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步道從車道左側延伸出來,繞過黑暗中的石砌花圃與樹木,接到前廊中間寬闊的木板階梯。麗莎跳了上去,李奇的重量讓木板在黑夜中嘎吱作響,回音還來不及從山谷回傳,前門就打開麗達.史麥嘉站在門口,一手放在門內的把手上,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哈囉,李奇。她說。
史麥嘉。李奇說:妳好嗎?
她用另一隻手把頭髮從眉上撥開。
還算可以。她說:凌晨三點鐘,聯邦調查局的人剛剛告訴我,我的名字跟十個姊妹一起張黑名單上,其中四個已經死了。這些都不算的話,勉強還可以。
妳繳的稅發揮功用了。李奇說。
你怎麼會跟這些人搞在一起?
他聳聳肩。情勢所逼。
史麥嘉瞪著他,心裡盤算著。門廊裡很冷,夜間露水沾滿上了漆的隔板,有層薄薄的霧氣在低處迴盪。史麥嘉身後的屋內散發出暖暖的黃色燈光,她又看了李奇一會兒。
情勢?她重複了一次。
他點點頭。我沒什麼選擇。
她也點點頭。好吧!不管怎樣,至少看到你不算壞事吧!
看到妳我也很高興。
史麥嘉是個高䠷的女人,比麗莎矮一些其實大部分的女人都沒有麗莎高。史麥嘉身材健壯,不像愛莉森.拉瑪那麼短小精幹,她比較瘦長,是馬拉松選手型的健壯。她穿著乾淨的牛仔褲、一件看不出身形的毛衣,腳上穿著一雙結實的鞋子。她的頭髮長度中等,是咖啡色,長長的瀏海下是明亮的褐色眼睛。她的嘴邊都是很深的皺紋,上次見到她已是將近四年前的事了,可是她看來老了不只四歲。
這位是麗莎.哈柏探員。李奇說。
史麥嘉十分疲倦地點點頭。李奇看著她的眼睛!如果是一個男探員,她大概會把他丟出去。
嗨!麗莎說。
我大概應該請你們進來吧!史麥嘉說。
她的手還握在門把上,腳站在門檻上,身體往前傾,不太願意讓出路來。麗莎走了進去,李奇跟進。門在身後關了起來,他們站在這棟標準小房子的門廳裡。屋裡很乾淨,整齊過了頭,看起來就像個家,溫暖、舒適,很私人的空間。地板上有羊毛地毯,屋內有亮晶晶的古董紅木家具,牆上有畫,而且到處都是花瓶。
菊花(Chrysanthemums)。史麥嘉說:我自己種的,喜歡嗎?
李奇點點頭,說:喜歡,雖然我拼不出這個字。
園藝是我的新興趣,史麥嘉說:已經很有心得了。然後她手指著前端的起居室,說:音樂也是。來看看吧!
房內的壁紙十分素淨,木質地板一塵不染。後方角落有架大鋼琴,黑漆閃閃發亮,上面用黃銅鑲一個德國名字。鋼琴前面有一張嵌著鈕釦的黑色皮椅,十分氣派。鋼琴的上蓋掀了起來,鍵盤上的架子上有樂譜,乳白色的紙上有一大堆黑色音符。
想聽演奏嗎?史麥嘉問。
當然好。李奇說。
她走到鋼琴前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雙手放在琴鍵上,稍微暫停一下,接著一曲悲傷的小調便迴盪在整個房間。音色很溫暖、很低沉,緩緩流洩出<葬禮進行曲>。
能彈點比較開心的嗎?李奇問。
我一點也不覺得開心。她說。
不過她還是改彈另一首,換成<月光奏鳴曲>。
貝多芬。她說。
清脆的琶音迴盪在空氣中,史麥嘉踩在制音器上,聲音變得遲鈍、安靜許多。李奇看著窗外的樹木,在月光下顯得灰濛濛的。由這裡往西九十哩,有片浩瀚而安靜的海洋。
好多了。他說。
她一直彈到第一樂章結尾,很明顯是背譜,因為譜架上是蕭邦。她把手放在琴鍵上,直到最後一個和弦淡出無聲。
不賴。李奇說:妳過得好嗎?
史麥嘉把視線從琴鍵上移開,直視他的眼睛。你是問我被三個本該性命相託的同袍輪暴後,是不是完全復元了?
李奇點點頭。大概吧!
我想應該有吧!她說:預期內的都復元了。不過現在我聽到有個瘋子因為我提出申訴而想宰了我,這樣復元的程度可能就沒那麼完全了。
我們會抓到他的。麗莎在一片沉默中說。
史麥嘉看著她。
我們可以看看地下室的新洗衣機嗎?李奇問道。
應該不是洗衣機吧?史麥嘉問道:還沒有人告訴我那是什麼。
大概是油漆。李奇說:裝在罐子裡的迷彩綠漆,陸軍配發的。
做什麼用?
那傢伙會先把妳殺了,然後把妳丟在浴缸裡,在妳身上倒滿油漆。
為什麼?
李奇聳聳肩。好問題,現在有一堆能幹的人正在想答案。
史麥嘉點點頭,轉向麗莎。妳是那些能幹的人之一嗎?
不是,我只是個探員。麗莎說。
妳被強暴過嗎?
麗莎搖搖頭。沒有,不曾有過。
史麥嘉點點頭,說:那就不要有,這是我的建議。
一片靜默。
那會讓妳的人生完全走樣。史麥嘉說:我的人生就是這樣,這點很確定。園藝和音樂,這就是我人生僅剩的東西。
不錯的嗜好。麗莎說。
只能待在家裡進行的嗜好。史麥嘉說道:我如果不是在這個房間裡,就是在前門附近活動,很少出門,不想見人。所以要接受我的建議,別讓那種事發生在妳身上。
麗莎點點頭。我會努力。
去地下室吧!史麥嘉說。
她帶頭離開起居室,走向藏在樓梯下的門。那是一道老舊的門,用厚實的松木做的,上過很多次漆。門後有一道狹窄的樓梯,向下通往外面寒冷的空氣,還傳來淡淡的汽油與輪胎橡膠味。
我們得穿過車庫。史麥嘉說。
車庫裡有輛新車,長型低底盤的金色克萊斯勒轎車。三人排成一列沿著車側走過,接著史麥嘉打開車庫牆上的一個門,地下室的灰塵味迎面而來,史麥嘉拉動電燈開關,炙熱的黃光灑了下來。
到囉!她說。
暖爐讓地下室很溫暖,這裡是個寬闊的四方形房間,每面牆上都有置物架。天花板的橫樑間露出玻璃纖維絕緣體,地板建材上有加熱管穿透上來,地面中央有個紙箱,箱子與牆壁形成某個角度,跟周圍整齊的棚架比起來顯得很髒。至於大小、黃色紙板、黑色印字、圖片、製造商的名字則全都一樣。箱子用發亮的黃色膠帶封了起來,看來是全新的。
有小刀嗎?李奇問。
史麥嘉點頭示意旁邊的工作區。牆上釘了個木栓板,上面排滿整齊的工具。李奇小心地從掛釘上拿了一把割氈刀,因為根據他的經驗,掛釘都會被工具拉出來,不過這次倒沒有。他看到每個掛釘上都用整齊的小塑膠配件固定在板子上。
他走回箱子旁邊,把膠帶劃開,倒轉刀子,用刀柄把封口紙板往上拉。他看見五個金屬圓圈,閃著黃光,那是五個油漆罐的蓋子,反射著上方的燈光。他把刀柄伸到其中一個鐵絲圈裡,將油漆罐拉了起來,舉在光線下觀察。很平常的金屬罐,光溜溜的,只有小小的白色標籤,標籤上印著一長串數字以及迷彩/綠色字樣。
這種東西我們當兵時就見過。史麥嘉說:對吧,李奇?
李奇點點頭。對。
李奇把罐子放回箱子裡,壓下紙箱的封口紙板,走回去把刀子掛回原來的地方,然後他看著史麥嘉問道:箱子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我不記得了。她說。
大概什麼時候?
不知道。她說:可能幾個月前了。
幾個月?麗莎說。
史麥嘉點點頭。我猜是,不太記得了。
不是妳訂的,對吧?李奇說。
史麥嘉搖搖頭。我已經有一臺洗衣機了,在那裡。
她指了個方向,角落裡有個洗衣區,有洗衣機、烘乾機和水槽。一條用吸塵器吸過的地毯掛著,白色的塑膠籃子,洗衣粉罐在櫃子上整齊排列。
這種事情妳應該會記得才對。李奇說:不是嗎?
可能我以為是我室友的。她說。
妳有室友?
曾經有,她幾個星期前搬出去了。
而妳以為東西是她的?
這很合理呀!史麥嘉說:她正在搞定這些家務事,當然需要一臺洗衣機,不是嗎?
可是妳沒問她?
為什麼要問?我認定東西不是給我的,那還能給誰?
為什麼她把東西留在這裡?
因為東西很重,或許她正在找人幫忙,才過了幾星期而已。
她還有留下任何東西嗎?
史麥嘉搖搖頭。這是最後一件。
李奇繞著箱子走了一圈,看到寄送文件撕掉的地方露出的四方形痕跡。
她把文件撕掉了。他說。
史麥嘉再次點頭。一定會的,她需要把東西整理好。
他們靜靜地站著,三個人圍著一個紙箱。黃光熾熱,影子彎彎曲曲。
我累了。史麥嘉說:結束了嗎?我想請你們走人了。
最後一件事。李奇說。
什麼?
告訴哈柏探員妳在部隊裡的工作是什麼。
為什麼?跟什麼事有關嗎?
我只是想讓她知道。
史麥嘉聳聳肩,十分疑惑。我待的單位負責檢查武器裝備。
告訴她工作內容。
我們檢測製造商送來的新武器。
然後呢?
如果規格無誤,就把東西送到軍需部。
沉默。麗莎看著李奇,一樣沒頭緒。
好了。他說:現在走吧!
史麥嘉帶頭穿過門,走到車庫,拉線關掉電燈,然後領著他們繞過車子,爬上狹窄的樓梯,走到門廳。到了門口,她看看窺視孔後把門打開,外面的空氣寒冷而潮濕。
再見,李奇。她說:很高興又見到你。
然後她轉向麗莎,說:妳要相信李奇,我到現在還是很信賴他,這可以算是我的保證吧!大門在他們身後關上,兩人走下小徑,聽到二十呎外門上鎖的聲音。留守探員看著他們上車,車裡依然暖和,麗莎發動引擎,把風扇開到最大,讓車內保持溫暖。
她有個室友。她說。
李奇點點頭。
所以你的理論錯了。她看起來是一個人住,不過其實不是。我們又回到了原點。
或許沒有,這依然是個次選項,一定是這樣。沒有人會真的一次瞄準九十一個女人,除非他瘋了。
跟什麼比算瘋?麗莎說:把死掉的女人丟在滿是油漆的浴缸裡?
李奇又點點頭,問:現在要怎麼做?
回寬提科。麗莎說。
他們花了將近九小時的車程,先開到波特蘭,搭上一架渦輪螺旋槳飛機到西雅圖塔科馬機場,換大陸航空客機到紐華克機場,然後再換聯合航空到華盛頓。調查局的司機來接他們,載他們往南到維吉尼亞。李奇一路上幾乎都在睡覺,醒著時也只是一片模糊的疲累。一直到車子在陸戰隊營地蜿蜒前進時,他才勉強清醒過來。調查局的大門警衛又重新發給他訪客證。司機把車停在大門口,麗莎帶頭走進去,兩人搭電梯到地下四樓,回到那間牆壁發亮、只有假窗戶的會議室,羅蘭.史丹利的照片依然釘在黑板上。電視無聲地播放著,又是那天國會山莊的聽證會。布雷克、波頓和拉瑪坐在桌邊,桌上堆了許多文件。布雷克跟波頓看來很忙碌而煩惱。拉瑪全身緊繃,就跟面前的紙一樣蒼白,她正想事情想得出神,因為有人進門而嚇了一跳。
我猜猜看。布雷克說:史麥嘉的箱子是幾個月前寄來的,她也不太清楚為什麼會有那東西,上面沒有寄送文件。
她以為是室友的。麗莎說:她不是自己住,所以十一人名單不成立。
不過布雷克卻搖搖頭,說:不對,還是成立。如果單從資料來看,確實只有這十一個女人似乎是一個人住。我們假裝是快遞公司的客服人員,花了好幾個小時打電話給其他人,八十通,可是她們都沒收到意外包裹這種東西。所以有八十人在外面,十一人在裡面。李奇的理論依然成立,有室友是意料之外,對那傢伙來說也一樣。
李奇看著他,很感激,也有點驚訝。
嘿!該感謝的不是我。布雷克說。
拉瑪點點頭,拿起筆在一份長長名單的後面註記一些東西。
對妳的事我很遺憾。李奇對她說。
本來或許可以避免,她說:如果你從一開始就這麼合作的話。
沉默。
七個女人,七個箱子。布雷克說:沒有文件,也記不清楚。
這七人當中還有另一個人有室友。波頓說:有三人常收到寄錯的郵件,到現在還沒去查箱子的來源,剩下兩人是純粹記不清楚。
史麥嘉的記憶很模糊。麗莎說。
她受過創傷。李奇說:復元情況已經算好的了。
拉瑪輕輕地點點頭,同情地示意。
總之她沒給我們什麼消息,對吧?
快遞公司呢?李奇問:有去查嗎?
沒辦法查。波頓說:沒有文件,七個都一樣。
可能性不多,不是嗎?李奇說。
不多嗎?波頓回答:UPS、聯邦快遞、DHL、安邦快遞、該死的美國郵局,還有不知為數多少的各地駐點。
全部都試。李奇說。
波頓聳聳肩。要問什麼?過去兩個月,你們送出去的幾百億包裹當中,有我們要找的那個東西嗎?
還是得試試。李奇說。從斯伯肯開始,查一下外地寄來的,或是寄件地不明的,司機應該會有印象。
布雷克的身子往前傾,點點頭。好吧!我們會去那裡試試,不過只有那裡,其他地方大概不太可能。
為什麼那些女人都記不清楚?麗莎問。
原因很多。拉瑪答道:就像李奇講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來講,她們都受過傷。一個大包裹莫名其妙寄到家裡來,也是某種侵犯,她們的心智會自動把這種事排除在外。以她們的遭遇,這種反應不令人意外。
拉瑪的聲音低沉而緊繃,瘦削的手放在面前的桌上。
我覺得很怪。麗莎說。
拉瑪很有耐心地搖搖頭,像個老師一樣。
不奇怪,這在意料之中。她又說了一次。不能從妳的經驗去看,這些女人不論在心理或實際上都受過攻擊。這樣的遭遇會讓一個人的性格產生改變。
而且她們現在都很擔心。李奇說:保護她們就等於告訴她們有危險存在。史麥嘉看來很驚慌,而她也的確應該驚慌,因為她一個人獨居。如果我是那傢伙,下一個目標就會是她,我相信她自己心裡也清楚。
我們得趕快抓到這傢伙。拉瑪說。
布雷克點點頭。現在要抓他不容易,對收到包裹的這七人,我們要維持全天候警戒,這樣一來他老遠就會看到,所以不可能當場抓到他。
他應該會消失一陣子。拉瑪說:直到我們把人手撤走。
那人手要維持多久?麗莎問。
一片沉默。
三週。布雷克說:超過這個時間,所有人都會受不了。
麗莎瞪著他。
一定得有個限度。他說:妳希望怎麼樣?二十四小時守著她們直到老死嗎?
又是沉默,波頓把他的文件攏成一堆。
所以我們有三週時間可以揪出這傢伙。他說。
布雷克點點頭,手放在桌上。目前的計畫是我們一天二十四小時輪班,進行三個星期,從現在開始。一個睡覺,其他值班。茱莉亞,妳第一個休息,十二個小時,從現在開始。
我不想。
布雷克看起來很尷尬。不管要不要,妳都得休息。
她搖搖頭。不要,我得掌控全局。讓波頓先去休息。
沒得挑,茱莉亞,我們得提高效率。
可是我精神還好,我需要工作。而且我現在也睡不著。
十二個小時,茱莉亞。布雷克說:妳還是有資格休息,再加上事假,理由加倍。
我不要。她回答。
妳一定要。
我不能去。她說:我現在必須加入。
她表情堅決地坐在那裡,不想妥協。布雷克嘆了口氣,轉過頭來。
現在妳不適合加入。他說。
為什麼?
布雷克直視著她。因為他們剛把妳妹妹的屍體送來解剖。而妳不能參與這項工作,我辦不到。
她還想回答,嘴巴張開又閉上了兩次,沒發出聲音,然後眨了一下眼睛,把頭轉開。
所以十二個小時。布雷克說。
她低頭看著桌子,靜靜地問:我可以看數據嗎?
布雷克點點頭,答道:可以,不看恐怕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