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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2

地獄藍調 李查德 6190 2023-02-05
  我在鬧區的最北端減速,慢慢往南穿越這座沉睡中的小鎮,大家都不發一語。哈伯躺在後座上,一副快崩潰的樣子,芬雷則坐在我身邊的乘客座,一臉嚴肅,透過擋風玻璃凝視前方。我們三個人都上氣不接下氣,在經歷了一陣緊張刺激的危機之後,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儀表板上的時鐘指著凌晨一點。在四點以前,我想一直躲著不動,這是一種迷信似的行規,我們都稱這個時間點為KGB時間。傳說KGB(前蘇聯國家安全局)的人總是在半夜四點敲門抓人,而且據說成效卓著,因為那些倒楣鬼仍然迷迷糊糊的,兩三下就被制伏了。偶爾我們自己也會試試這招,屢試不爽,所以我決定繼續等,就當作最後一次吧!   我開車時刻意左躲右閃,開進最後一排商店後面的補貨巷子,把大燈關掉,停在髮廊後的暗處。我關上引擎後,芬雷瞥了一下四周,然後聳聳肩。凌晨一點去髮廊有什麼了不起?反正一輛價值十萬的賓利都可以被我們開來撞房子了,何況他還被一個瘋子關在牢房裡面十小時。這些事情都瘋狂透頂了,而且芬雷可是在波士頓待了二十年,加上在馬格瑞夫的六個月歷練,你以為還有事情值得讓他大驚小怪嗎?

  哈伯從後座把身體往前靠,好像累掛了。他剛剛完成連續三次蓄意撞車的壯舉,三次衝擊下來,他不但像是被揍過一頓似的,而且看來驚魂未定,耗盡了所有體力。他撞進第一個目標以後,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讓他猛踩油門,繼續撞第二、第三個目標。但是他幹得很漂亮,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到,不過,他現在也因此而難過煎熬。我從座位滑出來,站在巷子裡,做個手勢示意哈伯下車,他跟我一起站在黑暗中,看來還是搖搖欲墜。   你還好吧?我問他。   他聳聳肩。   大概吧。他說,我撞到膝蓋,還有脖子痛得像斷掉一樣。   四處走動一下。我說,不要讓身體僵掉。   我陪他在巷子裡來回走動,前後各走十步,繞了兩次,他左腳走起路來有點吃力,或許車門凹進來,撞到了他的膝蓋。他轉動脖子,試著放鬆刺痛的頸部肌肉。

  還好吧?我說。   他對我微笑,結果突然扭到了肌腱,臉上的表情變得很痛苦。   死不了。他說。   芬雷下車跟我們一起走動,他好像還在甦醒一樣,像個剛剛起床的人伸展身體,又活躍了起來,在黑暗中對我露出微笑。   幹得好,李奇。我還在納悶你到底會怎樣把我救出去。皮卡怎麼了?   我用手指比了一把手槍,就像小孩在槍戰遊戲中的動作一樣,他對我點點頭,那神情好像把我當成拍檔似的,但是他那個人向來矜持,所以沒有多說些什麼。我似乎應該有什麼回應,所以我也跟他握握手,然後轉身輕敲髮廊用來補貨的後門。門馬上就打開了,比較老的那位理髮匠好像在那兒等我們敲門似的,開門的姿勢活像個老管家,示意我們走進去。我們一個接一個走進去儲藏室,在一個堆滿理髮用品的架子旁等著,接著那渾身橘皮的老傢伙走到我們身邊。

  我們需要你的幫忙。我說。   老傢伙聳聳肩,舉起他那赤褐色的手掌示意我們等等,慢慢走到前面之後,又跟他的搭檔走回來。他跟比較年輕的那個老傢伙交頭接耳地討論我的請求,兩人的嗓門都很粗。   上樓吧。比較年輕的那個說。   我們陸續走上一個狹窄的階梯,到了髮廊樓上的一間公寓裡,兩位老理髮匠帶著我們走進客廳,他們放下百葉窗,打開兩盞昏暗的燈,揮手叫我們坐下。那是個破舊的小客廳,但是很乾淨,讓我覺得很自在我想如果我能有個房間的話,也要這樣的。我們坐下後,比較年輕的那個老頭跟我們一起坐,比較老的那個又慢慢走開,把門關上。我們四個坐在那裡大眼瞪小眼,接著那個理髮匠傾身往前靠。   以前也有人在我們這兒躲過。他說。

  芬雷左右張望了一下,決定自己充當發言人。   是嗎?他說。   是的,先生。理髮匠說,說老實話,來我們這裡躲藏的有男有女。   像是哪些人呢?芬雷問他。   你想得到的都有。那老傢伙說,有的是農場工人工會的人,在花生田裡工作,或者是種植水蜜桃的男工人。還有一些為黑人爭取選民登記權的女孩,那些不想去越南送死的男孩子也來過。只要你說得出來,我們都窩藏過。   芬雷點點頭。   現在輪到窩藏我們。他說。   在鎮上遇到麻煩嗎?理髮匠問他。   芬雷又點點頭。   大麻煩。他說,這裡馬上要改頭換面了。   早該改一改了。那老傢伙說,等了那麼多年。   你也期待嗎?芬雷說。

  理髮匠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到一個大櫃子前,打開櫃門後揮手叫我們過去看看。那是個可以頂到天花板的大櫃子,裡面的架子都很深,架上堆著滿滿的錢,一疊疊像磚塊一樣都用橡皮筋捆好,裡面一定有好幾十萬。   克林納基金會發的錢。老傢伙說,他們不斷丟錢給我們,一定有哪裡不對勁。我已經七十四歲了,之前的七十年,大家都想要朝我們身上吐口水,但現在卻一股腦對我們丟錢,一定有問題,不是嗎?   他把門關起來。   我們都沒花。他說,不是自己賺的,我們一毛也不會花,只是把錢都堆在櫃子裡。你們幾個在追查克林納基金會吧?   明天開始,克林納基金會就從世界上消失了。我說。   那老傢伙只是點點頭,他經過櫃子的時候還瞥了它一眼,搖搖頭,然後關上門,把我們獨自留在這個溫暖的小房間裡。

     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芬雷說,兩邊都有三個人,但是他們有四個人質,其中有兩個是小孩,我們甚至還搞不清楚人質被關在哪兒。   他們也在倉庫裡。我說,那是肯定的,不然會在哪裡?沒有多餘的人力可以在其他地方看管他們了,而且你也聽到那錄音帶裡傳來轟隆隆的回聲吧?那是在倉庫裡,不會錯的。   什麼錄音帶?哈伯問我們。   芬雷看著他。   他們叫蘿絲可錄一捲帶子給李奇聽。他說,叫她傳達一個口信,證明她在他們手上。   蘿絲可?哈伯說,那查莉呢?   芬雷搖搖頭。   只有蘿絲可的錄音。他撒謊,沒有查莉的錄音。   哈伯點點頭。幹得好啊,哈佛佬!想想看,如果哈伯知道查莉被人用利刃抵住喉嚨,逼她對著麥克風講話,那他不瘋掉才怪。他會陷入一陣驚慌失措,也就成了無效的兵力。

  他們都在倉庫裡,我說,毫無疑問。   哈伯對那座倉庫熟門熟路。有一年半的時間,他大部分的日子都在裡面工作,所以我們叫他一遍又一遍說明倉庫裡的平面位置,我找到紙跟鉛筆,叫他畫下來。我們一再核對平面位置圖,把所有的門、樓梯、距離和一切細節都標在上面。最後我們畫出的那張圖,簡直就像是建築師的得意之作。   那棟獨立的倉庫是整排四個倉庫的最後一間,跟第三棟農用倉庫靠得非常近。這兩座倉庫之間有一道圍籬,圍籬跟倉庫之間只留了一個通道,其他三面則圍著整棟倉庫的主要圍籬。這道圍籬離倉庫後方很近,但是前方有很大的空間可供貨車轉彎。   倉庫正前方的牆面大概都讓那扇大鐵捲門給遮住了,遠處角落有一個可以讓員工進出的小門,小門後有個籠子,籠子裡是鐵捲門的絞盤。進了門左轉就有一道露天的金屬階梯,可以通往上方的辦公室。辦公室由懸樑撐著,往後一直延伸到大倉庫後面,跟地板有四十英尺的高度落差。辦公室有幾扇大窗戶跟一個有欄杆的露台,可以用來監看下方;辦公室後方有一扇門,可以通往一個外面的太平梯,那也是一道露天的階梯,下去後可以直接通過後牆,衝到外面去。

  好。我說,都很清楚了吧?   芬雷聳聳肩。   我擔心他們的援軍,他說,外面的警衛。   我也對他聳聳肩。   沒有援軍了。我說,我比較擔心的是霰彈槍。裡面空間很大,又有兩個小孩在場。   芬雷點點頭,看來一臉嚴肅。他知道我的意思。霰彈槍的鉛彈頭會爆開四散,孩子們很容易就小命不保。我們陷入一陣沉默,當時已經快要凌晨兩點了,還有一個半小時要等。我們將在三點半出發,四點抵達那裡,我最喜歡在那個時間發動攻勢。      我們靜靜等待,就像戰壕裡的士兵、空襲之前的飛行員,大家都不發一語。芬雷在打瞌睡。他不是沒做過這種事,而且可能經驗豐富。他在椅子裡伸展四肢,左邊手臂平擺在身旁,那半截被剪斷的手銬還戴在手腕上,像只銀手環。

  哈伯直挺挺坐著,他沒有這種經驗,坐立不安地亂動,不停消耗體力,這也不能怪他。他一直看著我,眼神裡充滿疑惑,我只能不斷對他聳肩。   兩點半的時候,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房門開了個縫,比較老的那位理髮匠站在門口,直接伸出一根縐巴巴的指頭,指著我的時候還不斷發抖。   小子,有人想見你。他說。   芬雷坐了起來,哈伯則是很害怕。我做手勢叫他們都不要動,然後站起來掏出口袋裡的沙漠之鷹,喀噠一聲打開保險。老傢伙急忙對我揮揮手,一副侷促不安的樣子。   不用動槍啦,小子。他說,完全不需要。   他急著催我出去,我把槍收起來,對著他們倆聳聳肩,跟著老傢伙走出去。他領我走進一個小廚房,裡面坐著一個很老的女人,她坐在凳子上,和那老傢伙一樣的赤褐膚色,瘦得跟竹竿一樣,就像是矗立在冬天裡的一棵老樹。

  這是我姊。老理髮匠說,你們幾個小子聊天把她給吵醒了。   然後他向她走過去,彎腰跟她耳語。   我跟妳說的就是這小子。他說。   她抬頭對我微笑,那表情是一道曙光。她的臉上還殘留著昔日的容顏,很久以前一定是個美人。我握著她伸出的手,那隻乾癟的手就像手套一樣柔軟,套在像鐵絲一樣細的骨頭上。老理髮匠想讓我們倆在廚房裡獨處,出去前在我身邊停了一下。   問她有關瞎子布萊克的事。他說。   老傢伙慢慢走出去,我還握著老太太的手,在她身邊蹲下。她沒有把手抽掉,只是輕放在我的大手裡,我好像握住一根樹枝似的。   我有點重聽,她說,你要靠近一點。   我在她耳邊講話,覺得她聞起來就像一朵昨日黃花,昔日的繁華已經褪盡。   這樣可以嗎?我說。   很好,小子。她說,這樣我就聽得到。   我跟你弟弟聊起瞎子布萊克的事情。   我知道,小子。她說,我弟全都跟我說了。   他說妳認識他。我在她耳邊說。   我當然認識他。她說,熟得很。   妳可以說一些有關他的事嗎?我問她。   她把手轉一轉,用悲傷的眼神凝視我。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她說,人都已經去世那麼久了。   他人怎樣?我說。   她還是凝視著我,淚眼婆娑地回想著六、七十年前的往事。   他是個瞎子。她說。   她頓了好一會兒都沒再說些什麼,在一陣寂靜中,她的雙唇抖動著,因為握著她那瘦骨嶙峋的手腕,所以我可以感受到她激動的脈搏。她的頭移動著,好像在聆聽遠方傳來的聲音。   他是個瞎子,她又說了一遍,而且是個貼心的男孩。   她已經九十幾歲了,所以她現在回想的是她二、三十歲的往事,不是她童年或青春期的事情。當時她正值花樣年華,而且她居然說布萊克是個貼心的男孩。   當時我是個歌手,她說,他是個吉他手,你知道以前有句話嗎?大家都說他彈吉他就像搖鈴鐺一樣。以前我也這樣跟大家描述布萊克。他一拿起那把老吉他,音符就不斷飄揚出來。但是每個音符都像一個個完美的小銀鈴一樣,在空中飄蕩回響。我們常常整夜彈唱,在早上我會領著他走到一片草地上,坐在一棵綠蔭老樹下,繼續彈,繼續唱。不為別的,只是因為我會唱,他會彈,享受音樂的純粹喜樂。   她順著呼吸哼了兩句,本來我以為她那麼瘦弱,唱出來應該是發顫的女高音,沒想到卻比我期待的低了五度,唱的是帶著呼吸聲的女低音。我跟著她一起回想過去,想像他們置身在舊日喬治亞州的草地上,身邊傳來陣陣野花香,昆蟲一起在懶洋洋的午後嗡鳴,他們兩個靠在樹邊,愉悅地彈唱著布萊克的歌曲,而我愛死了他充滿諷刺的臭屁曲風。   他怎麼死的?我問她,妳知道嗎?   她點點頭。   這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這件事,她低聲對我說,我是其中一個。   妳願意跟我說嗎?我說,當初我可以說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已經六十二了,她說,這六十二年來,我還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妳願意跟我說嗎?我再問一遍。   她點點頭,老邁的眼眶泛著悲傷的淚水。   六十二年了,她說,你是第一個問我的人。   我緊張到不能呼吸,她的雙唇發顫,手在我的手掌裡亂抓著。   他是個瞎子,她說,但是卻很臭屁。你知道臭屁是什麼意思嗎?意思是他總是盛氣凌人。他只要對你微笑,咧嘴做個鬼臉,你就可以感覺得到。布萊克很臭屁,他有用不完的精神跟力氣,走路說話都快,總是閒不下來,傻裡傻氣的臉上總是掛著甜蜜的微笑。但是有一次,我們離開鎮上一個地方,在人行道上邊走邊笑著。當時四下無人,只有兩個白人朝我們走過來,一個男人跟一個小孩。看到他們後,我就乖乖讓出人行道,站在泥土地上等他們通過,但可憐的布萊克是個瞎子,沒看到他們,迎面撞上了那個男孩。他大概十一、二歲左右,被布萊克撞飛,跌落在泥土地上,頭部被石頭割傷,發出了慘叫。白人小男孩的老爸跟他在一起,我認得他,他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小男孩大喊大叫,吼著要他老爸懲罰那個黑鬼,他老爸開始發狂似的用手杖攻擊布萊克。杖頭有一個大大的銀製把手,可憐的布萊克不斷被手杖敲頭,最後他的頭像西瓜一樣被打爆,當場死了。他扶起小孩,還轉身要我去馬槽邊把上面沾滿頭髮、血跡與腦漿的手杖洗乾淨。他威脅我不能透露這件事,否則連我都要殺掉。所以我只能躲起來,直到別人發現可憐的布萊克死在人行道上,我才衝出來哭號,跟著其他人一起大喊大叫。在今天以前,我還沒有跟任何活人講過這件事。   她的雙眼湧出斗大的淚珠,慢慢從她瘦削的臉頰流下來,我用指背幫她擦去淚珠,握住她的另一隻手。   那個男孩是誰?我問她。   那件事情發生後,我還是四處看到他。她說,之後我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他的冷笑,每次都讓我想起可憐的布萊克,想到他躺在那裡、頭骨爆裂的模樣。   他是誰?我說。   那是個意外。她說,任誰都可以看出可憐的布萊克是個瞎子,那男孩根本沒有必要裝模作樣地大吼大叫。他傷得不嚴重,而且他的年紀也夠大,該懂事了。他是故意大吼大叫的。   那個男孩是誰?我又問了一遍。   她轉身凝視我的雙眼,對我說出這個埋藏了六十二年的秘密。   是格羅佛.帝爾。她說。長大後當上鎮長,跟他老爸一樣。那渾球還把自己當成世界之王,但他只是個大吼大叫的小王八蛋,害我那可憐的布萊克無緣無故被打死,到頭來只因為他是個瞎子,是個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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