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1 四月/六月

第14章 第13章 青豆 天生的受害者

醒來時,知道自己正處於相當嚴重的宿醉狀態。青豆從來沒有宿醉的經驗。不管喝多少,第二天早晨頭腦總是清清楚楚,可以立即進行下一個動作。並以此自豪。然而今天太陽穴卻不知怎麼隱隱作痛,意識微微罩著一層薄靄。感覺頭腦周邊,像被鐵圈緊緊箍著似的。時針已經繞過十點了。將近中午的早晨光線,像針扎般讓眼睛深處疼痛。外面路上奔馳的機車引擎聲,像拷問機器的轟隆聲般震響房間。 身上一絲不掛地赤裸躺在自己床上,但怎麼回到家的,卻完全沒有記憶。昨夜穿的衣服全部胡亂脫掉散落一地。看來應該是自己甩掉似地脫下的。皮包放在桌上。她跨過地上散亂的衣服走到廚房,一連喝了好幾玻璃杯的自來水。然後到浴室去用冷水洗臉,從大鏡子照看看赤裸的身體。仔細檢查過所有細部,但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終於安心地嘆一口氣。還好。雖然如此,下半身依然微微留下激烈性愛之後翌 晨的那種感覺。身體深處被推拉攪拌過般的甜蜜倦怠。還發覺肛門也有輕微不對勁的感覺。真是的!青豆想。然後用手指壓壓太陽穴。那些傢伙,連那裡也做嗎?不過並不記得做了什麼會後悔的事。

依然懷著陰沉而白濁的意識,手扶著牆壁沖了熱水浴。全身用肥皂用力搓遍洗清,把昨夜的記憶接近記憶的沒有名字的什麼從身上消除。性器官和肛門尤其洗得仔細。也洗頭髮。一面忍受牙膏的薄荷味一面刷牙,把嘴裡悶著的氣味消除。然後把臥房地上的內衣和絲襪全都檢起來,別開眼睛丟進洗衣籠裡。 檢查一下桌上皮包裡面的東西看看。錢包還在。信用卡、金融卡也還在。錢包裡的錢幾乎沒減少。她昨天晚上付的現金,好像只有回家的計程車費。皮包裡少的只有預先準備的保險套。算了一下少了四個。四個?錢包裡塞著折起的便條紙,上面寫著都內的電話號碼。但,是誰的號碼,則完全不記得。 再一次躺回床上,回想一下昨天晚上,盡量想一想後來怎麼樣了。Ayumi走到男人那桌去,笑嘻嘻地把話說定,四個人一起喝酒,大家都開心起來。然後就是固定的行程。到附近的都市飯店去開兩個房間。青豆依照預定先選頭髮薄的那位。Ayumi則跟年輕的大個子。做愛相當不錯。兩個人一起洗澡,然後久久的細心做口交。插入前保險套也沒偷懶地戴上。

一小時後電話打進房間,Ayumi說現在可以過去那邊嗎?大家再來喝一點嘛。好啊,青豆說。過一會兒,Ayumii和一起的男人來了。於是叫客房服務點了一瓶威士忌和冰塊,四個人喝。 後來的事想不太起來。四個人重新聚在一起之後,好像忽然就醉了。大概是威士忌的關係吧(青豆平常不太喝威士忌),或者因為和平常不一樣,不是和男人單獨兩個人,旁邊還有搭檔在,所以心情放鬆吧。後來好像有交換對象,再做一次的模糊記憶。我在床上被年輕的擁抱,Ayumi和頭髮薄的在沙發做。好像是這樣。然後後來就在深深的霧裡了。什麼也想不起來。哎,這樣也好。想不起來就這麼忘掉吧!我不顧一切地盡興做了愛。只是這樣而已。而且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和他們碰面了。

不過第二次的時候,有沒有確實戴上保險套?這是青豆所擔心的。總不能因為這樣無聊的事而懷孕、或得性病吧。不過大概沒問題。我不管醉得多厲害,意識變得模糊不清,這種地方還是很注意。 今天有排什麼工作嗎?沒有工作。今天是星期六,沒排工作的日子。不,不對。不是這樣。下午三點要去柳宅,幫老婦人推拿。幾天前Tamaru打電話聯絡,說因為必須去醫院做個檢查,所以星期日的約可以改成星期六嗎?完全忘了這件事。不過到下午三點,還有四個半小時的時間。那時候頭痛應該已經好了,意識也會清楚多了。 泡了熱咖啡,勉強把好幾杯送進胃裡。然後全身只披上浴袍就在床上仰頭躺下,望著天花板度過整個上午。沒心情做任何事。只眺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雖然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但也不能抱怨。天花板並不是要讓人覺得有趣而在那裡的。時鐘指著正午,但完全沒有食慾。機車和汽車的引擎聲還在頭腦裡響著。這麼真實的宿醉還是第一次。

不過雖然如此,做愛對她的身體似乎有好的影響。讓男人擁抱,注視赤裸的身體,好好撫摸,舔一舔,咬一咬,讓陰莖插入,體驗幾次高潮,體內原有的積鬱似的東西已經順利解開。宿醉當然難過,不過卻有了足夠補償這還有餘的解放感。 不過我要繼續這樣多久呢?青豆想。這種事到底能持續到什麼時候?我馬上就快三十歲了。不久四十就在望了。 不過不要再想這問題了。以後再慢慢想吧。現在還沒迫在眉睫。要認真思考這種事,我 這時電話鈴響了。那在青豆耳裡聽來轟轟作響。好像坐在特快車上穿過隧道似的。她搖搖擺擺地離開床,拿起聽筒。牆上大鐘指著十二點半。 青豆姊?對方說。有點沙啞的女人聲音。是Ayumi。 是。青豆說。 沒問題嗎?好像剛剛被巴士輾過的聲音。

可能很接近。 宿醉? 嗯,相當嚴重。青豆說。妳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妳不記得嗎?妳自己寫了電話號碼給我的不是嗎?還說過幾天再見的。我的電話號碼應該也在妳的錢包裡。 是嗎?什麼都不記得了。 嗯。我就猜可能這樣。很擔心所以打個電話看看。Ayumi說。不曉得妳是不是安全回到家了。是在六本木的十字路口把妳送上計程車,告訴司機地址的。 青豆嘆一口氣。沒有記憶,不過好像是到家了。因為醒來時躺在我家床上。 幸虧。 妳現在在做什麼? 在工作啊,乖乖的。Ayumi說。從十點開始,開著迷你巡邏車取締違規停車。現在正在休息一下。 了不起喲。青豆佩服地說。 還是有點睡眠不足。不過,昨天晚上很快樂噢。第一次氣氛那麼熱烈。這是託青豆姊的福喔。

青豆用手指壓著太陽穴。老實說,後半部分的事我不太記得了。也就是說,你們來我們房間以後的事。 哦。那太可惜了。Ayumi以認真的聲音說。後來很精彩喲。四個人做了各種事。真是難以置信。像黃色電影一樣。我跟青豆姊,還脫光學女同性戀。還有嘛 青豆趕快把話打斷。這個算了,有沒有好好戴上保險套?記不得了,我擔心這個。 當然。這個部分,我最嚴格檢查了,所以沒問題。因為我除了做交通違規取締之外,還到區內的各高中,把女學生集合在禮堂教她們正確的保險套戴法之類的,指導得相當詳細呢。 保險套的戴法?青豆吃驚地問。為什麼警察要教高中生那種事? 原本的目的是到各學校去宣導約會強暴的危險,和如何對付色狼、性犯罪防治方法等,可以說順便吧,我以個人的訊息,補充上去的。我說因為某種程度來說是沒辦法不做愛的,只是必須確實注意不要懷孕和得性病,之類的。當然,在老師們面前不會說那麼清楚。所以,這方面已經變成職業本能一樣了。不管喝多少酒,都不會疏忽。妳完全不用擔心。青豆姊妳乾淨溜溜。沒有保險套的地方不插入。這是我的座右銘。

謝謝。聽到這個鬆一口氣。 嘿,我們昨天晚上做了什麼?妳不想詳細聽嗎? 下次好了。青豆說。把肺裡積的悶悶的空氣吐出外面。找時間再詳細聽妳說。不過現在不行。光聽到這些,頭就像快裂閒了似的。 明白了。下一次吧。Ayumi以開朗的聲音說。不過,青豆姊,今天早晨醒過來我一直在想,我們可以組成很好的搭檔的。可以再打電話給妳嗎?我是指,如果還想做像昨天那樣的事。 可以呀。青豆說。 太好了。 謝謝妳打電話給我。 保重噢。Ayumi說完掛上電話。 下午兩點時,由於喝了黑咖啡和瞇了一下的關係,意識清楚多了。幸好頭也不疼了。只有身體還留有些微的倦怠。青豆拿著運動袋走出家門。當然沒帶特製的冰錐。只有要換的衣服和毛巾。Tamaru像平常那樣在玄關迎接她。

青豆被帶到狹長形的陽光房。大片玻璃窗面向庭園開著,但卻拉上蕾絲窗簾,從外面看不見裡面。窗子邊排列著觀葉植物。從天花板的小型喇叭播出巴洛克式安穩的音樂。附有大鍵琴伴奏的木笛奏鳴曲。房間中央擺設著按摩用的床,老婦人已經趴躺在上面。她穿著白色袍子。 Tamaru走出房間之後,青豆換上運動時穿的服裝。老婦人從台子上轉頭望著青豆脫衣服的樣子。青豆的身體讓同性看也不在乎。只要當上運動選手,這種事已經是家常便飯了,老婦人接受按摩時穿的也幾乎接近赤裸。這樣比較容易確認肌肉的情況。青豆脫掉棉長褲和襯衫,穿上針織上衣和長褲。然後把脫下的衣服摺好,疊放在房間的角落。 妳的身體非常緊繃結實。老婦人說。然後坐起來把袍子脫掉,剩下薄絹的上下身。

謝謝。青豆說。 我以前也是這樣的身體。 我知道。青豆說。應該真是這樣,青豆想。上了七十歲的現在,她的身體還姣好的留下年輕時的影子。體型既沒有走樣,乳房也還相當有彈性。節制的飲食和日常的運動,使她身上還保持著自然的美。其中應該還加上適度的美容整型手術,青豆猜測。定期去皺紋,眼角和嘴角的拉皮。 您現在身體都還很美。青豆說。 老婦人嘴唇輕輕彎曲。謝謝。不過不能跟以前比了。 青豆沒回答這個。 身體我已經充分享受過了。也讓對方相當快樂。我想說的妳懂嗎? 我懂。 怎麼樣?妳也在享受嗎? 有時候。青豆說。 有時候可能不夠。老婦人趴下來說。這種事必須趁年輕好好享受。盡情盡興地。等年紀大了不能做這種事之後,還可以用從前的回憶溫暖身體。

青豆想起昨夜的事。她的肛門還留下些微插入感。這種記憶難道也能溫暖老後的身體嗎? 青豆把手放在老婦人身上,開始細心地推拿肌肉。剛才還留下的些微身體倦怠現在已經消失。換上針織的運動衣,從手指接觸老婦人的身體時開始,她的神經已經研磨得十分清晰了。 青豆像在沿著地圖的路線登山那樣,以手指一一確認老婦人的肌肉。對每塊肌肉的鬆緊情況、硬度、反彈程度,青豆都一一記憶下來。就像鋼琴師把長曲子的譜背起來那樣。青豆對身體,尤其具備這種細密的記憶力。就算她忘了,手指也還記得。如果什麼地方的肌肉摸起來稍微有和平常不一樣的感覺,她會對那裡從各種角度,給與各種強度的刺激。然後確認有什麼樣的反應。這時產生的是痛,是快感,還是沒感覺。僵硬堵塞的地方,不僅要鬆開,還要指導老婦人靠自己的力量運動那個部位的肌肉。當然也有光靠自己的力量很難鬆解的部分。這樣的地方就仔細推拿。不過肌肉最鼓勵、最歡迎的,還是日常的自助努力。 這裡會痛嗎?青豆問。大腿根部的肌肉比平常僵硬得多。僵硬到不懷好意的地步。手伸到她骨盤的縫隙間,把大腿稍微往特別的角度彎。 很痛。老婦人一面歪著臉說。 很好。能感覺痛是好事。如果不覺得痛,就不妙了。會更痛一點,可以忍耐一下嗎? 當然。老婦人說。不用一一問。老婦人的個性是忍耐力很強的人。大多的事情都默默忍耐。不會歪一下臉也不會叫一聲。青豆過去看過很多被她按摩的強壯大男人,都忍不住叫出來。所以老婦人的意志之強,總讓她不得不佩服。 青豆以右手肘為槓桿支點般固定著,將老婦人的大腿更彎曲。聽見喀嚨一聲,關節移位了。老婦人倒吸一口氣。不過沒出聲。 這樣之後就沒問題了。青豆說。會覺得輕鬆。 老婦人吐一口大氣。額頭滲出汗來。謝謝。她小聲說。 青豆花了整整一小時,徹底放鬆老婦人的身體,刺激她的肌肉,伸展拉開,鬆緩關節。這些都伴隨著相當的疼痛。不過不痛就沒法解決。青豆知道這點,老婦人也知道。所以兩個人幾乎無言地,經過一小時。木笛奏鳴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束,CD唱盤沉默下來。除了飛來庭園的鳥啼聲之外什麼也聽不見。 身體覺得輕鬆多了。過一會兒老婦人說。她疲倦地趴著。按摩用的床上鋪的浴巾顏色被汗濕染暗了。 很好。青豆說。 妳肯留在身邊,幫助很大。如果沒有妳,我一定很難過。 沒問題。現在還沒有消失的打算。 老婦人好像有點猶豫,稍微沉默一下才問:我可以問一個冒昧的問題嗎?妳有沒有喜歡的人? 有喜歡的人。青豆說。 那就好。 不過很遺憾,那個人並不喜歡我。 我的問題也許有點奇怪,老婦人說:為什麼對方不喜歡妳?客觀看來,我覺得妳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年輕女孩。 因為那個人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老婦人尋思了青豆說的事一會兒。 妳這邊沒有想把妳存在的事實,傳達給對方的念頭嗎? 現在沒有。青豆說。 妳自己不能主動去接近,有什麼原因嗎? 有幾個原因。不過幾乎都是我自己的心境問題。 老婦人佩服地看看青豆。我遇到過各種奇怪的人,妳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青豆嘴角稍微放鬆。我並沒有特別奇怪的地方。只是坦白面對自己的心情而已。 自己一旦決定的規則就一定遵守嗎? 沒錯。 而且有點頑固、易怒。 可能也有這樣的地方。 不過昨天有點玩過火了噢? 青豆臉紅起來。看得出來嗎? 看皮膚就知道。聞氣味也知道。男人的痕跡還留在身上。上了年紀很多事情都會知道噢。 青豆把臉別過一點。這種事有必要。有時候。雖然知道是不太值得鼓勵的事。 老婦人伸出手,輕輕疊放在青豆手上。當然。這種事偶爾也需要。不用在意。我不是在責備妳。不過我覺得妳似乎可以更平凡地得到幸福。跟喜歡的人結合,有個快樂結局之類的。 我也希望這樣。不過很難吧。 為什麼? 青豆沒有回答。這不容易說明。 如果是妳個人的事情,想找人商量的話,請跟我商量。老婦人說,把重疊的手收回來,用擦臉毛巾擦拭臉上的汗。無論任何問題。或許有什麼我可以幫上忙的地方。 謝謝。青豆說。 有些是放縱一下也消解不了的事。 說得沒錯。 妳並沒有做任何有損自己的事老婦人說。一件也沒有妳知道吧? 我知道。青豆說。青豆覺得她說得沒錯。她沒有做任何有損自己的事。雖然如此還是會安靜地留下什麼痕跡。就像葡萄酒瓶底的沉澱一樣。 大塚環死去前後的事,青豆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而且一想到已經無法再跟她見面談話時,就會覺得身體像撕裂了一般。環是青豆有生以來第一次交上的親密朋友。不管任何事情都可以毫不隱藏地彼此攤開來說。在環之前青豆沒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在她之後也沒出現任何一個人。沒有人可以代替。如果沒有遇到她,青豆的人生一定會比現在更悲慘、更暗淡。 兩個人同年,是都立高中壘球隊的隊員。青豆從初中到高中,把熱情都獻給了壘球這種競技。剛開始並不起勁,只因成員人數不夠被邀參加而隨便陪著打,漸漸變成她生活的意義。她像一個快被強風吹走的人抱緊柱子那樣,抓緊那競技活著。她需要一個這種東西。而且她本人並沒發現,以一個運動選手來說,青豆本來就擁有卓越的資質。在初中、高中都成為球隊的核心選手,靠她的關係球隊才能很得意地朝勝利之路挺進。那給了青豆自信似的東西(正確說來,雖然不能稱為自信,卻是很接近的東西)。在球隊中自己擁有絕對不算小的存在意義,那就算是個狹小的世界,卻給了她明確的地位,讓青豆比得到什麼都開心。因為有人需要我。 青豆是投手兼第四棒打者,名副其實是投打的中心。大塚環二壘手是隊上的要角,也擔任隊長。環雖然個子嬌小,但擁有非常優越的反射神經,知道怎麼用腦筋。也能迅速而複合性地讀取狀況。每次投球都懂得要把身體重心傾向哪一邊才好,當打者打到球後,她能立即看出球會飛往什麼方向,跑到準確的守備位置。有這種能耐的內野手可不多見。由於她的判斷力不知道化解了多少危機。她雖然不是像青豆那樣的長距離打者,不過打擊非常準確銳利,腳程也快。而且她也是一個優秀的領導者。能統合隊員,擬訂戰略,給大家有益的建議,鼓勵大家。雖然指導嚴格,卻深得隊員們信服。在她領導下球隊日漸強壯,在東京都大會打進總決賽。也參加高中聯賽。青豆和環都被選為關東代表隊的成員。 青豆和環彼此最了解對方的優點,很自然地互相吸引開始親近,終於成為獨一無二的密友。球隊遠征時,兩個人長時間在一起。彼此毫不隱瞞地互相剖白成長過程。青豆小學五年級時就下定決心和雙親斷絕關係,去舅舅家讓他們照顧。舅舅一家了解情況,把她當家人的一員溫暖地迎接她,雖然如此,但那裡畢竟是別人家。她一個人孤單單的,渴望溫情。不知該去哪裡尋找活下去的目的和意義,就那樣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環的家庭雖然富裕也有社會地位,但雙親感情極端不好,因此家裡都荒廢了。父親幾乎不回家,母親常常陷入錯亂狀態。有時頭痛嚴重,幾天都躺在床上起不來。環和弟弟幾乎處於被遺棄的狀態。兩個孩子的三餐多半在附近的餐廳或速食店解決,或買現成的便當。她們分別都有不得不熱衷投入壘球的原因。 兩個有問題的孤獨少女,可以談的話題多得像山一般高。暑假兩個人單獨去旅行。可說的話暫時說完時,她們在旅館的床上,觸摸彼此赤裸的身體。只是突發性僅限一次的事情而已,沒有第二次,而且以後也不再提起。不過因為有這件事,兩個人的關係更加深,變成更帶同謀性了。 高中畢業進了體育大學之後,青豆還繼續打壘球。因為是全國性高評價的女子壘球選手,因此被私立體育大學邀請入學,領到特別的獎學金。在大學校隊依然以核心選手活躍球場。她一面打壘球,一面對運動醫學產生興趣,開始認真學習。也對武術有興趣。她想在大學在學期間盡量學習更多知識和專門技術。並沒有悠閒遊玩的空閒。 環則考進一流私立大學的法學院。高中畢業後,她就和壘球競技切斷關係。對成績優異的她來說,壘球只是一時的過程而已。她打算參加司法考試,當一個法律人。不過即使走的路各自不同,兩個人彼此依然是獨一無二的密友。青豆住進了免住宿費的學生宿舍,環則依然住在荒廢的但經濟上有餘裕的自己家,通車上學。兩個人每週會一起吃一次飯,聊累積了一週的話。怎麼聊,話題都聊不完。 環在大學一年級的秋天失去處女。對方是網球社高一年的學長。在聚會後被邀到他的房間,在那裡幾乎是被強迫侵犯的。她對男方並不是沒有好感。所以被邀請時就那樣一個人跟著去了他的房間,沒想到卻被暴力強求性行為,而且那時對方所顯示的任性粗暴態度,讓她深受打擊。因此社團也不去了,暫時陷入憂鬱狀態。那件事似乎在環的心裡留下很深的無力感。食慾也喪失了,一個月瘦了六公斤。環對那個男生期望的,是類似理解和體貼的東西。如果能如此表現,而且給她一點時間準備的話,身體給他這件事本身應該不是那麼大的問題。環怎麼都無法理解。為什麼非要那樣用暴力不可?根本沒有那個必要的。 青豆安慰她,並建議應該想辦法給那個男生一點教訓。不過環沒有同意。我自己也有不夠小心的責任。她說事到如今再向哪裡投訴都沒有用了。被一邀約就那樣一個人跟去他的房間,我也有責任。大概只能把事情忘記吧。環說。不過青豆痛心地知道,因為這件事好友受到多深的傷害。那並不是所謂處女喪失,或這一類表面性的問題。而是人的靈魂的神聖性問題。任何人都沒有像穿著鞋踏進人家家裡,那樣的權力。而且所謂的無力感,會多麼嚴重地繼續侵蝕人們的心。 所以青豆決定個人代替她施加制裁。她從環那裡聽說了男生住的公寓地址,用塑膠製大型圓筒裝壘球球棒,到那裡去。當天,環因為親戚的法會還是什麼事去了金澤。這樣她的不在場證明應該成立。青豆事先已經確定過男生不在房間。用起子和鐵槌破壞門鎖,進入房間。然後把球棒用毛巾捲好幾層,一面盡量不發出聲音,一面把房間裡的東西全部打爛。從電視、立燈、鐘、唱片、烤吐司機、花瓶,能破壞的東西一個不留地全部破壞。電話線用剪刀剪斷。書的話,則把書背弄破讓書頁散落一地。把牙膏和刮鬍膏全部擠到地毯上。床上澆上醬汁。抽屜裡的筆記撕破。原子筆和鉛筆折斷。電燈泡全部敲破。窗簾和椅墊都用刀子割破。衣櫥裡的襯衫也都用剪刀剪破。內衣和襪子的抽屜裡淋滿番茄醬。冰箱的溫控保險絲拔掉丟到窗外。把馬桶水箱的把手拆掉。蓮蓬頭弄壞。每個角落都仔細地徹底破壞。房間就像前一陣子報紙上刊登的照片所顯示的,貝魯特街上遭砲擊後的光景。 環是個頭腦聰明的女孩(學校成績是青豆所無法企及的),壘球比賽時是不會有漏洞、小心謹慎的選手。青豆一遇到危險,她會立刻跑到投手丘,給予簡短有利的建議,微笑一下,用手套拍一下她的屁股,回到守備位置。視野寬廣,心地溫厚,並擁有幽默感。學業上很努力,口才也很好。如果就那樣繼續用功下去應該可以成為優秀的法律人。 然而當她面對男人時,判斷力卻會明顯分散瓦解。環以前喜歡英俊的男生。很挑長相。而且這個傾向,在青豆眼裡看來,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男人不管人品多好,能力多優秀,當他們來邀請時,如果外表不符合環的偏好,她都毫不動心。不知道為什麼,她所關心的,都是臉蛋甜而內容空洞的男人。而且一牽涉到男人,環就會變得非常頑固,不管青豆說什麼都聽不進去。平常她對青豆的意見,總是很順從地傾聽、尊重的,只有對男朋友的批評一概不接受。青豆也漸漸放棄,不再勸告她了。她不想為了這個爭吵,破壞和環的友誼。這終究是環的人生。只能隨她高興了。總之在大學期間,環跟很多男生交往,經常被捲入麻煩,遭到背叛受到傷害,最後還被拋棄。每次都幾乎陷入半瘋狂狀態。做過兩次墮胎手術。以男女關係來說,環真是天生的受害者。 青豆不交固定的男朋友。有時受到邀請會去赴約會,其中也有相當不錯的對象,但沒有變成深入的關係。 妳也不交男朋友,難道打算一直當處女嗎?環問青豆。 因為太忙了。青豆說。我每天都好不容易才能勉強過日子。沒時間跟男朋友玩。 環大學畢業後,留在研究所準備司法考試。青豆到運動飲料和健康食品公司上班,在那裡繼續打壘球。環還是從自己家通車上學,青豆住在代代木八幡的公司宿舍。和學生時代一樣,兩個人到了週末會見面吃飯,不厭其煩地聊各種事情。 環二十四歲時和大兩歲的男人結婚。訂婚的同時就不再到研究所上學,也不再繼續攻讀法律了。因為丈夫不允許。青豆只見過男方一次。是企業家的第二代,正如預料的長得很端正,但容貌好卻沒有深度。興趣是駕遊艇。口才不錯,腦筋也還好的樣子,但為人缺乏厚度,言語不見穩重。正是環向來偏愛的男人類型。而且其中還有令人感覺某種不祥的東西。青豆一開始就不喜歡那個男人。對方可能也不太喜歡她。 這婚姻不可能順利喲。青豆對環說。雖然不想多管閒事,不過這怎麼說都是結婚。不是單純的戀愛遊戲。對方既然是多年的密友,青豆不可能保持沉默當沒看到。兩個人那時候第一次激烈口角。環因為結婚被反對而變得歇斯底里,對青豆吐出幾句很不堪的話。包括青豆最不想聽的話。青豆連結婚典禮都沒去參加。 不過青豆和環不久就又和好如初。蜜月旅行回來後,環立刻毫無預告就到青豆的住處,為自己的不禮貌道歉。說希望能全部忘記那時她說的話。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蜜月旅行的時候,一直在想著妳的事。別介意那個,我已經都不記得了,青豆說。於是兩個人緊緊擁抱。彼此開開玩笑開心地笑著。 雖然如此,結婚後兩個人見面的機會卻急速減少。雖然書信頻繁來往,也會打電話聊聊。不過環似乎沒辦法挪出兩個人見面的時間。家裡很多事情要忙,環如此解釋,專職主婦也很辛苦噢。不過從那口氣裡可以感覺到,她丈夫好像不希望她在外面跟人見面。而且環和公婆一起住在同一棟豪宅裡,似乎很難自由外出。青豆也沒有被招待到環的新居。 婚姻生活很順利,環有事沒事都對青豆這樣說。丈夫很溫柔,公公婆婆人也很親切。生活上什麼也不缺。他們偶爾週末會駕遊艇去江之島。放棄攻讀法律也沒什麼可惜。因為司法考試壓力太大。終究這種平凡的生活,或許最適合我也不一定。不久可能也會生小孩,那麼我就變成只是到處可見的無聊媽媽了。可能連妳都不理我。環的聲音經常很開朗,口中所說的事,也沒有理由非懷疑不可。那太好了。青豆說。她真的覺得太好了。跟不祥預感成真比起來,不如預感不準來得好,當然。環的心中可能找到了某個安定的地方了,青豆推測。或者,盡量這樣想。 因為沒有其他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跟環的接觸開始減少之後,青豆的日常生活變得有點難以打發了。壘球也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集中精神。好像自從環由自己的生活遠離而去之後,自己對那競技的興趣也變淡了似的。青豆已經二十五歲了,依然還是處女。心情不安定時,有時會自慰。這種生活並不特別覺得寂寞。跟誰擁有個人性的深入關係,對青豆而言是痛苦的。那樣不如繼續孤獨還好。 環自殺,是在二十六歲生日的三天後,風很強的晚秋的日子。她在自己家上吊而死。翌日傍晚,出差回家的丈夫才發現。 家裡沒有問題,也沒聽她說過不滿。完全想不到自殺的原因。丈夫對警察說。丈夫的雙親說法也一樣。 不過這是謊言。由於受到丈夫不斷的性虐待狂式的暴力,環在身體上和精神上都傷痕累累。丈夫所採取的行為近乎偏執的程度。公公婆婆大致上也知道。警察在驗屍時,看到她身體的狀態也察知事情的原因,不過並沒有提起公訴。雖然把丈夫叫去調查訊問,但她的死因顯然是自殺,而且她死的時候丈夫到北海道出差。他並沒有受到刑事處罰。環的弟弟日後才把這樣的事情,悄悄向青豆坦白說出。 暴力從一開始就有,隨著時日的過去據說逐漸變得執拗而淒慘。然而,環卻無法從那噩夢般的場所逃出來。這種事情對青豆一句話都沒提過。因為就算商量,也早知道答案會是什麼。現在立刻離開那個家,一定會這樣說。可是我沒辦法那樣。 臨自殺前,最後的最後,還給青豆寫了一封長信。信一開頭就寫道,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青豆從一開始就對。她最後這樣結尾。 每天的生活就是地獄。但我無論如何都無法逃出這個地獄。因為逃出這裡以後,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才好。我正關在所謂無力感這個可怕的牢獄裡。我自己主動進去,自己上了鎖,把鑰匙丟得遠遠的。這個婚姻當然是個錯誤。就像妳說的那樣。不過最嚴重的問題,不在丈夫、不在婚姻生活,而在我自己心裡。我所感覺到的所有疼痛,都是我應該承受的。我無法責備任何人。對我來說,妳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不過我已經無可救藥。如果可能,希望妳永遠記得我。但願兩個人能、永遠起打壘球。 青豆讀著那封信時,心情變得越來越惡劣。身體不停地發抖。打幾次電話到環家裡,都沒有人拿起聽筒。只有轉到答錄機而已。她搭上電車,走到位於世田谷區奧澤的她家。有高高圍牆的大宅院。按了門上的對講機,還是沒有回答。只有裡面的狗在吠著。只好放棄了退回來。當然青豆無從知道,那時候環已經斷氣了。她在樓梯的欄杆上穿過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吊在那裡。在安靜的屋子裡,只有電話鈴、門鈴繼續空虛地響著而已。 得知環的死訊時,青豆幾乎沒有感到驚訝。一定是腦子裡的什麼地方已經預期會有這種結果了吧。也沒有湧起哀傷。可以說接近處理公事性的回答,把電話掛上,在椅子上坐下,然後經過相當長的時間後,感覺體內的所有體液都往外溢似的。長久之間無法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電話到公司,說身體不舒服要請幾天假,只是一直關在家裡。不吃東西、不睡覺、連水都幾乎沒喝。也沒去參加葬禮。她內部有一種什麼發出喀嚓一聲切換掉了似的。以這為分界,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青豆這樣強烈地感覺到。 那個男人必須加以制裁,青豆那時這樣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必須確實給他世界末日。不這樣的話,那傢伙一定還會對別人反覆做出同樣的事情。 青豆花很多時間擬定周密的計畫。從脖子後面的什麼角度,以銳利的針刺下可以讓對方瞬間致死,她擁有這樣的知識。當然這不是誰都能辦到的,但她能。必要的,是磨練出能在短時間內找出那極微妙穴道的靈敏感覺,和弄到適合那行為的工具。她把工具準備齊全,花時間,製造出看起來像細小冰錐的特殊器具。那針尖像毫不饒恕的觀念般銳利而冰冷。而她則累積各種方法專心練習。並在認為可以之後,付諸行動。毫不遲疑,冷靜而確實地,把王國帶到那個男人頭上。她在事後甚至唱出祈禱。祈禱文的句子幾乎反射性地從她口中出來。 天上的主啊。願人都尊祢的名為聖,願妳的王國降臨。請饒恕我們的許多罪過。請賜福我們微小的每一步。阿門。 青豆開始週期性,而且激烈地需求男人的身體,是在那之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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