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1 四月/六月

第9章 第8章 天吾 到陌生的地方去見陌生的人

很多人把星期天早晨當成休息的象徵。但整個少年時代,天吾從來沒有把星期天早晨當成喜歡的事情來想過。星期天經常讓他心情沉重。一到週末他身體就會變得沉甸甸的,沒有食慾,全身到處痛起來。對天吾來說,星期天就像只是一直面對著形狀扭曲的月亮的黑暗背面那樣。少年時代的天吾經常想,如果星期天不來的話該多好。如果每天都要去學校,沒有休假日的話不知道有多快樂。他還祈禱過希望星期天不要來當然那樣的祈禱沒有被聽到。長大後,星期天已經不再是現實的威脅後的現在,星期天早晨醒來,有時心情也會莫名地黯淡起來。覺得身體的關節咯咯作響,有時還會噁心想吐。那種反應已經深入內心深處。可能深到潛意識的領域了。 父親以前當過NHK的收費員,一到星期天就帶著年紀還小的天吾到處去收款。那是從天吾上幼稚園以前開始的,到他上小學五年級為止,星期天除了學校有特別活動之外,一次也沒有例外地持續。早上七點起床之後,父親就會幫天吾用肥皂把臉洗得乾乾淨淨,仔細檢查耳朵和指甲,幫他穿上盡量清潔(但不華麗)的衣服,並約好:結束後會帶你去吃好吃的東西喲。

其他的NHK收費員假日是不是也工作,天吾並不清楚。只是在他的記憶中,父親星期天是一定會工作的。不如說比平常更賣力地工作。因為星期天比較容易逮到平常不在家的人。 他帶著幼小的天吾去到處收款,有幾個理由。把幼小的天吾一個人留在家裡不妥當,這是一個理由。平日和星期六可以把他放在托兒所或幼稚園或小學,但星期天這種地方也休息。另一個理由是,有必要讓兒子看到,父親在做什麼樣的工作。自己的生活是建立在什麼樣的營生上的,所謂勞動是什麼樣的事,必須從小就讓他知道。父親自己從懂事開始,就不分星期天與否地被帶去田裡幫忙,這樣長大的。農忙期連學校都暫時休息不去。那樣的生活,對父親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 第三個,也是最後的理由是比較有打算的,也因此對天吾造成最深的傷害。帶著小孩同行的話,比較容易收到款,這點父親很清楚。面對牽著幼小兒童的收費員很難說:我不想付這種錢所以請你回去。小孩一直抬頭盯著你看時,很多本來不想付的人也付了。所以父親總是把特別難收的家庭比較多的路線排在星期天。天吾一開始就感覺到自己被期待這種效用,覺得厭煩得不得了。但另一方面為了讓父親高興,他也不得不動用他的智慧,扮演好被期待的演技。就像耍猴戲的猴子那樣。如果能讓父親高興的話,天吾那一整天就會受到溫柔的對待。

對天吾唯一的救贖,是父親所負責的區域,離自己家有一點距離。天吾家住在市川市郊區的住宅區,父親收款的地點則在市內的中心地帶。學區也不一樣。所以總算可以避免到幼稚園或小學同班同學家去收款。雖然如此,走在市內的鬧區街上,偶爾也曾遇到同學。那時候他會很快地閃到父親背後躲起來,以免對方發現。 天吾同班同學的父親,幾乎都是在東京都心通勤的上班族。他們把市川市當成像由於某種原因碰巧被編在千葉縣的東京都一部分那樣。一到星期一早晨,同學們就會熱烈地談論自己到什麼地方去做了什麼事情。他們到遊樂場、動物園或棒球場去。夏天到南房總海邊去游泳,冬天去滑雪。父親開車載他們去兜風,或帶他們去爬山。他們熱烈談論那樣的經驗,交換有關各種場所的資訊。然而天吾沒有任何東西可談。他既沒去過觀光地也沒去過遊樂場。星期天從早晨到傍晚,都跟父親一起去按一家家陌生人家的門鈴,對出來的人低頭收錢。如果有人說不想付,就會或威脅或哄騙。碰到愛辯的人,就會爭論起來。有時像野狗般被罵著趕走。這種經驗談也不可能在同學面前披露。

小學三年級時,他父親是NHK的收費員的事,成為班上同學大家都知道的事。應該是他和父親在街上走著收款時,被誰看到了。畢竟每個星期天,從早到晚都跟在父親背後走遍市區的大街小巷。被誰目擊到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的個子已經長得太大,無法躲在父親身後了)。反而是以前沒被發現更令人吃驚。 於是他被安上NHK的綽號。在白領中產階級的孩子聚集的社會中,他不得不成為一種特異人種。因為許多對其他孩子來說是當然的事情,對天吾來說卻不是當然的。天吾和他們住在相異的世界,過著不同類的生活。天吾在學校成績特別好,也很擅長運動。身材高大,很有力氣。老師們也特別照顧他。所以雖然是特異人種,卻沒有被排擠。反而凡事都被另眼看待。不過無論被誰邀約,下次星期天到什麼地方去吧,到我們家來玩嘛,都無法答應。他一開始就知道就算對父親說:下星期天同學家有聚會。父親也不會理會。只能拒絕說很抱歉我星期天不方便。在拒絕了多次之後,當然就沒有人會再邀他了。一留神時,他已經不屬於任何團體,經常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了。

星期天不管有什麼事,他都必須跟著父親從早晨到傍晚去收款路線繞。這是鐵則,沒有例外也沒有變更餘地。就算感冒咳嗽不停,有點發燒,或拉肚子,父親都不容許他不去。那樣的時候,他一面昏昏沉沉搖搖晃晃地走在父親後面,一面常常想如果能就這樣倒下去死掉該有多好。那麼父親或許會稍微檢討一下自己的行為吧。會反省對小孩是不是過分嚴厲了。不過不知是幸或不幸,天吾天生身體就很健康強壯。就算發燒、胃痛、嗯心想吐,也不會昏倒或失去知覺,都能跟父親一起走完漫長的收款路線。從來沒有哭鬧過一次。 天吾的父親在戰爭結束那年,身無分文地從滿洲撤退回來。他父親生為東北農家的三男,和同鄉的夥伴一起參加滿蒙開拓團渡海到滿洲去。滿洲是一片王道樂土,土地寬闊肥沃,到那裡去的話一定可以過豐足的生活,政府的這種宣傳他並沒有完全相信。從一開始就知道,哪裡也不會有所謂王道樂土這種地方。只是他們很窮,處於飢餓狀態。留在鄉下也只能過著餓死邊緣的生活,而且世間正逢嚴重的不景氣,到處充滿失業者。就算出到都會去也無法指望能找到像樣的工作。那麼只有到滿洲去才找得到生路了。於是把握機會接受了帶槍開拓農民的基礎訓練,聽了滿洲農業概況的起碼知識的課,在高唱三聲萬歲聲中被歡送離開故鄉,從大連搭上火車被送到滿蒙邊境附近。在那裡領到耕地、農具和手槍,和同伴們一起開始經營農業。到處是石頭的貧瘠土地,冬天整個冰天雪地。因為沒有可吃的東西,所以連野狗都吃。雖然如此,最初幾年還有政府的補助,總算能在那裡活了下來。

一九四五年八月,就在生活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時,蘇聯卻打破中立條約,全面入侵滿洲。歐洲戰線結束後的蘇聯軍,將大量兵力從西伯利亞鐵路轉運到遠東,為了越過國境正逐步整頓軍備。父親從一點因緣而認識的官員聽到那樣緊迫的情勢,預期蘇聯軍將侵襲過來。關東軍力已經減弱根本挺不住,還是準備一下就算雙手空空也要逃走為妙,那個官員悄悄對他耳語。他說,逃得越快越好。所以一聽到蘇聯軍似乎已經突破邊境的消息,就立刻騎著準備好的馬趕到車站,搭上往大連的最後倒數第二班火車。同伴中能在那年之內平安回到日本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戰後,父親到東京做過黑市買賣、當過木工學徒,全都不太順利。一個人吃飯都很勉強的地步。一九四七年秋天,正在幫淺草一家酒店送貨時,在路上碰巧遇到滿洲時代認識的人。正是悄悄告訴他日俄即將開戰的那個公務員。他原本是在滿洲國的郵政相關機構服務,現在回到日本在老巢的遞信省上班。可能因為是同鄉的關係,而且也知道天吾的父親是個吃苦耐勞的人吧,對他好像頗有好感的樣子,邀他一起吃飯。

知道天吾的父親找不到像樣的工作正苦惱著,那個公務員就問,有沒有興趣做NHK的收款工作。說在那個單位有熟人,可以幫忙介紹。能這樣幫忙當然最好不過了,父親說。雖然不知道NHK是什麼樣的地方,不過只要是有固定收入的工作什麼都行。公務員幫忙寫了介紹信,甚至還幫他擔任保證人。託他的福,父親輕易地當上了NHK的收費員。接受了講習,領到了制服,分到工作配額。世人好不容易從戰敗的衝擊中重新站起來,在貧窮的生活中需要娛樂。收音機所提供的音樂、笑話和運動成為身邊最便宜的娛樂,收音機廣泛普及到戰前所無法比的地步。NHK需要大量現場人員去收聽取費。 天吾的父親非常認真地完成他的職務。他的強項是擁有強壯的身體,而且吃苦耐勞。畢竟有生以來,難得好好吃飽過一餐。對這樣的人來說,NHK收款業務並不算多辛苦的工作。不管人家怎麼臭罵,他都毫不在乎。而且,雖說屬於末端單位,但自己能屬於巨大組織這件事,帶給他很大的滿足感。本來是按件計酬、沒有身分保障的委外收費員,工作一年後,由於成績好、工作態度認真,於是就被錄用為NHK的正式收費員。這對NHK的慣例來說是破格拔擢。由於在收款難度特別高的地區達到優良成績也有關係,但當然保證人來自遞信省發揮了影響力。基本薪資固定,另外還有各種津貼。有宿舍可住,還能加入健康保險。跟幾近用完就丟的一般委外收費員的待遇簡直是天壤之別。這是他的人生中所遇到的最大幸運。無論如何,總算能在圖騰柱的最下段位置定下來了。

這是父親一再說給天吾聽的事情。父親既不會唱搖籃曲,也不會在枕邊讀童話給他聽。只會把自己過去實際體驗過的事情,重複說給他聽。生在東北貧窮的佃農家,經常在勞動和挨打下像狗一樣被養大,成為開拓團一員渡海去到滿洲,在連小便都會在途中結冰的土地上,拿著槍一面趕走馬賊和野狼群一面耕作,在蘇聯的戰車軍團壓境之下勉強檢回一條命,沒有被送到西伯利亞集中營而能平安歸國,,而後一面抱著空肚子在戰後混亂騷動中苟延殘喘,如何在偶然的機會下幸運地成為NHK的正規收費員的經過。成為NHK的收費員這件事,是他的故事最後的快樂結局。在這裡故事終於可喜可賀地結束了。 父親相當擅長說這種事情。雖然無法確認什麼程度是事實,不過事情總算合情合理。而且就算稱不上有內涵,但細節倒是相當栩栩如生,述說的口氣也多彩多姿。有愉快的事,有心酸的事,也有粗暴狂野的事。有荒唐無稽令人啞然吃驚的事,也有聽幾次都難以理解的事。如果人生是以插曲的多彩程度來計算的話,或許他的人生也可以算是豐富多彩了。

然而被任用為NHK的正規職員之後,父親的故事不知怎麼卻急速失去色彩和真實感。他所說的事情漸漸缺少細部,缺乏整體感。那對他來說似乎已經成為不值一提的後日談了。他跟一個女子認識後結婚,生了一個小孩也就是天吾。母親在生下天吾的幾個月後,得了病很快就死去。以後他沒有再婚,一面當個NHK的收費員勤勉地工作,一面一個大男人拉拔天吾長大。直到現在。完畢。 他是經過怎麼樣的過程邂逅天吾的母親,然後結婚的?她是什麼樣的女性?死因是什麼?(她的死和生下天吾有關嗎?)她的死是算比較安詳的?還是充滿痛苦的?關於這些,父親幾乎隻字未提。即使天吾問起,他也把話題轉開不作回答。很多次,甚至不高興地沉默下來。母親的照片一張也沒留下。也沒有結婚典禮的相片。父親解釋,因為沒有餘裕辦結婚典禮,也沒有照相機。

不過天吾基本上不相信父親的話。父親一定隱瞞了事實,捏造了故事。母親並沒有在生下天吾的幾個月後死掉。在他殘留的記憶中,母親到他一歲半為止還活著。而且就在天吾睡著的旁邊,和父親以外的男人互相擁抱,親熱。 他的母親脫掉胸罩,解開白色長襯裙的肩帶,讓不是父親的男人吸乳頭。天吾就躺在旁邊發出沉睡的鼻息。但同時他並沒有睡著。他正在看著母親的身影。 這是對天吾來說母親的紀念照。那十秒鐘左右的情景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的腦子裡。那是他所擁有的,關於母親的唯一具體情報。天吾的意識透過那印象勉強和母親相通。以假想的臍帶連繫著。他的意識浮在記憶的羊水中,傾聽著從過去傳來的回聲。然而父親並不知道,天吾腦子裡烙印有那樣鮮明的光景。並不知道他像原野的牛那樣不斷地反芻著那情景的片段,從那裡獲得重要的營養。父子分別懷著深深的黑 暗祕密。

這是一個晴朗得很舒服的星期天早晨。不過吹過的風依然稍帶著寒意,雖說已經四月中了,但季節卻告訴我們它還可以簡單地逆轉回去。天吾在黑色圓領薄毛衣上,加一件學生時代就穿到現在的杉綾織的夾克、淺茶色的工作長褲、Hush Puppies的茶色鞋子。鞋子算是比較新的。這是他所能辦到盡量清爽的穿著了。 天吾來到中央線新宿車站往立川的月台最前面車廂候車處時,深繪里已經在那裡了。她一個人坐在長椅上,身體動也不動,瞇細眼睛看著空中。在怎麼看都是夏天料子的印花棉布洋裝上,套一件厚厚的冬季草綠色毛線衣,沒穿襪子的腳上穿著褪色的灰色運動鞋。以這樣的季節算是有點難以想像的搭配。洋裝太薄、毛衣太厚。不過她這樣穿,卻並不讓人覺得古怪。或許她藉著這樣的不搭調,表現她自己的世界觀吧。看來不是沒有這樣的意味。不過她可能什麼也沒想,只是隨便亂選的衣服而已。 她沒看報紙,沒看書,也沒聽隨身聽,只安靜坐在那裡,以大大的黑眼睛一直眺望著前方。好像在注視著什麼,也好像什麼也沒看。像在想什麼,又像什麼也沒想的樣子。從遠遠看,就像是用特殊素材塑成的寫實主義雕像那樣。 等很久嗎?天吾問。 深繪里看看天吾的臉,然後頭輕輕搖了幾公分而已。那黑眼珠上有絲綢般鮮明的光澤,但和上次見到時一樣,完全看不到任何表情。看來她現在還不太想跟人說話。所以天吾也放棄繼續對話的努力,什麼也不說地在她旁邊坐下。 電車來了,深繪里默默站起來。然後兩個人上了那輛電車。假日往高尾的快速電車乘客很少。天吾和深繪里並排坐在椅子上,無言地眺望著對面窗外通過的都會光景。深繪里依然沒有開口,天吾也保持沉默。她好像在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嚴寒般,把毛衣領子緊緊拉攏,朝向正面,嘴唇閉成一直線。 天吾拿出帶來的文庫本開始看,但猶豫一下又作罷。他把文庫本放回口袋,像要陪著深繪里那樣,雙手放在膝上,只恍惚地看著前方。想思考什麼,卻想不起任何一件可以想的事。由於暫時集中精神在改寫<空氣蛹>,所以腦子可能在排斥思考什麼有條理的事。頭腦的芯好像有整團散亂的線頭糾纏著。 天吾眺望著窗外流過的風景,傾聽著鐵軌發出的單調聲音。中央線簡直像用尺在地圖上畫一條線那樣,無止境地筆直延伸出去。不,不需要聲明是簡直或好像,當時的人一定是實際上就是那樣把路線鋪出來的。關東平原的這一帶,沒有任何一個值得一提的地勢上的障礙物。因而完成了一條人們無法感覺任何轉彎或高低,既沒有橋樑也沒有隧道的路線。只要有一把尺就夠了。電車只要往目的地一直線地跑就行了。 不知道從哪一帶開始,天吾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感覺到震動而醒來時,是電車正徐徐減慢速度即將停靠荻窪站的時候。短暫的睡眠。深繪里還以和剛才同樣的姿勢一直注視著正面。不過天吾並不知道,她實際上在看著什麼樣的東西。只是從那彷彿集中精神在什麼事情上的氛圍推測,可能暫時還沒有要下車的打算。 妳平常都看什麼書?天吾受不了無聊,在電車過了三鷹站一帶時這樣問。這是之前想過要找機會問深繪里的事。 深繪里瞄了一眼天吾,然後臉又再朝向正面。我不看書。她簡潔地回答。 完全不看? 深繪里短短地點頭。 對看書沒興趣嗎?天吾問。 看書很花時間。深繪里說。 因為看書很花時間所以不看嗎?天吾不太懂地反問。 深繪里依然朝著正面沒有作答。這似乎表示並不否認的意思。 當然以一般來說,看一本書自然要花一些時間。和看電視、看漫畫不同。讀書這件事是在比較長的時間性中所進行的持續行為。不過在深繪里所說的花時間這個詞語中,似乎含有和一般論有幾分不同的意味。 妳說花時間,也就是非常花時間的意思嗎?天吾問。 非常。深繪里斷然說。 比一般人要花更長時間? 深繪里深深點頭。 如果要那樣花時間的話。那麼上學一定很困難吧?上課必須讀很多書。 假裝在讀。她若無其事地說 天吾頭腦裡傳來不祥的敲門聲。那聲音如果可能真希望不要聽見,但不可能。他必須知道事實的真相。 天吾問:妳說的,也就是像所謂的dyslexia嗎? dyslexia。深繪里反覆一次。 閱讀障礙。 有人說過。dys 誰說的? 少女輕輕聳聳肩。 也就是說天吾像摸索著般尋找用語,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這樣嗎? 深繪里點頭。 那麼,以前也幾乎沒有讀過像小說的東西。 自己沒有。深繪里說。 難怪她所寫的東西,沒有受到任何作家的影響。這是合理的說明。 自己沒有讀。天吾重複說。 有人讀給我聽。深繪里說。 是爸爸或媽媽唸書給妳聽嗎? 深繪里沒有回答這個。 不過雖然不能讀,寫卻沒有問題嗎?天吾提心弔膽地問。 深繪里搖搖頭。寫也很花時間。 非常花時間嗎? 深繪里又再輕輕聳肩。表示Yes的意思。 天吾重新坐回椅子上,改變身體的位置。這麼說來,會不會<空氣蛹>不是妳自己寫的? 我沒有寫。 天吾停了幾秒。沉重的幾秒。那麼是誰寫的? 是薊。深繪里說。 薊是誰? 比我小兩歲。 又再有一次短暫空白。那個孩子代替妳寫<空氣蛹>。 深繪里非常理所當然地點頭。 天吾拼命動腦筋。也就是說,妳說故事,薊把那寫成文章。是這樣嗎? ㄉㄚ' ㄗㄧ'後ㄌㄧㄝ' ㄧㄣ'出來。深繪里說。 天吾咬著嘴唇,把她所提出的幾個事實在腦子裡排出來,把前後左右整理好。然後說:也就是說,薊把那ㄌㄧㄝ' ㄧㄣ'出來的東西寄去投稿雜誌的新人獎。或許沒有告訴妳,還加上<空氣蛹>的標題。 深繪里歪著脖子看不出是表示Yes或No。但沒有反駁。可能大致對了吧。 薊是妳的朋友嗎? 住在一起。 妳的妹妹嗎? 深繪里搖頭。ㄌㄠ' ㄕ的孩子。 老師?天吾說:妳是說那個老師,也跟妳住在一起嗎? 深繪里點頭。好像怎麼到現在還問這種問題似的。 我現在要去見的人,一定就是這位老師了對嗎? 深繪里轉向天吾,以像在觀察遠方雲的流動似的眼神看著他的臉好會兒。或在思考記性不好的狗有何用途的眼神。然後點頭。 我們要去見ㄌㄠ' ㄕ。她以缺乏表情的聲音說。 對話到這裡暫時結束。天吾和深繪里又暫時閉嘴,兩個人並排眺望著窗外。平平的單調土地,沒有特徵的建築物,無止境地排列著。無數電視天線,像蟲子的觸角般伸向天空。住在那裡的人有沒有確實繳納NHK的收訊費?星期天天吾動不動就會想到收訊費的事情。雖然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想去想的,卻沒辦法不想。 今天,在這晴朗的四月中的星期天早晨,有幾件很難說是愉快的事實明朗化了。首先第一件是,深繪里不是自己寫<空氣蛹>的。如果完全相信她所說的話(目前想不到不能相信的理由),深繪里只是說故事,由另一個女孩把那寫成文章。以形成過程來說,和《古事記》及《平家物語》等口傳文學相同。這件事實使天吾對自己動手修改<空氣蛹>的罪惡感多少減輕了一些,然而以整體來看,事態則更加說白一點是到了進退維谷的地步複雜化了。 而且她有讀字障礙,沒辦法正常讀書。天吾試著把對dyslexia所有的知識整理了一下。在大學修教育學分時,聽過關於這方面障礙的課。理論上,dyslexia的患者可以讀和寫。智商沒有問題。不過讀起來很花時間。讀短的文章沒有障礙,但累積增加之後,處理資訊的能力就會漸漸追趕不上。文字和字意無法順利在腦子裡連接上。這是一般dyslexia的症狀。原因還沒完全找到。不過在學校,一班有一兩個dyslexia的小孩,也不值得驚訝。愛因斯坦是這樣,愛迪生和查爾士.明格斯也是。 天吾不知道,有讀字障礙的人,在寫文章方面,一般是不是會感覺到像讀文章時同樣的困難,不過以深繪里的情況來說,似乎是這樣。她在寫的方面,也感覺到和讀的方面同樣程度的困難。 如果知道這件事的話,小松到底會怎麼說呢?天吾不禁嘆一口氣。這個十七歲少女,天生就有讀字障礙,無論讀書,或寫長文章都不能得心應手。對話的時候(如果不是刻意這樣),一次大概只能講一個句子。就算只是裝樣子也好,要把她裝成一個專業小說家,根本就免談。就算天吾能把<空氣蛹>改寫得很好,拿到新人獎,出版獲得好評,也無法繼續欺騙世人的眼光。就算最初進行順利,不久大家一定也會開始想到:有點奇怪。這時如果事實拆穿了,全體相關者一定會一起毀滅。天吾小說家的生涯就會在此在還沒正式起步之下輕易斷送命脈。 本來這種缺陷累累的計畫就不可能進行順利。從一開始就有如履薄冰的感覺,到了現在這種形容更嫌太簡單了。在腳踏出之前,冰已經發出咯吱咯吱逐漸裂開的聲音了。回家後打電話給小松,只能說:對不起,小松先生,這件事我要退出。實在太危險了。這是精神正常的人該做的事。 不過一想到<空氣蛹>這篇作品時,天吾的心卻激烈地混亂、分裂了。不管小松所擬的計畫多麼危險,要在這時候停下<空氣蛹>的改稿作業,天吾似乎辦不到。若是在開始改寫以前,或許有可能。但現在卻難了。他現在已經一頭栽進那作品裡。呼吸著那個世界的空氣,被那個世界的重力同化了。那個故事的精髓已經滲透進他五臟六腑的內壁了。那個故事迫切地要求天吾親手來改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要求。那是只有天吾才做得到的事情,有去做的價值,也是不能不做的事情。 天吾在座位上閉起眼睛,這種狀況自己該如何對應,試著找出暫時的結論。但結論出不來。正混亂又分裂的人,不可能想出合理的結論。 薊把妳所說的話照樣寫成文章嗎?天吾問。 照我說的。深繪里回答。 妳說的話,她照著寫出來。天吾問。 不過必須小聲說。 為什麼必須小聲說? 深繪里環視車內一圈。幾乎沒有乘客。只有一個母親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坐在對面座位稍微離開一點的地方而已看起來三個人好像要到某個快樂的地方去的途中。世間也有這樣幸福的人存在。 就像不要讓那些人聽到一樣。深繪里小聲說。 那些人?天吾說。從她焦點不定的眼睛看來,顯然不是指這母子三個人。並不在這裡。深繪里所說的,是她所熟知的而天吾不知道的具體的誰。 妳說的那些人是誰?天吾問。他的聲音也多少變小了。 深繪里什麼也沒說,眉間聚起細小的皺紋。嘴唇緊緊地閉著。 是Little People嗎?天吾問。 還是沒有回答。 妳所說的那些人,如果故事印刷出來在世間發表,造成問題,他們會生氣嗎? 深繪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眼睛焦點依然沒有固定在任何地方。等了一下確定沒有回答之後,天吾問了別的問題。 關於妳所說的ㄌㄠ' ㄕ,可以告訴我嗎?他是什麼樣的人? 深繪里以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天吾。好像不明白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似的。然後說:我們現在要去見ㄌㄠ' ㄕ。 沒錯。天吾說。確實像妳說的那樣。反正現在要去見他了。直接見面自己確認就好了。 在國分寺站一群穿著像要登山模樣的老人上車了。總共有十個人左右,男女各半,年齡看起來從六十歲代後半到七十歲代前半之間。分別背著背包、戴著帽子,好像要去遠足的小學生那樣吵鬧而快樂的樣子。他們有些把水壺掛在腰間,有些塞在背包的口袋裡。自己老了以後也會像這樣快樂嗎?天吾想。然後輕輕搖搖頭。不,大概不可能。天吾想像著老人們在某個山頂得意地從水壺喝水的光景。 Little People雖然身體很小卻要喝很多水。而且他們喜歡的不是自來水而是雨水,或附近小河裡流的水。所以少女白天的時候用水桶從小河汲了水來,讓Little People喝。如果下雨,就把水桶放在屋簷下接水。因為同樣是自然的水,跟小河的水比起來,Little People更喜歡雨水。他們很感謝少女體貼的行為。 天吾發現自己的意識開始無法集中了。這是不好的徵候。可能因為今天是星期天的關係。他心中某種混亂開始了。感情平原的某個地方似乎正在發生不祥的沙風暴。星期天常常會發生這種事。 怎麼了。深繪里不帶問號地問。她似乎能察覺天吾所感到的緊張。 不知道會不會順利?天吾說。 什麼。 我能順利說話嗎? 能順利說話嗎。深繪里問。好像不太能理解,他想說什麼。 跟ㄌㄠ' ㄕ。天吾說。 跟ㄌㄠ' ㄕ能順利說話嗎。深繪里反覆道。 天吾猶豫一下,坦白說出自己的心情。結果會不會,很多事情意見都不合,一切都白費工夫? 深繪里轉過身子,從正面筆直看天吾的臉。怕什麼。她問。 妳問我怕什麼嗎?天吾把她的提問換個說法。 深繪里默默點頭。 我可能害怕跟陌生人見面。尤其是星期天早晨。天吾說。 為什麼ㄒㄧㄥ ㄑㄧ ㄊㄧㄢ。深繪里問。 天吾腋下開始冒汗。感覺胸前緊縮起來。跟陌生人見面,並將面臨某種新的狀況。那將威脅到自己現在的存在。 為什麼ㄒㄧㄥ ㄑㄧ ㄊㄧㄢ。深繪里再問一次。 天吾想起少年時代星期天的事。花了一整天把預定的收款路線走完後,父親會帶他到車站前的餐廳去,說想吃什麼都可以點。就像獎賞一樣。這對於簡樸過日子的兩個人來說幾乎是唯一在外面吃飯的機會。父親這時候會稀奇地點啤酒(父親平常幾乎不喝酒)。不過話雖這麼說,天吾卻絲毫沒有食慾。平常經常都餓肚子,但只有星期天不知道為什麼不管吃什麼都不覺得好吃。點的東西要全部吃完絕對不容許剩下只覺得痛苦。有時甚至不禁想吐。這就是對少年時代天吾而言的星期天。 深繪里看著天吾的臉。尋找他眼睛裡的東西。然後伸出一隻手,拉起天吾的手。天吾吃了一驚,但努力不讓驚訝顯露在臉上。 電車到達國立站之前,深繪里就那樣繼續輕輕握著他的手。她的手比想像中硬,滑溜溜的。既不熱,也不冷。那手幾乎只有天吾手的一半大而已。 不用怕。這跟以前的ㄒㄧㄥ ㄑㄧ ㄊㄧㄢ不一樣。少女好像在告訴他誰都知道的事實似地說。 她同時說出兩個以上的句子,這可能是第一次,天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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