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可帶頭走。
你在等什麼？她問，聲音在幽閉的走廊上隆隆作響。
布雷克四下一看，茫茫然若有所失。他以為會看到陰溼的地牢，裡面都是腐朽的書與乾癟的蜘蛛。但這裡比較像是醫院的走廊。安全而清潔。連地板上都塗著一層防滑的東西。有一具鐵籠沿著他們身邊那面牆，裡面都是繞來繞去的纜線。布雷克納悶這是做什麼用的。
在地道的盡頭有一扇小小的鋼門，妲可將手握成杯狀貼在耳朵上，一副要來撬保險箱的賊樣，傾聽另一頭是否有任何動靜。沒聽到任何聲音之後，她緩緩打開門，朝裡頭張望。
書架，書架，更多的書架。一排排書架從他們身邊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像座迷宮。
他們倆躡手躡腳一塊走進鄰室，蹲到一座高高的金屬櫃旁邊。放眼看去幾乎看不到一本書。反而是一模一樣的灰色硬紙板夾子一直延伸到遠處，每一只夾子都綁著一條繩子。
布雷克環視周遭。
他們的腳下是一大塊鐵格子，看得到下面一層，還有再下面一層。布雷克的眼睛穿過中間的縫隙，看到架上擠得滿滿的都是紅色和金色的書本，微微發著光，就像火爐裡的炭。不見迷宮的盡頭。他和妲可就吊在一條狹小的通道上，置身一面巨型的鐵製蛛網上。他已經茫然不知所措。
昏昏暗暗、灰塵瀰漫的空氣隨著機械單調地震動。他聽到周遭有各種喀嚓喀嚓的聲音，包括溫控調節裝置、火災偵測系統和安全系統，一直在監測館藏。在這一切聲音背後，還有一種無法辨識的機械轟隆聲。他的心中閃過一個牛頭人身的畫面：半人半牛的怪物，拖著一堆堆的書穿過圖書館中心。
曲曲折折的銅管穿過頭頂上的天花板，好像複雜的配管系統。三不五時，布雷克會以為自己聽到管子裡有一種紙張沙沙作響的聲音，彷彿裡面有昆蟲在爬行，但他甩掉這種想法。可能是他的想像力作怪。圖書館和害蟲之間的對抗一直存在。想必巴德里圖書館不會容許害蟲出現在書庫裡。
無論如何，他的心頭一直有個疑慮。不知道這裡會不會裝有監視攝影機，監測他們的一舉一動？他猜測會有警衛一把箝住他的肩膀，把他從藏身地拖出去可是什麼事情也沒有。沒有人過來。他們倆下來的時間夠久了。看來似乎沒有人監視書庫。
雖然如此，有一會兒布雷克還是保持不動，想認清自己的位置，試圖想出個計畫。妲可的手指沿著硬紙板的紙夾拂過去，想要打開看看裡面藏著什麼寶物。
現在我們怎麼辦？妲可終於靠上前來說話。
不曉得。布雷克看著妲可頭上的電路板，紅色、綠色的小燈一閃一閃形成一個網路。停，開動，停，開動開始找那本終極之書吧，我想。
你瘋了嗎？她朝周遭的書架一揮手，我們連它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不會啊，不是不可能，布雷克提高嗓門，不願放棄，那本無字天書都已經把我們帶到這裡了。那麼剩下的路它也會帶領我們。
怎麼帶？
布雷克不吭聲，反而肩膀一聳，脫下夾克和背包，拿出無字天書握在手上。
妲可搖著頭，它會怎麼做？飛起來，指引我們往哪裡去嗎？
說不定。到了這個節骨眼，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教他感到訝異。我們就走著瞧，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吧。
說著，他輕手輕腳拿開擱在書封上的手。那本無字天書就像蝴蝶一樣，張開紙張的翅膀，測試空氣。書頁輕飛，動作非常輕微。空氣中充斥著震顫的聲音。
布雷克屏息傾聽。
從周遭書架上的某一處，傳來回應的振翅聲，布雷克以前就聽過那種窸窣的聲響。緊接著幾乎是從高處立即傳來一陣沙沙聲，然後又從下面的深處傳來沙沙聲。很快地，聲音被吸收了，圖書館裡面成千上萬本的書隨之發出同樣的聲音。布雷克四下環顧，大感驚奇。空氣中充滿了書的聲音！每一本書都在傳遞祕密：恩狄米翁．史普林已經回來了！
妲可本來從附近的架上拉下一只檔案盒，正在開封套，此時也停下動作，盯著布雷克瞧。然後她飢渴地一頭鑽進檔案盒裡面的內容。
一本外表看起來很寒酸的書，書皮傷痕累累，在硬紙板裡面嗡嗡作響，像隻發狂的昆蟲。它發出一種乾乾的窸窣聲，好似蟑螂，極度興奮地翻動書頁。
妲可被噪音嚇到，猛然蓋上盒子，立即重新綁好細繩，封住那本書，可是晚了一步，布雷克手上那本無字天書已經有所回應，一頁頁翻得更急了。
布雷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書彼此之間在傳遞訊息。
突然間，妲可在布雷克耳邊嘶道：噓！有人來了！
布雷克把書緊壓在胸前，蒙住它的聲音。
哪邊？他焦急地問，豎起耳朵，設法聽出耳中血流如擂鼓之外的聲音。
妲可豎起一根手指。
布雷克也聽到了。一連串短促、拖腳行走的腳步聲，伴著不成曲調的口哨聲。
他們的身體蹲得更低，靜觀其變。
最後終於出現一個女人，她留了一頭山鬼似的亂髮，推著一台裝滿書的推車，沿著毗鄰的通道走過來，不時停下腳步將書上架。妲可和布雷克很幸運，那女人戴著的耳機像憤怒的青蠅一樣在她耳朵裡嗡嗡作響。怪不得她沒聽見那陣騷動。
兩個孩子緊張兮兮地相視，眼看著她接近，然後看著她過去而鬆了一口氣。她丟下仍裝著書的推車，打開通往地下通道的那扇門，消失不見。
她一走，布雷克就放開那本無字天書，用手指頭壓著紙張，悄聲說：請指引我們該怎麼走，但是動作要快，好嗎？書庫裡面可能還有更多人。
這回，書頁翻動的速度慢多了，一頁特別大開的紙展開在他眼前。那翅脈似的紋路以前就見過了，現在又清晰可見，不過是從裡面發出光來，彷彿是書照亮了一條路，叫他循著走。
原來如此！紙上的記號算是一種地圖。
布雷克看著那些線蜿蜒轉折，相互交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分岔，最後終於停在他大略估計，他們躲藏之處。
所以呢？妲可在布雷克耳邊輕聲說，她看不到書上所揭示的路線。
布雷克一言不發，靜待那張紙顯示下一個部分的路線。眼前那一頁出現一抹微光，露出一塊屬於這座圖書館裡的陌生區域：一條細細的線，周圍環繞著網狀系統的書架。他開始朝那個方向緩慢前進。
欸，你去哪裡？
跟著我就是，布雷克頭也不回，悄聲說，我想是這個方向。
那本書指引他們穿過一排排相交的書架，還有一條照明不佳的通道，然後走下一道鐵梯，梯子踩起來鏗鏗作響。布雷克警告妹妹要保持安靜。樓梯底下有一扇磨損的木門，他們倆穿過木門，踏入另一間有鐵格子的房間，裡面又是汗牛充棟的書。
在這麼深的地底下，空氣很污濁，聞起來有一股白堊味。有些書覆著一層薄薄的灰，彷彿幾百年都沒有人碰過或翻開過，有些書看起來則太活躍：用繩子綁著像木乃伊一樣，以免內頁一張張掉出來。書架是黑黑厚厚的鐵製品，一直向遠方延伸出去。封皮的痂掉了一地，儼然像死去昆蟲的外殼。
妲可的手指沿著書脊劃過去，在越走越深的圖書館裡面畫出一條路徑。灰塵從她指下揚起。
布雷克開始失去方向感。有一陣子，從書架間傳來一種生了鏽的吱嘎聲，一路跟著他們，搞得他心煩意亂。他們越前進，那個噪音越來越大，好像一條機器蛇在地上滑行。他感覺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像天線一樣一根根都豎起來，發出一波波的焦慮傳遍他全身上下。
然後他看到了。一頭動力化操作的巨型怪獸就潛伏在幾英尺之外，在圖書館深處的空曠區。
大大的青銅製輪子一直轉動，像時鐘的齒輪不停地轉，間或沿著旁邊的輸送帶推出厚厚的塑膠容器，有些容器裡面裝著書本。那台機器吱吱嘎嘎地運轉，發出呻吟聲，雖是過時的殘留物，不過還可以用：書本出現之後又消失，從書庫運上去高高在上的閱覽室，然後又運下來。
快點！剛剛有人來過！布雷克說著，抓住妲可的手腕，朝兩堵書架之間那條暗暗的通道衝過去。
那台機器周圍的紙塵上有一排腳印，宛如舞步。
布雷克心跳如擂，弓身躲在兩排都是書的架子之間。頭頂上的燈管垂下來一條條的細繩，輕輕打在他的肩膀上，他卻絲毫不察，選擇在黑暗中繼續前進。他低著頭，繼續沿著狹窄的通道往前走，只靠那本無字天書帶路，書發出一股柔和而無害的光。
在通道裡走了一半時，他停下腳步。一本本書高高矗立在他頭上，像打不倒的常勝軍；一排排的書架朝他壓過來。不知什麼緣故，地圖上的線到此就斷了。
妲可拉拉布雷克的衣袖，怎麼了？
布雷克蹲坐在腳跟上，朝兩頭看了看，不曉得。也許是這本書迷路了。
他凝視暗處，看到一汪淡淡的燈光灑在地上。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張小小的木桌，桌子上方有一顆光禿禿的燈泡發出炙熱的光。近旁擺著一張損壞的椅子，兩條扶手木都磨損了。
布雷克屏住呼吸。有個黑黑的人形，是影子，在旁邊徘徊不去，身體倚在裝著書本的金屬櫃側面。
妲可也看見了。那是誰？她悄聲問，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布雷克搖搖頭，伸出手去握住妲可的手。他仔細看著那個人影，幾乎按捺不住衝動，想要逃之夭夭。
那個模糊的形狀看不出生命的跡象，動也不動的。
布雷克看看手上的書。那張地圖模模糊糊顯示那條路要越過這個黑影。他感覺到汗水開始沿著脖子淌下來。他的嘴巴發乾。別無選擇。他必須徐徐移過去。
妲可緊抓著他的夾克邊緣不放。不，別去。她哀鳴。
不去不行。他嘶聲道。
布雷克手腳發抖，爬得更靠近一點。
那個人形實際上是一件黑色的外套。一件連帽的長袍，掛在掛鉤上，掛鉤就黏在金屬櫃的側面。
布雷克舒了一口氣，但他仍提高警覺。不久前有人在這裡坐過。椅子的皮面座位微凹。他伸出一根指頭去摸。摸起來溫溫的！
布雷克分秒都不敢浪費，扯扯妲可的衣袖，兩人全速跑到通道的盡頭，盡量拉開他們倆和曾經坐在那張椅子上的可怕東西的距離。
那本書似乎又恢復清晰，把他們引到再下一條暗暗的通道，經過一垛損壞的設備，穿過一排又一排越來越窄的架子，進入迷宮的中心。他們對上了一堵結結實實的鋼牆。此路不通。
布雷克搔搔頭，困惑不解。
我不明白，他說，地圖指著直直往前，但不可能呀。他重新檢視地圖上那些彎彎曲曲之處，可是怎麼看都是指向此處。
哪有問題？妲可說著，繞過布雷克，我們就穿過去吧。
布雷克轉身面向她，不敢置信，怎麼過去？
妲可翻翻白眼，你以前沒見過這種東西嗎？她輕輕叩叩那片鋼，發出一種空洞的聲響。在那片金屬障礙物上，每隔一段距離就嵌著酷似方向盤的小小環形把手，讓那堵牆看起來像一排金庫。
這是活動書架，妲可說，可以節省空間。不然你以為圖書館如何應付越來越多的藏書呢？
妲可轉動第一個把手，鬆開第一個鎖扣。空氣中爆開一個尖銳的金屬聲，像一聲槍響，布雷克往後跳。其他的轉輪自動開始順著時鐘方向轉動，讓布雷克想到一場蜘蛛的競走比賽。
好像某人長嘆一口氣，這組裝置慢慢地開了，沿著金屬軌道滾開來。一排排書架平行並排，為數眾多，架上排列著一本本隱藏起來的書，展開在他們眼前猶如一座鏡廳，每一排看起來都一樣。
瞧見了嗎？妲可說，用黃色的雨衣抹抹手，一點問題也沒有。
好，那麼現在要走哪一條通道？受到刺激的布雷克惱怒地問。
我不曉得。手上有書的人是你。
布雷克查看地圖。恩狄米翁．史普林指出一條緊捱著牆壁邊的通道，就在圖書館的角落裡。這裡空間很擠，僅容他們一前一後成縱隊通過。兄妹倆像紙娃娃一樣手拉手走過去。
想也知道，在通道的盡頭是一扇老舊而沒有標記的門，被一簾蜘蛛網掩住。很舊很舊的一扇門，嵌在圖書館的石基內，幾乎看不見。
布雷克的心跳得很快，他身邊這整座圖書館似乎都在搖。那本無字天書變得激動不安，在他手上拍動，幾乎要朝那個開口撲過去。
布雷克拂開蜘蛛網，排除障礙，蜘蛛網像棉花糖一樣黏在他的皮膚上。
面向他的是一扇石門，門上有受到磨損的齒狀物，就像聖傑羅姆學院那座老圖書館的入口一樣。他張口結舌地瞪著門。門只剩一丁點兒大，一半沉入樓板底下。
妲可抓緊布雷克的袖子。我不要啦，她說，聲音氣弱如絲，我想我們不該再進去了。
布雷克的手已經在門上了，與其說是受到勇氣驅使，不如說是受到那本書的驅策。別擔心。恩狄米翁．史普林與我們同在。他說，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很勇敢。
布雷克抖著指頭轉動門把的骨架。手一扭，傳來一聲輕脆而乾燥的喀嚓聲。門慢吞吞開了。
一股惡臭之氣一湧而出，布雷克身上頓時起了不知多少雞皮疙瘩。那條通道滲出一股溼溼冷冷的土味，他整個鼻腔都充塞著那股味道。
布雷克緊張兮兮地凝視那片空間。
一座螺旋梯從他眼前陡直下降，盤進黑暗之中。只見幾級青苔斑斑的石階，再也看不到別的。
布雷克很想逃之夭夭，可是那本書一直把他拉過去，不容抗拒地將他往陰暗之處拖，銀白的書頁被濃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他需要多點光線。
然後布雷克想起來了。
他拍拍背包的前面，很快就找到他在找的東西：塞在其中一個口袋裡的圓筒。他的手電筒。經歷學院圖書館事件後，他忘了把手電筒拿出來。
他咧嘴而笑，抽出那只手電筒，同時一邊努力拿著書。身邊妲可的臉成了一團恐懼。
布雷克轉回頭面對那個洞，看著微弱的燈光墜入古老的階下。儘管如此，還是看不到底。
這可好，又是一道螺旋梯。布雷克嘀嘀咕咕，感覺到妲可死抓著他的手肘。她的眼睛溼溼的。
布雷克打了一個寒噤，踏進那團陰暗之中。感覺好像涉入月光下的池塘，黑暗湧上他的腰部，像冰冷的水一樣。
不要！妲可尖叫，聲音既小又脆弱，我不想下去那裡。已經不好玩了。
她緊緊抓住布雷克，掐痛他的肉。快來，布雷克咕噥抱怨，我們必須下去！
那本書把他往下拖，宛如一塊重物扯著他。布雷克正在沉入黑暗之中。
不會有事的，他再三向妲可保證，我會保護妳。
布雷克的嗓音變啞，努力壓抑掐著他喉頭的那股恐懼。他伸出手去扶妲可，但是妲可汗津津的手卻避開他的。
不要，我不想下去。她又說一次，退了開去。淚水滾下她的臉頰。
聽好，布雷克說，我跟妳一樣不喜歡這樣，可是我們別無選擇。終極之書就在附近，我感覺得出來。它想要我們去發現它。
我害怕。
我曉得，我也怕，布雷克承認，不過我發誓不會讓妳發生任何事。黑暗襲上他的腿，令他覺得涼颼颼的。他的牙齒格格顫抖。他們必須不斷地動。只要我們團結在一起，就不會有事。
妲可的下唇抖動，最後她點點頭。她徐徐移向樓梯間，像個小小孩把腳探進池子裡。她抓著布雷克夾克的帽子，差點令他窒息。
他們兩人一塊踏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