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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5

一觸即發 李查德 13233 2023-02-05
  基於某些理由,李奇比裘蒂先出大門。他這個年紀的人,大多都還保有一些美式禮節,如果在平常,他可能會讓她走在前面,不過他還是會視情況決定是否展現這種騎士精神。首先,這是裘蒂的房子,不是他的,所以她是主人而他是客人;另外,他們走出門後,她還要回頭鎖門。因此,他比裘蒂先走出大門,而那兩個等在外面的人也最先看到他。   解決那個大塊頭,把雅各太太帶回來。這是荷比吩咐的。躲在左邊那人已經繃緊神經準備好,他探頭看了一眼,馬上採取行動。一開始,他先感覺到有人打開前門,把紗門往外推,然後看見大塊頭先走出來,於是他朝著大塊頭開槍。   右邊那人躲的位置就不怎麼理想了:紗門正好在他面前吱吱嘎嘎地打開。雖然這面尼龍紗網只能擋蚊子,不能擋子彈,但因為他是右手持槍,紗門往外開時,門框的行進方向剛好擋住他舉槍的動作。他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倉卒起身往紗門移動。他用左手反手把紗門往自己的方向拉,右半身往左邊轉,舉起槍要瞄準李奇。

  此時,李奇已經下意識地做出本能反應。他快三十九歲了,過去的三十五年間,從孩提時代隱約的模糊印象開始,沒有一項記憶是跟軍隊無關的他的父親、父親的朋友、他自己,還有他的朋友,全都跟軍中有關係。他從不知道安穩的感覺是什麼:他從沒在任何學校待過一年以上,也從沒當過朝九晚五的規律上班族,對他來說,所有事情都有可能突然起變化,難以預料。在他的腦中,有一塊區域特別發達,能讓他對眼前發生的事完全不感訝異:在這片寧靜的紐約郊區,他才剛走出大門,就看見兩個上次在兩千英里外的西嶼遇到的傢伙,而且他們就蹲在門外埋伏,現在拿著九〇手槍要瞄準他。李奇沒被嚇到,也不覺得驚訝,完全不害怕或是慌張。他沒有愣在原地,沒有遲疑,也沒有手足無措。眼前的情況對他來說,只是個非常普通的問題,就像個幾何圖形,裡頭牽涉了時間、空間、角度、堅硬的子彈與血肉之軀這幾個因素,而他要做的,只是做出直覺反應。

  李奇左手拿著那個沉重的皮箱,此時剛好隨著他手臂的擺動越過門檻上方。他同時做了兩件事:首先他讓皮箱繼續擺動,再使盡左肩的力量,用力把箱子往前往外甩出去;接著他轉動右手,往後把裘蒂推回屋裡,她往後晃了一步,就在同一時間,那個往前甩的皮箱中了第一顆子彈。李奇感覺得到震動的力道。皮箱甩到頂點時,他突然往右一拉,身子往外傾身到門廊上,姿勢就像個因為冷水而猶豫的跳水選手,這時箱子正好重重斜擊在左邊那人臉上。那人本來半站半蹲著,重心已經有點不穩,被李奇用皮箱重擊後,整個身子便直接往後滾倒。   但是李奇並沒有看著那人倒下,他的目光已經轉到另一人身上:那個右手邊的傢伙已經轉過來,只差大約十五度角,槍口就能瞄準他。李奇利用剛剛甩動皮箱造成的衝力,讓自己迅速朝著那人前進。他的左手手指還勾著往前甩的皮箱,右手則加速往前準備揮擊。那個人舉起槍,砰的一聲對著李奇的胸口開火。李奇聽到槍響,也感覺到槍口炸出的火藥燒到他的皮膚;子彈從他舉起的左手臂下方穿過,打到遠處車庫的某個地方,就在此時,他的右手肘也重重擊在對方的臉上。

  以李奇兩百五十磅的體重往前急撲,再加上用力揮擊的右手肘,所能造成的傷害可不小。這一擊擦過了紗門的門框,打到那傢伙的下巴,衝擊往後傳到了他上下顎的接合處,由於這個關節很堅固,所以力道完全無法緩衝,直接傳到他的大腦。李奇看著他像塊橡皮往後彈到地上,心想這傢伙應該會昏迷好一陣子。他回頭看,紗門開到底後,便吱嘎地要關上,剛剛躲在門口左側的人被皮箱擊中後,手裡的槍就掉了,現在正匆匆忙忙在廊地板上找槍。裘蒂嚇得不敢動,蹲在門口,雙手抱胸不停喘氣。剛剛他用力甩出去的那只舊皮箱,則倒在前院的草皮上。   裘蒂是最大的問題。他和她隔了大約八英尺遠,而門口那傢伙就在他們倆中間。如果他撿起槍,往右瞄準,那裘蒂的麻煩就大了。李奇把身邊那個不省人事的傢伙推到一旁,然後飛身撲向門口,迅速再把紗門推開,整個人落進屋裡。他拉了裘蒂一把,然後砰地一聲猛力把門關上,此時門外正好傳來三聲槍響,破碎的木屑從門上的彈孔噴出。李奇把鎖帶上,拉著裘蒂蹲低身子跑到廚房。

  這裡有路通往車庫嗎?   從通風廊穿過去就是了。她喘著氣說。   現在是六月,所有的防風窗都關上了,所以通風廊現在只是個兩側佈滿紗網的寬廣過道而已。外面那人用的是M9型貝瑞塔手槍,彈匣可裝十五發子彈。他已經射了四發,其中一發打中皮箱,另外三發則射在門上。也就是說,他還有十一顆子彈,這對李奇他們來說可不是好消息,尤其是他們與那人之間只隔了幾步距離,中間只擋著尼龍製的紗網。   車鑰匙呢?   她手忙腳亂地從包包中拿出鑰匙,李奇拿在手中,緊緊握著。廚房的門上有塊玻璃鑲板,從這裡看出去,可以看到通風廊的彼端也有道相同的門,那就是車庫的門。   那道門有鎖嗎?   她點頭,好像快喘不過氣了。用綠色那把鑰匙,綠色的是開車庫的。

  李奇看看手中那串鑰匙,其中有一支是耶魯鎖的,上頭的綠漆已經有點模糊了。他伸長脖子向通道兩旁看,沒有那個人等在外頭的跡象,然後他挑出綠色鑰匙,舉在前方,就像拿著一根很小的長矛。接著他打開門,奮力衝到對面,把鑰匙插進孔裡轉開車庫的門鎖,把門打開,揮手示意裘蒂過來。她往李奇的方向跑,穿過車庫大門後跌坐到地上,李奇馬上關門並鎖起來,仔細聆聽外面的聲音。沒有動靜。   車庫是個很大的昏暗空間,有開放式的屋椽與構造,空氣中有舊機油與雜酚油的氣味。這裡有很多工具,還有割草機、軟水管、草坪躺椅等物品,不過全都非常舊,彷彿這些東西的主人早在二十年前就不再添購新玩意兒了。車庫大門沒有機械裝置,也不是電動的,要用人力拉著滾軸,大門才會從彎曲的金屬軌道往上打開。地板則是平坦的混凝土,看得出已經用了很多年,不過還是很亮。裘蒂的車是輛奧斯摩比的Bravada新車,車身是深綠色,上頭有金色裝飾;車子就停在黑暗中,車頭對著後牆,後擋板上的標誌誇耀著這輛車有四輪傳動和V︱6引擎。四輪傳動對他們是很有幫助,不過那顆V︱6引擎多快能夠發動,才是現在的重點。

  坐到後面,李奇小聲說。躲在地板上,知道嗎?   裘蒂緩緩爬進車內,躺在後座地板上。他穿過車庫,找到打開庭院大門的鑰匙,把門打開,仔細觀察外面的情況。外頭一點動靜都沒有,於是他走回車上,打開電源,把駕駛座的電子式座椅調到最後面。   我一下就回來。他輕聲說。   車庫的工具區就跟蓋伯的桌子一樣井然有序。牆上有個八乘四英尺的小釘板,上頭整齊掛著一組完整的家用工具。李奇從釘板上拿下一把很重的木工用鐵鎚,走到庭院裡,把鐵鎚高舉過肩,用力往房子對角線的方向扔去,最後落在他剛剛在前院看到的灌木叢中。他數到五,給那傢伙一點時間反應,讓他跑過去查看。接著李奇保持蹲低的姿勢,迅速跑回車旁,站在車門邊,用一隻手拿著鑰匙伸進去發動車子。引擎一發動,他馬上跑到後面把鐵捲門拉開,再跑回車上,坐進駕駛座,把排檔打到倒車檔,重重踩下油門。四個輪胎在地上發出尖銳的摩擦聲,整輛車就在光滑的混凝土地面上向後衝出車庫。李奇往左瞥見那個人拿著貝瑞塔手槍,站在前院的草皮上,正轉過身來看著他們。他繼續踩緊油門,車子一路倒退上了車道,再順著車道斜坡到了路上,接著他緊急煞車,換到前進檔,他們的車子就在輪胎摩擦地面產生的藍色煙霧中離開。

  李奇加速開了大約五十碼,然後放鬆油門,讓車子滑行,慢慢停在附近住家的車道上,再倒車進去,停在樹叢中。他挺起身子,把車子熄火,躲在後座的裘蒂也勉強爬起身盯著他看。   我們幹嘛待在這裡?她問。   在這裡等。   等什麼?   等他們離開這地方。   她喘著氣,一方面感到憤怒,另一方面又覺得驚訝。   我們不等,李奇,我們應該直接去報警。   他再把車子電源打開,按下電動窗,把整片窗子打開,然後仔細聽著外面的聲音。   不能去報警。他對她說,眼神則望向別處。   為什麼?   因為他們會從我這裡調查柯斯特洛的死因。   柯斯特洛又不是你殺的。   妳覺得他們會這麼容易相信嗎?

  他們會相信,因為人真的不是你殺的,事情就這麼簡單。   就算這樣,他們也要花不少時間去追查兇手。   她停頓了一下。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現在最好的方式,就是離警察遠遠的。   他從後照鏡看見她搖了搖頭。   不對,李奇,我們需要警察幫忙。   他透過後照鏡,直視著她的眼睛。   記得妳爸以前常說的嗎?他常說:該死,我就是警察。   這個嘛,他以前是,你們以前都是;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我跟他來說,那也不算太久。   她沒說什麼,只是往前坐一點,把身子傾往李奇。   你不想去報警,對不對?就是這樣,不是嗎?不是你不能,你只是不想。   李奇從駕駛座半轉過身,直接看著裘蒂。他看見她的眼神停在他襯衫上的燒傷部分,那是個淚珠狀的痕跡,火藥的煙塵留在棉質布料上,造成周圍的炭黑色污跡。他把釦子解開,拉開衣服,斜著眼往下看。他身上也有個相同的淚珠狀燒傷痕跡,這一塊的毛髮都捲曲了,還有塊紅色水泡腫起來,已經發炎了。他舔了舔自己的大拇指,按按水泡,做了個痛苦的表情。

  他們惹到我了,我要他們負責。   裘蒂盯著他看。你實在很不可思議,你知道嗎?你跟爸爸一樣不可理喻。我們應該去報警,李奇。   不行,他說。他們會把我關起來。   我們應該報警。裘蒂又說了一遍。   不過這次她的口氣弱了許多。李奇搖搖頭,沒說什麼,只是專注地看著她。雖然她是個律師,不過她也是蓋伯將軍的女兒,所以她知道,發生在現實世界的事,沒有這麼容易解決。她安靜了好一會兒,然後無奈地聳聳肩,把手放在胸口,像是在安慰自己。   妳還好吧?他問裘蒂。   你推我推得有點用力。她說。   我可以幫妳揉一揉,他想。   那些人是誰?她問。   他們就是殺柯斯特洛的人。他說。   裘蒂點頭,然後嘆了口氣。她的藍眼珠左右張望了一下。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李奇鬆了口氣,然後露出笑容。他們最不可能到哪個地方找我們?她聳聳肩,用放在胸口的那隻手順了順頭髮。   曼哈頓?她說。   妳家。他說。他們看見我們跑掉,不會想到我們竟然又折回去。   你瘋了,你知道嗎?   我們要拿到那個皮箱,妳爸可能留了些重要資料。她茫然地搖搖頭。   我們也要回去把房子鎖好。車庫還開著,不關起來的話,到時會有一堆浣熊跑進去住,而且還是一家子混帳浣熊。   然後他舉起手,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安靜。有輛車的引擎發動了,可能是個V︱8引擎,距離他們差不多兩百碼遠。他們聽到輪胎在遠處石頭車道上的摩擦聲,接著是車子加速時發出的引擎運轉聲。不久後,一輛黑色的車子從他們前方穿過,那是一輛大車,輪胎裝了鋁製輪圈,車型不是通用汽車的Yukon,就是雪佛蘭的Tahoe。那輛車上坐著兩個人,穿著黑色西裝,其中一個開車,另一個則把椅背往後倒,躺在座位上。李奇把頭探出窗外一直聽著,直到那輛車開往市區,聽不到聲音為止。      契斯特.史東在自己的辦公室等了超過一小時,然後打電話給樓下,要財務長問銀行,查查那筆錢是不是已經進了帳戶。紀錄顯示,五十分鐘前有筆一百一十萬的金額進帳,來源是間巴哈馬籍的開曼信託公司。   錢進來了,財務長說。你變了個魔術,老闆。   史東握著話筒,心想自己到底變了什麼魔術。   我現在下去,他說。我要看一下數字。   數字沒錯,財務長說。別擔心。   總之我還是下去看看。史東說道。   他搭電梯往下兩層樓,進入財務長的豪華辦公室,到電腦前按下密碼,叫出那個秘密的試算表程式。接著財務長把新的數據打進去,程式自動計算出來,六週後,他們就能完全打平。   看吧,財務長說。行了。利息呢?史東問。   每週一萬一,為期六週嗎?好像有點高,對不對?   我們付得出來嗎?   財務長肯定地點頭。當然付得出來。我們還欠兩家供應商七萬三。如果先拿這筆錢來付利息就沒問題了。我們可以假裝弄丟了明細,請他們再重新送一次,這樣就可以爭取時間晚點還錢。他在電腦螢幕上敲了兩下,指著供應商那格的數據。   七萬三,減掉六週各一萬一,還剩七千塊。剩下的錢還夠我們出去吃幾頓好的。   再跑一遍程式,好嗎?史東說。檢查一次。   財務長白了他一眼,不過還是再算一次。他把一百一十萬的數據拿掉,計算的結果就出現赤字,然後他再重新輸入,計算的結果就打平了。他把供應商那一格的數據取消,再減掉六週各一萬一,計算的結果顯示有七千元的盈餘。   差一點,財務長說。不過是多了一點,而不是少一點。   我們怎麼還錢給金主?史東問。我們要在六週後弄到一百一十萬。   沒問題,財務長說。我都算好了,來得及的。   算給我看吧。   好,看到這裡了嗎?他指著螢幕上另一行,顯示客戶償還到期的數據。這兩家批發商欠我們一百一十七萬三千元,正好是我們欠金主與兩家供應商的總和,而且批發商還我們錢的時間,也剛好是六週後。   他們會準時還錢嗎?   財務長聳聳肩。呃,他們以前都非常準時。   史東盯著螢幕上下左右地看。   再跑一遍程式,再檢查一次。   別緊張,老闆。數據都沒錯。   照我說的做,好嗎?   財務長點點頭,畢竟這是史東的公司。他又跑了一遍程式,從頭到尾重新算過一遍,結果還是一樣。荷比的一百一十萬抵銷了公司職員的薪水,而欠兩家供應商的錢暫時先不還他們,拿來付荷比的利息,接著批發商欠他們的錢進帳,荷比拿回他的一百一十萬,剩下的錢就還給供應商。最後計算的結果與前兩次一樣,他們還有一筆七千塊的小盈餘。   別緊張,財務長又說了一遍。行得通的。   史東盯著螢幕,心想剩下來的這七千塊美金,不知道夠不夠讓瑪莉蓮去歐洲玩一趟。可能不夠。而且,也不能讓她出去六個星期,她會起疑,然後開始擔心。她會問為什麼要她離開,接著他會把事實全盤托出她很聰明,知道怎麼從他身上問出答案。到時候,她會拒絕那趟歐洲之旅,然後像他一樣,在接下來的六週期間無法入睡。      皮箱還在原地,倒在前院的草皮上。箱子其中一面有個彈孔,另一面沒有,可見子彈穿過皮革,穿過堅固的夾板,碰到裡面塞得滿滿的文件後停了下來。李奇笑了笑,拿起皮箱,走向車庫。   他們將車子停在柏油路面上,下車後,從剛剛出來的地方進屋,把鐵捲門關上,走進通風廊,把車庫的門用綠色鑰匙鎖起來,再往廚房走。接著,他們把廚房的門也鎖上,往門廊走,經過剛剛裘蒂掉在地上的衣物袋。李奇拿著皮箱進了客廳,這裡的空間比書房大,光線也比較充足。   他打開箱子,把摺疊的檔案夾拿出來放在地上,子彈從中掉下來,在地毯上彈了兩下。這是標準的九釐米Parabellum子彈,銅製外殼,彈頭因為與皮箱夾板強力衝擊,所以變得有些扁平,不過其他部分並未變形。子彈射進文件大約十八英寸深,然後停了下來,整個彈道穿過一半的檔案。他把子彈放在手中据了掂重量,然後看見裘蒂站在門口盯著他,他把子彈丟給她,她用一隻手接了起來。   紀念品。他說。   她把子彈在手中拋了幾下,假裝還很燙的樣子,然後把子彈丟進壁爐裡。接著,她走到李奇旁邊,靠著他,兩人一起跪在地上看著面前的一大堆文件。李奇聞到她的香水味,他不認識這種味道,但感覺很細緻,很有女人味。她穿的運動服太大了,看起來不成樣式,但反而凸顯了她的身材。衣服的袖子蓋住她半個手背,幾乎就要蓋到手指;她的Levi's牛仔褲繫著皮帶,顯示出纖細的腰身,而她的褲管也有點長,稍微蓋過腳面。她看起來很脆弱,但他還記得,她的手曾經有力地摟著他,雖然瘦,但很結實。裘蒂彎身看著檔案,頭髮往下垂;他聞到她的髮香,想起十五年前的回憶。   你要找什麼?裘蒂問。   李奇聳聳肩。我想等我們看到就會知道了。   他們努力地找,可是一無所獲。裡頭什麼也沒有,沒有最近的紀錄,也沒有他們需要的資料。   幾乎全都是家庭開銷之類的文件,記錄著一段已經結束的家務事;他們突然覺得這些資料看起來已經很老舊了,不禁悲從中來。最近的資料,就是那份遺囑,用信封黏了起來,放在另一個資料夾中。信封上寫的字雖然很整齊,但看得出寫得很慢,而且字跡有些顫抖,這是蓋伯第一次心臟病發時,從醫院回來後寫下的。裘蒂拿起信封,向外走到門廊,把遺囑放進她衣物袋的其中一個口袋裡。   有沒有未付的帳單?她從門廳問。   李奇看了寫著待付款的資料夾,裡面是空的。   沒看到,他對她說。我猜有些還沒寄到,對吧?帳單是每個月寄一次嗎?   她從門廊看了他一眼,對他微笑。   對,沒錯,她說。每個月寄來。   他看著一個標示為醫療的資料夾,裡面是醫院及門診蓋過收訖章的帳單,還有保險公司寄來的一些信件。李奇把這些資料大致翻了一遍。   天哪,這些東西要花這麼多錢?   裘蒂走回他身邊,靠過去看他手中的資料。   當然。她說。你有保險嗎?   他表情茫然地看著裘蒂,說:我想退伍軍人局可能幫我投保過一段時間。   你應該去查查看,她說。確定一下。   他聳聳肩。我覺得很好。   爸爸本來也覺得很好,她說。六十三年半以來都是如此。   她再次跪到他身邊,他看見她的眼神充滿憂鬱,於是溫柔地把手放在她手臂上,說:真是難熬的一天,對嗎?   她點頭,眨了眨眼,露出小小的苦笑,說:不可思議的一天。我葬了父親,被兩個殺人犯追殺,發現這麼多重罪卻知情不報,現在,又跟你這個想要自己解決所有事情的狂人待在一起。你知道爸爸會有什麼感想嗎?   什麼感想?   她噘起嘴唇,壓低聲音,模仿蓋伯裝模作樣咆哮的樣子。這些是家常便飯啊,孩子,家常便飯。這就是他會說的話。   李奇笑了出來,輕輕擰了她手臂一下,然後翻一翻醫療文件,拿出一個印有地址的信箋。   我們去這地方看看吧。他說。      Tahoe休旅車裡的兩個人正爭論著到底要不要回總部。他們知道荷比可不太喜歡聽到失敗這兩個字。也許遠走高飛還比回去好一點,離開這裡,銷聲匿跡,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但他們很確定,不管躲到哪裡,荷比都找得到也許不會馬上找到,但遲早會被發現。他們想了想,還是打消逃跑的念頭。   所以他們轉移注意力,思考如何讓傷害減到最低。他們只能這麼做:開九號公路南下,有休息站就停,然後在路邊找了間餐廳,故意進去坐了好一段時間,接著一路在塞車潮中停停走走,往曼哈頓方向走;這時候,他們已經編好理由了。   這件事本來很簡單,第一個人對荷比說。我們等了幾個小時,所以才這麼晚回來。不過問題是,那裡有太多軍人了,好像在舉行什麼儀式,到處都有人拿著步槍。   多少個?荷比問。   軍人嗎?第二個人說。至少有十二個,可能十五個吧。他們一直繞來繞去,我們算不出確切的人數。應該是某種儀隊吧。   她跟他們一起離開,第一個人說。他們一定是護送她到墓地去,後來他們就跟著她從那個地方回來。   你們沒有跟蹤?   沒辦法跟蹤,第二個人說。他們開得很慢,而且有一整排車子,好像是送葬的隊伍。他們一定會馬上發現我們的,我們總不能在後面一直跟著送葬隊伍吧?   那個從西嶼來的大個兒呢?   他很早就離開了,我們也沒理他,因為我們的目標是雅各太太。在那裡,很明顯就可以知道誰是雅各太太。不管她待在那裡,還是離開,身邊總是圍著一群軍人。   那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我們查了房子的來歷,第一個人說。因為門窗都鎖得很緊,進不去,所以我們到鎮上去查房子的主人。公共圖書館裡有很多資料,我們查到那棟房子的主人叫里昂.蓋伯。接著我們去問圖書館員知不知道這個人,她只給我們一份當地的報紙,在第三頁就有這傢伙的報導。他因為心臟病剛過世,本來是個鰥夫,唯一的親人是他女兒,叫做裘蒂她就是雅各太太很年輕,不過卻是個傑出的財務律師,在華爾街的史賓.古曼.瑞克與泰伯聯合事務所上班。她就住在紐約的南百老匯。   荷比緩緩點頭,在桌上敲著他的鉤子,節奏聽起來令人緊張。   那麼這個叫里昂.蓋伯的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什麼這麼多軍人來參加他的告別式?   他們是憲兵。第一個人說。   第二個人點頭。聚在那裡的人,有些肩上掛著三顆星,還有一堆數不清的勳章,很多人至少服役四十年,參與過韓戰、越戰,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戰役。   荷比的鉤子停了下來。他靜靜坐著,臉上漸漸失去血色,除了陰鬱而發亮的粉紅色疤痕,他的面孔顯得無比蒼白。   憲兵。他小聲重複了一遍。   他坐著不動好一會兒,口中只唸了這幾個字,眼睛盯著房間發呆,然後舉起他的鉤子仔細審視,讓百葉窗透進的微光照著鉤子的輪廓。一會兒鉤子就開始顫抖,於是他伸出左手,扶穩鉤子。憲兵。他又說了一遍,眼睛盯著鉤子,然後他把目光移往那兩個坐在沙發的人身上。   出去。他對第二個人說。   那人看了他同伴一眼,然後走出辦公室,輕輕關上門。荷比把椅子往後推,站起來,走到第一個人後面停下來。第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不敢動,也不敢轉過頭看。   他的衣服領圍是十六號,所以他脖子的直徑大約是五英寸;假設人的脖子差不多是個直立圓柱,那麼這個圓柱的大小正好就是荷比最喜歡的。他的鉤子是鋼製的,就像英文字母的大寫J,尺寸中等,彎曲部分的內徑是四又四分之三英寸。他動作很快,迅速伸出鉤子,用圓弧部分勾住那人的脖子往後拉;他往後退,用盡全力拉著鉤子。那人往後方彈了起來,幾乎就要窒息,手指拚命去抓脖子上那根冰冷的金屬。荷比笑了笑,往後拉得更用力了。在他手肘上方的二頭肌緊緊包著一圈套子,套子連著一個厚的皮製罩子,罩在他剩餘的前臂底端,而鉤子則穩固地釘在罩子上。前臂的裝置只是用來保持穩定,而真正承受拉力的,是包在他肘部上方的那個緊身套子,因為這個套子的尺寸比他的肘關節還小,所以鉤子不可能脫落。他一直用力往後拉,直到那人從快要窒息變成斷斷續續的喘氣,臉色也從充血的紅色開始轉為藍色,他才放鬆一點點,然後彎腰在那人的耳際說話。   他的臉上有個瘀青。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人上氣不接下氣,拚命做著手勢。荷比轉動鉤子,減輕他喉頭的壓力,不過鉤子尖端刺著他耳後那塊柔軟的地方。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又問了一次。   那人知道,荷比把鉤子擺成這種角度,只要往後再施一丁點力,鉤子的尖端就會刺進他下頷後方那塊脆弱的三角區域。他不懂解剖學,不過他知道,只要再半英寸,他就死定了。   我說!他喘著氣。我說就是了!   荷比讓鉤子停在原位,只要那人一遲疑,就馬上轉動鉤子,因此,整件事的始末,他在不到三分鐘內就全部知道了。   你們失敗了。荷比說。   是,我們失敗了,那人喘氣著說。但那是他的錯。他在紗門那裡就把事情搞砸了。他已經沒用了。   荷比猛拉了鉤子一下,說:跟什麼比?他沒用,你就有用嗎?   都是他的錯。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還有用。   你得證明給我看才行。   怎麼證明?他吃力地說。拜託你,怎麼證明?告訴我吧。   很簡單,你可以幫我做件事。   好,那人喘著氣說。好的,什麼事都行,拜託你放了我。   把雅各太太帶來!荷比對他大喊。   是!那人也大喊出來。   別再失敗了!荷比大喊。   是!那人喘著氣。是!我們不會失敗的,我保證。   荷比配合著自己的說話節奏,猛拉了鉤子兩下。   不是你們,只有你因為你還可以幫我做另一件事。   什麼事?那人吃力地說。好,做什麼?什麼都行。   把你那個沒用的搭檔解決掉,荷比輕聲說。今晚,就在船上動手。   那人拚了命點頭,希望脖子上的鉤子快點放開。荷比往前傾,放掉了鉤子,他往旁邊倒下,不停喘氣,在沙發上乾嘔著。   還有,把他的右手砍下,帶過來,荷比小聲地說。證明你解決他了。      他們找到蓋伯將軍看病的地方,發現那裡其實不算專科醫院,只是個大型私立醫療機構的小單位,專為普待南郡南部的人服務。這個機構有棟十層高的主要大樓,旁邊圍著一片有樹林的開闊草地,而在大樓底部四周則聚集著各科門診診間。幾條小路蜿蜒穿過高雅的景致,然後連接到幾條另一頭沒有出口的通道,這些通道兩側就是各科醫師與牙醫的看診處。只要有看診處無法處理的病患,就會被轉到主要大樓內,接受住院治療。因此,心臟科門診只是個名義上的場所,實際上,這裡的醫生及病人來來去去,什麼科都有。將軍的紀錄顯示,他在這裡的好幾個地方看過病,從一開始在加護病房,然後在恢復室,接著又到門診,最後一次來看病時,又回到加護病房。   在他的紀錄中,唯一沒有變來變去的部分是主治醫師的名字,姓麥柏納曼。李奇一直以為這位醫生是個和藹的老先生,滿頭白髮,看起來很有學問,既睿智又充滿同情心,可能還有蘇格蘭血統;後來聽了裘蒂的說明,他才知道,裘蒂已經與醫生見過幾次面,麥柏納曼是位來自巴爾的摩的女醫生,今年才三十五歲。李奇開著裘蒂的車在彎曲的小路上行進,裘蒂則左右張望找那位醫生的看診處,後來在一條通道的盡頭找到了,那是間低矮的磚造建築,有白色鑲邊,看起來就跟大部分醫療大樓一樣,有種潔淨得發亮的感覺。李奇將車倒進剩下的唯一一個停車位,與其他六輛車排在一起。   接待員看起來是個愛管閒事的胖子,已經有點年紀,看到裘蒂時,以一種同情的態度接待她,然後帶他們直接進麥柏納曼醫師的診間,這讓外面等著看病的其他病人很不是滋味。診間裡頭看起來還好,光線微弱,沒什麼生氣,非常安靜,旁邊象徵性地放了個診療台,在桌子後面的牆上,掛著一幅大型的彩色心臟剖面圖。裘蒂抬頭盯那幅圖看,似乎在想:爸爸到底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李奇則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大而有力地在他的胸中緩慢跳動。他還可以感覺到血液的流動,以及在他手腕與頸部的脈搏。   他們就這樣等了十分鐘,然後裡頭的門打開,穿著白袍、一頭黑髮的麥柏納曼醫師走了進來,她的脖子上掛了副聽診器,就像醫院的徽章,臉上則充滿了關懷的表情。   裘蒂,她說。里昂的事,我真的非常非常遺憾。   她的態度是百分之九十九的誠懇,不過還是有一分在擔心其他的事。她在擔心裘蒂會告她醫療疏失,李奇心裡這麼想。病人的女兒是個律師,而且葬禮才剛結束,她就過來這裡。裘蒂也察覺到了,於是她點點頭,算是帶點安慰的表示。   我只是來說謝謝的。妳做得非常好,每個步驟都照顧到了。他已經得到最好的治療了。   麥柏納曼鬆了口氣,剩下的那一分擔心也消失了。她對他們微笑,裘蒂又抬頭看了牆上那幅解剖圖。   爸爸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她問。   麥柏納曼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然後緩緩聳了聳肩。   這個嘛,我想,恐怕整顆心臟都有問題。這是個很複雜的器官,不停地跳,不停地跳,一年三千萬次。假設它可以跳二十七億下,也就是九十年後才出問題,這種情況稱為老化;要是它只跳十八億次,就只能持續六十年,那就叫早期心臟病。我們常說心臟病是美國最大的健康問題,不過我們更常說的是,這顆心臟遲早會停止跳動。   醫生停頓了一下,突然盯著李奇看。他本來還以為醫生看到他身上有某些症狀了,後來才知道她在等他自我介紹。   我叫傑克.李奇,他說。我是里昂的老朋友。   她緩緩點頭,彷彿剛剛解開一道謎題。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李奇少校。里昂常提到你。   她坐了下來,看著李奇,很明顯地對他有點興趣。她大概看了一下他的臉,然後把目光停在他的胸口。他不確定這是因為她的專業,或者她只是在看他被槍口火藥燒傷的地方。   他還有說過其他事嗎?裘蒂問。我覺得他好像在擔心某件事情。   麥柏納曼把目光轉到她身上,表情有些困惑,像是在想:這個嘛,我所有的病人都在擔心某件事,比如說生與死。   哪方面的事?   我也不太清楚。裘蒂說。好像是其他病人找他參與了某件事?   麥柏納曼聳聳肩,臉上一片茫然,似乎本來要說不知道,但突然又想起些什麼。   噢,他的確提過。他說他有個新任務。   他有說是什麼任務嗎?   麥柏納曼搖搖頭,說:他沒有提到細節。一開始,他好像覺得很困擾,本來不想答應,似乎有人給了他一件很乏味的差事。不過後來他愈來愈有興趣,甚至對這個工作太過興奮。他的心電圖異常率太高,我對這點非常不高興。   這個工作是另一個病人給他的嗎?李奇問她。   她再次搖搖頭,說:我真的不清楚。我猜可能是吧。他們很常在一起,就在外面談話。他們都是老人,常會覺得無聊又寂寞,應該是這樣吧。   這番話聽起來像在指責。裘蒂似乎因此而覺得慚愧。   他第一次提這件事是什麼時候?李奇趕快問了一句話。   好像是三月,麥柏納曼說。還是四月。反正就是他成為門診病人以後的事,就在他去夏威夷前不久。   裘蒂驚訝地盯著她。他去了夏威夷?我不知道這件事。   麥柏納曼點頭。他有一次預約看診沒來,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他去了夏威夷幾天。   夏威夷?為什麼他不告訴我去了夏威夷?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去那裡。麥柏納曼說。   他的狀況適合旅行嗎?李奇問她。   她搖搖頭,說:不適合,而且我想他也知道這麼做很愚蠢。也許這就是他不提的原因。   他什麼時候轉為門診病人的?李奇問。   三月初。她說。   那他什麼時候去夏威夷的?   我想是四月中吧。   好。他說。妳可以給我們一份那段期間其他病人的清單嗎?就是三、四月間的?還有他可能談過話的人?   他的話還沒說完,麥柏納曼已經在搖頭了。   很抱歉,不行,我不能這麼做。這是機密資料。   她用眼神向裘蒂求助,以醫師對律師、女人對女人的身分,表情好像在說妳也知道不能這麼做。裘蒂有同感地點點頭。   或許妳可以問問接待員?問她是不是看過爸爸跟其他人在那裡談過話?只是問問而已,她算是局外人,這樣就不算牽涉機密了。以我的專業來看,不會有問題的。   麥柏納曼知道無法拒絕下去了,於是她按下對講機,請那位胖接待員進來。他們問她有沒有見過里昂跟其他人談話,問題還沒問完,接待員就忙著點頭,然後答話。   有,當然有,蓋伯先生都跟那對人很好的老夫妻談話,就是那位右心房瓣膜一直出問題的先生對吧?因為他不能開車,所以他太太每次都載他來的那兩個人?他們開著一部很爛的舊車對不對?我很確定蓋伯先生在幫他們做某種工作,他們每次都拿一堆舊照片還有資料給他看。   荷比夫婦嗎?麥柏納曼問她。   對,他們三個人非常要好蓋伯先生、荷比先生,還有荷比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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