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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節

豪門驚夢 梁鳳儀 11710 2023-02-05
  回到辦公室去,才坐下來,秘書就把張小咭遞到我跟前來,說:   附在那束送來的花球上的!   我赫然驚心!   隨即望見一大蓬一大蓬的繡球花,插好放在辦公室一角的茶几上。   敏慧好奇地說:   到哪兒去找這種繡球花作禮品呢?香港都不流行這種花!   我沒有答,不敢答,怕露出馬腳。   接過小咭,放在跟前,也不拆,就囑咐敏慧替我回幾個電話。旨在把她支使開去。   敏慧把辦公室的門帶上後,我皇著牆角的一蓬蓬繡球花發呆。   連香港花店都不作興售賣的繡球花,在倫敦遍地都是。一條奧本尼道,兩旁的住宅,前園都栽種了粉紅乳白、淺藍淡紫的繡球花,每朵都圓鼓鼓,精神飽滿的,時而迎著清風,時而沐於細雨,天天跟路過的人親切招呼!

  繡球花並非矜貴花種,在英國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可是,我們獨獨愛它。   為什麼?   若儒對我說過:   因為繡球花像你,平易近人,沒有不必要的驕矜傲慢,可望而不可即!把它安種在什麼環境裡都能快高長大,生命力之強勁,使護花使者周時鬆一口氣。   我也但願自己像一蓬繡球花,活得隨和、圓潤、飽滿、生就一種蓬門麗質,屬於普通人家的安樂祥和與舒泰。   我把小咭打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錯不能再錯!   我隨即把小咭合上了。   那句話就如暮鼓晨鐘,敲得我眼花繚亂,驚心動魄,無所適從。   若儒,若儒,如果當年嫁進喬園是錯的話,如今不能再錯,並不一定就等於我倆可以遠走高飛,改錯遷善,有可能是叫我們咬緊牙關,讓從前的種種,隨風而逝!

  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天下間有容得下我倆雙宿雙棲之地,卻難覓安置道義良知之所。   生命中只有似水柔情的年代,於我,已成過去!   敏慧從對講機傳話過來,說:   麗莎史提芬議員的電話!   我稍一定神,接聽了:   長基,我打電話來提醒你,這個週五,到舍下來吃頓晚飯!   對,對,我沒有忘記!   你和喬暉送來的古董花瓶,正好放在我新居客廳的正中,接受著各親友的讚美,也太破費了!   難得你喜歡呢!是喬暉親自挑選的!   怎麼秘書告訴我,喬暉週五不能赴會呢?   對,他這個週末要到新加坡去一趟!   你不同行?   我懶!   是放心喬暉而已!像你這般人才,打著燈籠尋遍香江也找不著,喬暉視你如至寶,小別勝新婚,敢情好!我就等著見週五跟你談個暢快了!

  這個週末也許真會暢快一點,我自知心有千千結,越結越緊,有喬暉在身邊,往往更加添一度無形壓力。   其實,我並不討厭喬暉,從小到大,都不曾如此。嫁後的我,對他更有一分溫柔如綿的憐惜,一為欣賞他的純良忠厚,二為到底有肌膚之親。   然,這些日子來,我看喬暉,竟有許許多多不稱心,不如意。   就算在生意處理上頭,我都處處地嫌他畏首畏尾,短視淺見。   我本來有個好習慣,絕不在同事跟前發喬暉的脾氣,我視給男人留面子是女人的天職,跟相夫教子同等重要。   現今跟男人在商場上平起平坐的女人,其實不自覺地承受著男人表面上的寬鬆讓步,他們大多都肯在言談方面給女同事留有餘地,這原本是應該領情,兼投桃報李的。偏就是女人最容易犯恃寵生驕、仗勢欺人的毛病,一時間忘了形,拿同事跟丈夫情人一般看待,叫人啼笑皆非,叫對方難以為情,也叫自己失禮!

  這些天來,我這一貫嚴格遵守的德性變了形。動輒就在人前對喬暉的種種建議表示不滿,甚而惡言相向。   剛開完業務會議,氣鼓鼓地走回自己辦公室,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生悶氣。   喬暉尷尷尬尬地跟了進來,說:   長基,何必如此心浮氣躁,有什麼不合意的,開門見山討論個透透徹徹,問題總會迎刃而解!   你的問題太多,說了也是白說,解決不了!   你少見的蠻不講理!   頂不順眼的人和事,習慣下來就好!   長基!喬暉急得團團轉:你叫我怎麼說呢?   最好不說,沉默是金!   這不是鬧意見的時候。我們綜合企業獨獨缺了旅遊業方面的發展,這金輝旅行社既然在地產上入貨過重,財政調度發生困難,願意把整盤生意以如此合理的價錢賣給我們,為何不接納了?

  合理的準則如何釐定,對他們合理並不等於對我們合理!我竟然越說越氣,學足了喬楓慣常的語氣,加了刻薄之極的一句話:正如你認定理想的配偶,對方未必有同感。   結璃六載,我未嘗說過如此不得體的話。   話才出口,心上的震驚如山崩地裂。   什麼令我變得如此地不近人情?如此地狂妄輕率?   我只覺心上翳痛,是必要出言無狀,以求宣洩,很有種一拍兩散,以毒攻毒的暢快!   我茫然地望住喬暉。   如果此刻,喬暉給我一記耳光,我怕也心甘情願地接受下來!   然,喬暉沒有動粗,甚而沒有動怒,他只是急得滿頭大汗,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長基,你叫我怎麼說呢?   又是那句老話,喬暉除此,就別無其他伎倆。

  我尤其感到厭煩、厭惡。   長基,要人家金輝旅遊出個什麼價,你才叫滿意了?才認為喬氏應該考慮?   我是管綜合企業的呢,還是打理地產的?你喬暉的事自己盤算自己管,用不著問我意見!   你真讓我拿主意,也還罷了,剛才在會議室內,你一聽那價錢,立時嗤之以鼻,弄得誰都不敢再作聲響。問你,你又悶聲不響,乾脆跑回辦公室來,這真是這真是令人難以適應。   理虧的當然是我。我不是不心知的。   只是,知而不認,悔而不改。   我像一輛壞了腳掣的汽車,在下山坡。只會向前衝,想必撞個粉身碎骨無疑。   從前,真不是這樣的!   如今,我恨喬暉、恨自己、恨整個喬氏!   什麼都無法從正路去思考。

  我依然伶牙俐齒地為自己辯護,如此地不能自制:   如今喬氏缺生意不成,急的是金輝,不是我們,財不入急家之門,他希望有人伸手挽救,價就得定低一倍!   一倍?喬暉驚叫。   怎麼?起碼一倍!除喬氏之外,誰有資格救它?一旦周轉不靈,旅行社又一間垮臺了,信心影響所及,生意難做,難保沒有第二間割價求售,我們犯得著跟他一道誠惶誠恐?   長基   喬暉這下駭異地望住我,有點難以置信。   什麼?我說錯了?   沒有,沒有。喬暉慌忙地答:只是,你一向並不如此   什麼使喬暉驚覺我的轉變了?   對,這種近乎落井下石,趕盡殺絕的生意手腕,是我夫婦倆從來不採用的。   所以,喬暉不明所以。

  然,這有什麼不對呢?人是會變的。何況我顧長基不也是受人壓逼欺侮,才嫁進喬家來?   光天白日之下,人人都伺機圖利,兼圖厚利!今日我肯獨存忠厚,救人於水深火熱之中,又有誰人可以翻手救得了我?   湯浚生的未婚妻死了!自殺死的!過盡經年,仍然如此慘淡收場,何解?強權之下沒有憐惜、沒有公理、沒有報應!   我當然地憤慨。   人生的恐怖,誰不知曉?誰不戰慄?   現今又臨到我的頭上來,不因這六年的妥協而放過我,公平嗎?   待喬暉意興闌珊地走出了我的辦公室,門一關上,我立即淚如雨下。   我豈止恨姓喬的人,我甚而恨文若儒。   他沒有權利騷擾我的平靜生活,只為他愛我?   人可以一聲我愛你,就不顧一切,旁若無人、天公地道地胡作非為?

  週末一整個下午,我都躲在喬園西廂之內。   外頭世界是風和日麗、抑或是淒風苦雨,都好像與我無關。   我完完全全孤立自己,怕人,怕所有的人,怕到心坎上去。   嫁前,我不是不知道侯門似海,從此以後,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今,我但覺喬園是座精神病院,住滿了一屋子表面風流內裡瘋的各式人等:喬正天的專橫、殷以寧的深沉、喬暉的戇居、喬夕的狂妄、喬楓的尖刻、喬雪的幼稚、湯浚生的虛榮,甚至三嬸的是非,全部是牛鬼蛇神,張牙舞爪,衝著我而來,直把我也逼瘋了,徹頭徹尾地成為他們其中一員,才肯罷休。喬園不是天網,卻疏而不漏,罩在其中的人,今生休矣!   我躲在睡房中,坐到牆角落的地上,瑟縮著,屈起雙腿,把頭埋到膝上。

  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不知有多久。   整個人、心,都快僵硬得不能動彈。   突如其來的一陣電話鈴聲,響呀響的,響得滿屋都起了回音似的,震耳欲聾。   我沒有理會它,由著它自生自滅。   果然,一會兒就復歸平靜。   人生的難題,可否也如此愛理不理地解決掉?   再棘手,也別去碰它,漸漸,漸漸,就成過眼雲煙了。   但願如此。   然,連電話都不肯放過騷擾我,停不了一陣子,又重新響徹雲霄。   誰?   會不會是文若儒?   他問我要答覆,問我收到花開心不?   我突然精神微微一振,抬起頭來,撥去垂到儉前的一撮散發,慢慢蠕動著身體,爬到床邊,伸手去抓電話。   若儒,若儒,我來了,別吵,別吵嘛!   喂!   長基嗎?為什麼剛才無人接聽呢?我搖到正屋那邊,都說你在睡房休息,嚇得我,再沒有人接聽,我   報警了,是不是?   我拿電話筒的手軟下來,好想把它扔掉!   竟是喬暉!   長基,你怎麼了?聲音很疲累,你身體可有不適?   我沒答。   我剛抵埠,住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酒店了,房間號碼是一0三八!   嗯!   長基,你要是不舒服,就得立即叫個醫生回家來診治,今天晚上別到麗莎家赴宴了!   倒是他提醒了我。   我沒什麼!收線吧!   我無力地把電話放下。   床頭的時鐘已經過了七點了,難怪窗外景色黯淡。夜幕快低垂了。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   才站直了身,連自己都聽到骨頭松裂之聲。   人,這麼的不堪委屈!   我望著電話發呆,終於伸手搖到麗莎家去。   她自己接電話,聲音愉快得一如小鳥,吱吱喳喳他說個不停:   長基嘛,早點來,趁客人未到齊,我跟你好好談一談。   我完全不好意思開口推辭,又悶悶地收了線。   胡亂地從衣櫥中取了件免燙的衣裙,款式勉強有點晚服氣氛,穿上了。從鏡中看去,臉是蒼白了點,眼又無精打采,於是不得已再坐到梳妝台前加了一點工,這才下樓去。   應酬固然勞累,背著喬家正媳的名分去應酬,更辛苦。   這等應酬的與會中人,都是在江湖上稱王稱霸的頭子,只要言語一不小心,輕則滿城傳揚,成為笑柄,殃及喬園令譽;重則駟馬難追,變作牽連,可令喬氏損失。   喬夕就曾有一次,在公開場合輕率地揚言,喬氏必會打進日本證券市場,分一杯羹,結果,向東京交易所申請外國經紀牌照一事,無功而返,被財經專欄作家冷嘲熱諷了好一陣子。喬夕的狂言為何會被他們知道?就是因為輾轉相傳之故。這城內有幾個富貴人家,專門喜歡跟傳媒人士打交道,拿巨頭私隱秘密作人情,交換自己的方便與宣傳。喬夕那一役,把喬正天氣得吹鬚瞪眼,七竅生煙。   說日本證券界會輕易讓外國人成為海外經紀,也真真過分輕率了。日本人在各門專業上頭所採取的保護主義,冠絕全球。你敢來分他的肥,想歪了心,簡直天真!   只有香港的華資證券才這麼惹居,引進了外國經紀,徹頭徹尾一個駱駝要求入帳幕的故事,如今駱駝已經前後四足伸進來了,只差幾時把中小型華資經紀踢出局外而已,出手也許不會太慢了吧!還有那麼個三五七年光景可以溫大錢!誰叫他們靠山厚!在公文上頭刷去了殖民地的字眼是美麗的煙幕,煙幕後的種種殘酷真相,明眼人誰會看不出來?   生不逢時,奈何!   一個國家如是,一個社會如是,一個行業如是,連一個人,也如是!   我真真希望老早退出江湖,歸隱泉林,每晨早起,步至園中,仰望參天古木,志氣還能高貴一點!在這兒,自半山眺望香江,一地的惡人俗務,華洋雜處,無一善類!   我走下車,正仰起頭來,看這棟新廈的派頭,高聳入雲的華廈外層,裝了三部以玻璃鑲嵌而成、附著外牆的升降機,站在裡頭,由地面升至高層,人就會彷彿置身半空之中,香江夜景,盡人眼簾。   米高與麗莎住在頂樓,月租十五萬元,由所屬機構負擔,每天每夜傲視此城的作息。   我正欣賞著電梯的此起彼落,還未踏足走進大廈大堂去,耳畔就響起了那畢生難忘的聲音:   竟在這兒見著你,我現今才知道什麼叫心想事成!   我嚇得回轉頭望,不能置信。   山水有相逢!   相逢竟是狹路!   我這形容是否不對了?相戀的人不相聚,縱使不成仇,亦應是陌路。老是碰頭,教人錯愕、傷懷、委屈、心心不忿、不知所措,何苦!   你來赴麗莎的晚宴?若儒問。   我點點頭。   這幢大廈樓高四十多層,就算一梯一夥,也還有四十多個不須碰頭的機會。顯然,我沒有這個彩數!   若儒緊隨著我,走進大廈的大堂中去。我們按了升降機的掣,很快,那扇光潔如鏡的銅門開啟了,若儒讓我走進去,再禮讓另外一位老太太。誰知老太太向我們冷笑,說:   年青人,請認清楚同是富貴中人也有階層之別,我們既不是議員,也不是這幢大廈的業主機構董事,於是每逢他們請客,就要叫三部電梯的其中兩部都成直通快車,由地下載客直至頂樓複式住宅去,我們其餘幾十家人只共用餘下的一部!這故事教訓你,民主大國與自由都市之下,依然有獨裁的特權階級!祝你倆有個愉快的晚宴!   老人家悻悻然,依然挺直腰骨,等另外一部差不多在每層都停一停的升降機。   他們為什麼不寫信去西報讀者欄?   我和若儒享用了整部升降機。   我輕輕地歎一口氣,不期然地說:   我們無辜成了代罪羔羊,老太太氣憤之下,把麗莎的客人都看成了眼中釘!   你老是喜歡包攬責任,硬塞給自己若干罪名,才叫安樂!赤柱與大嶼山監獄成萬以上的囚犯,都是因為教育水準不好而犯上錯誤的;你納的稅不夠多,使公民教育失色;尋且,他們絕大部分是黃帝子孫,也許有好幾個是你姓顧人家的遠房親戚   若儒我傷心地喝止他。   對不起,我冒昧了!他垂下頭來,也歎了一口氣。   升降機緩緩上升,腳下是萬家燈火,金光閃爍,就如燦爛的人生,可望而不可即。   我回轉身來,不再細看。   你怕高?若儒輕聲地問。   嗯   高處不勝寒!不如歸去?   太遲了,我們已經到埠!   升降機的門一開,就是候在那兒迎賓的婢僕,向我們點頭作揖,微笑著道晚安。   若儒和我步至大門口,米高和麗莎就分別擁住我倆。   米高說:   這麼巧!兩個漂亮人兒碰在一起上來了!   我尷尬地、慌忙地、很畫蛇添足地解釋:   我們在大堂碰上了!   才踏進大廳,已是滿堂賓客,全部熟口熟面。香港非富則貴的一班人,輪流出場亮相,流連在這等上流社會的聚會之中,過日神!   觸眼就是地產界新秀、這陣子極出風頭的祝少川。他在近期投地中的踴躍,成為傳媒訪問的熱門對象。   祝少川的出身如何?詳情不大了了。聽說又是東南亞資金撐的腰,其餘還有多少神秘與危險性,不得而知。自從陳氏寧記一案發生後,香港的名門望族、世家大戶,都對來龍去脈不清楚的人馬,顧忌三分。   故此,無論祝少川如何聲勢凌厲,連中三元,以最高價錢投得三幅分佈於港九要衝的商住用地,仍甩不掉他暴發戶的身份,換言之,地位仍低一等。   祝少川大概五十多一點吧,經常精神奕奕,一見了我,還沒一聲禮貌招呼,立即單刀直入,問:   喬太太,中區地王他日競投,讓祝氏加盟喬氏旗下,沾一些光好不好?   我連馬步都未及紮穩,他就如此開門見山,冷不防地逼我表態。如果我說不能把他算在圍內看待,滿堂嘉賓,不只祝少川下不了台,連我都顯了小家子氣。可是,答應下來吧,更不得了,將來一句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逼到喬正天面上去,如何轉得了彎?真要喬氏釋然納祝氏為業務夥伴,當然不堪至極。   我只好笑盈盈地答:   祝先生錯愛了,我但願能作得了主!   虛幌一招,就避過了他的獨門暗器。   說呀!如此款式的應酬,分分鐘精神崩潰,這比實斧實鑿地在會議室內過招還重得多!擺明戰場格局,最低限度能集中精神。在大後方歇息時,仍然不時突襲,甚難應付!   在香港生活慣了,且已同化在這都會的富貴榮華氣氛之中的外國人,宴客也有講究的。梨木的大圓台餐桌,配上了十六張同質椅子,雕工精細,讓我們坐得舒舒服服地吃中國美食。一席這樣的酒菜,當然在萬元以上,麗莎夫婦是絕少有的慷慨洋鬼子了。   一般的洋人宴客,不論是機構總裁,抑或政府高官,好歹囑菲傭煮一大鍋的肉,另加雜菜、意粉之類,吃得人莫名其妙。   今晚是例外了,就算頂上佳的菜餚放在跟前,我也實在吃不下。   若儒有意無意地陪伴在我左右,活靈活現成了我男伴似的,那種感覺老教人心踏在雲端,飄飄然地舒服,卻也憂心慼慼,怕一下子自高空摔下來,粉身碎骨。   尤有甚者,我總是不停地想,等會盛宴一過,怎好算了?若儒會糾纏我不放鬆嗎?我家司機就在樓下候著呢,他能怎麼樣?擠上了我的座駕去,也還有第三者坐在前頭,多麼地不方便!要遣走喬家司機,又用什麼借口了?   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嗎?   天,我們兩個是不是都在胡思亂想,都在設法給自己安排一個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責任的機會,以便含情相對、執手相談了?   喬暉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個冷顫!   飯後,各人捧著水晶酒杯飲餐後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連小偏廳的天台花園。   為什麼?不讓自己有跟文若儒單獨會談的機會。   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要真有的話,就是那不應再說出口來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廳內,跟各式客人應酬著。我並不知道他這麼能社交。   從前,人如其名,他是個文質彬彬、儒雅溫馴的讀書人,欠了一點靈巧,多了一點木訥。   我最是欣賞這種人品上輕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衛斯活廠出品的精細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瞟著若儒,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縱使有這樣一點點的同流合污,在這起所謂香江政經界的一片傖俗之中,仍然明顯被一股清純的氣氛濃濃罩住。   我突然有種衝勁,想衝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們走!   為什麼不呢?   我們原本就不是屬於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喬太太,美酒當前,你緣何白白錯過?   坐在我旁邊的韋爾遜先生,漲紅的一張臉,衝著我說。   他的一身酒氣,教人作悶。   這個香江聞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幾間大機構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討論著有關傳媒、金融等業務時,他就擠命打瞌睡,醒著的時間絕對不過半。   上流社會的奇人怪事笑話,說多少有多少。   美人兒,你沒有答我的問題。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們錯過了,原是為著爭取前頭更美好的結果也未可料!   荒謬!今朝有酒今朝醉!無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會。那全是幸運者的馬後炮,他們以如此美麗的謊言,叫身邊的人甘心放棄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無目的地追尋不可知的將來!   我望住他。   沒有作聲。   美人兒,你不相信我的話!他邊說邊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報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歡愉過後,醒來有重重的責任   放狗屁!韋爾遜打了個酒噎,誰對誰有責任了?責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會上多你一個不為多,少你一個不為少,沒有人在江湖這回事,有的話是你個人心甘情願的選擇!   韋爾遜先生試站起來,腳一軟,站不起來,又跌坐在沙發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樣,迷糊了。   麗莎走過來,扶了他說:   韋爾遜,你可是醉了?   對方點點頭,又擺擺手:   差不多了,我著是差不多了。   他掙扎著又站了起來,麗莎和我下意識地在兩邊攙扶著他。   你有車子來嗎?   沒有,車伕跟他的女朋友約會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運!良辰美景,人生幾何?對不?   他還曉得向麗莎和我擠眉弄眼!   我說:   讓我送你一程吧!   長基,你這麼早就要走麼?我讓司機送韋爾遜回去好了!   不用客氣,也很晚了,喬暉或許會搖電話回家來!   麗莎沒再勉強,著個僕歐幫忙著扶住韋爾遜出大門口。   當我對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時,文若儒站在他們夫婦身邊,很自然地說:   我也得說再見了!讓我護送著韋爾遜先生和喬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婦連忙稱是。   我正眼都沒有望文若儒,只管低著頭陪著韋爾遜走進升降機去。   我們三人都沒有話。   升降機自頂樓降至地面,像把我從天堂帶至地獄。   那過程,無聲無息,長如一個世紀。   重回地面,喬家的司機已經把車子駛過來。車門打開了,文若儒把個醉醺醺的韋爾遜塞進後座,囑咐司機說:   請你把韋爾遜先生載回家去,扶他到屋內交給他的家人!我會照顧喬太太!   拍的一聲,他把車門關上。喬家汽車開動者,離去。   我完全沒有反抗。   文若儒開了摩根跑車的門,讓我登上車去。   車子開始從山頂風馳電掣地轉下山坡,再走向南區。   晚風因車速而變得凌厲,但願我有一頭長髮,或披有一條長絲巾。舞後依莉貝就是如此淒艷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條長長的圍在頸項上的絲巾,原本迎風飛舞,卻突然纏繞在車輪之上,車子還是毫無阻擋地向前奔跑,只一陣子功夫,她就死在車子裡頭。   在一個愛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離後一個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時,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車,完完全全地過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彎的淺水灣道上奔跑著,再轉入南灣道上,向著大潭,朝石澳進發   我倆都沒有說話。   只要迎面駛來一輛大卡車,只要在轉彎時駛歪了一點點,碰到山邊石頭上,或飛越那崖邊的石塋,就是故事的結束了。   我只覺陣陣涼風撲面,輕快而舒服。   沒有恐懼,甚而沒有擔掛。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這個樣子,這番心情了吧!   車子並沒有出事,直駛到大浪灣的盡頭,緩緩地停了下來。   我回頭望住若儒。   慘淡的路燈下,竟見他滿眼含淚。   晶瑩的淚,一顆顆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為他拭淚。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邊上吻了再吻。   現世紀沒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觀念,是因為人價值觀念的轉移。   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就算是一剎那相同的人生終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悅。   我們怎麼都哭了?也許流的儘是喜淚!   夜深沉。   我們偎依著,仍然沒有話。   心裡頭,我們說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內要說的,都一古腦兒在今晚說清楚了。   若儒!   嗯!   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去?   喬園?   嗯!直到目前為止,仍應該以喬園為家方是正確的。   你說呢?   已經很晚了!   這就回去吧!若儒的確值得我深愛,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並無改變。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謝。   若儒發動引擎,右手把持軑盤,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駛。   這是最自然的現象。   來時,我們都不介意車子撞個稀巴爛,粉身碎骨,視作等閒。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願意如此輕率地放棄了。   喬園靜默一片。   已經凌晨二時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車開走,才走進大門。   正屋黑漆一片,靠著外頭園子的燈,透進一絲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門,各通至東南西北屋去。   沒由來地,我恐懼回到西廂、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雖然喬暉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軟弱無力地摸索著放置在堂屋內的那張大沙發,整個人陷了進去。   想念奧本尼道小睡房內窄窄而溫暖的小床,我們瑟縮著團在被窩內,擁著天下最醉人的溫馨、最感動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攜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輕輕地推門聲。   我嚇了一跳,把身體更縮作一團。   是東面的那扇門。   門輕輕地開了,又關上。   有走動的腳步聲。   我坐的沙發向著南邊。   他們正向南方移動。   別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捨不得!   喬楓會醒過來的!   讓她知道好了,讓喬楓知道,讓喬夕知道,讓整個喬園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還會有今日?   男的輕聲地笑。   我渾身僵冷,嚇得什麼似的。   我當然認得他們的聲音。   礎礎,你好誘人!   只此而已?   你還要怎樣?   還要你真心愛我!   這於你比刺激喬夕和喬楓,甚至喬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為貴,我從未試過有愛情,喬夕原未並不愛我!   那是我們這種階層人物的奢侈品!   我們花得起!   你已撈夠了錢?   我已受夠了氣。喬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頭,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來跟大夥兒吃早餐,所以你們不曉得!   我們曉得,別小瞧喬家人,只是誰都不以為然!   看,這就是我要受的一種氣!   礎礎,任何人都要付出代價!   我沒有不承認。   那麼,你是貪婪!   不,我只是斤斤計較。喬家待我寬厚一點,把我當一個人看待,不要像飼養一頭狗似的,我不至於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報復的道具?   他們沉默著。   我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太久,血脈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體竟有點像缺氧的暈眩。   浚生,你不能由憐生愛,只愛我一點點嗎?   我愛你的,放心!   你不愛喬楓?   你覺得她有沒有值得我愛的地方?   她是只母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議!   你不宜這樣提高聲浪!隔牆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壞的打算嗎,在最惡劣的情況下,我們都不能算失敗者,有人比我們更面目無光!   聲音自牙縫中透出來,我從來不知道董礎礎對喬家竟然這般切齒痛恨。   千萬別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殘,一下子反撲了,會出盡所能,孤注一擲,寧可一拍兩散。   喬園正屋,如此陰風陣陣。   我們幾時能再相見?明晚?   通電話!   你是否要等喬楓對你使了脾氣,你忍無可忍才拿我作避風港?   要如此的話,你無片刻安寧!   喬楓原來比我耳聞目見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帶我遠走高飛!   夜深了,我們再談!   南門開啟了,再關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掙扎著移動身子,回到西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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