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啤酒留在吧檯上,碰都沒碰就走回停車場。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已經幾個月的話就不太妙。麗莎說:這樣他就等於出局了。
他從來就不在局內。李奇說:不過我們還是要找他談談。
怎麼找?不知道他在陸軍的哪個地方。
李奇看著她。麗莎,我當了十三年憲兵,如果我找不到,誰找得到?
可是我們又不知道他在哪裡。
不對,如果他都在這鬼地方出沒,那就表示他的單位也在這附近。像他這種低階軍人,應該是地區性的憲兵辦公室在處理。算兩個月的話,還沒上軍事法庭,所以他一定是暫時關在這區的憲兵總隊,而這裡的總隊在川頓市外圍的阿姆斯壯堡,離這裡不到兩小時。
你確定?
他聳聳肩。除非情況在三年內完全變了。
能先確定一下嗎?她問。
不用確定。
這樣可以減少時間的浪費。她說。
李奇沒回答。麗莎微笑著打開包包,拿出一支香菸盒大小的折疊式手機說:用我的手機。
◆◆◆
大家都在用手機,一天到晚拿著不放。這是現代社會的奇觀。所有人都在講、講、講,小小的黑色話機貼在臉上,怎麼會有這麼多話好講?手機沒發明前,這些話都到哪去了?憋住了嗎?這樣的話豈不是全都要得胃潰瘍?還是說這些話純粹因為科技的進步就自然產生了?
這是你很感興趣的問題人的衝動。你的推論是,只有一小部分的對話屬於真正有效的訊息交換。可是剩下的大部分必定落在兩種類別上:其一是純粹好玩,單純是因為你可以這樣做,於是你就開開心心地做了。另一種則是誇大自我,自以為重要的狗屁行為。根據你的觀察,性別在這件事上有很大的關係,但這種看法還不到需要公開陳述,不過私底下你很確定,女人講手機是因為愛講,而男人講手機則是虛榮。嗨!老婆,我剛下飛機。他們這樣講,可是這有什麼了不起?誰管你下不下飛機?
你很確定男人用手機跟自我需求的關係比較密切,所以必然依賴更深,需求更迫切。因此要是偷了男人的手機,他很快就會發現,不悅的程度也比較高。這是你的判斷,所以你坐在機場美食區注意著女人。
挑選女人的另一個主要優點是她們的口袋比較小,有時甚至完全沒口袋。所以得拿包包,裡面裝著所有東西:錢包、鑰匙、化妝品,還有手機。女人會從包包裡把手機拿出來用,可能會擺在桌子上一會兒,然後再放回包包裡。如果她們起身去裝咖啡續杯,當然就會連包包一起拿走。這是當然,包包要隨身帶好。可是有些人還會帶別的包包,如筆記型電腦的袋子,這年頭notebook的袋子都分成很多區,讓你放光碟、燒錄機、電源線。有些還附手機袋,袋子外側的長方形小皮袋,形狀跟以前抽菸女子會帶的香菸打火機盒一樣。這些多出來的袋子,就不會時時帶在身邊。如果只是要去飲料區,通常會把這些留在桌上,一方面用來佔位子,另一方面是因為,誰能拿著包包、手提袋,同時還端著一杯咖啡?
可是你不會對那些拿著筆記型電腦袋子的女人下手,因為那些昂貴的皮袋暗示著主人有要事待辦。或許她們一小時內就會回到家,想要檢查一下電子郵件,完成什麼圓餅圖之類的,於是她們會打開袋子,發現手機不見了。然後她會通知警方,門號會終止,通話會遭到追蹤,全都在一小時內發生,這樣就辦不了事。
所以你挑選的女人是屬於非商務型的,背著小小的尼龍背包當作登機包。尤其要針對那些準備出門的,而不是要回家的。她們會在機場打最後幾通電話,把手機塞到包包裡,然後完全忘了它的存在。因為只要飛離本地基地臺的範圍,用手機就得支付漫遊費。她們有可能要到國外度假,這樣一來手機就像家裡的鑰匙一樣毫無用處,雖然必須帶著走,可是在路途中絕對不會想起它的存在。
現在你特別注意觀察的女人,年紀大概二十三、四歲,約在四十呎外。看她穿著輕鬆,好像準備作長途飛行。她現在靠在椅背上,頭往左傾,手機夾在肩膀跟臉之間。講話時笑容空泛,玩弄著指甲,摳一摳,在光線下翻轉著手,東看西看。看樣子就知道這通電話的對象是女性朋友,談話也沒什麼重點。臉上看不出慎重其事的樣子。只是為了講話而講話。
她的手提袋放在腳邊,小小的名家設計背包,上面有一大堆圈圈、勾勾、拉鍊。光看就知道要關起來不容易,所以她的包包直接打開放在地上。她端起咖啡杯,再把咖啡杯放下。咖啡喝完了。她繼續講話,看看手錶,抬起頭看看飲料櫃檯。她把對話做個結束,闔上手機,放回包包裡,從裡面拿了個搭配的錢包,站起身來,離開位子去續杯。
你馬上起身,手裡拿著車鑰匙,快速跨過美食區,十呎、二十呎、三十呎。你晃著鑰匙,假裝忙碌,她在排隊,快輪到她了。你把鑰匙丟在地上,滑過地磚。你彎下腰去撿,手掃過她的包包,起身的同時把鑰匙跟手機一起拿起來。繼續往前走,鑰匙放回口袋,手機繼續拿在手上。一個人走過機場大廳,拿著手機,再沒有比這更平凡的景象。
你的步伐正常,停下來靠在柱子上,翻開電話,放在耳朵旁,假裝在打電話。這樣一來你就成了隱形人,方圓二十呎內就有一打靠在柱子上講電話的人。你轉頭回去看看,她回到自己的桌邊,喝著咖啡。你等著,對著電話喃喃自語。她繼續喝咖啡,三分鐘,四分鐘、五分鐘。你隨便按了按電話,又繼續說起話來。你又撥了通電話,你很忙,你是人群的一部分。她站起來,用力拉起背包繩索把它闔起來,抓住繩子拉起袋子,甩一甩,利用袋子的重量讓袋口收得更緊。她把釦子扣起,袋子往後一甩掛在肩上,然後拿起錢包,打開檢查一下機票,再把錢包闔上。轉頭四處看看,朝著目標邁開步伐離開美食區。她直直朝著你來,在距離五呎處經過,朝登機門而去。你把電話闔上,放進西裝口袋,從另一邊離開。邊走邊得意地笑。現在這通關鍵電話最後會出現在別人的帳單上,再安全不過。
電話打到阿姆斯壯堡值班辦公室,接電話的人支支吾吾,表面上什麼都沒透露。但十三年的憲兵經歷讓李奇聽來再確定不過,就像白紙黑字寫在宣誓書上一樣,而且還當著證人面前發誓。
他在那裡。他說。
麗莎一直在旁邊聽,不過她不太相信地問:他們有明確地跟你說嗎?
或多或少。他說。
那值得跑一趙嗎?
李奇點點頭。他在那裡,我保證。
車子沒有地圖,而麗莎完全不知道她身在何處。李奇對紐澤西的地理環境也一知半解。他知道如何從甲地到乙地、從乙地到丙地,再從丙地到丁地,可是他也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從甲地到丁地的最短距離,所以車子離開停車場後,就朝著高速公路交流道而去。依他的推估,往南一小時應該是個好的開始,一分鐘後他就發現,這條路就是幾天前拉瑪載他經過的道路。稍微下了點雨,這輛日產車比她的大別克跑起來更快,車身也較低。感覺上像是在水霧的隧道中奔馳,擋風玻璃上沾滿了城市的油膜,雨刷每掃過一次,視線就模糊一次塗抹、清晰、塗抹、清晰。油表上的指針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我們應該停一下。麗莎說:加滿油、擦擦玻璃。
再買份地圖。李奇說。
李奇把車開到休息站,這裡跟拉瑪停下吃午餐的地方幾乎一模一樣。同樣的配置、同樣的建築。他把車開到加油站停在專人服務區。李奇回來時油箱已經加滿,服務員正在擦玻璃。他淋著雨去買了一份大張的彩色地圖,攤開來還不太平整。
開錯路了。他說:一號公路比較快。
好,下個出口。麗莎探過頭來說:走九十五號接過去。
她用手指順著一號公路往下,在川頓的黃色區塊旁找到了阿姆斯壯堡,說:跟我們去過的狄克司堡很近。
李奇沒有說話,服務生擦完玻璃,麗莎從車窗付錢給他。李奇用袖子擦擦臉上的雨水,發動引擎。他們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注意通往九十五號公路的交流道。
九十五號公路塞得亂七八糟,一號公路就好得多。這條路穿過高地公園,此後的二十哩連個彎也沒有,直通川頓。李奇還記得阿姆斯壯堡是在川頓北方的左邊,所以南下過去要右轉,轉進一條同樣筆直的路,直接通往路障,旁邊是一間兩層樓警衛室。警衛室再過去,出現許多道路與建築物,路面平整,路緣石都塗上了白漆,磚砌建築,邊角呈圓弧狀。屋外階梯用管狀鋼材焊接,漆成綠色。金屬窗框,這是五〇年代的軍方標準建築,那時預算無上限、規模無限大,樂觀也無限。
美國軍隊。李奇說:當時我們是世界的主宰。
警衛室的窗戶就在路障旁,透出微微燈光。有個哨兵,燈光照出他的影子,因為穿著雨衣斗篷、帶著鋼盔,所以身形看起來很粗壯。他透過窗戶往外看,走到門口,打開門,接著靠近車旁。李奇搖下了車窗。
你是那個打電話給上尉的人嗎?哨兵問。
他是個高大的黑人,聲音低沉,濃重的南方口音,在這雨夜遠離老家。李奇點點頭,哨兵笑了開來。
他猜到你可能會親自來一趟。他說:進去吧!
他回到警衛室,路障升起,李奇慢慢開過輪胎尖鐵,向左轉。
真輕鬆。麗莎說。
妳遇過退休的聯邦探員嗎?李奇問。
當然,一、兩次,幾個老人。
妳怎麼對待他們?
她點點頭。大概就像那傢伙對你那樣。
所有機構都一樣。他說:在憲兵單位這種現象或許更明顯,因為其他陸軍部隊都恨你,於是其他人自然就會團結起來。
李奇往右轉、再往右轉,然後左轉。
你以前來過這裡嗎?哈柏問。
這種地方都一樣。他說:找最大的花圃就對了,將軍的辦公室就在那裡。
她指著前面。這裡應該就是。
他點點頭。妳有點上道了。
車燈掃過一片玫瑰花床,大小跟奧運標準游泳池差不多。玫瑰只有花梗,直挺挺地從泥土裡突出,表面覆著馬糞與碎樹皮。玫瑰花圃後方是一棟低矮的對稱建築,漆成白色的階梯通往中央的雙扇門,左翼中間的窗內點著一盞燈。
值班室。李奇說:我們進來時,警衛馬上打電話給上尉,所以他現在正從走廊走向大門,注意看燈。
大門扇形窗上的燈亮了起來,黃色的光。
接著是外面的燈。李奇說。
門柱上的兩盞燈亮起,李奇把車停在階梯下方,說:接著門會打開。
門朝裡開,一個穿制服的人走了出來。
一百萬年前,我就是這個樣子。李奇說。
上尉在樓梯上方等著,站的位置剛好在建築內外交界,裡面的燈光照得到他,外面的雨水不會濺到他。他比李奇矮了一個頭,可是身材比較寬闊,看起來很紮實。他的黑色頭髮整齊地梳過,戴著樸素的金屬框眼鏡,制服外套扣了起來,樣子看起來還算親切。李奇下車,繞過車頭,麗莎跟了上來,兩人一起走到白色階梯下緣。
進來躲雨吧!上尉叫道。
他操東岸城市口音,口齒清晰靈活,臉上掛著友善的笑容,像個老實人。李奇先走上階梯,麗莎看到他的鞋在白色階梯上留下濕濕的鞋印,轉個頭,發現自己的鞋也一樣。
不好意思。她說。
上尉再次微笑,說:別擔心,那些犯人每天早上都要粉刷一次。
這位是麗莎.哈柏。李奇說:聯邦調查局的人。
很高興認識妳。上尉說:我是約翰.萊頓。
三人在門口互相握手,接著萊頓領著他們進去。他把門柱上的燈關掉開關在門後,然後把走廊燈也關掉。
預算有限。他說:所以不能浪費公帑。
光線從他的辦公室內往外透出,他帶著兩人往前走,站在門邊請兩人先進去。辦公室是五〇年代的標準設計,只在絕對必要的地方加以改裝:老舊的辦公桌、新的電腦、老的檔案櫃、新的電話。書架塞得滿滿,每一層都擠滿文件。
他們派給你的事還真不少。李奇說。
萊頓點點頭。這是當然。
所以我們盡量不佔用你太多時間。
別擔心,跟你通過電話後,我已經四處打聽過消息,朋友的朋友說我應該好好招待你,聽說你當少校時是個很可靠的人。
李奇很快笑了笑。是啊,當少校時,我是努力想讓自己可靠一點。那個朋友是誰?
你以前的部屬,當時你的老長官是里昂.蓋伯。他說你是個仗義執言的傢伙,而里昂永遠支持你。光憑這段過去,只要這一代人還在部隊裡,就足夠讓你吃得開了。
還有人記得里昂?
洋基迷會忘了喬伊.狄馬喬⑥嗎?
⑥Joe DiMaggio,美國職棒洋基隊史上的傳奇球星,曾創下連續五十六場擊出安打的美國職棒紀錄。
我跟里昂的女兒在交往。李奇說。
我知道。萊頓說:消息會到處傳。你很幸運,以我的印象,裘蒂是個很好的女人。
你認識她?
萊頓點點頭。我在基地遇過她。
我會跟她說。
他陷入沉默,心裡想著裘蒂跟里昂。他打算把里昂留給他的房子賣掉,而裘蒂很擔心。
請坐。萊頓說。
桌前有兩張直挺挺的椅子,由金屬管跟帆布組成,很像市區小教堂丟棄的上個世代的東西。
好吧,你需要什麼協助?萊頓問,問題是給李奇,但是他看著麗莎。
由她來說。李奇說。
於是麗莎從頭講起,做了大略摘要。總共花了七、八分鐘,萊頓聽得很認真,一路問東問西。
這些女人的事我知道。他說:聽說過。
她最後用李奇的煙幕彈理論做結:陸軍內部的潛在偷竊,還有牽著他們從紐約市派崔遜的手下找到紐澤西鮑伯的線索。
他的名字是鮑伯.麥奎爾。萊頓說:軍需中士,但他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們已經關了他兩個月,蠢得要命。
意料之內。麗莎說:不過他應該可以抖出些名字,或許能讓我們找到比較可能的人。
比較大條的魚?
麗莎點點頭。事業夠大,大到得殺人。
萊頓也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說:從理論上來講,是可能有這樣的人存在。
你有認識這樣的人嗎?
萊頓看著她,搖搖頭,靠向椅背,用指節揉揉眼睛,突然間看起來非常疲累。
有問題嗎?李奇問。
你退伍多久了?萊頓閉著眼反問道。
大概三年了吧!李奇說。
萊頓打個呵欠,伸伸懶腰,然後再度挺直腰桿。
情況已經變了。他說:時代在變,對吧?
什麼變了?
一切。萊頓說:這樣說吧!主要是這個。他身子往前,用指甲彈彈電腦螢幕,發出瓶子般的玻璃響聲。陸軍精實化,容易編整,時間就多了。於是他們把一切徹底電腦化。通訊變得更容易,對彼此的業務也一清二楚,庫存容易管理。如果你想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淘汰的威力吉普車輪胎庫存,給我十分鐘,馬上就能告訴你。
所以呢?
所以我們對每樣東西都有紀錄,比以前要好很多。比方說,我們知道送出了多少貝瑞塔M9,知道合法配發量有多少,也知道有多少在倉庫裡。而如果這些數目加起來不對,我們就有得擔心了。
那這些數字加起來正確嗎?
萊頓短促地咧嘴一笑。現在當然是,過去一年半來沒人從美國陸軍偷走半支貝瑞塔M9。
那鮑伯.麥奎爾兩個月前在做什麼?李奇問。
賣他最後一批存貨,他大概已經連續偷了十年。稍微做個電腦分析就清楚了。鮑伯,再加上另外幾個不同地方的人,我們經過一番圍堵,讓他們偷不到東西,然後把那些壞蛋一網打盡,讓他們不能再賣先前偷的東西。
一個不漏嗎?
電腦上是這樣說的。之前槍枝不斷遭竊,什麼理由都有;大概在幾十個不同的地點,所以我們逮捕了幾十個人,之後失竊情況就不再發生了。麥奎爾應該是最後一個,也可能是倒數第二,我不太確定。
所以之後槍枝就不再失竊?
這已經是之前的事了。萊頓說:你們落伍了。
一片沉默。
幹得好。李奇說:恭喜了。
精實化。萊頓說:所以時間就多了。
全抓到了嗎?哈柏問。
萊頓點點頭。一個不漏,全球各地都大有斬獲,不過其實也沒那麼多。是電腦幹的好事。
辦公室裡一片沉默,接著麗莎開口說:可惡,差一點。
她看著地面。萊頓謹慎地搖搖頭,說:不見得是這樣,我們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論。
她又抬起頭。大魚嗎?
萊頓點點頭。沒錯。
是誰?
到目前為止,他的存在只是個假設。
假設?
他不是很活躍。萊頓說:沒偷東西。就像我剛講的,我們找出了所有漏洞,然後把它們統統補起來。有幾十個人等著上法庭,每個偷竊地點都有,可是我們抓人的方法是偽裝成客戶去買東西,設下圈套。比方說,鮑伯.麥奎爾就賣了幾把槍給酒吧裡的少尉。
我們剛去過那裡。麗莎說:麥克史蒂芬酒吧,在紐澤西高速公路附近。
沒錯。萊頓說:我們的臥底從他後車箱買了兩把M9,一把要兩百塊錢,大概只有陸軍採購價格的三分之一,這雖然不頂重要,不過還是讓你們知道。接下來我們把麥奎爾抓起來,開始訊問。經過電腦庫存分析,我們已經知道他這幾年大概偷了多少槍,我們訂下一個平均價格,追蹤錢的流向,可是只找到一半,他不是存在銀行裡,就是花掉了。
所以呢?李奇說。
一開始時沒什麼異狀,可是當我們蒐集的資訊愈來愈多,就發現每個例子情況都一樣:所有人都有一半的錢不見了,不管哪一個,比例都差不多。而這些人也不是什麼腦袋靈光的傢伙,對吧?所以他們不可能把錢藏在我們找不到的地方;而就算他們真的可以藏得很隱密,那為什麼剛好都藏一半?為什麼沒有人統統藏起來?或者三分之二,或者四分之三?為什麼大家都一樣?
把假設中的大魚放進來,就能得到解答。李奇說。
萊頓點點頭。沒錯,不然還能有什麼解釋?這就像少了最後一塊的拼圖。於是我們開始假設有個教父級人物存在,有個躲在陰影中的大人物,或許他負責策劃,或許提供包庇,代價就是利潤的一半。
或者是一半的槍枝。李奇說。
沒錯。萊頓說。
有人在幹包庇的勾當,麗莎說:好像陰謀之外還有陰謀。
沒錯。萊頓又說了一次。
三人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從我們的觀點來看似乎挺樂觀的。麗莎說:這種傢伙一定是聰明絕頂、精明能幹,而且還得四處奔波處理不同地點發生的問題。也能解釋為什麼他會對這麼多不同的女人感興趣。不是因為所有女人都認識他,而是因為或許每個女人都認識他的某一個客戶。
時間點對你們來講也很好。萊頓說:如果我們找的是同一個人,他兩、三個月前又開始蠢動了,因為他已經聽說他的客戶開始減少了。
麗莎往前坐。如果是兩、三年前,量有多大?
相當驚人。萊頓說:妳問的其實是這些女人到底看過多少,是吧?
沒錯。
數量可能相當龐大。萊頓說。
你們的情況樂不樂觀?她問:比方說從鮑伯.麥奎爾的狀況來看?
萊頓聳聳肩。不樂觀,我們抓到他賣給我們的臥底兩把槍,不過也就只有這兩把,剩下的都只是推測,錢的數目不對也讓情況變得更糟。
所以上法庭前先把目擊者除掉就很合理了。
萊頓點點頭。我覺得再合理不過。
那這個人到底是誰?
萊頓又揉揉眼睛。還不知道,我們甚至不能確定是不是真有這樣的人,目前他的存在只是猜測,只是理論。
都沒人透露隻字片語嗎?
一句話也沒有,我們一直問,整整兩個月了。我們抓到了二十幾個人,所有人的口風都很緊,我想那個首腦一定威脅過這些人。
他一定很恐怖,一定是。麗莎說:就我們的了解。
萊頓的辦公室內一片安靜,只有雨聲輕輕拍打在玻璃上。
如果這個人存在的話。萊頓說。
一定存在。麗莎說。
萊頓點點頭。我們也這麼認為。
不過我想得先有名字吧!李奇說。
沒有回答。
我應該替你們去跟麥奎爾聊聊。李奇說。
萊頓笑了笑。我猜這句話遲早會說出口。本來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拒絕你了,因為這麼做不太合適。可是你猜怎麼著?我剛剛改變心意了,我決定答應你,請吧!
監獄在地下室,跟所有地區司令部的配置一樣。另一棟低矮的磚砌建築地下室有道鐵做的門,在玫瑰花圃的另一邊孤獨地矗立著。萊頓帶著他們淋雨走過去,三人把領口豎起來擋雨,下巴壓低抵著胸口。萊頓拉拉門外的老舊繩鐘,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來,眼前出現的是明亮的大廳,裡面站著一個高大的士官長。士官長往旁邊站,萊頓帶著他們走進去。
裡面的磚牆鋪了一層白色瓷釉,天花板和地板用水泥刀抹平後漆上了鮮豔的綠色,日光燈管外罩粗大的格狀金屬燈罩。門是鐵做的,上面有許多正方形開口,用鐵條擋住。右邊有個小小的辦公隔間,木架上有一排鑰匙掛在小小鐵環上,裡面有張大辦公桌。錄影機堆得高高的,錄製十二個螢幕上的灰階波動影像。螢幕上顯示出十二間牢房,其中十一間是空的。只有一間出現躺在床上的人影,蜷縮在毛毯下。
生意不太好。李奇說。
萊頓點點頭。星期六晚上會更冷清,不過目前麥奎爾是我們唯一的客人。
錄影是個問題。李奇說。
不過常會故障。萊頓說。
他彎下腰去仔細檢查螢幕上的影像,手撐在桌上,右手不斷往下彎,直到指關節碰到開關。錄影機的嗡嗡聲停住,錄影字樣從螢幕角落消失不見。
你看吧!他說:很不穩定的系統。
想修好得花好幾個小時。士官長說:至少。
這個士官長是個巨人,閃亮的皮膚跟咖啡的顏色一樣。他的制服夾克大得如同帳篷,李奇跟麗莎可以一起套進去,可能連萊頓都可以一起塞進去。這樣的身材是絕佳的憲兵人選。
士官長,麥奎爾有訪客。萊頓說,這段聲音沒有記錄在影帶上。不需要記錄。
李奇把大衣與外套脫掉,摺起來放在士官長的椅子上。士官長從木架上拿下一串鑰匙,走向內門,打開門後把門推開。李奇先進去,士官長跟了進去,把門關上並轉身上鎖,然後指指樓梯說:先請。
樓梯是磚砌的,每一階的邊緣都被抹圓,兩邊牆壁一樣是白色瓷釉。沿著牆邊裝設有每截長十二吋的金屬扶手,樓梯底部有另一道鎖著的門。然後又是一道走廊、又一道上鎖的門。接著是一個大廳,三個鎖上的門後各有三間牢房。士官長開啟中間的門,打開開關後日光燈閃動,照亮一個長四十呎、寬二十呎的區域。這是個緩衝區,長度跟這區的面積一樣,但寬度只有三分之一。剩下的區域劃分成四間牢房,牢房中都有粗大的鐵條隔開,鐵條擦上厚厚的閃亮白釉。牢房大約十呎寬、十二呎深,每間都有一部攝影機架在對面,高掛在牆上。有三間是空的,牢門往後開。第四間的門鎖上了,麥奎爾在裡面,努力讓自己清醒著。此時他坐了起來,被燈光嚇了一跳。
有人來看你。士官長說。
出入口的角落有兩張高腳木凳,士官長把最近的那張搬過來,放在麥奎爾的牢房前面,接著走回去坐在另一張凳子上。李奇沒去坐椅子,雙手放在背後站著,透過鐵條靜靜地看著裡面。麥奎爾把毛毯推開,雙腳放到地上。他穿著一件橄欖色內衣、橄欖色短褲。身材高大,超過六呎,體重不止兩百磅,年齡超過三十五歲。他全身肌肉發達,脖子和手腳都很粗,稀疏的頭髮推成平頭,小小的眼睛,身上有些刺青。李奇文風不動地站著,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你他媽的是誰?麥奎爾問,聲音跟他的體積一樣渾厚,低沉的嗓音讓說出來的字有一半吞在厚實的胸腔裡。李奇沒有回答,這個技巧他在半輩子前就已非常熟練。他直挺挺地站著不動,不眨眼睛,不發一語,讓對方猜測所有可能,不是朋友、不是律師,那到底是誰?讓他們開始擔心。
你他媽的到底是誰?麥奎爾又問一次。
李奇轉身走到士官長坐的地方,彎下腰在他耳邊低語。巨人的眉毛上揚你確定?李奇又輕輕說了幾句話,士官長點點頭站起來,把鑰匙串交給李奇,接著便從門口走出去,關上了門。李奇把鑰匙掛在門鎖上,走回麥奎爾的牢房前,麥奎爾透過鐵條瞪著他。
你想幹嘛?他說。
我要你看著我。李奇答道。
什麼?
你看到什麼?
什麼也沒有。麥奎爾說。
眼睛瞎了嗎?
沒有,我不是瞎子。
那就表示你說謊。李奇說:你不可能什麼都沒看到。
我看到有個人。麥奎爾說。
你看到有個人塊頭比你大,受過各種專業訓練,而你大半輩子卻在狗屎軍需庫房裡整理檔案。
所以呢?
所以沒什麼,只是要你先記在腦子裡,待會兒會用到。
待會怎樣?
等一下你就知道。李奇說。
你想怎樣?
我要證據。
什麼東西的證據?
就是你到底有多蠢。
麥奎爾暫停了一下,眼睛變小,縮進了眉頭的皺褶中。
你講得倒輕鬆。他說:站在鐵條外六呎遠的地方。
李奇刻意往前跨了一大步。
現在我離鐵條只有兩呎。他說:你還是個蠢蛋。
麥奎爾也往前跨了一步,站在鐵條後一呎,雙手抓著鐵條,雙眼直視。李奇再次往前跨。
現在我離鐵條一呎,跟你一樣。他說:你一樣蠢得可以。
麥奎爾的右手伸了出來,握成拳頭,整隻手臂像活塞一樣衝了出來,拳頭瞄準李奇的喉嚨。李奇抓住他的手腕撥向旁邊,讓拳頭從頭側穿過,然後重心往後移,把麥奎爾往前拉,讓他緊緊靠在鐵條內側,扭轉他的手腕讓手心向外,接著往左跨步,把他的手臂往後折,頂在手肘上。
知道你有多蠢了吧?他說:我只要繼續走,你的手就斷了。
麥奎爾因為手痛而氣喘吁吁,李奇微微一笑,然後把手放開。麥奎爾看著他,手縮回鐵條後,轉轉肩膀,檢查傷勢。
你想怎樣?他又問一次。
要我把牢門打開嗎?
什麼?
鑰匙就在那裡。你想把牢門打開,讓情勢公平一點嗎?
麥奎爾的眼睛縮得更小了,他點點頭。好,把該死的門打開。
李奇轉身走開,從門把上拿下鑰匙串,從中找到正確的那把。他曾經摸過無數牢房鑰匙,所以即使矇住眼睛也可以挑出正確的鑰匙。他走回來,把門打開。麥奎爾靜靜地站著。接著李奇轉身走開,再把鑰匙串放回門把上,臉朝著門,背對著牢房。
坐吧!他叫道:那張凳子是留給你的。
他感覺到麥奎爾從牢房裡走出來,聽見他赤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直到腳步聲停止。
你想幹嘛?麥奎爾再問一次。
李奇繼續背對著他,希望能感受到麥奎爾靠近他,可是沒有發生。
有點複雜。他說:你可能得同時考慮幾個因素。
什麼因素?麥奎爾毫無頭緒地問道。
第一個因素是,我不是官方派來的,能接受嗎?李奇說。
什麼意思?
你說呢?
我不知道。麥奎爾說。
李奇轉過身。意思是說我不是憲兵、也不是警察,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是。
所以呢?
所以不會有報應、沒有懲戒條款、不用擔心退休金,什麼都沒有。
所以呢?
所以如果我讓你下半輩子走路都得用枴杖、喝東西得用吸管,也沒人管得著,而且這裡沒有目擊者。
你想怎樣?
第二個因素,不管大人物說他會對你怎樣,我保證會讓你更悽慘。
什麼大人物?
李奇笑笑。麥奎爾的拳頭握了起來,顯露出渾厚的二頭肌和寬闊的肩膀。
接下來這部分就有點複雜。李奇說:你要認真聽:第三個因素,如果你說出他的名字,他會永遠離開這裡。你說出他的名字,他不可能來找你,永遠都不可能,了解嗎?
什麼名字?什麼人?
你付出半數獲利的那個人。
沒有這個人。
李奇搖搖頭。我們已經過了那個階段了,行嗎?我們已經知道有這個人了,所以不要逼我先把你修理一番,再開始談正經事。
麥奎爾開始緊張,呼吸變得粗重,然後他靜了下來,身體稍微放鬆,眼睛又瞇起來。
所以仔細聽好。李奇說:你以為把他抖出來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可是你錯了。你需要了解的是,如果你把他抖出來,你剩下的人生會很安全。因為現在很多人要找他,而且他犯的案子絕對不僅僅是讓他滾回家而已。
他幹了什麼?麥奎爾問。
李奇笑了起來,真希望錄影機沒有關掉。那個傢伙真的存在。萊頓要是聽到了一定會在辦公室跳舞。
聯邦調查局認定他殺了四個女人,你跟我講他的名字,他們就會把他抓走,沒人會問他其他的事。
麥奎爾沉默了,他努力思考,不過速度有點慢。
還有兩個因素。李奇說:你現在跟我說,我就去跟上面的講好話,他們會聽我的,因為我以前也是他們的一分子。憲兵都會團結起來,不是嗎?我可以讓你過得輕鬆一點。
麥奎爾沒說話。
最後一個因素。李奇輕聲說:你要了解,你遲早還是會講,只是時間問題,你自己決定。你可以現在跟我講,也可以等半小時後我把你的手、腳和脊椎打斷了再說。
他很不好惹。麥奎爾說。
李奇點點頭。我想也是,不過你要權衡輕重,不管他威脅什麼都只存在於理論上,還是未知數。而且就像我講的,不會有這種事發生。但我要做的現在就會發生,而且就在這裡。
你什麼也不會做。麥奎爾說。
李奇轉過身,拿起木凳倒轉過來,用兩隻手抓住凳子腳提在胸前,反手施力,肩膀提高,穩穩地往外拉。他用力吸氣,手肘往後,凳子腳從橫木上脫離,同時橫木掉到地上。他把凳子倒轉過來,左手握住座位部分,右手把一支凳腳扯下。接著他把殘骸丟到地上,留下一支椅腳,長度大約一碼,重量或體積都跟球棒差不多。
現在換你做一次。他說。
麥奎爾拚命地試了一次,他把凳子倒轉過來,抓住椅腳,肌肉緊繃、刺青變大,但椅子卻文風不動。於是他呆呆站著,手裡抓著倒轉的椅子。
很可惜。李奇說:我本來想弄得公平一點。
他隸屬特種部隊。麥奎爾說:參加過沙漠風暴,很強捍。
這不重要。李奇說:如果他抵抗,調查局會把他射殺,所有問題就解決了。
麥奎爾沒說話。
他不會知道是你洩的底。李奇說:他們會搞得好像他留下什麼證據似的。
麥奎爾沒說話,李奇開始揮動手中的椅腳。
左邊還是右邊?他問。
什麼?麥奎爾說。
你要我先打斷哪隻手?
拉塞爾.古路傑,麥奎爾說:補給連隊,他是個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