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下樓的腳步聲將我喚醒。我正在作夢,黑暗渾沌的夢,腦袋亂了半秒才擺脫夢境糾纏,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我的槍不在床邊,我伸手摸索,心裡開始著慌,之後才想起來是怎麼回事。
我坐起身子,感覺很好,顯然沒有中毒。油煎味從門縫滲了進來,我聽見底下遠方的窸窣擾攘,訴說早晨的輕快。
可惡!我沒去煮早餐。我已經很久沒有六點之後起床,所以完全忘了設定鬧鐘。
我用繃帶固定麥克風,套上牛仔褲、T恤和應該是其中一位男生的毛絨套頭衫(空氣很冷),走下樓去。
廚房在屋子後半部,已經比蕾西錄下的恐怖景象改善許多。他們清掉霉斑、蜘蛛網和黏滿油渣的塑料地板,換上石板地面和刷洗乾淨的木桌,水槽後方的窗台上擺了一盆凋敗的天竺葵。
艾比穿著紅色的法蘭絨連帽居家服,帽子拉上,正在煎培根和香腸。丹尼爾已經換好衣服坐在桌邊,用盤緣壓著書邊讀邊吃煎蛋,顯然樂在其中。賈思汀將吐司切成三角形,一邊嘀咕抱怨。
不騙你,我從來沒遇過這種事。上星期只有兩個學生把進度讀完,其他人從頭到尾都坐著發呆,嚼口香糖,簡直像一群乳牛。你確定不想和我交換,就今天一天?也許你能多激發他們一點東西
不了。丹尼爾頭也不抬說。
可是你學生在讀十四行詩,我會十四行詩,很會十四一行詩。
不要。
早。我在廚房門口說。
甜心,賈思汀說:快過來,讓我看看妳,妳都好嗎?
很好,我說:抱歉,艾比,我睡過頭了。那個,我來
我伸手去拿抹刀,但她一把抓了過去說:不行,妳還算帶傷療養,所以今天休息。明天我一定會把妳拖下床,去坐著吧!
又是那麼一瞬帶傷。丹尼爾和賈思汀似乎頓了一下,動作延遲半拍。我走到桌邊坐下,賈思汀又拿了一片吐司,丹尼爾翻過書頁,將紅色琺瑯茶壺朝我推來。
艾比撈了三片培根和兩顆蛋到盤裡,問也不問就送到我面前。
喔,好冷,她說完趕緊回到爐邊,拜託,丹尼爾,我知道你討厭雙層玻璃,但是我說真的,我們起碼可以考慮
雙層玻璃是撒旦的作品,邪惡至極。
是啦,但至少很溫暖。如果我們不買地毯
賈思汀輕咬吐司,一手托住下巴盯著我瞧,讓我很不自在,只好專心吃飯。妳確定妳沒事嗎?他緊張地問:妳臉色很蒼白。妳今天不會進城,對吧?
應該不會。我說。
我沒把握自己可以撐過一天,起碼還不行。再說,我也想獨自檢查這間屋子,找出日記或行事曆,總之就是那一類的東西。我想接下來幾天最好還是輕鬆一點。不過,這倒是提醒我一件事,我帶的討論課怎麼了?
討論課通常在復活節假期之前就會結束,但總是有一、兩堂會拖到下學期。我還有兩個班要帶,分別是週二和週四,但我可不想見到他們。
我們幫妳代課,艾比說,她替自己裝了一盤食物,走過來和我們同桌:應該算代課吧。星期二是丹尼爾,他幫妳上英雄史詩《貝武夫》,用古英文。
漂亮,我說:學生反應如何?
老實說還不錯,丹尼爾說:他們起先嚇呆了,但後來有一、兩個做了評論,講得頗有見地,還滿有意思的。
話才剛說完,只見小瑞披頭散髮,穿著T恤和條紋睡褲跌跌撞撞地走進廚房,顯然全憑大腦雷達帶路。他伸手隨意一揮算是打招呼,東摸西摸找到馬克杯,幫自己倒了一大杯黑咖啡,抓起一片賈思汀切好的三角吐司,接著又走了出去。
二十分鐘!賈思汀朝他大吼:我可不等你!小瑞頭也不回,往後揮了揮手,繼續往前走。
我真不曉得你幹嘛這麼激動,艾比切著肉腸說:五分鐘之後,他連剛才見過你都不記得,就算喝完咖啡也一樣。誰叫他是小瑞,咖啡喝完也沒用。
話是沒錯,但他之後一定又會哀哀叫,說我沒給他時間準備。我是認真的,這一回我絕對不會理他,就算遲到也是他的問題。他可以自己買輛車或走路到都柏林,我都不管
每天早上。艾比隔著氣得揮舞奶油刀的賈思汀對我說。
我翻了翻白眼。艾比背後的法式小窗外,一隻兔子兀自低頭吃草,在白色露水間留下一道深色足印。
半小時後,小瑞和賈思汀出門了賈思汀將車停在門口,大按喇叭,伸頭到車窗外罵人,說些沒人聽得清楚的狠話。最後小瑞總算衝進廚房,外套穿到一半,背包拿在手裡亂甩,抓起一片吐司塞進嘴裡又衝了出去。只聽見前門砰的一聲巨響,整間屋子都在搖晃。艾比清洗碗盤,用渾厚的女低音輕聲哼唱:河面遼遼,難渡彼岸丹尼爾抽著無濾嘴香煙,幾縷輕煙映著窗外的薄弱陽光裊裊而上,兩人都很自在我過關了。
我應該非常高興才對。我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他們,丹尼爾和小瑞還很難說,但賈思汀讓我感覺很溫暖,雖然挑剔卻毫不刻意,讓人倍感親切。至於艾比,法蘭克說得沒錯,可惜我是臥底,不然絕對會想和她成為朋友。
他們失去了一位夥伴卻不自知,讓我有機可乘,這會兒可以坐在他們家的廚房,吃他們煎的早餐,努力瞞過他們。昨晚的疑心(什麼毒牛排,拜託!)簡直荒謬老套,讓我羞得無地自容。
丹尼爾,我們該出發了,艾比用乾抹布擦手,看了看時鐘說:需要我們從外面帶什麼東西回來嗎,小蕾?
煙,我說:我的快抽完了。
艾比從家居服裡掏出一包萬寶路淡煙丟給我說:先抽我的吧,我回來會再買一點。妳整天在家想做什麼?
在沙發上吃東西看書,當個樹懶。還有餅乾嗎?
妳喜歡的香草奶油餅乾在餅乾罐裡,冰箱裡有巧克力豆,艾比將抹布俐落摺好,掛在爐子的橫把上說:妳確定不需要我們其中一個待在家裡陪妳?
賈思汀已經問過我六次了。我抬頭望著天花板說:不用。
我發現艾比匆匆地看了丹尼爾一眼,但他正好翻過一頁,完全沒注意我們。那好,她說:別在樓梯或哪裡昏倒了。五分鐘後,丹尼爾?
丹尼爾頭也沒抬地點了點頭。艾比跑上樓,穿著襪子的腳步輕柔,我聽見她打開抽屜又關上,過了不久又開始低聲歌唱:我背靠橡樹,想它值得倚賴
蕾西煙抽得比我兇,一天一包,早餐後就開始抽。我拿起丹尼爾的火柴點了一根。
丹尼爾在書上做記號,闔起來放到一旁。妳可以抽煙了嗎?他問:以妳現在的狀況?
不行,我驕縱地說,隔桌朝他吐了一口煙:那你呢?
丹尼爾笑了。妳早上看起來好多了,他說:不像昨晚一臉疲憊,還有點失落。雖然這很正常,但看到妳恢復活力,感覺還是很好。
我記在心裡,之後幾天要慢慢提高自己的活潑程度。醫院的人一直跟我說需要一點時間,要我別急,我說:但我已經受夠了,誰管他們說什麼。
丹尼爾笑意更濃了。嗯,我想也是,妳一定是個好病人,他彎身靠向爐子,傾斜咖啡壺看還有沒有剩,那件事情妳還記得多少?
他將剩下的咖啡倒完,轉頭看我,表情沉著冷靜,帶著好奇。全忘了,我回答:那一整天都不記得了,之前也有點模糊,警察應該有跟你們說。
確實有,丹尼爾說道:但這不表示他們說得沒錯,因為妳也許另有理由沒告訴他們真相。
我一臉困惑:比如呢?
我也不曉得,丹尼爾將咖啡壺小心放回爐子上說:但妳要是想起什麼,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警方,我只想說妳不用獨自面對,我希望妳能找我談,或找艾比。妳可以答應我嗎?
丹尼爾啜飲咖啡,蹺起二郎腿,腳踝熟練靠著另一隻腳的膝蓋,冷靜地注視著我。法蘭克之前說這四人嘴巴很緊,我開始明白他的意思。我眼前這個男人無論參加詩班練唱或用斧頭殺死十二名孤兒,臉上都會是同一副表情。當然,沒問題,我說:可是我只記得星期二晚上從大學回來,之後就是躺在病床上虛弱得要命,這些我都跟警察說過了。
嗯,丹尼爾將煙灰缸推到我面前說:記憶還真奇怪。那我問妳,假如妳他話還沒說完,艾比已經砰砰地走下樓梯,嘴裡依然哼著歌。丹尼爾搖搖頭,站起身來開始輕拍口袋。
丹尼爾技術高超,一個迴轉將車迅速駛離車道。我站在台階頂端揮手,目送車子消失在櫻桃樹之間,等確定他們走了才將大門關上,靜靜地站在玄關,傾聽空蕩蕩的屋子。我感覺屋子慢慢沉寂下來,發出有如流沙的冗長低語,想看我接下來的反應。
我坐在樓梯底端,地毯已經被人拿掉,但沒有換上新的,每級樓梯都有長長一塊沒有上蠟,佈滿灰塵,被幾代人的腳掌踩得破破爛爛。我背靠欄柱,扭動身體找出舒服的位置,開始思考日記的事。
日記要是在蕾西房間裡,一定會被鑑識人員找到,因此問題只剩日記藏在屋子或花園的哪裡,還有裡頭到底寫了什麼,讓她連最好的朋友都信不過。我耳邊突然浮現法蘭克在重案組辦公室說的話:她喜歡守著朋友,更喜歡守住秘密。
另一個可能是蕾西隨身攜帶日記,死時還收在口袋,但被兇手拿走。這可以解釋兇手為何花時間冒險追她,將她拖到暗處隱匿,雙手匆匆掃過癱軟的屍體,拍打沾了雨水與鮮血微微發亮的口袋假如他要那本日記。
這點吻合我對蕾西的認識喜歡守住秘密但就現實面來說,日記必須小到放進口袋,而且每換一次衣服就要拿出來,還不如找地方藏著來得安全簡單。這地方必須不怕下雨,不會被人意外發現,和其他人同住也不會被察覺,想去就能去,而且不會引人注目:絕對不是她的房間。
廁所在一樓,浴室在二樓,我從廁所開始。但廁所只有衣櫃大小,我一看水槽就覺得不大可能。主浴室很大,貼著一九三〇年代的瓷磚,黑白方格飾邊,浴缸缺了角,亮面玻璃窗,網格窗簾破破爛爛,門有栓子。
水槽裡面和後面都沒有東西,我坐在地板上從浴缸側面抽出隔板。隔板很好拉,雖然發出摩擦聲,但只要打開水龍頭或沖水就能將聲音蓋過。浴缸底下佈滿蜘蛛網、鼠糞和灰塵,還有幾道指印。我往角落看去,只見那裡塞了一本紅色小筆記簿。
我像跑步似的氣喘吁吁。我不喜歡這樣,明明有那麼多地方要找,我卻直接命中蕾西的藏身地點,彷彿命中注定。我感覺屋子似乎縮小了,朝我逼近,貼著我的肩頭目不轉睛,全神貫注。
我上樓回我房間(蕾西房間)拿了手套與指甲銼,再到浴室坐在地上,小心捏著銼子尾端將筆記本勾出來,接著用銼子翻頁鑑識人員遲早要在本子裡採集指紋。
我以為日記裡應該真情流露,但想也知道不可能。小紅冊子很像行事曆,假皮封面,以天為單位,每天一頁。頭兩個月都是約會和備忘事項,字跡潦草渾圓:萵苣、布利乳酪、蒜鹽;十一、討論、三〇一七室;電費;問丹,奧維德的書?全是平凡瑣碎的雜事,我越讀越不自在。身為警探,你習慣千方百計滲透人的隱私。我睡蕾西的床、穿她的衣服,但日記這是逐日記載她生命的小小遺跡,只為了自己而記,我無權窺伺。
但到三月底,日記變了。購物清單和討論課表完全消失,留下整頁整頁的空白,只有三條註記,潦草幾筆帶過。三月三十一日,10:30N。四月五日,11:30N。最後是四月十一日,也就是她死前兩天:11N。
一、二月都沒有N,直到三月最後一天才出現。蕾西的關係人不多,就我記得,沒有人名字以N開頭。是暱稱嗎?還是地點?咖啡館?或者像法蘭克所言,是來自她過去的人突然出現,將她的世界徹底抹去?
四月最後兩天記了一串英文字母與數字,筆跡一樣潦草:AMS79、LHR34、EDI49、CDGS和ALC104。遊戲比分?她借人或向別人借錢的金額?艾比的名字縮寫正好是AMS,但其他縮寫與蕾西的關係人姓名都不符合。我盯著字母和數字看了很久,不過只想得到舊車的車牌號碼。然而,我實在不認為蕾西會去注意車牌,就算真有其事,她又何必如此保密到家。
蕾西生前最後幾週,沒有人說她舉止緊張或行為怪異。她看起來很好,所有人都這麼告訴法蘭克和山姆,感覺很開心,而且似乎一向如此。手機裡最後一段錄影是她遇害的前三天,她從閣樓樓梯爬下來,頭髮綁了一條紅色花綢布,全身上下沾滿灰塵,邊笑邊打噴嚏,手裡拿著東西遞了過來:別這樣,小瑞,你看,看嘛!這是一陣爆炸似的噴嚏聲,觀劇用的望遠鏡,我猜是珍珠母做的,你看是不是閃閃發亮?無論發生了什麼,她都掩飾得很好,太好了。
剩下的幾個月一片空白,只有八月二十二日寫了三個字:爸生日。
這女孩終究不是掉包的小孩,也不是所有人的幻覺。她有父親,就在某處,而她不想忘記他的生日。她雖然拋下一段生命,卻至少留了一絲聯繫。
我放慢速度重新翻閱日記,看是不是漏了什麼。簿子開頭有幾個日期畫了圈,分別是一月二日、二十九日和二月二十五日。日記第一頁是二〇〇四年十二月的小月曆,果然,六日那天也畫了圈。
間隔二十七天。蕾西的週期很準,也按時記錄。但在三月底,二十四日沒有畫圈,她可能猜到自己懷孕了。她應該找了個地方(但不是家裡,或許是三一學院或咖啡館,免得被人發現包裝而起疑)用驗孕棒測過,事情從此起了變化。她的行事曆突然變成天大的秘密,字母N開始出現,其他一切完全消失。
N代表什麼?婦產科醫生?診所?還是孩子的父親?
小姑娘,妳到底在想什麼?我對著空蕩的浴室輕聲說道。突然,我背後傳來竊竊私語,嚇得我魂飛魄散,結果只是微風吹動了網格窗簾。
我想將日記拿回房間,但轉念一想,蕾西沒有放在房裡肯定有她的理由,而且到目前為止顯然效果不錯。因此,我將找到的訊息抄進自己的筆記本,再把日記塞回浴缸底下,將隔板歸回原位,接著開始巡視屋子,一邊熟悉環境、一邊做概略的搜查。法蘭克肯定希望聽到我有所斬獲,但我心裡已經確定不會告訴他日記的事,起碼不是現在。
我從一樓開始往上搜查。就算我找到有用的線索,在法庭上能否被採納為證據,還得經過一番苦戰。我住在山楂林屋,表示我可以盡量搜查公共空間,但別人的房間則是禁區,更別提我是用假身分潛入,光是證據效力的法庭攻防就足夠律師買下一輛新的保時捷。但話說回來,只要知道該找什麼,就幾乎一定有辦法用合法手段找到。
山楂林屋有如故事書裡搬出來的房子,詭異的氣氛渾然天成。我一直覺得自己會踩到秘密樓梯而跌倒,或走出房間見到完全不同的走廊,每兩週星期一出現的走廊。我動作迅速,因為我慢不下來,總覺得閣樓有一座大鐘在倒數,分分秒秒大量流逝。
一樓包括大起居室、廚房、廁所和小瑞的房間。他房裡亂七八糟,衣服堆在紙箱,杯子黏膩不堪,紙張有如雪花般散落各處,但又給人一種確定感。你會覺得小瑞其實很清楚東西擺在哪裡,只是外人摸不著頭緒罷了。他用炭筆在一面牆上塗鴉自娛,留下令人印象深刻的潦草素描,柏樹、紅毛雪達犬和頭戴紳士帽的男子,宛如一幅壁畫。壁爐台上是(啊哈!)頭像,醫學用的頭骨塑像,纏著蕾西的紅綢布,高傲地望向遠方。我開始喜歡小瑞了。
二樓前面是浴室和艾比的房間,後面是賈思汀的房間和空房。空房不是太難清理,就是小瑞喜歡獨自待在樓下。我想到走進艾比或賈思汀的房間,嘴裡就莫名其妙湧上一股怪味,於是我決定從空房開始搜查。
西蒙伯公顯然從來沒有扔過東西。空房裡的感覺就像精神分裂患者的夢境,又像心裡失蹤多年的置物箱。我見到三只破洞銅壺和一頂發霉的紳士帽,斷掉的棍子木馬有如電影裡的教父睨視著我,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半個手風琴。我對古董一無所知,但這些東西看來都不像奇珍異寶,起碼絕對不值得為了它們殺人,而比較像是你會擺在大門外的破爛,希望喝醉酒的大學生經過,當成寶貝搬回家。
艾比和賈思汀的房間都很整齊,只是方式不同。艾比喜歡小飾品,例如插著紫羅蘭的小雪花石瓶、水晶玻璃燭台和老舊的錫糖果罐,罐蓋上畫了穿著誇張埃及服飾的紅唇少女。所有東西都擦得乾乾淨淨,精心擺在任何看得到的平面上。
艾比還喜歡顏色,將舊的紅錦緞、藍鐘花紋棉布和纖細的蕾絲織成窗簾,碎布貼在壁紙褪色的地方。她的房間感覺舒適、奇特,有那麼一點不真實,彷彿童話裡森林動物住的小窩,而她就是頭戴摺邊軟帽,會做果醬塔的小動物。
賈思汀的房間走極簡風,這倒是有點讓人意外。床頭桌上堆著一小疊書本、影印資料和潦草的筆記,門後貼滿屋友的合照,排列對稱,看來是照時間順序,表面塗上透明密封膠。除此之外一切都很精簡、乾淨、功能取向:白床單,白窗簾迎風搖曳,烏木家具明亮潔淨,襪子捲成球狀,整齊排列收在抽屜,鞋子擦亮放在衣櫃底部。房間裡飄著淡淡的柏樹與男性氣味。
三間臥室都沒有可疑之處,起碼我看不出來,但就是有地方不對勁。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搞清楚。我跪在賈思汀房間地上,像小偷一樣檢視他的床底(什麼都沒有,連沾了灰塵的兔寶寶也沒看到),忽然茅塞頓開:他們的房間感覺很永遠。
我從來沒有住過可以亂動壁紙、亂黏東西的地方。我姑姑和姑丈當然不會反對,但他們家總是有一種輕聲細語的氣氛,讓我不會有亂動房子的念頭。至於房東,他們顯然都覺得租給我的公寓是美國建築大師萊特的作品。
我花了好幾個月才說服現在的房東,讓他相信我把像是嘔吐物的泛黃牆面漆成白色,將麥角二乙胺(LSD)地毯塞到花園儲藏間,絕對不會讓屋價暴跌。這些我都不以為意,直到置身山楂林屋,面對他們輕鬆愉快、理所當然佔為己有的態度我也要壁畫,山姆可以幫我畫才突然發現自己之前那樣很怪,任何改動都得像小孩一樣徵求陌生人的同意,只因為對方可能會生氣。
頂樓是我和丹尼爾的房間,外加兩間空房。丹尼爾隔壁的空房都是舊家具,堆得東倒西歪,彷彿才剛發生過地震。泛灰的椅子尺寸太小,從來沒人坐過,展示櫃上的洛可可裝飾太多,其他家具則是介於兩者之間。不少東西顯然被搬走了,地板上都是拖痕與留白,應該是被他們拿去布置自己房間了,其餘家具全都蓋著幾公分厚的黏膩灰塵。
我隔壁的空房擺了更多破爛,包括裂掉的石製熱水瓶、沾了乾泥巴的長筒塑膝雨靴和畫著鹿與花朵、被老鼠咬壞的織錦坐墊。紙箱堆得搖搖晃晃,還有幾只舊皮箱。不久前才有人瀏覽過這些東西,皮箱蓋子上有明顯的指痕,其中一只還被人用手抹乾淨一半。角落和幾只盒子也有神秘的指痕,盒裡的東西被人取走。骯髒地板上有淺淺的鞋印,雜亂交錯。
如果想藏東西,無論兇器、證物或珍貴的小古董,這裡都是不錯的選擇。我檢視所有打開的箱子,不去觸碰指痕,以防萬一。但箱子裡都是寫滿鋼筆字的紙張,筆跡煩躁,就我看來,似乎有人(應該是西蒙伯公)多年來不斷撰寫自己的家族史。他們一家在山楂林屋已經定居許久,從一七三四年屋子落成開始,不過除了結婚生子,買下一匹怪馬,逐漸喪失大部分家產之外,從沒做出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丹尼爾的房間鎖著。我當年跟法蘭克學習臥底技巧時,也學會了開鎖,眼前這道門看起來頗為簡單,但我已經被日記搞得心神不寧,房門上鎖讓我更不舒服。我不曉得丹尼爾向來都會鎖門,或只是提防我,我完全無從得知。我突然很肯定他設了陷阱,或許是門框夾了頭髮或門邊放了一杯水,只要我走進去,一定會被發現。
我最後搜查了蕾西的房間,鑑識人員已經搜過,但我想親自做一遍。蕾西和西蒙伯公不同,她什麼也沒留下。房間不算乾淨,書本隨意擺在架子上,沒有排列整齊,衣服幾乎都堆在衣櫃底層,床下有三個空煙盒、半條吉百利巧克力棒和一份壓縐的勃朗蒂小說《維萊特》筆記。但房裡東西太少,很難亂得起來。沒有小擺飾、舊票根、生日卡片或枯乾的花朵,也沒有相片。她唯一需要的紀念只有手機裡的攝錄影像。我翻閱每一本書,掏過每一只口袋,但什麼也沒發現。
不過,她的房間也給人永恆的感覺。蕾西試著替床邊的牆壁上色,用赭黃、深紅與瓷青油漆匆匆刷上幾筆。我又開始嫉妒。去妳的,我心裡對蕾西說,妳住得比我久,但我可是有人付錢讓我住著。
我坐在地板上,從袋子裡撈出手機打給法蘭克。嘿,寶貝兒,鈴聲剛響兩聲,他就接起來說:已經露餡啦,嗯?
他心情很好。沒錯,我說:真抱歉,派人來接我吧。
法蘭克笑了:怎麼樣?
我將手機切換到擴音模式後放在地上,將手套與筆記簿收回袋子裡。還好,我想,他們看起來都沒有懷疑。
那還用說,除非腦袋有問題,否則誰會覺得不對勁?有沒有好消息?
他們都在學校,我大概搜了一遍屋子,沒有兇刀、沒有血衣,也沒有雷諾瓦的畫或簽了名的自白書,連大麻煙或色情雜誌的影子都沒有。就學生來說,他們簡直單純得恐怖。我的替換繃帶一包包封好、編號,血跡越來越淺,代表傷勢漸漸復元,這麼做是免得有人腦筋不正常,偷看我的垃圾。幹我這一行的人通常都有心理準備,可能遇上一堆怪事。我找出寫著二的替換繃帶,撕開包裝。製作假血的傢伙不曉得是誰,但他肯定做得非常起勁。
有找到日記嗎?法蘭克問:丹尼爾只跟妳說,卻沒告訴我們的日記。
我背靠書架,撩起上衣撕下繃帶。假設日記在屋子裡,我回答:那傢伙肯定是藏東西高手。
法蘭克嘟囔一聲,似乎不大相信。也可能妳說得沒錯,日記已經被兇手拿走。但無論如何,丹尼爾他們竟然覺得有必要說謊,這點還是很有意思。有人舉止詭異嗎?
沒有,他們一開始有點不自在,但這很自然。總之,我的感覺是他們都很高興蕾西回家。
我從竊聽器收到的訊息也是如此。這倒是法蘭克說:讓我想起一件事,昨天晚上妳回房之後出了什麼事?我聽見妳說話,但不曉得為什麼沒聽到妳說什麼。
法蘭克語氣變了,這不是個好預兆。我停下理平繃帶的動作說:沒什麼,就他們跟我說晚安。
真貼心,法蘭克說:好像電視影集我的家庭真可愛一樣,可惜沒聽到。妳的麥克風呢?
在袋子裡,電池包刺得我不能睡覺。
那就平躺著睡,妳的門可沒鎖。
我有用椅子抵著。
喔,那很好,看來妳不用支援了。拜託,凱西!我彷彿看見法蘭克氣得一手抓頭,在房裡走來走去。
那麼嚴重嗎,法蘭克?上一回我只有關鍵時刻才用麥克風,就算我說夢話,也不會搞砸這個案子。
妳上回可沒跟嫌犯住在一起。那四個人或許不是頭號嫌犯,但也沒去除嫌疑。除了洗澡,絕對不要拆掉麥克風。妳想說上一回是吧?當初要是妳把麥克風放在袋子裡,讓我們聽不見,妳早就完了,在我們趕到之前就失血而死。
好啦、好啦!我說:知道了。
聽到沒有?隨時帶在身上,別亂來。
聽到了。
好,那麼,法蘭克冷靜下來說:我有個小禮物給妳,我聽見他語帶笑意,看來他把好東西留在說教之後。我追查了原始蕾西的所有關係人,妳記得一個叫哈汀的女孩嗎?我咬下一段手術用膠帶說:我應該記得嗎?
高高瘦瘦,留著金色長髮?講起話來像機關槍,還是沒印象?
喔,天哪,我將繃帶用膠帶固定,黏人汀,真是美好回憶啊!黏人汀是我在都柏林大學學院的舊識,主修什麼不清楚,雙藍眼晶瑩明亮,服飾永遠不忘和眼睛搭配,只要遇到可以利用的人,就會像章魚似的瘋狂黏上去,死纏不放,尤其是富家小開與派對辣妹。她當時刻意和我交好,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或許覺得我很酷,或許只是想拿免費的毒品。
就是她。妳最後一次和她說話是什麼時候?
我鎖上袋子推到床底下,開始努力回想。黏人汀不是那種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或許是我抽身前幾天?我後來在城裡見過她一、兩次,但都馬上躲開。
這就有趣了,法蘭克說,笑得不懷好意,因為她前陣子才和妳講過話,精確來說是二〇〇二年一月初,妳們好好地聊了一會兒。她時間記得很清楚,因為她遇到妳之前剛去逛了冬季折扣,買下一件華麗的名牌外套,還秀給妳看。據她的說法,那件外套是用頂級鼴鼠深灰麂皮做的。我是不曉得鼴鼠皮屬於哪個等級,但妳有沒有想起什麼?
沒有,我說。我的心跳又緩又沉,連腳底都感覺得到。那不是我。
我也覺得應該不是,但哈汀說得活靈活現,幾乎逐字逐句。那女孩的記憶簡直就像恐懼囚室,如果有機會,絕對是我們的夢幻證人。妳想知道妳說了什麼嗎?
黏人汀確實有這種本事。她向來不用腦袋,因此對話都能原封不動地直進直出。我當初會與她往來,這是主因之一。幫我複習一下吧。我說。
妳們在葛拉夫頓街巧遇,她說妳一臉茫然,起初完全不認得她,也不記得上回見面是哪個時候。妳解釋說妳前一天晚上喝到爛醉,但她覺得應該是妳之前精神崩潰的後遺症,她聽說過那件事,法蘭克顯然樂在其中,語氣匆促專注,有如狩獵的野獸。我得到的樂趣比他少得多,因為我早就猜到會是如此,只是細節還不清楚,而且猜對得到的滿足並沒有想像的大。但妳想起她是誰之後,就變得非常友善,甚至邀她去喝杯咖啡,敘敘舊。不管蕾西到底是誰,她都很有手段。
沒錯,我說。我發現自己像賽跑選手一樣蹲著,彷彿就要衝刺。蕾西的房間似乎滿懷詭計地在嘲弄我。秘密抽屜、地板暗層和爆破陷阱低聲轟鳴。她是很有手段,這不用說。
妳們到布朗湯瑪斯百貨的咖啡館小坐,她拿新買的戰利品給妳看,妳們玩了一會兒往事大回憶,但妳卻出奇沉默。不過,重點是黏人汀問妳是不是在三一學院。看來妳在崩潰之前應該和她聊過,說妳已經受夠大學學院,很想轉學,也許轉到三一學院,甚至出國。妳還記得嗎?
沒錯,我小心翼翼地坐在蕾西的床上,我是說過。
當時學期即將結束,法蘭克還沒明講暑假過後任務要不要繼續,所以我自己安排了一個退路,以防萬一。黏人汀還有一項專長,就是只要有留言或傳聞被她知道,轉眼就會傳遍全校。
我覺得天旋地轉,渾沌不明的事物重新排列組合,一聲輕響落到新的位置。三一學院的巧合那女孩直接回到我當年的大學,從那裡開始已經讓我很不舒服,新的發現更讓我難受。
原來整件事只有一個巧合,就是兩個女孩在都柏林相遇。但黏人汀成天都在小小的城裡閒晃,希望佔人便宜,那女孩卻不是湊巧進入三一學院,也不是什麼魔力讓她化身我的影子,闖入我的世界。
是我給她的建議。我們彼此合作得天衣無縫,是我讓她成為蕾西,來到山楂林屋,步步確鑿,沒有半點猶疑,一如她拉動我走進她的生命。
法蘭克還沒講完。那女孩回答沒有,說她出去旅行了,沒在學校唸書。她對自己去了哪裡沒有交代清楚,但哈汀猜想是精神病院。不過,好玩的還在後頭:哈汀覺得精神病院應該在美國或加拿大,因為她記得妳家人住在加拿大,而且更重要的是,妳離開大學學院到再次和她在街上相遇,講話竟然帶著很重的美國口音。所以我們現在知道這女孩何時得知蕾西的存在,又是從哪裡得知,而且還有一條很好的線索,可以追查她的出身。我想我們應該請黏人汀喝一杯。
你先請吧!我說。我知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大正常,但法蘭克實在太興奮了,絲毫沒有察覺。
我已經打電話給美國聯邦調查局,準備用電郵將指紋和相片寄過去。這女孩很可能有案在逃,因此或許可以發現什麼。
我望著梳妝台的三面鏡,三個蕾西目光疑懼地看著我。隨時回報最新消息,好嗎?我說:有發現就告訴我。
沒問題,想和妳男人說話嗎?他就在旁邊。
老天,山姆和法蘭克竟然共用暴力室。我晚點打給他。我說。
我聽見山姆在法蘭克身旁喃喃自語,我突然好想和他說話,想得幾乎直不起腰。
山姆說他查過妳在重案組最後半年的紀錄,法蘭克對我說:所有可能被妳惹毛的人都已經去除嫌疑。但他會追查更早的紀錄,並且盡快讓妳知道進展。
換句話說,這件案子和薇絲塔行動無關。
天哪,山姆。他退居二線,站在遠處,依然努力讓我放心。他鍥而不捨,默默地緊盯著自己唯一曉得的威脅。我不曉得他前一晚有沒有睡。
謝謝,我說:幫我跟他說謝謝,法蘭克,說我會很快跟他聯絡。
我需要出門,不只因為眼球活動過量,看了太多骯髒的怪東西,也因為屋子開始讓我脖子發毛,感覺周圍的空氣太過親近,知道太多事情。彷彿它在朝你眨眼,而你曉得自己騙不了它。我打開冰箱,做了土雞肉三明治(這五個人對芥末非常講究)和果醬三明治,泡了一保溫瓶的咖啡,出去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我想自己很快就要在黑暗裡漫步葛倫斯凱,甚至遇上對這裡瞭若指掌的兇手,因此最好先摸清方向。
這一帶簡直是座迷宮,幾十條羊腸小徑交錯在樹籬、田野與森林之間,從這一處僻壤通向另一塊荒郊。但我竟然沒有完全失去方向,只迷路了兩次,讓我頗為意外,也對法蘭克刮目相看。我走到肚子餓了,坐在牆上吃三明治,啜飲咖啡,瞭望山腰,在心裡朝家暴組、馬厄和他的口臭比中指。
戶外晴朗宜人,薄雲高遠,藍天清爽,但我放眼望去卻不見半點人影,只有遠方狗兒吠叫,有人朝牠吹口哨。我心裡猜想,葛倫斯凱應該被千禧年死光掃過,只是沒人發現。
回程途中,我順道勘查了山楂林屋的周邊環境。丹尼爾家族雖然失去大部分土地,但留下的地產依然可觀。幾道石牆比我還高,和綠樹並排成行,主要以山楂為主,屋子當年便是由此得名,但我還見到橡樹、白楊木和一棵正在開花的蘋果樹。頹圮的馬廢隱身在花香之外,是丹尼爾和賈思汀的車庫。馬廄容得下六匹駿馬,如今只剩成堆的骯髒工具與防水布,看起來很久沒有人碰過,因此我也沒有一探究竟。
屋後是大片草地,長約九十公尺,以濃密的樹叢、石牆和常春藤為界。盡頭有一道生鑄的鐵門,蕾西那天夜裡就是從這道門離開,走向生命的終點。草地的角落長了一大叢錯落有致的灌木,我認出迷迭香和月桂,應該就是艾比提到的香草園。雖然才過了一晚,感覺卻像幾個月前的事。
從遠處看,屋子顯得優雅而遙遠,彷彿舊水彩畫裡的景致。微風匆匆吹過,綠草搖曳生波,藤蔓高高揚起,草地傾斜在我腳下。離我只有二、三十公尺的側牆長滿藤蔓,後面躲了個人似的,身形輕盈幽微有如暗影,端坐在王位上。我脖子後的寒毛豎起,有如一道緩慢的波浪。
我的槍還貼在蕾西床頭櫃後面。我咬緊下唇,從香草園抓起落在地上的粗樹枝,眼睛始終盯著側牆的藤蔓。微風停歇,常春藤若無其事飄回原位,院子裡寂靜晴朗得有如夢境。我沿著牆走,腳步輕鬆卻又急促,接著緊貼牆面,抓緊樹枝,猛力一渾將藤蔓撥開。
沒有人在。樹幹和蔓生的枝葉與藤蔓在石牆邊圍出一塊小天地,有如凹室,又像沾滿陽光的氣泡。凹室擺了兩張石椅,涓涓細流從石椅之間穿牆而出,沿著低矮台階流向渾濁的小池塘,除此之外空無一物。陰影彼此交纏,我又看見剛才的幻象,石椅生出高聳的椅背,氣勢懾人,剛才的人影筆直坐著。我將藤蔓放下,幻覺再度消失。
顯然這裡擁有靈魂的不只屋子。我待呼吸恢復正常後開始檢查凹室。石椅裂隙依舊爬滿青苔,但其餘部分都很乾淨,表示有人知道這個地方。
我想這裡有可能是幽會地點,但離屋子太近,外人過來很容易被發現,而池塘邊的枝葉也顯示這裡已經一陣子未受打擾。我舉腳用鞋側掃過池畔,踢到光滑的扁平石板,泥巴裡金光一閃,我突然心跳加速:兇刀!可惜體積太小。是一枚刻著獅子與獨角獸的鈕釦,表面滿目瘡痍,看來有人很久以前曾經是英國陸軍。
引水到凹室的牆孔被淤泥塞住,我將鈕釦收進口袋,跪在石板上用手和粗樹枝將牆孔清乾淨。石牆很厚,花了我不少時間。完成之後,涓涓細流變成迷你瀑布,開心地潺潺自語,我雙手飄著泥土與腐葉的味道。
我用水洗手,在石椅上小坐片刻,抽煙傾聽水聲。待在這裡很好,感覺溫暖、寂靜而隱密,有如獸窩或小孩的藏匿處。池塘滿了,小蟲在池面盤旋,水從小溝溢到地面。我挑去落葉,池面慢慢清澈起來,映著我的倒影,波紋如絲。
蕾西的錶發出半點報時聲,我已經撐過了二十四小時,暴力室裡應該有不少人輸掉他們的賭注。我將煙蒂塞回煙盒,低頭避過藤蔓走出庭園,準備回屋裡閱讀論文筆記,追趕進度。
我插入鑰匙,前門應聲開啟,我走進去,屋裡空氣一陣騷動,但不再感覺過於親密,而是像淺淺微笑,在我的臉頰輕輕一碰,表示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