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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8509 2023-02-05
  傑夫辭了工作,他從賭博和短線投資賺了足夠的錢,確保琳達在未來三年內衣食無缺。沒時間慢慢準備豐厚的遺產給她了,於是他把壽險保額提高十倍。   他搬到上西區的一間小公寓裡,每天從早到晚在曼哈頓閒晃,盡情感受屬於人類的景象、味道與聲音,他長久來將自己隔離在外的東西。其中老人尤其強烈吸引著他,他們的眼中充滿遙遠的記憶與失落的希望,他們的身體在走向生命終點的預期下垂垂老矣。   儘管潘蜜拉已經走了,她表達過的恐懼和遺憾卻回過頭來深深糾纏他,就像曾經困擾過走向死亡的她一樣。他曾盡一切力量要她放心,試著減輕她在最後日子裡的悲傷與恐懼,但她是對的,他們曾經奮鬥過並達成的一切終歸是一場空。就連他們曾一起努力追尋的幸福時光也短暫得沮喪,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被偷走,寂寞而無謂的分離像片海洋,愛與滿足的片刻像浪花般轉瞬即逝。

  他們曾以為可以天長地久,以為擁有無窮的選擇和重新選擇的機會。他們過於揮霍被賦予的無價時間,浪費生命在悲苦怨懟與罪惡感上,徒勞地追尋不存在的答案,而忽略了自己、對彼此的愛,就是他們需要的唯一答案。而如今,就連向她傾訴這領悟,就連擁著她在懷中,告訴她他是多崇拜她、珍惜她,這些機會都永遠不可能再有了。潘蜜拉死了,而三年後,傑夫也將在毫不明白自己活著的意義下死去。   他漫步在城市街道上,看著、聽著:龐克族桀驚不馴的眼神對世界怒目而視穿著上班服裝的男男女女匆忙奔赴為自己設定的目標成群結夥的孩子們咯咯笑著,朝氣蓬勃地迎接生命中所有的新奇。傑夫忌妒他們,他們的天真、無知、對生命的期待讓他眼紅。

  他辭掉在WFYI工作幾個禮拜後,一位新聞撰稿員打了通電話給他,是個女的該說是個女孩,名叫莉蒂亞.藍道。她說電台裡的人都很關心他,聽到他辭職的消息時大家都很震驚,聽說他的婚姻破裂時就更擔心了。傑夫只跟她重複了他對簡恩.柯林斯說過的話,他很好。但她窮追不捨,堅持和他見面喝個東西,面對面聊一聊。   他們相約隔天下午在第三大道第六十五街上的餐館和平之鴿見面,兩人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從窗邊可以看見紐約初夏的燦爛陽光。莉蒂亞穿了件露肩的白色棉質洋裝,搭配一頂寬邊帽,粉紅色緞帶從帽緣垂下。她是個相當標緻的年輕女人,有著濃密的波浪狀金髮以及大大、水汪汪的綠色眼睛。   傑夫唸了一遍他編來解釋自己突然離職的故事,一個患上了職業倦怠記者的標準謊言,揉合了他最近在投資方面交了好運的半真半假事實。莉蒂亞不時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像是對他捏造的故事信以為真。談到婚姻時,傑夫告訴她,其實他的婚姻很久之前就玩完了,他和妻子之間沒什麼好多費唇舌解釋的特殊問題,只是漸行漸遠而已。

  莉蒂亞熱心地聽著,又叫了一杯酒,然後談起自己的生活。她二十三歲,從伊利諾大學畢業後就來到紐約,現在正跟大學認識交往的男友同居。他的名字叫馬修,急著想結婚,但她還不確定。她覺得自己被困住了,覺得需要空間,她想交新朋友,想過充滿冒險的生活,那是在中西部小鎮上成長的她從小就錯過的。她和馬修都變了,不再是以前的他們了,莉蒂亞說,她覺得自己已經超越他了。   傑夫讓她一吐為快,那些屬於年輕人的尋常傷感與渴望,對她來說卻是難以招架的頭一遭,在她生命中具有前所未有的意義。她還看不出自己的故事是多麼平凡無奇,雖然她或許隱約能認知到這點,至少她說,她急著想打破自己生活落入的陳腐模式。   他懷著同情的心情和她聊了一個多小時,關於生活、愛情與獨立他告訴她,她必須自己做決定,必須學會承擔風險,他說了一切該說的;當人生命中第一次遇見全人類共通的危機時,人們總會對他說的那些話。

  窗外突然吹來一陣風撩起她的髮絲,帽子上垂下的粉紅緞帶被風拂上她的面頰。莉蒂亞將緞帶撥到一邊,她充滿女孩子氣的手勢讓傑夫產生說不出原因的悸動。在她生氣蓬勃的漂亮臉龐上,他突然看見了茱蒂.高登的影子,還有那天送他雛菊的琳達;從她們臉上,他曾經看見對未來的美好許諾,將誕生而未成形的夢想。   喝完飲料,他看著她上計程車。上車時,她抬頭看著他並說道,我想一切都會沒事。我的意思是,我們已經花了很多時間在這上面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傑夫明白這個錯覺,他知道得太清楚。他敷衍地對她笑了笑,握握手,看著她朝向生命奔去,長長的粉紅緞帶在空中自由飄颺。      北郊鐵路的通勤火車準時到站,傑夫從他所在的有利位置看見一百呎底下的月台。通勤火車在一天這個時候成了錯誤的稱呼,傑夫想;這班十一點進城的火車上根本沒幾個上班族。

  傑夫迅速走向通往終點站的斜坡道,好像他才從別條線下車。經過往紐雪若的火車時他稍微放慢了腳步,他剛才的想法是對的,這群下車的乘客中有許多外出購物打扮的女人、零星的大學生,裡面幾乎看不到穿西裝、打領帶、帶著公事包的人。   她是最後幾個下車的人。他幾乎錯過她,並且開始擔心自己得到訊息不正確。她打扮得很不錯,從她身上看不見前往百貨公司購物女人對細節的狂熱。她穿著為走路而設計的低跟鞋,淺藍色的亞麻洋裝和薄毛衣流露出講求實用性的魅力。   傑夫在他們相距約二、三十步時開始起步跟上她,她走上斜坡道,然後走進紐約中央車站寬闊的中央大廳。他擔心會在人潮中跟丟,但她的身高和醒目的金色直髮讓他始終能在穿越擁擠人群時一眼望見。她大步橫越公園大道,經過羅斯福飯店,穿過麥迪遜花園廣場到了第五街,然後轉向北。薩克斯百貨和卡地亞的櫥窗展示沒太吸引她的注意,她短暫停留時,傑夫便假裝對大韓航空的套裝旅遊行程或馬克.克勞斯的行李箱組合感興趣而放慢腳步。

  她在第五十三街上向西轉,進入現代藝術博物館。傑夫六個禮拜前雇的私家偵探的消息是對的,至少從今天的結果看來。他們跟他說,潘蜜拉.菲利普斯.羅比森隔週的禮拜四會搭火車到曼哈頓,花一個下午參觀美術館或博物館。   他付了入場券的錢,他穿過十字轉門時,發現自己的手心都被汗浸溼了。他暫時跟丟了她。傑夫還是搞不清楚自己花這麼大的工夫見她的心態,如果只為了遠遠看著她;他完全明白這女人不是他認識且深愛著的潘蜜拉,而且她永遠不會是。她的重生已經結束了。他不可能期待她突然清醒,臉上流露出和他相識的親密表情,就像他在大學酒吧的夜晚,當她忽然知道自己是誰、他是誰,以及他們在數十年歲月中一起經歷過的一切時,他從她臉上看見的表情。

  不,這個潘蜜拉永遠不可能知道一切,他卻仍渴望再次看著她的眼睛,甚至聽聽她的聲音。事實證明,這個誘惑無法抵擋,傑夫一點也不覺得懷抱這樣的欲望有何羞恥,對跟蹤她也不感到罪惡。   傑夫先在大廳另一側的紀念品展售中心搜尋她的身影,懷抱著一絲希望她可能會在那裡買本書或買張明信片,但潘蜜拉不在那裡。他又回到大廳,走進玻璃牆的庭園大廳,在回頭搭電梯到更高樓層前先在一樓的藝廊轉一圈。除了常設展示區的常態展示之外,那裡正有兩場主要展覽,一個是密斯.凡.德羅百年冥誕的紀念展,另一個是雕塑家理查.薩拉的回顧展。傑夫對展覽只匆匆瞥了一眼,他還是沒看到潘蜜拉的蹤影。   他在四樓看到令他會心一笑的東西,儘管他已經開始不耐煩了;那是密斯.凡.德羅展的一部分,為了這個展覽,博物館特別在館中設置了建築師設計的各式家具,其中包括法蘭克.梅道克幫傑夫在未來企業辦公室選的那張巴塞隆納椅,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潘蜜拉還是不見人影。他可能得再等兩個禮拜她才會再來紐約了,然後他得跟蹤她到另一間博物館,或設計一樁看似隨時可能發生在火車站的邂逅一切就只為了好好看看她的臉,聽她說聲抱歉或還差二十分就十二點了。   回到庭園大廳的三樓,傑夫停下來休息。他靠在一根欄杆上,看著巨大的玻璃牆面。然後,就在下方的雕塑花園裡,他看到了一頭柔軟金髮以及天空藍亞麻洋裝的她。   他下來到花園時她還在外面。她正雙臂交叉,站著凝視一尊薩拉的雕塑作品。傑夫停留在她十呎遠的地方,腦海中一時百感交集。接著潘蜜拉不預期地轉身向著他,開口說道,你覺得這個作品怎麼樣?   對於她主動攀談,他毫無心理準備,甚至沒想過哪怕是多短暫的瞬間,當他的眼神再次和他熟悉的銳利綠色眼眸相遇後,他到底該怎麼辦。不,他得強迫自己記住,他已不再認識那對眼睛,它們隱藏著一個過去或未來都將他永遠拒絕在外的靈魂。他在花園中這女人僅知的一生中並不扮演任何角色,而這一生也將很快到達終點,不會再有重複的機會。

  我剛才說,你覺得薩拉這個作品如何?   和她向來一樣直接了當,傑夫明白過來;這已經成了她個性的基調,而不是重生經驗逐漸灌輸給她的特質。   稍嫌尖銳了,對我來說。傑夫終於答道。他的心中千頭萬緒,但沒有一樣跟薩拉的作品有關。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帶有隱約的威脅性,她說,像這個,叫《描形器之二》嗎?這個地板鋪著大型不鏽鋼板、另一塊插在天花板上的作品,一直讓我想到如果上面這塊脫落掉下來會怎樣。站在底下的人會被活活壓死。   他無法站在那裡和她閒聊館內的展覽作品。他們共同生活的情景如跑馬燈般在他腦中閃過:她從他旁邊的滑翔機座艙罩中對他微笑,她在馬略卡的廚房中忙碌,她在多年來共枕過的許多座床上的模樣彷彿只需透過記憶,他就能夠在心中複製出她蒐集製作的前世影像展。

  還有那個,她繼續說,叫做《迴路之二》的作品我知道它原本是想將這房間空間做個有趣的分割,但是這些從角落裡凸出的尖銳長方形鋼板讓我覺得像被斷頭台的刀片團團圍住。她輕鬆地自嘲道。說不定只是我的想像特別陰森恐怖而已,不知道。   不,傑夫重新鎮定下來,我知道妳的意思,我也有一樣的感覺。他的創作風格很有壓迫感。   太有壓迫感了我想。這妨礙我從客觀角度來評價他的藝術形式。   這個作品感覺像是隨時有可能倒塌。傑夫說道。   沒錯,而且一樣是往這個方向。   傑夫不由地大笑起來,心底湧上一股和她一樣輕鬆的自信,他曾經有過同樣的感覺,當時他再次硬生生斬斷了思緒。懷想過去不會有好處,她和他曾在一起多年的那個人只有外貌相像而已。但是,他忍不住想,她還是和她一樣有著冷面的機智風趣,冷靜分析事情的外表下藏著同樣的溫暖氣質和她說話是個享受,雖然她對曾經共同經歷的一切不會有絲毫記憶。   我有個主意,他說,想不想在這東西壓扁我們之前先從底下逃出去?午餐時間到了。      他們在俯視雕塑花園的咖啡廳吃了午餐,一起對薩拉作品裡明顯的威脅意味開了些玩笑,一起對博物館越來越不願為新生代藝術家安排展出感到惋惜。當博物館上方的公寓大廈陰影投射在花園裡時,傑夫幫她穿上她的毛衣,當他的手掠過她的髮絲時,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輕撫那張臉的衝動,那張他萬分熟悉卻失去已久的臉龐。   她談到她荒廢的藝術事業,談到養兒育女的酸甜苦辣。他可以看出她眼底未熄滅的渴望,看出她因未能完整活過這一生而受苦;她那很快就即將結束的一生,傑夫知道。他真想告訴她,她曾經達到的所有成就。   午餐終究有結束的時候,他們的對話逐漸陷入有一搭沒一搭的窘境。   嗯,他說,抱著想延長這次邂逅的想法卻不知道該如何做,真是次愉快的經驗。   是呀,沒錯。她不自在地玩著她的咖啡匙。   妳經常到紐約嗎?   一個月來幾次。   也許我們可以他沒把話說完,也不確定自己要提議什麼,甚至不確定他們兩人之間是否該繼續互動下去。   可以怎樣?她開口打破沉默。   我不知道。也許去逛逛另一座博物館,再吃頓午飯。   她玩弄著那根湯匙。我結婚了,你知道。   我知道。   我不會我的意思是,我不是   他微笑遞給她一張餐巾紙。   給我這做什麼?她訝異地問道。   給妳撕碎用的。   潘蜜拉突然大笑起來,接著用疑問的眼神回望著他。你怎麼知道我她緩緩地搖著頭。有時候我覺得你好像能看穿我的心思,像是你問我有沒有畫過海豚時。我從沒告訴過你我有多愛鯨豚吧。   我只是覺得妳會喜歡而已。   她用誇張的手法將那張餐巾紙直接從中間撕成兩半,然後用好奇的笑鬧眼神看著他.神情中有股瞬間下定決心的堅決。   古根漢美術館有個傑克.楊格曼的展覽,她說,下禮拜我會去。      一股做愛後的溫暖麝香味纏住他不放,各種歡愛的記憶瞬間散開,瀰漫在臥房裡。帶著甜味的鬱烈氣息帶著他回到往日,厚毛毯底下的夜晚、遊艇甲板上的熾熱白晝、賴在旅館被窩裡的週日早晨、蒙哥馬利溪小屋、佛羅里達礁島、皮爾飯店中的一切,彷彿仍歷歷在目他將回憶起的還有這些午後,在這偷來的一年中,在這間公寓裡。   傑夫垂眼看著倚在他胸口的臉,她雙眼緊閉,像個熟睡孩子似地嘴唇微張。他不期然地記起了《薄伽梵歌》中的詩句,在許久前某個晚上,她曾以熱情洋溢的口吻在她多潘那谷的隱居處朗誦過:   你和我,阿朱那,我們已活了許多世。   你遺忘的,我全都記得。   潘蜜拉在他懷中動了動,邊伸懶腰邊發出無意義的滿足呢喃,像隻熱情的貓在他身上摩挲。   幾點了?她打呵欠。   六點二十。   該死,她在床上坐起來,我得走了。   妳禮拜四會來嗎?   我的課取消了,不過我沒跟家裡提過這件事。我們可以一整天在一起。傑夫微笑,試著表現出開心的樣子。下禮拜四,一整天在一起。傑夫腦中浮現苦樂參半的模糊回憶,不過她當然不可能會知道。   也許那時我已經把畫完成了。她溜下床,開始收拾散落的衣物。   我什麼時候可以看畫?   完成後才能看,你答應過的。   他點頭,昨天偷看了一眼那幅蓋住的畫讓他有點罪惡感。自從她重拾畫筆,並在紐約市立大學選修進階構圖的研究所課程後,她的技巧在過去一年裡進步了不少。儘管她曾在她不為人記憶的其他前世中展露出大膽奔馳的瑰麗想像,她的能力卻不再達到同樣境界了。   接近完成的畫作是他們兩人的裸體習作,在畫中他們手牽手,笑著奔跑穿越一座白色的葡萄藤架,陽光在綠色隧道中投下了斑斑點點的光影。畫中的單純及天真無邪的奔放歡樂讓傑夫深受感動;創作這幅畫的藝術家剛開始愛人,卻還沒有機會測試這份愛情的極限,或說生命的極限。   自從他們在博物館首次巧遇後,他們相處的時間無可避免受到限制;每一、兩個禮拜才能在他公寓中共度一個下午;當她跟丈夫說要留在紐約聽音樂會或看表演時,才能偶爾留下來過夜有次他們一起到鱈角去渡了個長週末,但就一次而已;她跟家人說她去了波士頓,拜訪她從大學時就認識的女性朋友。   她曾提到一次離婚的可能性,沒談到太多,但傑夫知道,她還沒準備好面對如此極端的決裂。他們不能一起分享的東西比她知道的多得多,他們對彼此的認識之間隔著一道尖銳的裂痕。有時候,當潘蜜拉在突然中斷的談話間看見傑夫臉上的恍惚神情時,她似乎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道阻隔。   他愛她,他真心愛著今天的她,不只是把她當成所有潘蜜拉的影子而已但她不知情的眼睛卻不時提醒傑夫曾拋在腦後的一切,不間斷地讓他們所做的一切都蒙上一層陰影。   她已經穿好衣服,正梳著被床笫溫存弄亂的細直髮絲。他曾從多少面不同的鏡子裡看過她做過多少次這個動作?答案遠超出她的想像,再去回想也讓他承受不住。   下禮拜見。潘蜜拉說,從床頭桌上拾起包包時彎腰親吻了他一下。我會盡量搭早班火車進城。   他回吻她,雙掌捧住她發亮的臉龐依依不捨了一會兒,那一刻他的思緒回到了過去,飛掠過數十年的歲月,以及他們在不同人世中實現過、挫敗過的希望與計畫。   但下禮拜他們有一整天可以待在一起,在春暖花開的時候。那畢竟還是值得期待。   冬天從湖邊捎來了第一道訊息,櫻丘上的樹顫抖著黃葉,接下這道指令。冰涼的水柱從中央車站大廳中的噴泉泊泊湧出,傑夫和潘蜜拉經過噴泉,朝中央公園弓橋優雅的鑄鐵橋身走去。   過橋到了另一頭後,他們便沿著漫步區的林道往北繞著左邊的人工湖漫遊。四周成百上千的候鳥正啁啾雀躍著,已為南方之旅做好了準備。   如果我們也能加入的話一定很棒,不是嗎?潘蜜拉朝傑夫更偎近了些。飛到某個小島,或者飛到南美洲去   他沒答話,只是用手臂牢牢護住她的腰,將她抱得更緊些。他心痛地明白自己無法保護她,免於即將降臨在他們身上的命運。   他們在湖北端的露台橋停下,站著俯視著底下的樹林,曼哈頓的高樓大廈正倒映在湖水中。   你猜怎麼?潘蜜拉朝他的臉龐低語。   怎麼?他說。   我跟史提夫說我下週末要再去趟波士頓拜訪我大學時的室友。禮拜五到禮拜一。如果你想,我們可以一起飛到某個地方渡假。   真是太棒了。他只能這樣回答。說出他所知道的事實真相實在太殘酷,今天就是他們能見的最後一面了。五天後的下禮拜四,他們兩人的世界將永遠停止轉動。   你聽起來沒有很興奮。她皺眉道。   傑夫掛上笑臉,試圖掩飾內心的悲傷與恐懼。就讓她天真地相信自己還會繼續活下去吧。在接近生命終點的此刻,傑夫能給她的最大禮物就是謊言了。   真的很棒,他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我只是有點驚訝。妳想去任何地方都行,任何地方。巴貝多、阿卡波可、巴哈馬妳說個地方。   哪裡都好,她緊偎著他說道,只要是個溫暖、安靜的地方,而且跟你在一起就好。   傑夫無法說話,他知道他一開口,聲音就會走調。於是他親親她,用意志力將心中所有傷痛融入這最後、確定無疑的一吻裡,這吻包含了他對她的愛、他們曾經歷過的   她突然發出一聲呻吟,軟倒在他身上。他抓住她的肩膀,免得她整個人癱在地上。   潘蜜拉?老天.不,這是怎麼   她重新站直,頭往後仰,一臉震驚地看著他。   傑夫?喔,老天,傑夫?   傑夫從她睜大的眼睛裡讀到一切。他看見她明白過來,看見她認出他,看見她重拾起回憶。八次不同人世累積的記憶與傷痛瞬間全寫在她臉上,她的唇因一時困惑而扭曲著。   她看看四周,看見中央公園和紐約的天際線。她與傑夫對望的眼裡充滿了淚水。   一切一切不是該結束了!   潘蜜拉   這是哪一年?我們還有多久時間?   他無法隱瞞,她該知道的。一九八八年。她再次看著樹林,看見秋天的黃葉在四周飄落、旋轉。已經是秋天了!   他輕撫著她被風吹亂的髮絲,多希望能將揭露事實的時間延長,哪怕是一刻,但事實不容否認。十月,他輕聲告訴她,十三號。   那那只剩五天了!   是的。   太不公平了!她啜泣著,上次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幾乎要接受她突然住口,重新用困惑的表情看著他。我們在這裡做什麼?她問。為什麼我不在家?   我必須見妳一面。   你正在親我,她控訴道,不,你正在親的是她,是以前的我!   潘蜜拉,我只是想   我才不管你怎麼想。她打斷他的話,快速從他身邊抽離。你明明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我,你怎麼能做出這麼這麼變態的事?   但那個人是妳,他堅稱,雖然她沒有全部的記憶,但那還是妳,我們還是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你說的話!這件事多久了,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   快兩年了。   兩年!這兩年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好像我是個沒生命的東西,像個   事情一點也不是妳想的那樣!我們彼此相愛,妳又重拾畫筆,回學校上課   我不在乎我做了什麼!你誘惑我離開家庭,你設計我而且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你知道怎麼做才能影響我控制我!   潘蜜拉,拜託別這樣。他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臂,想試著安撫她、向她解釋。妳扭曲了每件事情,妳   別碰我!她大吼,接著轉身離開兩人不久前才相擁著的小橋。   離我遠一點,讓我死吧!讓我們兩個都死一死,結束這一切吧!   傑夫想阻止她跑走,但她已經離開了。他最後一生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熄滅了,在這條通往七十七街、通往這吞沒人的大城市通往死亡、終極不變的死亡的小徑上,世界變成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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