誕節。他將保鮮膜攤平放在草地上,三明治乾乾淨淨擺在上頭。

  那你怎麼辦?我輕聲問他。   妳說耶誕假期?幾乎都窩在宿舍,買了一瓶一百英鎊的威士忌,自憐自艾。他朝我挖苦一笑。我知道,我應該跟妳說我回城裡了,但嗯,我想是自尊心吧,因為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被羞辱過。我知道你們不會問,但一定會好奇,而且你們腦袋機靈得很,絕對有人猜得到。   賈思汀拱起膝蓋,腳掌平貼併攏,褲管捲了起來,露出穿洗太多次而變薄的灰襪,腳踩纖弱瘦削有如男孩。我傾身伸手握住他的一隻腳踝,盈盈一握,感覺溫暖實在。   嗯,沒有關係,賈思汀說。我抬頭看他,只見他對我微笑,這回是實在的笑容。真的不要緊。我起初確實惶惶不安,感覺自己像無家可歸的孤兒,真的,妳不曉得我腦袋裡飄過多少誇張的情節但我現在已經不想了,到山楂林屋之後就不想了,真不知道現在幹嘛還提起來。

  是我的錯,我說:對不起!   別道歉,賈思汀指尖在我手上輕輕一點:假如妳真的想和爸媽聯絡,那麼呃,其實沒我的事,不是嗎?我只想說,別忘了我們當初決定不談過去是有理由的,不只是我,小瑞他嗯,妳也聽到他父親那樣了。   我點點頭說:蠢蛋一個。   從我認識小瑞,他就一直在接這種電話:你有病,是廢物,我在朋友面前根本不敢提到你。我敢說他就是這樣被罵大的。小瑞的父親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對他深惡痛絕。這不是不可能,妳知道。他父親希望兒子四肢發達,愛打橄欖球,騷擾秘書,在潮流夜店豪飲狂吐,結果卻生了小瑞。小瑞的生活簡直就是災難,妳沒看過他剛進大學的樣子,就是我們幾個認識的時候。瘦巴巴的、暴躁易怒,自我防衛到了極點,只要稍微調侃他一點點,就好像要把你的腦袋扭掉。我起初根本不曉得自己喜不喜歡這傢伙,我會和他往來純粹是因為喜歡艾比和丹尼爾,而他們兩個顯然認為小瑞這樣沒什麼。

  他還是瘦巴巴的,我說:依然非常暴躁,性子一來就變成混蛋。賈思汀搖搖頭說:他已經比原來好上百萬倍了,因為他再也不用想到恐怖的爸媽,起碼不用經常想起。至於丹尼爾妳曾經聽他講過自己的童年嗎?一次就好。   我搖搖頭。   我也沒有。我知道他父、母親過世了,但不曉得原因和時間,也不曉得他在爸媽死後經歷了什麼,住在哪裡,跟誰,完全不曉得。有一天晚上,我和艾比喝得爛醉,開始發酒瘋,胡謅丹尼爾的童年:他像野孩子一樣被倉鼠帶大,在伊斯坦堡的妓院成長,爸媽是美國中情局幹員,被蘇聯KGB暗殺,他躲在洗衣機裡逃過一劫我們當時覺得很好玩,但想也知道,他的童年不可能這麼愉快,是吧?否則何必要三緘其口?妳也很沒意思賈思汀瞥了我一眼說:但我起碼知道妳生過水痘,還會騎馬,但對丹尼爾,我什麼都不曉得,完全是零。   我暗自祈禱,希望不要哪一天非得騎馬不可。還有艾比,賈思汀說:她和妳提過她的母親嗎?   一點點,我說:我大概知道。   實際情況比她形容得還慘,因為我見過那女人。大三的時候,妳還不在。我們那天傍晚聚在艾比的宿舍,結果她母親來敲門,簡直老天,她穿成那個樣子,我不曉得她是真的妓女,還是唉。她顯然神志不清,朝艾比大吼大叫,但我幾乎一個字也聽不懂。艾比塞了什麼到母親手裡,我敢說是錢,但妳也曉得她生活有多清苦,接著便將母親硬拖到門外,真的用拖的。艾比渾身發白得像鬼一樣,我想她就要昏倒了。賈思汀眼神焦慮看著我,將眼鏡往上推。別告訴她我跟妳說了。   我知道。   艾比後來絕口不提這件事,我認為她現在依然如此。我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我敢說妳一定也有理由,才會贊同最好不談過去。這次意外或許讓妳的想法變了,我不曉得,可是別忘了妳現在還很脆弱,何不給自己一點時間,免得做出難以轉圜的決定。假如妳最後還是決定和爸媽聯絡,也許最好不要跟其他人說,否則呃,否則他們會很受傷。   我露出疑惑的神情:你這樣想?   是啊,當然。我們賈思汀還在整理保鮮膜,雙頰悄悄浮現一抹淺紅。我們都很愛妳,妳知道。現在我們才是妳的家人,起碼對我們來說是這樣。我們是彼此的家人我是說,這麼講不對,但妳曉得我的意思   我湊到賈思汀身邊,在他臉上輕輕一吻。怎麼不曉得,我說: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賈思汀的手機響了。應該是小瑞,他伸手到口袋裡翻找,對我說:果然,他想知道我們在哪裡。   他開始回簡訊給小瑞,眼睛近視般的貼著螢幕,另一手摁摁我的肩膀。給自己一點時間想想,他說:還有,把午餐吃了。      我發現妳在玩抓鬼遊戲,那天晚上,法蘭克說道。他在吃東西,可能是漢堡,我聽見紙的窸窣聲:賈思汀出局了,理由很多。下注吧,阿丹還是帥小子?   或兩者皆非。我說。我這幾天幾乎一出後院大門就打給法蘭克,看他有沒有蕾西的新消息,不像之前還會等上幾分鐘。我朝監視地點走,一邊和他說話:我本來就說兇手認識蕾西,記得嗎?只是不曉得多熟。反正我追查的也不是這點,而是他們為何避談過去,看能不能挖出他們隱瞞什麼。   結果就是一堆賺人熱淚的故事。我也覺得不談過去很蠢,但我們早就知道他們是群怪胎,這一點也不稀奇。   嗯哼,我說。我不認為下午的談話一無是處,卻還不曉得意義何在。我會繼續刺探。   今天還是一樣,法蘭克滿嘴食物說:我繼續追查那女孩,依然毫無所獲。妳可能也注意到了,她的經歷有一年半的斷層。女孩二〇〇〇年底拋棄梅露絲的身分,但是直到二〇〇二年才以蕾西出現。我試著追查她這段期間去了哪裡,化身為誰。我雖然不認為她回家了,不管她家在哪裡,但也不無可能。要是女孩沒回家,照理應該會留下一、兩條線索。   是我的話就會以歐洲國家為主,我說:九一一事件之後,機場安檢嚴格許多,女孩不可能用假護照從美國來到愛爾蘭,肯定之前就已經橫越大西洋。   那是沒錯,但我根本沒有名字可查,檔案裡沒有梅露絲申請護照的任何紀錄,我猜她要嘛是用真名,要嘛在紐約弄了新護照,從JFK出境,抵達目的地之後再改換身分   JFK,甘迺迪機場法蘭克還在講,我卻愣在小路中央忘了前進,因為蕾西行事曆上的神秘記號有如煙火般倏忽閃過我的腦中。   CDG59我自己飛過巴黎戴高樂機場不下十次,和法國的表弟妹共度夏天,而五十九英鎊感覺就是單程票的價錢。AMS不是艾比的全名,而是阿姆斯特丹,LHR是倫敦希斯羅機場。還有幾個代號我不記得了,但一定也是機場代號,我敢斬釘截鐵地說,蕾西在問票價。   假如她想墮胎,應該只問英國,沒必要多問阿姆斯特丹和巴黎的班機。況且她問的是單程,而非來回。蕾西顯然又想遠走高飛,站在生命的懸崖前,準備奔向漫無邊際的世界。   為什麼?   蕾西遇害前幾週,有三件事改變了。她發現自己懷孕,N成為現實,她開始計畫人間蒸發。我不相信三者同時發生,儘管無法猜出先後順序,但肯定有一者在前。我感覺背後有規律存在,在我眼前忽隱忽現,讓人心動,卻像需要鬥雞眼才能看見的圖案,稍縱即逝。   直到那晚,我才認真考慮法蘭克的猜測,兇手可能是神秘跟蹤者。為了以往的恩怨不惜拋棄人生,繞著地球奔走追殺一個女孩,這樣的傢伙少之又少。加上法蘭克向來對案情只重精采度,不重可能性,因此我一直將他的說法擺在微乎其微與好萊塢電影情節之間。然而,同樣的事情發生了三次,次次衝撞蕾西的生命,將之摧毀,無法復元。我想著她,心頭一陣揪痛。   喂?地面控制台呼叫凱西?   嗨,我說:法蘭克,我能請你幫我一個忙嗎?我想知道梅露絲失蹤之前那個月,是不是遇到什麼不平常的事。之前兩個月吧,這樣比較保險。   逃離N?還是和N一起離開,在其他地方展開新生活,他們兩人和寶寶?   妳太低估我囉,寶貝,我早就查了。沒有陌生訪客或電話,沒有和人爭執,也沒有行為異常,什麼都沒有。   我不是說那種事,我要知道確實發生的事,任何事,例如換工作、換男友、搬家、生病或報名上課等等。不是重大事故,而是單純的生活雜事。   法蘭克啃著漢堡什麼的,沉吟良久,之後問我:幹嘛?妳要我打給聯邦調查局的朋友請他幫忙,起碼得給我一個理由。   你就隨便編一個,我沒什麼好理由。直覺,知道嗎?   好吧,法蘭克說,聲音聽起來像在剔牙,很煩人。我會打電話,但妳也要替我做一件事。   我從剛才就又不知不覺開始走動,朝小屋前進。說吧。   千萬別放鬆,我感覺妳已經太沉浸於那裡的生活了。   我嘆一口氣。我是女人哪,法蘭克,能夠一心多用的女人。我可以一邊工作、一邊找找樂子,兩者同時進行。   真好,但我只知道一點,臥底放鬆可是會出大麻煩的。兇手還逍遙法外,也許離妳現在的位置不到一公里半。妳的任務是揪出嫌犯,不是和驚奇四超人玩一家親。   一家親。我一直認為蕾西之所以會藏匿日記,想當然是為了遮掩她與N的約定,不管N是何人。但我忘了一點,她還有一堆秘密需要保守。要是其他人發現蕾西預備掙脫他們緊密交纏的世界,有如蜻蜓蛻殼而出,留下形狀完美的軀殼,絕對會震驚難過。我突然慶幸自己沒向法蘭克透露日記的事,甚至有些陶然。   我很警覺,法蘭克。我說。   那就好,繼續保持。揉紙聲,他吃完漢堡了。接著嗶的一聲,他掛上電話。   我已經走到監視點附近,手電筒向前照出泛白的光圈,零星樹叢、雜草與泥土從光圈裡匆匆跑過。我想起蕾西在這條小徑全力奔逃,微弱的光影慌亂晃動,通向平安的堅實大門永遠消失在她身後的暗處,前方除了寒冷的小屋再無他處。我想起她臥房的幾道油漆,她在這裡原本計畫了未來,就在山楂林屋,和小瑞他們幾個,直到炸彈襲來。我們是妳的家人,賈思汀才對我說,是彼此的家人。而我在林屋已經待得夠久,開始懂得賈思汀是多麼認真,這一點是多麼重要。到底,我想,到底什麼事情如此強勁,能夠拆毀這一切?      一旦開始尋找,才發現裂隙不斷。我不曉得是自己視力精進,或裂隙一直都在。那天夜裡,我在床上讀書,突然聽見窗外的下方有人說話。   小瑞比我早睡,我聽見賈思汀在樓下哼歌、東摸西摸、莫名其妙地大步行走,執行他的就寢儀式,因此只剩艾比和丹尼爾。我跪靠在窗邊屏住呼吸,豎耳傾聽,但距離相隔三樓,除了賈思汀的開心哼唱,我只能聽見匆促的竊竊私語。   不行,艾比聲音變大,語氣挫折。丹尼爾,這不是重點隨即壓低音量。月河灣彎!賈思汀唱得興起,忍不住拉高尾音。   我做了從古至今,喜歡探聽事情的小孩最愛做的事,就是悄悄下樓喝一杯水。我走過樓梯轉角,賈思汀依然哼哼唱唱,我下到一樓,小瑞門縫沒有燈光,我摸著牆壁往前溜進廚房,法式落地窗門開了一條拇指寬的細縫。我走到水槽邊,動作很慢,連睡衣都沒有出聲,拿起杯子放在水龍頭底下,準備一有人來就轉開水拴。   艾比和丹尼爾坐在搖椅上,月光照亮後院,廚房漆黑昏暗,又隔著門玻璃,他們肯定看不到我。艾比側坐著背靠扶手,雙腳擱在丹尼爾腿間,丹尼爾一手拿著杯子,一手優閒地握住艾比的腳踝。月光灑滿艾比的秀髮,白皙了她的臉頰,聚積在丹尼爾的襯衫縐摺裡,有如光的池塘。我突然感覺被針戳了一下,注入劇烈的痛楚。我和羅伯過去也曾這樣坐在我家沙發上,度過漫漫長夜。地板冰冷扎腳,廚房靜得刺耳。   永遠,艾比說,語氣顯然帶著不相信。就像這樣繼續下去,永遠,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不認為,丹尼爾說:我們有別的選擇,妳說呢?   老天!丹尼爾!艾比雙手撩髮,仰首露出皎潔的頸間。這怎麼會是選擇?根本就是瘋了。你真的想要這樣?想要這樣一輩子?   丹尼爾轉頭望著艾比,我只能見到他後腦。在理想世界裡,他柔聲說:不想,我希望事情能不一樣,許多事情。   哦,老天,艾比搓揉眉間,彷彿開始頭疼。別講這個,拜託。   妳知道,人不能什麼都要,丹尼爾說:我們都曉得,打從決定住到這裡就明白會有犧牲,我們早就預料到了。   犧牲,艾比回答:沒錯,但不是這件事。我沒想到它會發生,丹尼爾,沒有,完全沒有。   真的嗎?丹尼爾問,語氣顯得很意外。我想到過。   艾比忽地抬頭,瞪著丹尼爾。你說這件事?少來了,你知道它會發生?你說蕾西,還有   呃,蕾西沒有,丹尼爾說:幾乎沒有,雖然也許他欲言又止,最後嘆了一口氣。但其他事情,我有,我覺得確實有可能,起碼就人性來說。我以為妳也會想到。   沒人告訴我其他事情,更別說犧牲了。我忽然發覺自己屏息太久,腦袋開始微微暈眩,便輕輕吐氣,非常、非常小心。   我沒有,艾比對著天空說道,語氣疲憊。笑我笨吧!   我絕對不會笑妳,丹尼爾說著朝草地黯然一笑。天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是最沒資格說妳瞎了眼睛的人。他小酌一口,杯裡的清淺瓊漿微微傾斜,那垮肩閉眼喝酒的姿態深深地撞擊了我。我一直以為他們四人住在魔法碉堡裡安穩自得,需要的一切全都唾手可得。我喜歡這樣的感覺,非常喜歡。然而,有件事讓艾比措手不及,受了傷害,而丹尼爾則是不知何故漸漸地習慣了不快樂,深長久遠的不快樂。   妳覺得蕾西怎麼樣?丹尼爾問。   艾比拿了丹尼爾一根煙,猛力扳動打火機說:感覺還不錯,有點安靜,而且掉了些體重,但這本來就能預料。   妳認為她可以嗎?   她有吃東西,也服了抗生素。   我不是問這個。   我不認為你需要擔心蕾西,艾比說:我感覺她滿穩的,起碼就我觀察,她幾乎忘了這整件事。   然而,丹尼爾說:就是這一點困擾我。我很擔心她將一切憋在心裡,之後有一天突然爆發,到時會怎麼樣?   艾比注視丹尼爾,輕煙透著月光裊裊上升。從某個角度來說,她小心翼翼說道:蕾西爆發也未嘗會是世界末日。   丹尼爾陷入沉思,望著草地輕晃酒杯。這都得看,他說:看她是怎麼爆發的,我想最好還是有所準備。   蕾西,艾比說:是我們最後才要擔心的問題。賈思汀我是說,這很明顯,我知道賈思汀一定會遇到麻煩,但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糟。他不曉得會這樣,我也是,而小瑞只會幫倒忙。要是小瑞再不收斂,少那麼混帳,我真不曉得會我看見她緊抿雙唇嚥了一口氣。再來就是這件事,我也很不好過,丹尼爾,雖然你似乎毫不在意,但這樣並不會讓我輕鬆一點。   我當然在意,丹尼爾說:坦白講,我很在意,而我以為妳知道。我只是不認為我們能做什麼,妳和我都是。   我可以離開,艾比說,雙眼圓睜,一臉嚴肅盯著丹尼爾。我們可以離開。   我差點就要伸手蓋住麥克風。我不曉得眼前是怎麼回事,完全沒有概念,但法蘭克要是聽到剛才的對話,肯定會認為他們正在策劃驚奇大逃亡,預備將我塞住嘴巴鎖進外套櫃裡,再跳上飛往墨西哥的班機。我真希望自己聰明一點,之前就想到測試麥克風的通訊距離。   丹尼爾沒有看著艾比,但握著她腳課的手卻微微收緊。妳確實可以,他沉默半晌之後說:我沒有辦法阻止妳,但妳知道,這裡是我的家,我也希望他深呼吸一口氣。希望它是妳的家,我不能離開。   艾比再度仰頭靠著搖椅的橫桿。是啊,她說:我知道,我也不能,我只是老天,丹尼爾,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等待,丹尼爾輕聲說道:我們相信事情終究會塵埃落定,只是需要時間。我們相信彼此,然後盡力而為。   冷風掃過我的肩頭,我下意識轉身,張嘴就要編造喝水的謊話。杯子撞到水龍頭,從我手中滑落水槽哐啷一聲,音量大得足以驚醒葛倫斯凱村。四周空無一人。   丹尼爾和艾比身體一僵,猛然轉頭看向屋子。哈囉,我說著開門走進後院,心臟怦怦地狂跳。我改變主意了,因為一點也不睏。你們還沒睡?   還沒,艾比說:正準備要睡。她雙腳倏地抽離丹尼爾的腿間,匆匆從我面前走過,回到屋裡。我很快聽見她飛奔上樓的腳步聲,連吱嘎作響的階梯都忘了避開。   我走到陽台旁,背靠搖椅在丹尼爾腳邊坐了下來。不知為何,我就是不想坐他身旁,感覺太鹵莽,太像要求對方的信任。不久,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我頭上。大手包著我的頭顱,讓我感覺像個小孩。嗯。他輕聲說道,近乎呢喃。   丹尼爾的杯子放在身旁地上,我喝了一口,是加冰威士忌,冰塊幾乎融光了。你和艾比在吵架嗎?   沒有,他說,拇指稍稍拂過我的頭髮。沒事。   我們就這樣坐了一會兒。夜色如水,草地平靜無波,月亮高懸有如古老的銀幣。隔著睡衣,我感覺陽台的石頭冰涼,丹尼爾抽著無濾嘴煙,味道溫暖宜人,兩者讓我愉悅而平安。我背靠搖椅微微擺動,輕柔而有節奏。   妳聞,丹尼爾悄聲說:聞到了嗎?   淡淡的迷迭香彷彿游絲,從香草園裡幽幽飄來。迷迭香,往日回憶。丹尼爾說:我們很快就會有百里香和香蜂草,還有薄荷與艾菊,再來我想一定是牛膝草。冬天光看圖鑑很難判斷,今年肯定一團混亂,但我們會把園子修得整整齊齊,需要的地方重新種植。舊照片幫助很大,讓我們大略掌握原來的設計,什麼東西種在哪裡。它們都很強壯,我說這些植物,因為堅忍和美德而被選上,到了明年   丹尼爾講起從前的香草園,描述園丁如何悉心栽種,滿足植物成長的一切需求,香草如何兼顧美感與實用,在外觀、香氣與用途之間取得平衡,無須犧牲任何一方。他對我說,牛膝草可以舒緩風寒胸悶,治療牙疼;甘菊製成膏藥能夠消炎,泡茶可以預防夜裡惡夢;薰衣草和香蜂草撒在屋裡能讓空氣甜美,芸香與小地榆可做沙拉。   我們應該找機會試試,丹尼爾說:莎士比亞沙拉。艾菊的味道很像胡椒,妳知道嗎?我本來以為它早就死了,看起來又枯又乾,沒想到我砍到的根部竟然還有一抹綠。現在艾菊已經沒事了,感覺真神奇,竟然有生命面對難以置信的厄運還能頑強求生,奮戰不懈,生存與成長的力量源源不斷   字句朦朧,我沉浸在他話語的節奏裡,平順安穩有如波浪。時間,我感覺丹尼爾在我背後說,或許他說的是蒔蒹,我不曉得。我們將自己交給時間,時間就會為我們下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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