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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神秘化身 塔娜.法蘭琪 22626 2023-02-05
  於是,星期天傍晚我和山姆來到都柏林堡,參加法蘭克的作戰會議。都柏林堡是重案組所在地,去年秋天一個涼爽的夜晚,我花了一番工夫才將自己的桌子清空,文件堆疊整齊,用便利貼註明,將咬痕處處的筆、黏在電腦上的漫畫、舊耶誕卡和抽屜裡變質走味的M&M'S巧克力扔掉,關燈離開辦公室,將門闔上。   山姆來接我,感覺很沉默。那天他一早便起床出門,俯身吻我和我告別,房間裡依然漆黑一片。我沒有問他案情,因為只要有一點發現,就算是微不足道的線索,他也會主動告訴我。別讓那傢伙對妳施壓,山姆在車裡說:勉強妳做不想做的事情。   拜託,我說:我什麼時候讓人勉強我做不想做的事情了。   山姆仔細調整後照鏡。是啦,他說:我知道。

  山姆將門打開,城堡的味道撲鼻而來,彷彿嘶吼,氣味古老而飄忽,潮濕帶著煙味與檸檬的幽香,完全不像鳳凰公園全新大樓裡的家暴組,充滿刺鼻的消毒水味。我討厭懷舊,覺得懷舊只不過是打扮漂亮的懶惰。但我每走一步,心裡就撞出一幕:我嘴裡叼著蘋果,兩手各抱著一疊文件跑下樓梯;我和搭檔在偵訊室讓嫌犯坦承犯罪,兩人到門外擊掌慶祝。我們在走廊夾著長官,一搭一唱試著說服他寬延期限。我感覺走道有如艾薛爾的立體錯覺畫(譯註:Maurits Comelis Escher,一八九八︱一九七二年,荷蘭錯視大師,以二維空間方式創造出幾何的特殊藝術視覺,有視覺藝術之父之稱。),牆壁微微傾斜,彷彿自己暈了船,始終無法讓兩眼聚焦,看清楚是怎麼回事。

  妳還好嗎?山姆輕聲問道。   快餓死了,我說:到底是誰選晚飯時間開會的?   山姆笑著鬆了一口氣,微微捏了我的手。我們還沒有暴力室(譯註:警方在處理重大案件時會使用的專案辦公室。),他說:得等我們決定呃,如何辦案之後,再看該怎麼辦。說完他便推開重案組辦公室的房門。   法蘭克反坐在椅子上,面對辦公室前方的大白板。他之前再三向我和山姆保證,說大家只是聊聊案情,根本就是胡扯,因為首席法醫庫柏和組長歐凱利就坐在房間另一頭的桌邊,交抱雙臂,臉上的慍怒表情一模一樣。這樣的場景照理來說很好玩,庫柏看起來就像一頭蒼鷺,歐凱利則是剛梳過毛的牛頭犬,但我卻覺得很不舒服。庫柏和歐凱利兩人是死對頭,要讓他們共處一室,非得有三寸不爛之舌和兩瓶上好紅酒不可。法蘭克不曉得為了什麼理由,竟然費盡心思要兩人過來。山姆看了我一眼,要我提高警覺,他也沒想到會是這種場面。

  凱西,歐凱利組長說,努力裝出受傷的樣子。我在重案組那段時間,他始終不曾重用我,但從我申請轉調的那一刻起,他卻表現得有如我是他調教多年的毒蠍手下,竟然反咬他一口,溜到家暴組。小聯盟混得怎麼樣?   幸福美滿,組長。我說,我只要緊張就會失去分寸。晚安,庫柏大夫。   很高興見到妳,凱西警探。庫柏說,完全無視山姆的存在。庫柏也很討厭山姆,其實他幾乎看誰都不順眼。目前我在他心中還算不錯,但要是他發現我和山姆交往,肯定會從他的耶誕卡名單上瞬間消失。   起碼在重案組,歐凱利組長目光呆滯地看了我的破牛仔褲一眼我就是沒辦法穿著新的專業形象服裝過來,做不到大部分人還買得起不錯的行頭。羅伯還好吧?

  我不曉得這個問題是好意,還是惡意。羅伯是我之前在重案組的搭檔,我已經一陣子沒見到他了,自從我轉調之後,也很久沒見到歐凱利,還有庫柏。一切發生得太快,完全失去控制。說我愛他,想親親他。我說。   我就說吧。歐凱利朝山姆竊笑,山姆轉過頭去。   重案組編制二十人,但現在是週日傍晚,辦公室裡空空蕩蕩,電腦關機,文件和速食包裝紙散置桌面,清潔工人週一早上才會出現。我和羅伯之前坐在靠窗的角落,兩張桌子依然擺成直角。我們喜歡這樣坐,因為可以肩並著肩。兩張桌子已經被另一組人佔用,也許是取代我和羅伯的菜鳥。坐我桌子的傢伙有一個小孩,銀框相片裡的男孩咧嘴微笑,門牙掉了一顆。另外就是一疊口供,正好有陽光照著。以前每到這時候,我總是被陽光刺痛眼睛。

  我幾乎無法呼吸,空氣彷彿凝成硬塊,又稠又密。一管日光燈嘶嘶作響,讓室內帶著癲癇般的閃爍感,有如發燒時的夢魘。檔案櫃頂擺了兩只大卷宗,脊背上依然有我的手寫字。山姆將自己的椅子拉回桌前,微微皺眉地瞄我一眼,但什麼也沒說,讓我非常感激。我目不轉睛盯著法蘭克的臉,他的雙眼有了眼袋,刮鬍子的時候傷了臉,但看起來非常清醒機警,充滿活力。他顯然很期盼這次會議。   他發現我在看他。回來開心嗎?   爽死了。我說,心裡突然好奇他是不是刻意找我到重案組辦公室,知道我或許會深受衝擊。我將書包扔在桌上湯姆的桌子,我認得文件上的筆跡背靠牆壁,雙手插進夾克口袋。   難得有緣與各位在此相聚,庫柏離歐凱利更遠一點說道:不過在下還是想儘早切入這次會面的主題。

  當然,法蘭克說:蕾西命案無名女子化名蕾西命案,請問這次行動應該如何稱呼?   鏡像行動。山姆說。漂亮,看來女孩長相的事已經傳到局裡了。我心想現在要是改變主意,掉頭回家點一份披薩來吃,會不會太遲。   法蘭克點點頭。鏡像行動,就這麼說定了。案發至今三天,我們依然找不到嫌疑犯、線索和死者的身分。我想各位應該明白,或許有必要另試他途   等一下,歐凱利說:什麼是他途待會兒再說,我有一個問題。   請指教。法蘭克答得瀟灑,動作也很帥氣。   歐凱利瞪了法蘭克一眼,辦公室裡的男性荷爾蒙猛然暴增。除非我之前漏了什麼,他說:否則這女孩應該是被人謀殺的。我這麼說也許不對,但是法蘭克,我看不出來她的死和家暴有關,也看不出來她是臥底,為什麼你們兩個他下巴比了比我和法蘭克,要插手管這件事?可以先說明一下嗎?

  我沒有,我對歐凱利說:也不想。   死者用的化名是我以前辦案用過的名字,法蘭克說:我認為和我很有關係,因此你不可能把我甩掉。至於你甩不甩得掉凱西警探,我們今天就是來確定答案的。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答案。我說。   幫個忙,法蘭克說:等我講完再說。等我講完,妳要是叫我們全部滾蛋,我絕對二話不說,這樣不是比較有趣嗎?   我放棄了。這又是法蘭克的招數,他總是有辦法表面做出很大的讓步,讓你不得不順他半步,免得讓人覺得你在無理取鬧。簡直像在作夢。我說。   可以吧?法蘭克問在場所有人,要是今晚結束之後,你們要我滾回去,我就從此不提自己的小計畫。但請先聽我說完,這樣各位還能接受嗎?

  歐凱利不置可否地嘟囔一聲,庫柏不關我事地聳聳肩膀,山姆過了半晌點點頭。我突然有種因為法蘭克,世界末日就要到來的感覺。   在我們進入計畫高潮之前,法蘭克說:最好先確定死掉的蕾西和臥底的蕾西彼此神似,禁得起檢驗。如果不是,那就根本沒必要繼續下去,對吧?   沒有人回答。法蘭克轉身跳下椅子,從檔案夾裡抓出一手相片,開始用藍色寶貼固定到白板上:三一學院學生證的相片,放大成八乘十吋;死者的側臉照,眼睛緊閉,臉龐瘀青擦傷;女孩躺在驗屍台的全身照(謝天謝地還穿著衣服),雙拳緊握放在血染的星形圖案上;女孩雙手特寫,手掌攤開,沾滿棕黑色斑點,血跡之間看得到幾抹銀色指甲油。凱西,妳能幫我一下嗎?請妳在這裡站一會兒。

  操你媽的!我心裡暗罵一句。我離開牆邊走到白板前,轉身背對站好,感覺像是要拍嫌犯檔案照。我敢押大錢打賭,法蘭克一定已經從檔案室調出我的相片,用放大鏡仔細比較過。他最愛問自己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們其實應該用屍體來比才對,法蘭克開心對我們說,張口將一片寶貼咬掉半塊:但我想這麼做可能有點怪。   天殺的!歐凱利說。   可惡,我好想羅伯。我從來不讓自己想到他,從我們不再說話之後的幾個月來,無論我忙得再累,夜裡多晚依然醒著時,我都不讓自己想他。我起初只想踹死他,想到腦袋受不了,在家裡不時拿東西砸牆。後來,我就不再想起他了。但我此刻回到重案組,被其他四人專心盯著,彷彿我是罕見的命案證物,女孩相片在我頰邊,近得彷彿觸碰到我,這一週來彷彿嗑藥的幻覺瞬間膨脹成狂亂暈眩的浪濤,將我擊傷,讓我胸腔裡隱隱作痛。我願意犧牲一條手臂交換羅伯出現片刻,站在歐凱利背後,嘲諷似的輕挑眉毛,直言由我頂替死者不可能成功,因為死去的女孩美麗多了。那一秒鐘,我真的覺得自己聞到羅伯刮鬍水的味道。

  眉毛,法蘭克說著拍拍學生證的相片,我差點嚇得跳起來。眉毛很像,眼睛也很相似。蕾西的劉海比較短,妳要修一下。除此之外,頭髮很好,耳朵妳可以稍微轉身嗎?耳朵也沒問題。妳有穿耳洞嗎?   三個。我說。   女孩只有兩個。讓我瞧瞧法蘭克湊近一點:應該沒問題,就算仔細看也看不出來。鼻子可以,嘴巴也很好,下巴沒問題,下頷輪廓可以。法蘭克每指一處,山姆就會眨一下眼睛,快得有如本能的瑟縮。   妳的顴骨和鎖骨似乎比死者突出,庫柏用專業眼光打量我,讓人有點毛骨悚然,可以請教妳體重多少嗎?   我從來不秤體重。五十公斤吧,還是五十二、五十三?   妳比女孩瘦一點,法蘭克說:這沒什麼,住院一、兩週吃醫院的食物就會瘦。她的衣碼是十號、牛仔褲腰圍二十九吋、胸罩三十四B、鞋碼五號,聽起來都和妳一樣?   差不多。我說,心想自己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我真希望有個神奇按鈕,按完時光就會瞬間倒流,回到可以躲在羅伯背後的日子,只要聽到歐凱利開始廢話就偷踹羅伯小腿一下,而不是站得像大青蛙布偶秀裡的布偶,讓人研究我的耳朵,努力不讓自己聲音顫抖,和他們討論我穿不穿得下死去女孩的胸罩。   馬上榮獲一櫃新衣服,法蘭克咧嘴笑著對我說:誰說幹警察沒有好處?   她一定很需要。歐凱利嘴賤地說。   法蘭克走到全身照旁,伸出一根手指從女孩肩膀比到腳跟,一邊斜眼看我。身材沒有問題,差個一、兩公斤也過得去,法蘭克指尖劃過相片發出長長的刮聲,山姆在椅子上猛烈地晃了一下。肩寬看起來可以,腰臀比也很好,我們可以實際量過,以防萬一。不過,體重變輕,身材當然也有變化的空間。腿長感覺也沒問題。   法蘭克拍拍特寫。這部分很重要,我們都會注意別人的手。凱西,麻煩妳。   我伸出雙手,彷彿要讓法蘭克扣上手銬。我幾乎無法呼吸,沒辦法看相片。這個問題法蘭克不可能事前知道答案,一切就看它了:只有這一丁點差異可以將我和女孩分開,瞬間斷絕兩人的所有關連,放我回家。   這雙手,法蘭克審視良久,接著用讚嘆的語氣說:可能是我看過最美的手了。   真神奇,庫柏湊前隔著眼鏡打量我和無名女孩,興味盎然地說:這種事的發生機率肯定只有百萬分之一。   有誰看出任何差別嗎?法蘭克問在場所有人。   沒有人說話,山姆繃緊下顎。   各位,法蘭克手臂一揮:完全吻合。   這不表示我們就該採取行動。山姆說。   歐凱利嘲諷地緩緩拍手。恭喜了,法蘭克,表演真精采,現在我們都很瞭解凱西長得什麼模樣,請問可以回頭說明案情了嗎?   還有我可以不要站在這裡了嗎?我問。我雙腿顫抖,彷彿剛剛賽跑結束。我看著在場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只覺得氣憤難當,除非你還需要我為你啟發靈感。   當然可以,法蘭克找出一枝白板筆說:以下是現有的資料:蕾西.麥迪森,也就是蕾西,出生登記為一九七九年三月一日生於都柏林。這我應該知道,因為是我去辦理登記的,二〇〇〇年十月他開始畫時間線,很快加上幾筆,她申請到都柏林大學學院,成為心理系研究生。二〇〇一年五月,她因為壓力導致的疾病輟學,前往加拿大,在父母家靜養。故事本來應該在這裡結束   等一下,你竟然讓我精神崩潰?我追問法蘭克。   論文把妳逼瘋了,法蘭克咧嘴微笑,學術界可是很辛苦的。妳沒那個屁股,當然吃不下瀉藥,只好走人。我總得想個理由讓妳消失吧?   我重新靠回牆邊,朝法蘭克擺臭臉,他眨眼回禮。早在女孩現身之前,法蘭克就已經替她鋪好路了。只要她遇到舊識認不出來,追問對方奇怪的問題;只要她表現失常,似乎不想再和舊識見面:唉,你也知道,她以前精神崩潰過   不過,二〇〇二年二月,法蘭克說著將藍筆換成紅筆,蕾西再度出現在都柏林,她到大學學院取得就學紀錄,想方設法申請進入三一學院,攻讀英國文學博士。我們不曉得女孩到底是誰,之前在做什麼,又為什麼會知道蕾西的資料。我們比對過她的指紋,不在檔案資料庫裡。   你也許應該擴大範圍,我說:她很可能不是愛爾蘭人。   法蘭克突然目光銳利看著我:怎麼說?   愛爾蘭人想避風頭不會留在國內,會往外跑。這女孩要是愛爾蘭人,肯定不到一週就會遇上她老媽在賓果俱樂部的朋友。   也不盡然,她非常離群索居。   不只如此,我說,語氣盡量不露情緒。我長相比較法國,除非開口說話,否則沒有人把我看成愛爾蘭人。假如我的長相來自其他地方,女孩可能也是。   太好了,歐凱利揚聲說道:臥底、家暴組、移民局、英國佬、國際刑警組織和美國聯邦調查局,還有誰想加入?愛爾蘭婦女同鄉會?還是聖文生會?   可以做牙齒鑑定追查身分嗎?山姆問:還是國籍?難道沒辦法找出女孩在哪裡弄牙齒?   遇害的年輕女士牙齒極為健康,庫柏說:當然,在下不是此行專家,但死者的牙齒沒有鑲補、牙套或拔除,也沒有其他肉眼可見的手術痕跡。   法蘭克揚起眉毛,徵詢似的看我一眼,我立刻裝作什麼都不曉得。   女孩只有兩顆下門牙稍微重疊,庫柏說:還有一顆上臼齒輕微異位,表示女孩童年沒有做過矯正。依在下淺見,由牙齒鑑定身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山姆沮喪地搖搖頭,繼續做案情筆記。   法蘭克還在看我,讓我渾身不自在。我離開牆邊,朝他張大嘴巴,指著自己牙齒。庫柏和歐凱利同時露出驚駭的表情。   沒有,我沒有補過牙,我對法蘭克說:看到沒有?反正又不重要。   乖小孩,法蘭克語帶讚許:記得繼續用牙線。   太棒了,凱西,歐凱利說:謝謝分享。所以,二〇〇二年秋天,蕾西進入三一學院,〇五年四月在葛倫斯凱近郊遭人謀殺。這中間她在做什麼,我們知道嗎?   山姆窸窣一聲,抬頭放下畢洛鋼珠筆。幾乎都在做研究,他說:主題與女作家和假名有關,我完全沒有概念。女孩的指導教授說她表現出色,雖然進度稍微落後,但做出來的部分都很好。去年九月之前,她住在南環路附近一間雅房,靠學生貸款、獎學金,以及在英文系和城裡一家叫做咖啡因的店裡打工維生。女孩沒有前科,沒有學生貸款以外的債務,銀行紀錄顯示沒有不實交易行為,沒有酗酒或毒癮,也沒有男友或前男友庫柏聽到這裡眉毛一挑。沒有樹敵,最近也沒有和人爭執。   所以沒有動機,法蘭克對著白板沉思:也沒有嫌疑犯。   女孩的主要往來對象,山姆語氣平平往下說:也都是研究生,分別是丹尼爾、艾比蓋兒、賈思汀和瑞法爾。   這名字真蠢,歐凱利說:瑞法爾是同志,還是英國佬?庫柏像貓一樣嫌惡地短暫閉上眼睛。   他是半個英國人。山姆說,歐凱利得意低哼一聲。丹尼爾吃過兩張超速罰單,賈思汀一張,除此之外他們四個都是完美寶寶。他們不曉得蕾西用化名,就算知道,起碼什麼也沒說。根據四人的說法,女孩和家人相當疏遠,也不喜歡談論過去。他們連女孩是哪裡人都不曉得,艾比覺得是蓋威,賈思汀覺得是都柏林,丹尼爾傲慢地瞪我一眼,說他對這種事情不是很感興趣。他們對女孩的家人也不清楚,賈思汀認為她父母雙亡,瑞法爾覺得應該離婚了,艾比說女孩是私生女   或者以上皆非,法蘭克說:我們都曉得這女孩不介意說點小謊。   山姆點點頭。去年九月,丹尼爾繼承伯公西蒙.馬區的房子,也就是位於葛倫斯凱近郊的山楂林屋,五人全部搬了過去。上週三晚上,五人在屋裡玩牌,玩到十一點半左右,蕾西說她累了,便出門散步。女孩經常在深夜外出散步,是她的習慣。那一帶很安全,當時也沒下雨,因此其他人也沒多想什麼。四人玩到十二點多,各自上床就寢。他們對玩牌過程的描述相當一致,例如誰在第幾手贏了多少,當然彼此有點小出入,不過這很正常。我們反覆偵訊他們幾次,四個人都沒有鬆動的跡象。他們要嘛是無辜的,要嘛就是串供得非常漂亮。   隔天早上,法蘭克手臂一揮,在時間線畫上最後一筆,女孩就死了。   山姆從桌上的檔案夾裡抓出一疊紙,走到白板前,將一樣東西固定在白板邊,是地質勘查專用的郊區局部圖,包括最近完成的房子與圍籬,同時用不同顏色的叉號與線條整齊做了註記。   這裡是葛倫斯凱,山楂林屋在村南,距離大約一公里半。兩者中間稍微往東,就是我們發現女孩陳屍的荒廢小屋。我已經標出女孩走到小屋的主要可能路徑,鑑識科和當地員警還在搜查,目前毫無所獲。根據女孩屋友的說法,女孩總是從後門離開,沿小路隨意漫步一小時左右。那一帶的小徑像迷宮一樣繞來繞去,女孩有時從前門回來、有時從後門,依她走的路線而定。   半夜出門?歐凱利很想知道,她是心理有毛病,還是怎樣?   女孩出門都帶著我們在她身上找到的手電筒,山姆說:除非夜裡夠亮,不需要燈光也看得見路。女孩對古徑非常癡迷,幾乎每晚都出去,就連下大雨也不例外,總是穿得很暖,然後出門。我想她出門不是為了運動,而是為了隱私,和其他四人住在一起,女孩只有散步才能獨處。他們不曉得女孩會不會去小屋,但都說她很喜歡那裡。他們五人剛搬到山楂林屋不久,就花了一天時間遊覽葛倫斯凱村,認識景物。一行人瞥見小屋,蕾西立刻說她要去小屋裡面和周圍一探究竟,就算他們警告農夫隨時可能拿著獵槍出現,蕾西還是堅持要去。她很喜歡小屋的遺世獨立,即使已經荒廢了。丹尼爾說女孩喜歡無效率,天曉得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總之,我們不能排除小屋可能是她散步固定停留的地點。   這麼說來,女孩絕對不是愛爾蘭人,起碼不是在愛爾蘭長大。這種小屋在愛爾蘭鄉間比比皆是,多得幾乎讓人視而不見。只有觀光客,而且是新世界來的遊客,例如美國和澳洲人,才會久久凝視,感受小屋歷史的分量。   山姆拿了另一張紙貼在白板上,是小屋平面圖,底下整齊地畫了一個小比例尺。女孩怎麼會到小屋姑且不論,他將平面圖的最後一角貼好,但她最後死在這裡,靠著這面牆。這塊地方我們稱為外房。女孩死後不久,屍體尚未僵硬之前,有人將她移到內房,也就是星期四清晨被人發現的位置。   山姆朝庫柏示意。   庫柏從剛才便仰頭凝視,神情高遠恍惚。他慢條斯理,拘謹地清了清喉嚨,環顧四周,確定所有人都屏息傾聽。死者,他開口說:為白人女性,身體健康,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體重五十四公斤,身上沒有疤痕、刺青和其他明顯印記,血液酒精含量零點零三毫克,符合幾小時前喝過兩、三杯酒的說法。除此之外,毒物檢測都呈陰性,表示死亡當時沒有服用毒品、毒物或藥物。器官機能都在正常值以內,我也沒有檢出任何缺陷或疾病徵兆。長骨生長板已經完全接合,顱骨縫隙也出現接合跡象,女孩年紀應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骨盆結構清楚顯示死者從未生育。庫柏拿起杯子,審慎喝了一口水,但我曉得他還沒講完,停頓只是為了製造懸疑效果,他還有壓箱寶還沒端出來。   庫柏放下杯子,仔細和桌角對齊。不過,他說:死者最近剛剛受孕。他身體往後一靠,欣賞這句話造成的震撼。   喔,天哪。山姆輕聲喟嘆,法蘭克背靠牆壁長吁一聲,歐凱利則翻起白眼。   這件案子還不夠複雜嗎?我真希望自己有辦法坐下來。女孩的屋友有誰提到嗎?我問。   都沒有,法蘭克說,山姆也搖搖頭。這女孩喜歡守著朋友,更喜歡守住秘密。   說不定她自己也不曉得,我說:要是她月事本來就不規律。   喔,天哪,凱西,歐凱利一臉驚恐:這種枝微末節的事,我們不想知道,放進報告裡就好。   有辦法用DNA查出孩子的父親嗎?山姆問。   沒有理由做不到,庫柏說:因為我們有準父親的樣本,也就是胚胎。胚胎目前將近四週,約莫半公分大小,並且   拜託,歐凱利說,庫柏嘴角浮出冷笑。別管該死的細節了,繼續往下說。女孩是怎麼死的?   庫柏刻意停頓良久,證明他才不管歐凱利的命令。週三夜裡,他等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之後才開口說:女孩右胸遭刺一刀,可能是正面攻擊。根據傷口角度與兇器刺入點研判,嫌犯很難從背後行兇。我在死者兩掌與一邊膝蓋發現輕微擦傷,應該是摔跌在硬質地面所致,而非自衛受傷。兇器刃長至少八公分,單邊有刃,前端銳利,不具有明顯特徵,可能是大型摺刀,甚至鋒利的廚刀。刀刃從第八根肋骨的鎖骨中線刺入,朝上方切穿肺部,造成壓力性氣胸。簡而言之庫柏嘲諷似的瞥了歐凱利一眼,刀刃在肺部切出一道瓣閥,只要吸氣,空氣就會從肺部逸入胸腔,吐氣時瓣閥關閉,空氣無法呼出。緊急醫療救護肯定能將女孩救回,但由於缺乏急救,空氣逐漸在胸腔累積,壓迫其他器官,最後造成心臟無法充血,導致死亡。   辦公室裡沉默片刻,只有日光燈嘶嘶低鳴。我想像女孩待在寒冷的荒屋裡,聆聽夜鳥哀戚嗚咽,四周雨聲輕柔,一個人緩緩斷氣殞命。   時間大概多久?法蘭克問。   過程會受到許多因素影響,庫柏說:例如死者遇刺之後如果跑動,呼吸將會加速加重,更快形成壓力性氣胸。另外,刀刃稍微切穿胸腔一條主血管,只要活動,切口就會撕裂,不久就會開始大量出血。我個人粗略推斷,女孩失去意識大約在受傷之後二十至三十分鐘,死亡可能再隔十到十五分鐘。   那三十分鐘,山姆問:女孩能走多遠?   本人不是靈媒,警探先生,庫柏甜甜地回答:腎上腺素是很神奇的東西,有證據顯示死者當時情緒激動,因為她死亡瞬間握緊拳頭,一直持續到屍僵階段。這種屍體痙攣通常與極大的情緒壓力有關。倘若女孩夠激動,我個人認為確實如此,就算走上一公里半也不足為奇。但當然,她也可能不出幾公尺就不支倒地。   瞭解。山姆說。他從一張桌子上拿了螢光筆,繞著地圖上的小屋畫了一個大圈,涵蓋村子、山楂林屋和幾公頃的原始坡地。這表示第一現場可能在這個圈裡。   她難道不會痛到走不遠?我問。我感覺法蘭克瞟了我一眼,因為我們從來不問被害人有沒有受苦,除非他們遭到凌虐,否則我們無須知道。投入情感只會讓你失去客觀,夜裡惡夢連連,反正我們永遠都會和家屬說被害人走得沒有痛苦。   想像力別太豐富了,凱西警探,庫柏對我說:壓力性氣胸通常是無痛的,女孩可能會覺得越來越喘,心跳越來越快,驚嚇過去之後,她會開始覺得濕冷,頭暈目眩,但沒有理由假定女孩痛得椎心刺骨。   刺傷力道有多強?山姆問:一般人就能辦到,還是壯漢?   庫柏嘆了一口氣。我們老是問他瘦子做不做得到?女人呢?小孩?多高多大的小孩?根據傷口形狀,庫柏說:以及刀刃刺入點皮膚沒有繃裂,顯示刀刃非常尖銳,沒有刺到骨骼或軟骨。刺入動作非常迅速,我認為可能是大塊頭男人、小個子男人、大塊頭女人、小個子女人或強壯的青春期孩童所為。這回答你的問題了嗎?   山姆乖乖閉嘴。死亡時間呢?歐凱利追問道。   深夜十一點到一點之間,庫柏看著指甲上的角質說:我想初步驗屍報告裡應該提過。   我們現在可以將時間縮短一點,山姆說著拿出白板筆,在法蘭克畫的時間線下再畫一條:當地大約子夜十分開始下雨,鑑識人員根據濕度推斷,女孩最多淋雨十五到二十分鐘,因此她在十二點半左右進入小屋,但那時已經死亡。根據庫柏醫師剛才的分析,這表示攻擊發生在子夜之前,甚至更早,我個人認為女孩在下雨前就已經失去意識,否則她應該會立刻奔往小屋。假設女孩的屋友沒有說謊,她十一點半出門,毫無異狀,那麼攻擊就發生在子夜之前這半小時。就算他們說謊或記錯了,我們依然能將時間縮小到十一點和子夜之間。   這些,法蘭克一腳掃到椅子上方說:就是我們知道的全部線索。沒有腳印也沒有血跡,全都被大雨沖掉了。沒有指紋,有人搜過女孩的口袋,將她身上所有東西都清理乾淨。根據鑑識人員的說法,女孩指甲裡沒有殘留物,表示她並沒有對抗兇手。他們正在檢視微量殘跡,但初步看來沒什麼值得注意的線索。所有頭髮和纖維似乎都來自死者、死者的屋友和家中物品,換句話說用處不大。我們還在搜查附近區域,但尚未發現兇器,也沒有攻擊或打鬥地點的線索。總之,我們只有女孩的屍體,就這樣。   太好了,歐凱利沒好氣地說:又是這種案子。妳到底做了什麼,凱西,在胸罩裝了磁鐵,專門吸引爛案子?   組長,這件案子不是我辦的。我提醒他。   但妳還不是來了?偵查方向呢?   山姆將白板筆放回原位,揚起拇指。一、臨時起意攻擊,你只要進重案組,就會養成條列的習慣,因為歐凱利喜歡。女孩外出散步,有人乘機攻擊,或許是謀財,也可能意圖性侵,甚至只是想找麻煩。   如果有性侵的跡象,庫柏語氣厭煩地看著指甲說:我想我早就會提了。老實說,我找不到任何證據顯示女孩最近有過性行為。   山姆點點頭說:也沒有搶劫的跡象。皮夾依然在女孩身上,錢也沒丟。被害人沒有信用卡,手機留在家裡。但這不表示兇手的動機不是搶劫。也許女孩抵抗,兇手揮刀刺她,女孩逃跑,兇手緊追在後,但隨即發覺自己做了什麼山姆說到這裡匆匆看我一眼,徵詢我的意見。   歐凱利對心理學充滿成見,老是喜歡假裝不懂罪犯側寫,所以我最好做得謹慎一點。是嗎?我說:我不曉得,我是覺得我是說,女孩死後還被搬動,不是嗎?假如她拖了半小時才斷氣,要嘛兇手一直看著她問題是哪個搶匪或強暴犯會留著不走要嘛就是有人後來發現女孩,挪動屍體,但卻沒有報警。兩者都有可能,但我認為兩者都不可能。   謝天謝地,凱西,歐凱利刻薄地說:幸好我們再也不用管妳怎麼想了,因為妳剛才說過,這件案子和妳無關。   不過法蘭克對空呢喃。   陌生人犯案的假設還有其他疑點,山姆說:那一帶白天已經人跡罕至,入夜後更不用說。要是有人打算惹是生非,怎麼會選一條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路,在那裡等人經過?為什麼不去威克勞或拉索文?不然起碼也去葛倫斯凱村?   曾經發生類似案件嗎?歐凱利問。   沒有持刀搶劫或生人性侵的案件,山姆說:葛倫斯凱不用說是個小地方,村裡兩大事故除了深夜飲酒,就是酒後駕車。去年只有一件持刀傷人案,是一群喝醉酒的傢伙幹的傻事。除非接下來發生類似案件,否則我認為我們可以暫時排除生人犯案的可能。   同意,法蘭克說著朝我咧嘴微笑。如果是臨時起意犯罪,就沒有必要探查被害人的過往,也無須尋找證據或動機,也就沒有理由派我臥底。完全同意。   反正沒差,歐凱利說:就算是臨時起意,我們也沒轍。運氣好逮得到人,運氣不好就兩手空空。   沒錯。所以,第二,山姆舉起另一根手指,新仇家下手,也就是女孩身為蕾西期間樹立的敵人。死者生活圈子非常小,應該不難查出最近有誰和她相處不睦。我們正從女孩的屋友逐步往外偵訊,三一學院的教職員、學生   可惜毫無進展。法蘭克說,沒有對著誰講。   偵查才剛開始,山姆堅持道:偵訊還在初步階段。現在我們曉得女孩懷孕了,表示有新的追查方向,就是找出孩子的父親。   歐凱利哼了一聲:找得到算你好運。這年頭的女孩子,那傢伙說不定是她在迪斯可遇見的小夥子,兩人跑到小巷裡胡搞。   我突然無名火起:蕾西不是這樣的人。每回只要女人出事,就會被人這樣揣測,但我提醒自己也許情況變了。組長,迪斯可和計算尺都是過去式了。我甜甜地說。   就算那傢伙是在夜店遇上的,山姆說:我們也要把他找到,查清嫌疑。這可能會花點時間,但一定做得到,他看著法蘭克,只見法蘭克認真點頭。我會請女孩屋友提供DNA樣本,從他們查起。   我覺得可能暫時不要,法蘭克語氣溫和說道:當然這必須看情況。要是我們決定讓女孩親友以為她還活著,那最好不要打草驚蛇,讓他們喘息,放鬆警戒,覺得偵查會暫緩下來。DNA樣本隨時都拿得到,不差這一、兩個星期。   山姆聳聳肩膀,神情再度緊繃。怎麼做看偵查進展決定。第三:舊仇家報復,知道女孩原本身分的人找上她,挾怨報復。   我想的就是這個可能,法蘭克直起身子說:我們在女孩化名蕾西的生活期間看不出任何問題,對吧?但不管她之前在哪裡,顯然有地方出了大差錯。她不可能隨隨便便化身成其他人,只為了好玩。女孩要嘛在躲條子,要嘛在躲別人。我賭別人。   你的說法,我覺得不是很對。我說。歐凱利要怎麼想就隨他去吧,我很清楚法蘭克在鋪陳什麼,我才不想任人擺佈。行兇過程很沒計畫,刺傷根本不足以致命,兇手沒有繼續下手或抓住女孩不讓她求救,反而讓她逃脫,耽擱了三十分鐘才又找到人。我覺得這表示兇手不是預謀,甚至無意殺人。   歐凱利看著我,滿臉嫌惡。那傢伙拿刀刺進女孩的胸部,凱西,我認為他當然曉得女孩應該會死。   我在重案組那幾年,早就習慣歐凱利在我耳邊嘮叨。那是沒錯,但假如兇手多年來處心積慮想置女孩於死地,他絕對不會放過任何細節,什麼都會小心注意,擬定殺人計畫,然後照計畫行事。   也許兇手真有計畫,法蘭克說:只是沒打算使用暴力。他會追查女孩下落,或許不是積怨,而是單戀,覺得自己和女孩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希望兩人歡喜重逢,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沒想到女孩竟然脫稿演出叫他滾蛋,讓他手足無措。   由愛生恨,我說:這有可能,但兇手通常會做得更徹底,瘋狂施暴,不是連續重擊或毀容,就是過度殺人。然而,女孩只受了一刀,淺得不足以致命,和一般狀況不合。   也許兇手沒有機會過度殺人,山姆說:他刺了女孩一刀,女孩逃跑,等他追上女孩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問題是,我說:兇手對女孩這麼迷戀,跟了她幾年,不曉得跟了多遠,這樣的情感一旦發洩出來,絕對不可能因為目標死了而消退。別的不說,光是女孩逃跑就會讓他更加氣憤,所以我覺得他應該會多刺幾刀,或朝她臉部踹個兩下之類的。   能夠這樣討論案子,感覺真好。我彷彿再度成為重案組警探,而女孩是被害人,感覺有如風吹雨打一天之後喝下溫熱的威士忌,滋味濃烈甘醇,撫慰心靈。法蘭克優閒地坐在椅子上,但我感覺得到他在看我,也知道自己表現得對案子太感興趣。我聳聳肩膀,仰頭靠牆,凝視天花板。   重點是,法蘭克果然開口了:如果女孩是外國人,而兇手不管為了什麼追她追到這裡,只要他把事情搞定,應該下一秒鐘就會離開愛爾蘭。只有一種情況兇手會留著不走,被我們逮到,就是他以為女孩還活著。   辦公室裡一陣沉默,短暫而沉重。   我們可以檢查所有出國的人。山姆說。   檢查什麼?法蘭克問:我們連要找誰、兇手要去哪裡都不曉得。我們得先挖掘出女孩的身分,才有辦法偵查下去。   我剛才說了,我們正在努力。女孩自稱愛爾蘭人沒有被識破,表示英語可能是她的母語,所以我們就從英國開始,還有美國、加拿大   法蘭克搖頭說道:這樣太久了。我們必須想辦法將兇手留在附近,直到我們找出他或她的身分為止,而我只想出一個辦法可以做到這件事。   第四,山姆不為所動,再舉起一根手指,目光匆匆在我身上停留一秒隨即轉開,搞錯身分誤殺。   又是短暫的沉默。庫柏回過神來,突然興致勃勃。我險上一陣灼熱,彷彿眼影太厚、劉海太長,塗了不該塗的東西。   妳最近惹到誰嗎?歐凱利問我:除了平常就會惹到的人之外?   大概有一百名家暴男性和二十多名家暴女性,我說:我沒察覺什麼異狀,但我還是會把檔案送來,標出行為特別鹵莽的。   妳之前做臥底的時候呢?山姆問:會不會有人對蕾西懷恨在心?   你是說除了那個拿刀捅我的白癡之外?我說:印象中沒有。   那傢伙已經在牢裡蹲了一年,法蘭克說:持有並意圖販售毒品。我剛才本來想跟你們說,總之,他的腦袋已經糊得差不多,就算要他指認也認不出妳來。我還檢查過當時的情報資料,找不到任何可疑對象。凱西警探沒有惹惱任何人,也沒有人懷疑她是警察。她受傷之後,我們立刻將她調走,換人臥底。沒有人直接因為凱西警探而被逮捕,她也無須出庭作證。總之,沒有人有理由想置她於死。   那個白癡沒有朋友嗎?山姆追問道。   法蘭克聳聳肩說:應該有吧,但我還是不覺得他會教唆朋友攻擊凱西警探。我們根本沒有以攻擊罪嫌起訴他,我們只是把他抓來,聽他胡謅一套狗屁說詞,說動手是出於自衛,我們假裝相信,就放他走了。對我們來說,他在外頭比在牢裡有用多了。   山姆猛然仰頭喃喃自語,但很快便咬緊嘴唇,全神貫注地擦拭白板上的污點。無論他對法蘭克寧可將襲警兇手放走有什麼看法,兩人都已經甩不開對方,非得一起行動不可。這件案子有得瞧了。   重案組呢?法蘭克問我:妳有沒有惹到誰?歐凱利冷笑一聲。我逮的人都還沒出來,我說:但我想他們應該有朋友、家人或同黨,另外也有幾名嫌犯一直沒定罪。陽光已經離開我之前的辦公桌,我和羅伯的角落沉入黑暗,重案組辦公室突然冷了、空了起來,任由哀傷的晚風迴盪。   我來做,山姆說:我來追查這些人。   要是有人釘上凱西,法蘭克好意地說:她在山楂林屋會比獨自待在家裡還要安全得多。   我可以待在她家。山姆說,完全不看法蘭克。我和山姆並不打算公開他有半數時間都在我家度過,法蘭克顯然知道這點。   法蘭克眉毛一挑說:二十四小時都在嗎?要是她去臥底,身上就會裝麥克風,還有人從早到晚監聽她的去向   預算我管的,你別想!歐凱利對他說。   沒關係,那就用我們的錢。我們會在拉索文分局駐點,只要有人跟蹤她,我們就會派人出去,幾分鐘內就能趕上。她在家裡會有這種享受嗎?   假如我們認定對方是警察殺手,山姆說:那還用說,她當然應該待在家裡。山姆的聲音開始緊繃。   有道理,你打算花多少經費全天候保護凱西?法蘭克問歐凱利。   去你的,歐凱利說:她是家暴組的人,那是家暴組的問題。法蘭克兩手一攤,朝山姆咧嘴微笑。   庫柏顯然看得很樂。我不要二十四小時保護,我說:要是這傢伙釘上我,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對象換成蕾西也一樣。大家放輕鬆點。   好了,山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語氣悶悶不樂,我想就是這樣。他用力坐下,將椅子拉到桌前。   總之,女孩被殺的原因不是錢,法蘭克說:他們有公費,每人每週拿出一百英鎊存進小貓撲滿,支付食物、汽油、帳單、布置房子和其他雜費。以她的收入,剩下的閒錢不多。她銀行裡只有八十八鎊。   妳覺得呢?山姆問我。   他在問我對嫌犯心理的看法。罪犯側寫不是簡單無誤,我對自己做的分析也不是很有把握。但就我看來,所有跡象都顯示女孩是被熟人所殺,兇手很容易激動,一點小事就會發狂,不是處心積慮記恨報仇的人。因此兇嫌或者是孩子的父親,或者是女孩的屋友,也許兩者都是。   但我只要開口,會議就結束了,起碼再也沒有我的事情。山姆不可能接受我和一屋子可疑嫌犯住在一起,他會氣到極點,而我不想讓他發火。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不要假手山姆,要獨自決定,但我很清楚自己已經受到影響。這間辦公室、這群人和這番談話全都悄悄動搖著我,一切都在法蘭克的意料之中。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兇殺案更能讓人血脈僨張,以如此強烈、懾人而無法抗拒的聲音,要求你的身心完全投入。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這麼集中精神,努力琢磨證據、犯罪模式與假說,此刻感覺卻像睽違了幾年之久。   我會選二號,最後,我開口說:認為她是蕾西的人。   假如這樣,山姆說:女孩的屋友是最後看到她的人,也是最親近她的人,表示他們最有可能是嫌犯。   法蘭克搖搖頭說:我不曉得。女孩穿著外套,而且不是死後穿上的,因為外套右上角有切口,和傷口形狀吻合。我覺得這表示女孩被刺的時候人不在屋子裡,也不在屋友身邊。   我還沒排除他們涉案,山姆說:雖然我不曉得他們為什麼下手殺她,也不曉得為什麼選在屋外下手,但從我幹警探以來,我只知道一點,就是最明顯的答案通常是最可能的答案。除非我們找到目擊者,證實女孩完好無缺地離開屋子,否則我還是會把他們列為嫌疑人。   法蘭克聳聳肩說:話雖如此,但就算兇手是其中的一名屋友,以他們四個人如膠似漆的程度,被我們偵訊了幾小時連眼皮也沒眨一下,要突破他們的心防簡直不可能。假設是外人犯案,我們連這個人是誰、怎麼會認識蕾西、要到哪裡找他都沒有概念。有些案子就是無法從外面偵辦,所以才會有臥底,而這又回到我一開始提出的計畫。   就是把一名警探扔到一群殺人嫌犯之間。山姆說。   那是當然,法蘭克對山姆說,眉毛半挑,似乎覺得很好玩:我們從來不會派臥底去查無辜的人,置身罪犯之中本來就是我們的工作。   你說的罪犯是愛爾蘭共和軍、幫派和毒販,歐凱利說:這四個傢伙只是學生,就算派凱西出馬也能搞定。   沒錯,山姆說:沒錯,臥底只辦販毒和幫派之類的組織犯罪,不辦一般的兇殺案件,為什麼這件案子需要破例?   這句話從一位重案組警探的嘴裡說出來,法蘭克語帶擔憂,真是讓我意外。難道你是說女孩的生命還比不上一公斤海洛因?   不是,山姆語氣平淡:我只是說辦案還有其他方法。   比方說呢?法蘭克追問道,準備使出撒手鐧:就這件案子而言,你還有什麼其他方法?你連被害人的身分都不曉得他彎身湊近山姆,匆匆扳動手指說:沒有嫌犯,沒有動機,沒有兇器、第一現場、指紋、目擊者、微量跡證和任何線索,我有說錯嗎?   調查才進行三天,山姆說:誰曉得我們   那就來看你有什麼,法蘭克舉起一根手指:你有一位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頂尖臥底,容貌和死者幾乎一模一樣,就這樣。你有什麼理由不利用這點?   山姆忿忿地冷笑一聲,雙腳一頂讓椅子後腳站立。你問我有什麼理由不把她扔進鯊魚嘴裡?   凱西是警探。法蘭克輕聲細語。   沒錯,過了半晌,山姆將椅子前腳小心翼翼地落回地面說:她是警探。他的目光飄離法蘭克,越過重案組辦公室,越過幽暗角落裡的桌子,越過滿是註記、地圖與蕾西相片的白板,越過我。   別看我,歐凱利說:這是你的案子,你自己決定。要是案子砸鍋,而他顯然如此認為,他可不想被牽連進去。   他們三個開始惹惱我了。還記得我嗎?我問:你或許還得說服我,法蘭克,因為我想這件事有一部分也需要由我決定。   我們派妳去哪,妳就去哪。歐凱利說。   那是當然,法蘭克語帶埋怨對我說:我是要和妳談,只是我覺得禮貌上應該先和山姆警探討論清楚,因為我們要聯合偵辦這件案子。我說得對吧?   這就是聯合偵辦討厭的地方,沒人曉得誰是老大,也沒人想搞清楚。照理說,山姆和法蘭克必須一起做決定,但要是情況緊急,事情又和臥底有關,那就由法蘭克下令。山姆可以否決法蘭克的做法,因為案子的原始承辦人是他,但其間勢必經過一番拉扯,而且非得有很好的理由。法蘭克說禮貌上就是為了確定山姆知道這一點。對極了,我說:但別忘了,你也得和我討論才行。可惜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聽到什麼能夠說服我的理由。   這麼做要多久?山姆問法蘭克,目光卻定在我的身上,眼神專注、無比嚴肅,幾乎帶著憂傷,讓我嚇了一跳。就在那一秒鐘,我明白山姆準備同意。   法蘭克也察覺了。他語氣沒有改變,但脊背突然一直,臉上閃出新的光彩,顯得機警而咄咄逼人。不久,最多一個月。我們要查的不是組織犯罪,不需要臥底很多年。這件案子要是臥底幾週沒有成效,再做下去也不會有用。   她需要有人支援。   二十四小時。   要是有任何危險   我們就立刻將凱西警探調離,甚至強行將她帶走。假如你查到什麼線索,不再需要臥底,我們也會照辦,當天就會讓她離開。   所以我最好馬上開始動手,山姆深呼吸一口氣之後輕聲說:好,要是凱西警探同意,我們就這麼辦,前提是我必須隨時掌握進展,沒有任何例外。   太好了,法蘭克趕緊從椅子下來,免得山姆改變主意,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後悔。等一下,凱西,在妳開口之前,先讓我拿一樣東西出來。我答應要給妳看錄影畫面,我這個人向來說到做到。   歐凱利用力哼了一聲,嘴裡嘀咕幾句,想也知道又在說什麼自拍性愛影帶,但我根本懶得去聽。法蘭克在黑色大行軍背包裡翻翻找找,摸出一張用油性筆做了註記的光碟,朝我揮了一揮,接著放進重案組辦公室的廉價光碟機裡。   日期顯示時間是去年的九月十二日,法蘭克打開螢幕說:丹尼爾十日拿到房屋的鑰匙,他和賈思汀當天下午就開車過去,確定屋況,看屋頂有沒有坍塌等等。五個人十一日打包,十二日退回各自住處的鑰匙,帶著所有家當搬進山楂林屋,毫不遲疑,一點也不留戀。他吃力地坐上湯姆的桌子,靠在我旁邊,按下遙控器的播放鍵。   畫面全黑,接著喀噠一聲,應該是舊鑰匙轉動的聲音,然後是林中的腳步聲。我的天哪,語氣抑揚頓挫,帶著一點貝爾法斯特口音,是賈思汀。這味道。   你幹嘛這麼驚訝?聲音稍微低沉,語氣冷靜,幾乎沒有口音。(是丹尼爾。法蘭克在我耳邊說。)這很正常。   我完全忘了。   這東西有沒有在動?女孩問:小瑞,你看得出來嗎?   她就是那女孩。法蘭克低聲說,但我早就聽出來了。她的聲音比我輕,低沉清晰,才剛開口就讓我寒毛直豎,脊骨一涼。   拜託,英國口音的男人,似乎覺得很有趣,是小瑞。妳在錄影?   當然啦,這是我們的新家。只是我不確定它有沒有在錄,因為畫面全是黑的。這裡有電嗎?   又是腳步聲,門吱嘎作響。這裡應該是廚房,丹尼爾說:我記得是。   開關在哪裡?   我有打火機。另外一個女孩的聲音,是艾比蓋兒,艾比。   準備好囉。賈思汀說。   微小的火光出現在螢幕中央,我只見到艾比的側臉,挑著眉毛,嘴巴微張。   我的天哪,丹尼爾。小瑞說。   我就說吧。賈思汀說。   沒錯,他有說,艾比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說這裡是考古遺跡和史蒂芬.金小說場景的混合體。   我知道,但我以為他像平常一樣故意講得很誇張,沒想到是不夠誇張。   有人(是丹尼爾)從艾比手中拿過打火機,一手弓成杯狀,湊到嘴邊點煙。房裡有風吹來,畫面顫動之間,丹尼爾的臉龐冷靜沉著。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火焰,朝著蕾西嚴肅地眨了眨眼。也許是我之前凝視相片太久,見到他們能走能動讓我嚇了一跳,彷彿故事書裡的小孩發現一副望遠鏡,窺見了古畫中的秘密,感覺既誘人又危險。   別這樣,賈思汀將打火機搶走,面對搖搖晃晃的架子,小心戳動架上的東西說:要抽煙就到外面抽。   為什麼?丹尼爾問:免得我弄髒壁紙,還是燻臭窗簾?   他說得有道理。艾比說。   你們真是一群膽小鬼,蕾西說:我覺得這間屋子真是太刺激了,感覺自己就像《五小歷險記》裡面的小主角一樣。   《五小尋找史前遺跡》。丹尼爾說。   《五小登陸發霉星球》。小瑞說:棒極了!   那我們應該吃薑餅和罐頭碎肉。蕾西說。   兩個混在一起?小瑞問。還有沙丁魚,蕾西說:罐頭是什麼?   史邦豬肉罐。艾比對她說。噁。   賈思汀走到水槽邊,湊上打火機,將水龍頭轉開。其中一個噗哧幾聲,最後總算流出一道涓涓細流。   嗯,艾比說:有誰想喝腸熱病茶嗎?   我要當喬治,蕾西說:她很酷。   我絕對不當安妮,艾比說:她老是在洗碗盤,只因為她是女孩子。   這有什麼不對嗎?小瑞問。   那你當小狗提米好了。蕾西對他說。   他們的對話節奏比我想像的快,靈活淘氣有如吉特巴舞(編註:流行於四〇年代的快節奏舞蹈。)。我能理解英文系的人為什麼覺得他們很討厭,因為你根本沒辦法和他們交談。他們講起話來緊湊伶俐,外人完全插不上話。然而,蕾西還是打進了這個小圈子,靠著一點一點修正自己或調整他們,直到擠出她的空間,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徹底密合。不管女孩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她顯然做得非常高明。   我腦中浮現一個微弱清楚的聲音:和我一樣。   畫面突然奇蹟似的亮了起來,只不過亮度有限。艾比在一個奇怪的角落,沾滿油垢的鍋子旁邊找到開關,將天花板上一盞四十瓦燈泡點亮。做得好,艾比。蕾西拿著手機開始搖鏡。   這我就不敢保證了,艾比說:看到之後感覺更糟。   艾比說得沒錯。廚房牆壁顯然曾經貼著壁紙,但已經被青色的霉菌侵佔,並從四個角落蜂擁而上,幾乎就要在牆中央會師。天花板蛛網塵封,有如萬聖節的裝飾,迎風輕輕搖晃。塑料地板變灰捲曲,爬滿醜惡的黑紋。桌上的玻璃花瓶插了一束死透的殘花,枝梗折斷地彎成詭異的角度,房間裡所有東西都積了三寸厚的灰塵。艾比滿臉猶疑,小瑞似乎覺得有趣,但還是帶著驚恐,丹尼爾有那麼一些好奇,賈思汀則是一副快要嘔吐的模樣。   你要我去住在那裡?我問法蘭克。   那裡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他語帶埋怨,他們真的花了很多工夫整理。   用推土機剷平,然後重建嗎?   真的很棒,妳一定會喜歡。噓。   這裡,蕾西說完手機突然一晃,畫面猛烈閃動,接著就看到一團恐怖的橘色捲式布簾,七〇年代的式樣,上頭爬滿蜘蛛網。換你拍,我想去探險。   妳還沒拍夠啊?小瑞說:妳要我拿著手機做什麼?   別引誘我。蕾西對他說,接著便跳進鏡頭,朝櫥櫃走去。   她的動作比我輕,微微踮腳,步伐小而更有女孩子氣。身材曲線沒有我突出,但卻搖曳生姿,引人注目。她那時頭髮更長,鬈度剛好蓋過耳朵,穿著牛仔褲和貼身乳白色套頭毛衣,我有一件和她的非常像。我還是不曉得自己要是有機會和她見面,會不會喜歡對方。可能不會,但這不是重點,完全不是,反而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思考。   哇哦,蕾西探進一個櫥櫃裡說:這是什麼?還活著嗎?   有可能,丹尼爾在蕾西背後拉長脖子說:很久以前。   我覺得正好相反,艾比說:它以前不是活的,現在才是。你看它演化出可相對拇指了沒?   我想念以前住的地方。賈思汀一臉憂傷,站得遠遠的。   才怪,蕾西對他說:你住的地方不到半坪,用紙板搭的,你根本不喜歡。   起碼那裡沒有不明生物。   那麼住在樓上,有音響系統,自認為是阿里吉的生物是誰?   我想應該是某種菌類。丹尼爾興致盎然檢視櫥櫃說。   夠了,小瑞說:我不錄了。等我們老了,頭髮又灰又白,開始沉迷往事,想起我們的住處,我可不希望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蕈類。我要怎麼把它關掉?   塑料地板閃過一秒,畫面頓時黑掉。   我們有四十二段類似的錄影畫面,法蘭克一邊按鈕,一邊對我說:長度都在一到五分鐘之間。只要加上一星期密集訪問女孩的朋友舊識,我敢保證一定能拿到足夠的資訊,打造出原汁原味的蕾西。當然,假如妳同意臥底的話。   他將畫面定格在蕾西身上,女孩轉頭說話,雙眼閃閃發亮,嘴巴微笑半張。我看著她因為移動而模糊的身影,感覺她下一秒就要飛出畫面,心想:我以前也是這樣,充滿自信,堅強勇敢,不怕任何未來。幾個月前,我還是這樣。   凱西,法蘭克柔聲說:由妳決定。   我想拒絕,感覺自己想了很久。我想回家暴組,週一早上照例收拾週末的殘局,檢視無數瘀青,面對坐在室內依然穿著高領毛衣和戴墨鏡的女人,經常週一控告男友、週二晚上就撤銷告訴的女人;還有坐我旁邊,宛如穿著毛衣的粉紅火腿,只要調出沒聽過姓名的檔案就會低頭竊笑的   我知道自己只要回去,就再也不會離開。我很有把握,就像此刻胃裡的糾結一樣清楚明白。女孩是個挑戰,朝我直撲而來,精準致命,千載難逢,機不可失。   歐凱利伸直雙腿,誇張地嘆氣,庫柏盯著天花板的裂痕,我從山姆僵硬的肩膀看得出來他屏住呼吸。只有法蘭克看著我,眼神專注,眨也不眨。辦公室裡的空氣只要觸到我,就讓我一陣疼痛。畫面裡的蕾西沉浸在泛黃光線中,有如等我跳入的黝黑湖泊、結了薄冰等我滑溜的河面,又像即將起飛的長途班機。   她最好會抽煙。我說。   我的胸腔彷彿窗戶猛然推開,沒想到我還能呼吸得如此之深。天哪,妳慢慢來,歐凱利勉強從椅子上站起來,將褲頭拉到小腹上,妳真他媽瘋了,不過這一點也不新奇。萬一妳被人做了,不要來找我哭。   厲害,庫柏說,雙眼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顯然在想我有多少可能會出現在他的驗屍台上。記得讓我知道進展。   山姆一手用力掮住嘴巴,我發現他垂下脖子。萬寶路淡煙,法蘭克按下退出鍵說,臉上緩緩露出大大的笑容,這才是我認識的凱西。      我以前總是覺得(感謝我的天真)自己能對被殺的人有所貢獻。不是報仇,因為這個世上沒有任何復仇的舉動,能夠追回他們失去的那一口生命之氣。也不是正義,無論正義到底意味什麼。我只能帶給他們一樣東西,就是真相,而且我很在行。   我起碼有一項本事,讓我成為出色的警探,就是對真相的直覺。這樣的直覺有如磁鐵牽引我,告訴我什麼是渣滓、什麼是合金、什麼又是未經切割的純金屬。我總是奮力挖掘真相之金,不管是否弄傷手指,等我尋獲再親手捧到死者的墓前。直到有一天(又是薇絲塔行動)我突然發覺真相是多麼滑溜、易碎,斧鏊深深,多麼沒有價值。   在家暴組,只要能讓受傷的女孩提出告訴或到庇護所,那她起碼有一晚不會被男朋友毆打。比起我在重案組追求的真相之金,家暴組尋求的安全只是廉價的貨幣與銅板,但永遠不會貶值。薇絲塔行動之後,我學會珍惜這一點。讓被害人安全幾小時,幫她打幾通電話,這些事是我從來無法為兇殺案的死者做到。   我完全不曉得能給蕾西什麼。顯然不是安全,而真相也不像是她最在乎的事。但她卻找上了我,活著當時,死去之後,用她輕巧的腳步悄悄走近,直到突然狠狠敲打我的房門,要求一樣東西。而我希望的報償(我當時真的如此認為)很簡單,就是她永遠滾出我的生命。我知道她會獅子大開口,但我也不是泛泛之輩,這種事我有經驗。   我從來沒有和人說過,因為這不關別人的事,但對我來說,警探真的近乎信仰。真相是我們的上帝,我們永遠無法超越真相之上,比真相還要無情。為了真相(起碼在當臥底和重案組的時候)必須犧牲一切,時間、夢想、婚姻、健康,甚至生命。然而,這就是我所要的,當你能擁有強烈得令人屏息的真實事物,怎麼會想追求淡而無味的替代品?真相是命運最冷酷也最反覆的神祇,倘若真相接受你效力其下,它不會拿走你想給的,而是奪去它想要的。   臥底想要我的誠實。我早就該察覺這點,但我一直深陷於那令人目眩的絕對感,反而忽略了最明顯的事:臥底必須隨時說謊。我不喜歡謊言,不喜歡說謊和說謊者。對我來說,為了追求真相而將自己變成騙子,感覺簡直混帳該死。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循著言語編成的絲線一路游到小咖毒販身邊,用瞎編的玩笑話與嘲諷,誤導對方,讓他察覺不出真相。直到有一天,他吸毒燒壞了腦袋,拿刀抵著我,問我是不是想利用他查出販毒的上線。我感覺自己在細線上遊走了幾個小時冷靜一點,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做了什麼讓你覺得我想毀掉你?和對方僵持,心裡對神祈禱法蘭克有聽到竊聽器的聲音。販毒小子將刀抵在我肋骨之間,朝我尖叫:有嗎?妳有嗎?別唬我,到底有沒有?有嗎?我遲疑了片刻,因為我真的想要毀掉他,即使不是為了他錯認的原因。但對謊言來說,這瞬間的猶豫卻有著天壤之別他刺了我,接著號啕大哭。就在那時,法蘭克來了,將我悄悄送往醫院。但我心裡明白,這份工作要我犧牲,我卻退縮不前,而它給我的警告,就是胸前的三十針,要我絕對不能再犯。   我是個出色的重案組警探。羅伯曾經對我說,他辦生平第一個案子時,腦中整天浮現失敗的景象,不是鼻涕噴到DNA證物或送走鬆口透露案情關鍵的證人,就是大意忽略線索與可疑的跡象。但我從來沒有這種經驗。我進重案組辦的第一個案子非常普通,而且令人沮喪。一名年輕無賴被人刺死在公寓的樓梯間,公寓恐怖得有如夢魘,鮮血流滿污穢的階梯,死者目光飄向幾道上鎖的房門之外,空氣裡彌漫尿味。我手插口袋站在樓梯轉角,免得誤碰任何證物,抬頭看著被害人趴在階梯上,運動褲因為墜地或打鬥而褪下一半,心想:原來如此,我千辛萬苦進來重案組,就是為了這個。   我依然記得那傢伙的臉。臉龐太瘦,淡淡的淺色短髮,嘴巴微張,彷彿訝異於自己的遭遇,一顆門牙長得歪歪斜斜。儘管有歐凱利不斷唱衰,我們最後還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將案子順利破了。   到了薇絲塔行動,真相之神選擇要走我的誠實與摯友,卻什麼也沒給我。我轉調離開重案組,知道遺棄神紙必須付出代價。我心底覺得自己的辦案效率會直線下降,所有家暴男人會將我揍昏,憤怒的女人會將我的雙眼剜去。但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期望早點實現,讓一切就此終結。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這時,我心裡彷彿被一道寒冷的洋流緩緩擊中,恍然明白原來沒事就是懲罰。守護我的神祇決定放手,讓我走自己的路,將我掏空。   之後山姆來電,法蘭克在海邊小徑的盡頭等我,一雙強有力的手將我拉了回來。這麼說或許是迷信,起碼解釋起來比較簡單,也可能是孤兒或獨生子都暗自渴望擁有不同的生活。無論各位怎麼想,我都不介意,但這或許能解釋我為什麼答應參與鏡像行動,還有在我簽署同意書的那一刻,心裡真的覺得自己可能因此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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