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查明電報是從西區一個支局發出來的,我第二天早上開了公司車,十一點鐘到了那裏。
一個男士在支局後面使用電傳機,一位年輕小姐笑著向我,能幫你忙嗎?她問。
我把電報給她看。
歡迎的臉色自她臉上褪下,換上了賭徒打撲克出價時的臉色。
怎樣?她問。
我收到這封電報。
你是賴唐諾?
是的。
柯賴二氏的?
是的。
有證件嗎?
我把駕照給她看。
要知道什麼?
什麼人發的?
她說:用這種匿名發報的,我們會叫他留下地址,祇是供萬一有回電時用的。
我有沒有資格可以看姓名地址?我問。
看了也沒有用。她說。
為什麼?
她說:發了電之後,我看過登記簿,根本沒這個地址,姓名也在電話簿裏找不到。
妳倒是十分小心謹慎的。我說。
我們有我們的規定,賴先生。
是的,我告訴她:我有我的困難,也許妳的規定可以幫我解決困難。
她想一想,又仔細看我一眼。
妳做什麼都依照規定的嗎?我問。
她向肩後在工作的男人望一下,抬頭看我,不見得。她說。
這樣好一點,我告訴她。
好多少?
好多了。
能幫你什麼忙?她低聲地說。
妳可以先告訴我,為什麼妳會對這封電報發生疑問?妳為什麼要看發報人登記的姓名地址?
祇是好奇,她說:並不是疑問。
為什麼?
她考慮了一下,又向肩後看看。
她說:我以前見過這位發報的年輕女人,她不記得我,但是我們曾經多次同在一個地方吃飯。
哪裏?
四條街外,一個自助餐店。
知道她姓名嗎?
不知道。
能形容一下嗎?
她又向背後看一下,說道:我不認為可以對你說這些事,賴先生。有人會奇怪我為什麼站在這裏和你說那麼多話。
祇有一個人會奇怪呀。
那還不夠?他是經理。
妳什麼時候用午飯?
十二點半。
十二點半我在門口等妳。我說:我們去自助餐店,也許妳能把她指給我看,至少你可以形容給我聽。
我轉身走向門去,轉身前沒忘記向她笑笑。
你都不等一下我是說好還是不好?她問。
假如妳同意,我不必等。我說:假如不同意,我不願聽。
我走出去的時候,清楚地看到她向我在微笑。走遠一點等我。她說。
我還有點時間可消磨,我不願回偵探社,所以我走下去先去看那自助餐店。我仔細地看那個店,找了個電話亭讓電話代替一些跑腿的工作,我回進公司車,找了一個近電信支局的地方,停好車,等著。
她十二點三十分準時出來。
我快步出來,替她把車門打開。
她進了車,用手指護著裙子,等我替她把車門關上。
我把車門替她推上,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我說:妳知道我叫賴唐諾,我不知道妳的芳名。
梅。
祇有梅,一個字?
單名,朋友叫我梅子。
尊姓呀。
叫我梅或是梅子,隨你。
早上和妳談話為什麼那麼怕事?我問:經理會找妳麻煩?
她大笑說道:標準狗咬耗子型。
怎麼樣?
結婚,有家,三個孩子的爸爸,拚命動我腦筋。
性騷擾?
沒有。她說:沒什麼我應付不了的,他也沒那種膽。
怎麼說?
他祇敢偷偷看看我,潛意識又不敢承認在偷看。但每次我和稍好看一點的男生多說幾句話,他看我,表示不耐煩。事後遷怒我老天,你該看看,祇因為我和你說話,你走了之後他嚴詢我的樣子。
妳怎樣告訴他?我問。
告訴他我一向應付他的故事。她說:我準備好很多可以使他滿意的故事,我總要想辦法適應這越來越困難的環境呀。
妳告訴他什麼?
我告訴他,你有一封應該收到的電報,但是沒有收到。你在問我們收報的時候,對發報人姓名地址是如何處理的。
我向她疑問地看看。
不必懷疑,我是個天才說謊專家,有的時候說點無害的小謊對雙方是有利無害的。像上午的情況,我何必花時間去做不必要的解釋呢前面,自助餐店有停車場的。你直接開進去,用完餐他們會給你停車票蓋章這裏,右轉。
我轉入停車場,我說:梅子,有一個可能那個年輕小姐見到我的時候是會認識我的,我希望我們坐在一個隱蔽一點的地方。萬一她來的話,我要在她看到我之前,先看到她。
我剛才已經看過那餐店,有很多桌子是在騎樓上的,上面看得到下面,下面不太會注意上面的。
她說:我知道,一對對情侶想私下談談的時候都選在那個地方坐,那上面的桌子都是只能坐兩個人的,桌子和桌子間距離也大,可以自由講話。
我們坐上面好嗎?我問。
沒什麼不可以。她說:你要有顧忌怕一下撞上,我們還可以直接上樓,樓上也有食品擺開在那裏自己拿,花樣沒有樓下多,但樓下主要的東西樓上都有。
我們進店,直接上樓,取了食盤,去拿食物的時候,她對我說:唐諾,問你件事,你要老實說。
沒問題。
這頓飯是不是你付錢?
是我邀請妳的,當然我請客。
我的意思,是不是公款開支?
我是要報公帳的。
你不是掏腰包吧?
我搖搖頭。
那麼,你別笑我,她說:我會拿兩人份的烤牛肉,早上我祇喝咖啡,每到中午我就餓了,荷包控制我食慾,今天假如真是公款開支。我要大吃一頓。
別耽心,儘管大吃,我會陪妳的。
她真的拿了兩份現切的烤牛肉。
我們坐在一個騎樓座上,燈光不太亮,座位不突出,但是看得到樓下收錢的櫃檯,每一個拿了食物的人都要到櫃檯先付錢。
梅子吃起飯來看得出她是個健康正常人,津津有味。
照妳剛才所說,妳賺的錢不夠妳吃飯?
她笑著說:你挖到我私生活秘密來了,唐諾。他們付我是夠的,我的私人開支大,每分錢都要計算計算。
那個工作妳滿意嗎?
我喜歡那份工作,我喜歡觀察每一個走進來的人,先猜一猜他會發一份什麼樣的電報,然後和他們遞給我的電文對照,看猜得對不對。
準確性如何?
相當正確。她說:我對人性的判斷是相當準的,你看,下面收費櫃檯前那個拿好食品準備付錢的女人,她可能是個暫時有重要心事掛在心上的已婚太太,在她後面第三位的男人偷偷的在注意她,我認為她是偷偷來這裏見他的。你看好了,等一下他們會假裝偶然的坐到同一張桌子去,而且是隻兩個人的桌子。
假如像妳所說,他們為什麼不上樓上來呢?
樓上樓上都是認識的人來的你看,她端了盤子走了,她會選個兩人桌,另外一個椅子也是空的。
現在為止,正確,我說:但是,任何一個單獨來這裏的女人都會
你看那男人,他現在在付錢。她說。
男的把錢付給櫃檯,把收費條放在食盤上,端起食盤,無目的地在食堂裏走著,要找個合宜的位置。
他走過我們說的女人前面,顯然沒注意到她對面的空位。然後,看到了,轉身,有禮地鞠躬,請問。
她很保守,很自重有禮,大概回答他位置是空的,他道謝後,把食盤上的東西向桌上放。
怎麼樣,服了嗎?梅子說。
也許妳真有特強的觀察力。我說:也許妳在表演什麼我不瞭解的手法,我自己也常做這種試驗,但是我不會在一行排隊的人當中選出這兩個人來,知道他們會坐到一塊去。
唐諾,我時常試這一招的。她說。
去你的這一招。我告訴她:妳給我少來了,在我前面那容妳耍這一招,告訴我怎麼回事。
她看起來要哭出來的樣子。唐諾,她說:你不信任我嗎?
當然不信任。我說:剛才那件事妳表演過火了。
她把眼睛固定在碟子上:我以為我會喜歡你而你
我等她說完,她突然停下,我追問她:而我怎麼樣?
她抬頭憤憤不平地說:你這樣說。現在我都不知道我還願不願意和你合作。
她不吭氣快快地進食,我不吃東西看著她。
突然她說:唐諾,別這樣。
別怎樣?
別這樣看我。
那妳就不要在我前面耍花樣。我說。
這不是耍花樣,唐諾。
我再看一下她說的兩個人對坐著的坐位,她說女的另有丈夫,我認為是對的。男的四十五到五十之間的年齡,頭髮不白不禿,抑制的憂愁感佈在臉上,好像找了一輩子什麼東西,突然發現這根本是不存在的。雙肩有一點點代表疲乏的傴僂,他仍沒有發胖,腰身保持得和頭髮一樣好,衣服穿得很得體,這傢伙可能又有錢又有身分。
從我坐的位置看那個女人,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她雖是斜著背對這邊,但不時我可清楚地看到她側面,從我觀察所得,她很會用她的眼睛。她會看看別處,信賴地看看他朋友,笑笑,又把眼光放低,她大概二十六到三十歲。
坐在那裏看這個女人,我有點後悔當梅子初次把她指給我的時候,我未曾仔細看清楚她的樣子,我隱隱記得她是瘦瘦好身材,流線型的。
突然,我看到了凌珮珠。她一個人坐在一角的一隻桌子旁邊,兩隻眼睛盯住了梅子叫我看的這一對男女。
凌珮珠的眼光,像兩把匕首,狠狠的盯住那女人的背後,像要把她衣服撕去,把她衣服下每件東西挖出來。
我一直掛一隻眼睛在餐店的進口,我沒有見到凌珮珠進來,我可以下結論,她是先我們進這個店的。
她有沒有見我們進來呢?
至少她一點點知道我在這裏的表示也沒有,她兩眼看住那一對人,照她目前坐的地方,她可以看到這兩個人,而這兩個人則不易看到她。
我看向梅子。
好了,梅子。我說:妳可以講老實話了。
什麼意思?唐諾。
妳和我一樣清楚我是什麼意思,妳以前在這裏吃飯的時候,見過這一對人,是嗎?
她把眼光降低。
這才是妳知道他們會坐到一起去的真正原因,告訴我,他們是什麼人?
我我不知道,唐諾。我以前見過他們,我承認這一點,我祇是想給你更好的印象。
妳見到他們以前用這種方式見過面,是嗎?
是的。
她是不是那個給我電報的女人?
不給你電報的女人要性感得多,更唐諾,就是那一個!
梅子現在看向的是凌珮珠。
妳是說那一個人坐在那
沒錯,沒錯,就是她!她在看這一對人,你看她根本沒有在吃東西,祇是在看他們而已。
是她發電報給我的嗎?
是的,就是她。
妳剛才叫我注意這一對夫婦,祇是個幌子,是嗎?
是的,我不知是福氣還是倒楣,我對面孔的記憶力很好。任何人給我見過一次,幾乎不會忘記。我經常會在街上見到別人,可以記得起曾來電信局發過電報。我總在這餐店吃中飯,這兩個人在這裏玩過相同的把戲好多次,排隊的時候他們不排在一起,讓別人夾在當中,女的總是先去選位置,男的假裝不認識她坐過去,然後他們好像漸漸混熟了
他們離開的時候怎麼樣?我打斷地問道:一起出去嗎?
不是,女的先走,男的幾分鐘之後走,兩個人仍假裝不熟悉,祇是偶然在午餐的時候碰到,客套兩句而已。
我說:她這種看他的方法,一點也不像偶然相逢呀。
我知道,但是老實說,這也是我開始注意到他們的原因。我看到她用眼睛看他的神情,真是非常有用然後她站起來,自己管自己走出去,留他一個人坐在那裏,我開始奇怪了。一個禮拜之後,我又見到他倆,兩天之前我又見他們一次,今天是第四次了。
我看了她幾秒鐘,問道:為什麼用這件事來使我發生興趣呢?
我唐諾,你想我為什麼讓你帶我出來吃飯?你想我為什麼肯幫你忙?
因為妳可以大吃一頓。我說。
不是,因為我以前見過你,你你使我發生興趣。
妳什麼時候見到過我?
在第七街一家墨西哥餐廳,你和一個極大個子的女人一起在用飯,她好像想統治你,但是被你激怒得十分厲害。她已經老到可以做你的唐諾,你看中她什麼?
妳看到的是柯白莎,我的合夥生意人。我說。
原來是如此的!
是如此的。
她喜歡你嗎?
不喜歡,恨得要死是真的。
她並不恨你,唐諾,她喜歡你而且尊重你,在她骨子裏,她是怕你的。
也有可能。我不確定地說。
她有主意地看著我。唐諾,她說:假如我幫助你,你肯為我做件事嗎?
什麼?
幫助我弄個新工作。
妳現在的工作有什麼不好?
那個經理。
妳為什麼不簡單點請求調職呢?
我怕。
怕什麼?
公事要經他手,會傷他很重我又怕他會阻止我離開。我我怕他怕得厲害。
他真的在愛妳嗎?
瘋子一樣,腦子不會拐彎,自以為真情的。
好吧。我告訴她:我會替妳找找看,我沒有辦法送妳回去辦公了,我還有事要做。
我走回去好了。她說:我進你汽車的時候,汽車停得太近了。萬一他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對他傷害太重了,我不要使他受到傷害。
梅子,我說:讓我們取消做作,妳是不是準備浪費妳整個青春,祇為不願意使他受到傷害?
不是,所以我想開闢新生活。
妳姓什麼?
韓。她說。
我一開始問妳的時候,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我逗著你玩的,唐諾。我希望能和你彼此熟一點。我要多觀察你一下我耽心我見過和你在一起的大女人,我對你不敢一下確定。
妳現在對我確定了嗎?
我喜歡你,唐諾。其實你進來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就喜歡你,我想你是知道的,經理也知道的,他在生氣。
她看看手錶,我真要回去了,唐諾,不能不走了,我根本不敢遲到半秒鐘。
妳時間還夠呀,我說:我想還來得及由我來問妳幾個問題,看妳對我坦直不坦直。
絕對真心,唐諾。我發誓,你要問什麼問題?
我問的問題,妳可以不回答,我說:但是妳回答的話,希望都說實話。
好,我發誓,唐諾。
我看住她眼睛,突然問道:這個經理,有沒有調戲過妳。
有幾秒鐘,她眼睛沒有看我,然後她說:有。
有沒有給佔去便宜?
有。
所以妳會怕他?
是的。
妳很老實,這樣好一點。
噢,唐諾,你為什麼要逼我告訴你這件事呢?她說:唐諾,我我唐諾,這不公平,你逼我說出來,萬一他太太知道了
假如我們要做朋友。我說:妳要照我的方式。
唐諾,我有的地方我怕你。
那樣也好。我告訴她。
為什麼也好?
這會使妳不再騙人。
唐諾,我已經我已經從來沒有這樣老實過了。我你在我要對你說老實話的時候
跟那很氣派的男人一起用飯的女人,把午餐用完。沒有向男的打招呼,站起來準備離開。
我說:梅子,我得走了。把椅子推後,輕拍她肩部,快快下樓。
躲過凌珮珠的視線,我追出門,走上街道,正來得及見到她左轉,通過馬路,繼續向前步行。
我在三十呎,四十呎左右跟住她,我不在乎她是否會見到我。
她走得相當快,但是不是故意要快,步子快可能是她的習慣。她走得雖快,但是沒有像別的快步女孩一樣扭動。她把空氣當水,自己祇是在一下下有規則的划水前進。
我們一前一後走著。一輛車在馬路上經過我們向前,是和她一起用餐的男人在開一輛奧斯摩別爾。
開車的沒有任何表示,她根本沒有向這方向看。
我匆匆把車牌記下,是JYJ一一四。
我跟蹤的女人走兩條街到了一個巴士站。我跟蹤她上同一輛公車進城,走入一個大廈。
事情到了這一步,她認識我或不認識我已經沒太多區別了。何況我在想,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她走進電梯,我跟了她進同一部電梯。
她看看我,我也看看她。她對開電梯的說:七樓。
我向開電梯的點點頭,電梯發動。她把眼睛羞怯的向我翻一下,有如一個正經女人在電梯裏發現一個色狼在注意她一樣。
她在七樓步出電梯,走下一個很長的走道,我在她後面慢慢走。到目前為止,一點她認識我的跡象也沒有,但是她知道我在跟蹤她,她在前面可以聽到我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看我。
女人走進一間大辦公室。
兩扇大玻璃門上漆著:杜漢伯和杜氏租賃評價開發公司。
我跟在她後面進去。
她向裏面的人笑一笑,打開在邊上的櫃檯門,走進去,我祇好停在櫃檯外,放著一塊服務牌子的前面。
一個年輕女郎走過來,滿面笑容對著我。
杜先生在嗎?我問。
目前不在。她應道:能請問尊姓嗎?
我跟蹤的女人開始經過一扇門要進裏面的辦公室。但警覺地稍停一下,想聽聽我回答的名字。
我提高聲浪。賴唐諾。我說。
我在跟蹤的女郎旋轉門把,走進門去。我看得出我的名字對她不值一毛錢,除非她是真正的演戲高手。我用眼角一直在觀察她,但是面孔對著我對面的小姐。
請問賴先生,她問:您找杜先生有什麼事?
單純是私人事情,我說:私人,機密事,我再來好了。
我走出大廈,搭公車回停車的停車場,發現忘了請餐店給我蓋戳做免費停車的證明,祇好付了三角五分的停車費。白莎要是知道這三角五分本來是可以省下的,至少失眠一個晚上,我把車開回公寓。
樓下職員對我說:一位年輕小姐來電問你有沒有留話什麼地租的事。
你怎麼知道她年輕?
她的聲音,先生。他紅臉地說:她說她五點再打電話來。
我說:她再來電話你就告訴她,你把消息告訴我了,我也留下一個消息。
是的,賴先生。他恭敬地拿起一枝鉛筆,把筆尖放近一疊備忘紙:請問留什麼消息。
告訴她:我說:我願意訂約,但不知該和誰訂約。
對這個公寓言來,一切利用價值都達到了。我走出公寓,留職員一個人愣在那裏,筆尖還在紙面上沒有動,他的嘴巴張大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