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你時,耶穌的形象自然而然地浮現在我腦海裡。
把一個年輕女孩和不同性別的耶穌聯想在一起,或許有點失禮,但我真的如此認為。因為你貼在離地五、六十公尺處的灰色大樓牆上,雙手大張且雙腿併攏,那樣子就宛如耶穌受難時的模樣。
真讓人吃驚呀!老師見到你時也目瞪口呆地這麼說。
究竟怎麼弄成這樣的呢?
供人喝酒的店一間接連一間,成了幻影的人們,徘徊在五光十色且散發熱氣的看板之間。你所在之處就是這種鬧街的後巷,那是個充滿油煙味的陰暗場所,彷彿與前面大街的燦爛耀眼毫不相干。
我們把車停在那個角落,抬頭望著你的身影。絲毫未能察覺的人群打你身邊走過,還一邊開心地閒聊著。
這回可棘手了。老師緊張地說。
老師,聽說那位小姐就是在這附近被殺的。
剛才先行下車的小涼先生跑回來告訴我們。
我們的車前面停著一輛白色轎車,你母親滿臉不安地站在車旁。方才就是由她開車帶我們來這裡的。果如小涼先生所說,她真是太美了。
那裡是店內工作人員的出入口,她似乎是下班出來時遭到襲擊的。
小涼先生當著你母親的面,以公事公辦的語氣這麼說。但過了一會兒又把頭探進車窗低聲說:
好人家的小姐卻偏偏在酒店這種聲色場所打工,難怪會遭到這般下場。
別多嘴!老師嚴厲地制止他。
我想你大概看不見,不過那位小姐就貼在那棟大樓三樓到四樓之間,像是受磔刑的姿勢。旁邊那塊空地很不乾淨已經成為孤魂野鬼聚集的場所。
老師只要到現場一看,就能知道一切的狀況。
你貼著的地方是一排狹長大樓的一角,那下面是一處狀似缺牙的空地,你就是貼在面向這片空地的大樓側面牆壁。
以前有七個以上的人死在原本蓋在這裡的大樓,可能是火災燒死的。大概是因為這樣才拆掉的吧。不過也因此,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都還流連在那裡,更糟的是,還有近似魔的靈魂存在。
我也能隱約看見那些人。
有好幾個頭髮豎立、身體紅腫的人蹲在那空地上。大概是被大火燒死的人吧。他們破爛的衣服黏在身上,模樣慘不忍睹,但也多虧如此,才分得出男女。
這些葬身火窟的亡靈模樣雖然詭異,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像蟲一般爬在牆上的幾個靈魂。他們的模樣不像人類的靈魂,倒像是巨型螳螂怪頭和身體總算保住人形,但手腳卻如樹枝般細長,整體說來,就像是硬將昆蟲的腳插進人體似的。這就是老師口中的魔。
詳細情形我並不清楚,不過要是執念過深,靈魂就會變成魔,不僅不斷為自己抱屈,甚至還會將旁人扯進災難之中。所以大家都說,有魔的地方會不斷發生壞事。搞不好這裡的火災就是那些螳螂魔幹的好事。
因被刺殺受到驚嚇而飛離身體的靈魂,正好被那群魔給抓住算她倒楣了。
怎麼樣,辦得到吧?
小涼先生的口氣和平常一樣,根本不把這當一回事。不過,進行到那地步,小涼先生也完全派不上用場了。
一般人一定會回答辦不到。怎麼可能把那位小姐從那混亂之中剝離出來呢!
老師一臉為難。不過我知道她一定尚未放棄。
看來潤得比平常更加辛苦了你身體怎麼樣?
已經沒事了。
你想救那女孩?
是盡我所能。我如此回答。
老師嫣然一笑,同時點頭道:
一切恐怕都得靠你了。
老師以指尖摸摸我的臉頰後,下了車。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你母親、小涼先生和老師三個人的對話。
惠利香的靈魂真的在這裡嗎你母親已泣不成聲。
是的。就在那邊。老師溫柔地回答。不過情況並不樂觀,成功將她帶回去的機率相當低。老師坦白說明。
你母親聽了立刻放聲大哭。老師總是實話實說。
我從車裡看著你。
你母親就在附近,你卻完全沒注意到。被貼在牆上的你,只是茫然望著遠方。你穿著白色洋裝的身影,貼在微暗的小巷牆壁上,那模樣,就像一朵開在懸崖上的花。
等四下無人後,我們才開始工作。
今天輸贏最重要的關鍵,在於速度。不過千萬別慌張。
老師說著一把抱起我。
好好幹呀!潤。
小涼先生幫老師將我放上輪椅,同時對我這麼說。他依然滿口煙味,但我已不太在意,因為我自己也緊張得不得了。
只要你好好幹,嗯,下回就買小鳥的書給你唷。
小涼先生說完後,在我臉上蓋上平常那塊紫色的絹布。
老師說蓋這塊布是為了讓我更容易將意識集中在房間。不過我想,應該是為了避免讓我暴露在人前吧。我很清楚自己長得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所以被蓋上布,我也沒有抱怨,只是會因看不見附近的景象而有點不樂意。
那就開始吧!
我坐在紫色陰影中,感覺輪椅開始滑動;接著滑動突然停止,輪椅的煞車也被固定了。
嗯,這位是
我聽到你母親詫異的聲音。
在府上說明時提到的乩身。就是要讓令嬡的靈魂先進入這孩子的身體,才能將她帶回去。
你母親聽到這裡,突然屏住呼吸。她一定十分詫異吧。
那麼,要開始了喔!
老師的指尖輕輕抵住我的額頭,隔著布,搜尋我眉間的正確位置。
老師開始唸起平常那套咒語。被她手指抵住的兩眉之間,逐漸感到一股暖意,同時我的心也開始恍惚起來。
我無法說出確切的形狀,但感覺心原有的形狀逐漸潰散,並和周遭的其他東西融合在一起。打個比方說吧,就像是原本裝在杯子裡的水,輕輕注入不同形狀的容器之中。我可以感覺自己就像那水一樣,逐漸順應新的形狀。
這樣說,你應該能稍微了解吧?
漸漸地,聲音和空氣的感覺愈來愈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愈來愈明顯的白色東西。
一開始只是個白點,但緩緩延伸並展開後,逐漸充滿我的視野。我完全被包覆在那片白色之中。回過神來後,發現自己眼前正是平常的那個白色房間。
潤,準備好了嗎?
頭上傳來老師的聲音。
沒問題。
那麼,要開始了唷就像平常一樣拉她一把,讓她進來吧。
老師說完後,空白了頗長一段時間。
以我現在的狀態,無法感知實際發生的事情,就連身邊發生什麼也無法得知。
老師大概正努力將你的靈魂自大樓牆上剝離吧。這回花的時間比平常久,一定是因為其他靈魂從中阻撓吧。
現實世界中不可能發生的事,即將發生在這房間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白色牆壁的中心微微彎曲,變得像塑膠膜似地,同時開始輕輕震動。似乎就要變得更彎之時,正中間突然鑽出一個圓形的東西。
緊接著,那圓形的東西又形成人類的背。你的靈魂從牆的另一邊被硬塞進來,此刻,只要將你吸入這房間就大功告成了。
我像平常一樣把手探進房間。幫助靈魂進出這房間,是我工作中最重要的一環。
潤!小心!
突然聽到老師的聲音。
就在同時,牆壁別處似乎也被某個尖銳的東西抵住。那地方逐漸形成一個大漏斗,說時遲那時快,一張臉突然浮現在中央。那是個張著大嘴的模糊形象。
我立刻了解了。在周邊蠢蠢欲動的靈魂企圖和你一同進入我的身體,他們穿過老師法術的疏漏之處,想硬擠進來。
本以為只有一兩個,誰知道,就像傍晚突然下起驟雨似的,突然有愈來愈多靈魂抵住牆壁。
牆壁上出現好幾個突起的臉孔,我趕緊將他們一一壓回去。他們顯然拚了命要離開當地,我看牆壁遲早會被擠破。萬一牆壁破了,我會有什麼下場呢?這我自己也不知道。
快把那女孩拉進去!
老師近乎尖叫地說。
一時之間,我差點搞不清楚究竟哪一個才是你。但我終於迅速抓住眼前的靈魂,因為那是唯一背對著我這邊的靈魂。
我盡量對敲打牆壁的可怕聲響充耳不聞,努力集中精神將背對著我的靈魂拉進來。理應相當堅硬的牆壁,彷彿橡膠般延展,一出現人形的瞬間,房間裡就突然跌進一個人。
潤,成功進入了嗎?
沒問題應該吧。
我看看跌在地板上的人。沒錯,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身上穿的也是剛才看到的那件白色洋裝。
千萬別掉以輕心!絕不能一次讓兩個靈魂進去,萬一多進入一個,最先進去的那個女孩就會被彈出去,這麼一來,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老師說話的同時,其他靈魂仍不斷地撞擊牆壁,我拚命用手撐住牆壁。
再忍耐一下!
牆壁的激烈撞擊持續了一會兒,但隨著時間過去,數量逐漸減少,最後總算完全擺脫了。一定是老師把我抱進車裡並趕緊將車子駛離該地,而那些靈魂因為被拘束在當地,所以沒法追得太遠。
你還好吧?我問那個倒在地板上的女孩。
我總是盡量避免和進入房間的靈魂交談,但這回情況卻十分特殊。
不一會兒,女孩抬起頭來,狐疑地環視房內一周,隨後站起身來。她的確是方才被貼在水泥牆上的那位年輕女孩也就是你。
這是哪裡?你問道,似乎現在才醒過來。
什麼事都不必擔心。我盡量將聲音放得柔和。
你是誰?你在哪裡?
你環視整個房間,搜尋我的身影。除非我有意讓你看見,否則你是看不見我的。
我是應你母親的要求來接你回去的。就以這種方式送你回家。
回家?
你一直沒回家,你母親很擔心呢。
我也想早點回去呀,但就是辦不到,因為身體無法動彈謝謝你來接我。
你說著,第一次露出微笑,那笑容讓我想起白天見到的貓。這時我心中突然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暖流。那是我至今從未有過的感受,感覺似乎有某種遠比月之歌更純淨的東西拂過心頭。
這裡好溫暖喔,是你的房間嗎?你再度環視房間說道。
嗯,沒錯。
可是,什麼東西都沒有耶。
的確什麼東西都沒有,不過不,這裡本來就不需要任何東西呀。
不知為何,我突然一陣緊張,感覺好像被人發現自己心靈的空虛,於是趕緊說些話來補救:
我真正的房間是在一棟大房子裡,裡面有床。
床?好討厭喔,男人心裡就只有那件事。
你笑了笑,但我不懂這到底有什麼好笑。
不是只有床,還有椅子和書架。還有很多其他東西。有芭蕾舞女星不停轉圈的音樂盒,還有很多書,介紹可愛的貓和狗的書海豚的書我也有。
現在想想,自己真怪呀。當時我究竟想讓你知道什麼呢?希望你了解我什麼呢?我如此迫不及待地說出這麼多話,唯有當你在白色房間裡面的時候。
看不見表情實在很難跟你說話。你不能到這裡來嗎?過了一會兒,你說。
我想不至於去不了,只是
那就過來嘛。
我有點猶豫。我一向只是理所當然地把手伸進房間,但從未想要全身進去,因為無此必要。不僅如此,我還老是拚命憋住氣息,以免讓那些偏執的靈魂發現我的存在。
快來嘛。你爽快地說。
好吧。不過你看到我,可別嚇一跳喔。
之前有很多人一見到坐在輪椅上的我,都不禁蹙起眉頭。對平常人而言,我是個無法理解的對象,是可怕的人。那些人的表情頓時掠過我腦海。
我將意識集中在房間裡。若就此伸出手去,房間裡就會出現手,而我通常也只會這麼做;但這回我更加集中意識,想像自己全身進入房間裡。
身體終於有了輕飄飄的感覺。回過神來,便發現自己已身在白色房間之中。
討厭!明明長得挺帥的嘛!你看到我之後這麼說。
是嗎?
我回答,同時坐立不安地在房裡走來走去。
我知道我在這房間可以遠較現實世界中活動自如,但整個人進入房間之後,還是為自己活動之靈巧而吃驚不已。我開心得不得了,一會兒跳跳,一會兒跑跑。
你一進來就沒靜下來過。你喜歡活蹦亂跳嗎?你愣愣地說。我趕緊停止這些動作,不好意思地坐在你旁邊。
你剛才叫我別嚇一跳,我還以為你長得像妖怪呢。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潤。我緊張地回答。
我叫惠利香,請多多指教。
你說著燦爛地笑了。真是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