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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

在白色房間聽月歌 朱川湊人 6283 2023-02-05
  我騎著腳踏車。不知是在哪個鎮上的人行道上,右手邊是車道,車子絡繹不絕地急馳而過:左手邊好像是公園,圍著低低的格子柵欄。種在欄杆後的紫陽花迎風輕搖,彷彿想探出頭來卻被格子擋住似的。   細如霧般的毛毛雨不停飄在臉上,握著車把的雙手濕溜溜的,天空中的烏雲正快速流動。那天一早就是如此的天氣。   但我的心情卻莫名地躁動不安,就像灌滿空氣的氣球一般,似乎被某種強烈期待所左右,迫不及待地準備迎接期盼已久的歡樂時光。   眼前終於出現大馬路,我按了按煞車,幸運的是,前面的紅燈正好轉綠。   (太棒了!)   我速度絲毫不減地衝上斑馬線。就在這一剎那,右手邊突然出現一輛大貨車,這車直衝過來,未稍停就直接左轉。我還來不及大叫,事情就發生了。大貨車擋在我前方,我慌張地按下煞車同時轉動車把,但依然來不及,還是迎面撞上大貨車轉彎中的後輪。

  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身體被捲入輪下而扯離腳踏車。我大叫,但聲音完全被野獸咆哮似的引擎聲掩蓋,根本傳不到大貨車司機的耳裡。   我的身體被夾在輪胎和擋泥板之間而碎裂,頭部噴出溫熱的物體,全身骨頭被反向扭轉。   人平常應該看不見自己背部的,但如今我卻看得一清二楚。人行道上有幾個人望向這邊,一臉驚愕而恐懼的表情。我眼角餘光瞥見戴著玫瑰胸花的女人也夾雜其中。她以雙手扶住自己的頭部望向這邊,長到不能再長的脖子上嵌著一條纖細的紅色皮帶,把脖子勒得細如沙漏。   透過她長髮的縫隙,我看到她竟滿臉笑容,被血染成鐵鏽色的牙齒外露,似乎正興致盎然地看著我的身體被輾碎。   一點也不痛,但實在太可怕了,我大叫,拚命扯著喉嚨大叫

  潤!耳邊清楚聽到老師的呼喚。潤,醒醒!   我感覺身體被扶起而張開眼睛。   又做惡夢了嗎?   穿著白色睡袍的老師出現在我面前,她憂心忡忡地蹙著眉,並深深凝視著我。   看到老師的臉,我的恐懼仍未馬上消失。身體夾在輪胎和擋泥板之間被壓碎的感覺,實在讓人心有餘悸。   好可怕的夢。我被大卡車輾碎了。   真可憐是小時候的記憶吧。   老師說著摟住我的頭,並讓我靠在她柔軟的胸前。   幾天前,我曾引導一位死於交通事故的十歲少年的靈魂進入白色房間。他是幾年前騎自行車通過人行道時,被左轉的大卡車輾死的。他存夠零用錢,正要去買新出品的遊戲。   他的靈魂被當地的能量困住,無法前往老師口中該去的地方,因而一直停留在他出事的現場,甚至經常有人看見他騎著自行車的身影。

  心疼不已的家人來找老師幫忙。老師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那少年的靈魂剝離該地的束縛,並將他送回他死後仍維持原狀的房間。那時他的靈魂就是附在我體內。   我夢見的一定是那少年的臨終記憶。他死前曾有過如此恐懼的心情   不要怕,潤見到的全是幻覺。你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呢。老師溫柔地說,同時握住我顫抖的雙手。   啊,老師真了不起。   不管多害怕,只要老師一摟住我,我的心情就能立刻平靜下來。真不可思議。只要老師在我身邊,我就勇氣倍增。   今天工作的那個女人也在場她衝著我猛笑。   潤好可憐。   老師說著用手指順順我的頭髮。   我的工作是扮演乩身。   少不更事的我懂得不多,不過聽說被剝離原處的靈魂狀態極不安定,一不小心就可能會被其他力量所攫獲。為防止如此情況,必須藉助我這種臨時的容器,將不安定的靈魂暫時導入我體內,以免受其他力量干擾。

  靈魂進入我體內的狀態,就是那間白色房間。   老師說,其實並沒有什麼房間,只是我個人為了避免自己的心和暫住的靈魂混淆不清,下意識地畫出界線,而它感覺起來好像是房間的形狀。   對我而言,那房間遠較現實世界栩栩如生。雖然老師說那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但我仍然無法理解。不過老師說的一定不會錯,所以實際情況必然就像她說的吧。   然而不管如何小心、謹慎,一部份的靈魂還是會鑽入我的心中,這是防不勝防的;白色房間也不太管用,我多少還是會受到那些靈魂的記憶或執念所影響。   他們從未留下愉悅的記憶,多半都是死時的模樣或悲傷的記憶,而那些記憶,就成了我夜晚的惡夢。每次工作後,我總是得忍受這些惡夢的折磨。

  有時當天就做夢,也可能經過好些時日才出現。惡夢何時造訪,完全無法預知,偶爾一連完成好幾個工作卻平安無事,但有時才一次就做了慘烈的惡夢。   好了,冷靜下來沒什麼好怕的喔。   老師說著露出溫柔的微笑,並突然將唇疊在我的唇上。老師的溫柔透過嘴唇流入我體內,我終於恢復平靜了。   安心了嗎?   老師的嘴唇離開後,又輕輕握住我顫抖的雙手。   這時我感覺自己只是個脆弱不已的悲慘生物,什麼力量都沒有,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老師總能透視我的想法。為了撫慰我的落寞,她比平常更溫柔地撫慰我。來,把惡夢趕走吧。   老師說著,突然打開睡袍前襟,並讓我的臉頰貼在她那狀如碩大果實的乳房上。沒什麼好怕的,因為我隨時都會陪在你身邊。

  彷彿捧著易碎品似的,老師輕輕讓我躺回床上。我閉上眼睛。接下來只要將一切都交給老師就行了。   這時,突然又聽見月亮唱歌了。月亮正以高亢卻又柔美的音色輕聲歌唱。   百葉窗緊閉著,所以無法看見外面的風景。但美麗的月亮想必正高掛在湛藍的天空之中,光芒明亮地照耀在房子的屋頂及外牆上,並灑落於山裡的樹葉上,讓森林因而顯得更加幽靜吧。   我織續閉著眼睛,想像那月亮。   老師月亮在唱歌。   一定是很美的月亮。   老師說著,突然把我放進她自己的身體裡面。   只要和老師的嘴唇相疊,就感覺她的心情似乎流入我心裡。現在我和老師結合了。   (啊,今晚的月亮不知有多美麗呀。)   我和老師一同在床上彈跳著,心裡恍惚地這麼想。

  老師要我在結合的時候只想著她,所以我拚命把此般想法趕出心裡,但無論如何,卻仍對月亮念念不忘不,還是老實說吧。   我比誰都尊敬老師,但就是沒法真心喜歡這段時光。   溫柔、法力高強而無所不能的老師,居然變得像野獸一般,這實在叫我無法接受。結合後,老師充滿激情的心境就會傳進我心裡,這讓我很難受。   哀泣似地大叫幾聲後,老師就像崩潰一樣癱軟在我身上,高聳乳房之內的劇烈鼓動,如實地傳到我胸口。   在那聲音背後更高更高的地方,傳來月亮輕輕啼唱的聲音。      今天天氣真好,要不要到庭院看?一個晴朗的午後,老師到我房間說。   當時我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往外眺望。老師一定是看我這模樣,而猜到我想出去的。

  可是,今天小涼先生不在。   有點難以啟齒我無法靠自己的力量走路。花點時間的話,還可能站得起來,不過完全無法走路。   老師說因為我是乩身,得到附身能力的身體自然會衰弱下來。   所以要出門的時候(幾乎都是為了外出工作),都是由小涼先生抱我下樓。但這幾天小涼先生不在,說是在跑業務,所以我也就死了出門的心。   沒關係,反正你很輕。老師說著抱起我。   真不好意思。   我感到十分過意不去。讓老師麻煩,我心裡真的很痛苦。   這麼點事,別放在心上。   老師抱著我走下寬敞的樓梯,我很擔心她看不清腳邊而誤踩到自己的長裙。   據說老師和我所居住的豪宅,從前是有錢人家的別墅。兩層樓,獨棟建築,有好幾個房間,到處擺著美麗的畫及花瓶,每個房間都懸著豪華的水晶吊燈,走廊上鋪著長毛地毯。

  以前聽小涼先生說過,原屋主是個有錢人,但因戰爭而家道中弱,最後全家人竟一起在這宅邸內自殺了。因為他們還有一部份靈魂賴在這裡不走,所以長期以來沒人敢住。於是老師就把這豪宅買下來(小涼先生笑著說,那價錢真是低到讓人無法置信)。當然,老師輕而易舉地便將賴在這裡不走的靈魂驅離了。   老師把我抱到一樓。她讓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又到玄關去幫我拿輪椅。   我抬頭望著右邊牆壁。那裡掛著一個大畫框,框周雕刻精美,並塗著炫目的金漆,氣派非凡。然而卻看不見那畫框裡的畫,因為畫上裝有佛龕似的門扉。   想看畫嗎?老師推著輪椅回來了。昨天要出去工作時,也是那樣盯著看,你是不是想看裡面的畫呀?   不,哪是

  我感覺自己的心被看穿而有點支吾其詞。不知為何,我有時真的很想看那門扉後的畫。   那有什麼關係?我開給你看。不過你可要等一會兒。   老師說著走近那畫,拿開門扉上的門栓。   我上次跟你說過,這畫只是複製品。它另有原作,而這張完全是照原作複製出來的。   畫框上的門扉朝左右兩側打開,裡面出現一個年輕裸體的女人。   她看來似乎得了某種怪病,肚子不均勻地膨脹,彷彿吞進一顆大氣球似的。她的模樣絕稱不上美麗,但她卻不以為恥,反而故意側著身體展示自己的肚子。   那女人身後擠著幾個表情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及骸骨,他們或是充滿恨意地緊瞪向這邊,或是將半邊損毀的臉朝向她一看就知道不是這世間上的人,反倒和到過白色房間的靈魂十分神似。   但那女人看來卻一點也不害怕,絲毫不將那些充滿恨意的目光放在心上,只是將手交疊在胸前,直勾勾地朝這邊望來,表情似乎還帶著點驕傲。她蓬鬆的頭髮上撒著可愛的小花,彷彿戴著花冠。   說也奇怪,一見到這幅畫,我的心情便頓時安定了下來。我自己也不明所以,但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是一位名叫克林姆的畫家畫的,作品名稱是希望。買這房子時,就已經掛在這裡。還真符合前任屋主的品味喔。這畫不錯,所以我就繼續掛著。   為什麼畫框上要加上一道門呢?是怕沾灰塵嗎?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原作好像也是這樣。據說好像是教育部長要他盡量別讓人看見這幅畫,所以購買原作的有錢人就在畫框上裝了一道門扉,只有宴會之類的場合才展示出來。所以複製品也有樣學樣我這是從小涼那裡聽來的。   為什麼要他盡量別讓人看見?   老師歪著頭認真地思考我的問題。   因為這是距今一百年前的作品。當時大肚子女性的裸體畫,恐怕會讓人覺得品味不高吧。   老師的解釋我實在無法了解。   剛才我就想問了:這女人的肚子為什麼那麼大呢?   這個嘛,到底是為什麼喔   老師摸摸我的臉頰,同時嫣然一笑。      已經秋天了呀。   老師幫我把輪椅推出庭院。   雖然美其名為庭院,卻未曾好好整理,充其量不過是片荒地。以前應該也植有草皮吧,但現在幾乎都枯死了,只見咖啡色的泥土到處裸露;還有個正中央置有女神與天使雕像的豪華噴水池,但根本已不見噴水。   那是什麼?   我眼前突然飛過一隻棒狀的蟲子,彷彿要劃破天空似的。那蟲子以極快的速度飛過,但又突然停在半空中。   那是蜻蜓呀。你沒見過嗎?   蜻蜓   感覺好像見過。   我記得似乎在某個夏季尾聲,曾見過這種蜻蜓。我拚命在記憶中搜尋,但終究無法確定到底有沒有見過。   不必想得那麼認真啦,沒見過蜻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呀。   站在我身後的老師說著摸摸我的頭髮。   老實說,我腦袋裡的記憶根本雜亂無章。   腦海中散置著各種光景,但究竟它們是什麼時候、在哪裡見到的光景,卻完全想不起來。我的腦袋就像拆散的書本般混亂,光有一些雜亂而片段的記憶,卻完全不知該如何銜接,甚至不知哪個在前、哪個在後。   老師說這也是因為我有被附身的能力。但記憶混亂遠較身體上的不便更讓我感到悲哀。   就連我何時開始和老師在一起的,我也無法清楚記得。只覺得似乎是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但又覺得好像在一起還不到一年。從前的記憶也只是一片模糊。   不過,很久以前我的身體還能自由行動,要走要跑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這我還記得,雖然只是十分模糊的印象。   也還記得母親和妹妹。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比老師年輕一點,穿著深藍色的印花浴衣。她牽著身穿白底印有金魚花樣浴衣的小女孩。那一定是我妹妹。   記憶中,她們兩人正衝著我溫柔地微笑。令人難過的是,我卻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不僅如此,就連她們的名字也想不起來。   如果問老師的話,老師說不定會告訴我一些事。老師一定知道我的一切吧?我是誰,只有老師知道。   但我卻一直不敢開口,深怕一旦問了,會連其他不想知道的事情也都知道了。   啊,蜻蜓停在那邊了。老師突然說,那語氣興奮得像個孩子似的。   我抬起頭,果然看見一隻蜻蜓正停在噴水池附近的石桌一隅。   這把戲小涼最拿手了,不過你看著喔。   老師躡手躡腳慢慢走近石桌並蹲下身子,使自己的高度約與蜻蜓齊高,接著將一根手指伸到蜻挺面前,開始緩緩轉動。   (老師真可愛啊。)   這麼想實在很無禮,但我看到老師如此模樣,便忍不住有此感覺。老師一心想抓住蜻蜓,那表情就跟小女孩一模一樣。   老師真的很了不起。   她溫柔,美麗,簡直是個女神。   而且法力無邊,無論多麼難纏的靈魂都不是她的對手,三兩下就會被老師抓住,只能無奈地等著被驅離。   我想起穿透白色房間天花板的那把巨大鉗子的猙獰模樣。   正如那房間並非實際存在,那把鉗子也不是真有其物。只因老師攫取靈魂的力量實在太過強大,在我眼裡才會呈現如此姿態。當然我對此依然無法理解,但因為是老師說的,所以必然正確無誤。   啊!被牠逃了。老師懊惱地說。   只見方才停在石桌上的那隻蜻蜓忽高忽低地飛上天空去了。   還是不行哪。老師嫣然一笑。   就在這時,我聽見圍著房子的樹林後方傳來喧鬧聲。   老師,有人來了,很多人。   或許是以身體自由換來的吧,我的耳朵比一般人敏銳,即便是遠處的聲音,我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側耳細聽,那喧鬧聲出自一群小朋友,還混有一些大人的聲音,個聲音都精力充沛且十分愉快。   老師聽我這麼一說,若有所悟地說:   喔,你知道山下有間幼稚園吧?就在我們工作回來有時會順道去的那家超市前面。   順道去那家超市時,我都留在停車場的車子上。我總是遠遠望著那家幼稚園裡的孩子打發時間,每個孩子都精力充沛得像是太陽神下凡來似的。   那些孩子一定是到這裡來遠足,大概要到前面的湖邊吃便當吧。既然也有大人在,那就一定是親子遠足。   我豎起耳朵,聽著孩子們的對話。   這片樹林後面有一間鬼屋,你知道嗎?   聽說裡面住著一個噁心的肥婆!   一定是個壞巫婆!   這些精力充沛的聲音實在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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