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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無間任務 李查德 17794 2023-02-05
  晚上六點五十五分,名叫杜克的保鑣到了我房間。我聽見房外他的腳步,接著門鎖喀噠一聲打開。我坐在床上,電郵裝置已經塞進鞋子,穿回我的腳上。   睡飽了嗎,混蛋?他問。   為什麼把我鎖起來?我反問。   因為你是殺警兇手。他說。   我把眼神移開。他說不定在成為私人保鑣前曾當過警察。這有可能,因為很多離職警察都會進入保全界,比如當維安顧問、私家偵探或保鑣。從他的態度看來,顯然對我的作為不太順眼,這可能會造成我的麻煩。不過就另一方面而言,這也表示他相信理察.貝克的話,對我倒是個好處。他面無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後帶我出房間,下階梯到一樓,再穿過昏暗走廊到房子北面。我聞到空氣中的鹽分及地毯的潮濕味。整個地面都鋪了地毯,全是暖色系,有些地方還多鋪上一塊。他停在一扇門前,推開後便往旁邊站,讓我進入一個正方形的大房間。房間的牆面有深色橡木飾板,地上也全鋪著地毯。外面天色已暗,透過牆上的小窗,只看得見岩石和灰色海面。房間裡有張橡木桌,我的兩把柯特巨蟒左輪就放在桌上,旋轉彈膛打開,裡面全是空的。桌子主位上有個男人,他坐在一張有扶手及高椅背的橡木椅上。他就是蘇珊.達菲監視照片上拍到的那個人。

  他本人幾乎沒什麼特色。身材中等,差不多六呎高,兩百磅重,灰髮,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年紀約五十歲。他穿的灰色西裝是昂貴布料裁製,但沒什麼風格,襯衫是白色,不過領帶跟汽油差不多,說不出是什麼顏色。他的手跟臉都很白,彷彿他只在夜間的地下停車場出沒,販售他那輛凱迪拉克後車廂裡的東西。   坐下。他的聲音很小但很緊繃,好像聲音都擠壓在喉嚨頂端。我在他對面的桌子遠端坐下。我是薩克雷.貝克。他說。   我叫傑克.李奇。我說。   杜克輕輕關上門,背對著門站在我後方。房間裡很安靜。我聽得見海,但不像在海灘會聽見的那種波浪聲,而是海水不斷隨機碰撞吞沒岩石的聲音。我聽見水坑的水被吸走,碎石發出喀喀聲,以及碎浪如爆炸般的聲響。我試著計算波浪的次數。聽說每七次就會來一道大浪。

  那麼貝克說道。他前方桌面上有飲料,是種裝在很厚的矮玻璃杯裡的琥珀色液體。看起來很像油,可能是蘇格蘭威士忌或波本威士忌。他對杜克點點頭,杜克便走向旁邊一張小桌,拿起一杯同樣如油般的琥珀色飲料。他笨拙地用拇指跟食指握住杯子底部走向我,再稍微彎身將杯子放在我面前。我笑了,因為我知道這代表什麼。   那麼貝克又說了一次。   我等他說下去。   我兒子說了你的處境。處境,這個詞跟他太太用的一樣。   沒料到會發生那種事。我說。   這對我來說是個麻煩,他說,我只是個普通商人,想做好分內的事。   我繼續等他說下去。   當然,我們都很感謝你,他說,請別誤會。   可是呢?   這件事還是牽涉了法律問題,對吧?他的語氣聽得出有些煩擾,似乎對於發生了這麼多麻煩事感到無奈。

  但解決方法並不難,我說,如果你的良心許可,只要睜隻眼閉隻眼,給我點時間避避風頭就行了。   房間裡又安靜下來。我聽著海的動靜,感覺自己似乎聽得見各種聲音,甚至是海草摩擦花崗岩以及水面下吸著海水往東去的底流。薩克雷.貝克的眼光四處游移,一下看著桌面,一下是地板,然後又凝視前方直至出神。他的臉很小,下巴不明顯,兩隻眼睛長得很近。他皺著眉頭專心思考,細薄的嘴唇也縮攏著,看起來就像個普通商人正在為某件重要案子下決定。   是意外嗎?他問。   你指的是那個警察?我說。現在回想起來,顯然是意外沒錯。我當時沒想那麼多。   他又花了點時間考慮,然後點點頭。好吧,他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願意幫你,畢竟你為我們家做了件大事。

  我需要錢。我說。   為什麼?   因為我要到別地方去。   什麼時候?   現在。   這樣好嗎?   我搖頭。不太好,其實我覺得在這裡多待幾天等風頭過去比較好,但我不想麻煩你。   要多少錢?   五千塊應該夠了。   他沒回應,又開始出神地思考,不過這次眼神焦點比較集中。   在你離開前,他說,如果你要離開的話,我要先問你些問題。我得弄清楚兩件事。首先,他們是誰?   你不知道嗎?   我有很多競爭對手跟敵人。   競爭到有人要綁架你兒子?   我是個地毯進口商,他說,我並不想樹敵,但事情不能盡如人意。你或許以為我只跟百貨公司或室內設計師談生意而已,但其實我還會跟世上各種低劣可怕的對象打交道,他們有些甚至奴役童工到令人髮指的地步。而這些對象的上頭都認為我在剝削他們、洗劫他們的文化,事實上我可能真是如此,不過他們自己也沒好到哪去。這種人不好應付,所以我得保持某種程度的強硬才能有一席之地。但重點是,我的競爭對手也是這樣。這個圈子很殘酷。所以,在我的供應商與對手之間,我隨便就能想出六、七個想綁架我兒子的人。而且在五年前,他們其中一個就真的這麼做過,相信我兒子已經告訴你了。

  我沒說話。   我得知道對方是誰。他的語氣很嚴肅。於是我根據回憶,一五一十向他訴說整件事的經過。我還仔細描述了那兩位緝毒署探員的長相跟他們開的豐田小貨車外觀。   我完全不認識這幫傢伙。他說。   我沒回應。   你記得那部豐田的車牌嗎?他問。   我回想了一下,告訴他事實。   我只看到車頭,我說,沒掛車牌。   好吧,他說,所以他們是從車頭不需要掛車牌的州過來,我想這應該能讓調查範圍縮小一點吧?   我沉默著。過了好一段時間,他突然搖頭。   情報不足,他說,我有個朋友聯絡了當地警局,間接詢問了一下,他說死了一個警察、一個校警、兩個開林肯轎車的無名氏,還有開豐田小貨車的兩個不知名傢伙。唯一的目擊證人,是還活著的另一位校警,不過他在離事發地點五哩處發生車禍,現在還昏迷不醒。也就是說,現在根本沒人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沒人明白這件事背後的起因,以及誰跟這起綁架案有關。目前只能知道那裡無來由地發生一場血腥槍戰,警方還推測是幫派間的鬥爭。

  他們從那輛林肯的車牌查到什麼?我問。   他遲疑了一下。   那是登記在一個公司名下,他說,不會牽連到這裡來。   我點點頭。那好,我得在那個校警醒來前到西岸去,他可是明顯看見了我的臉。   我要知道是誰幹了這件事。   我看著桌上的兩把巨蟒左輪,已經有人擦拭過,還上了油。突然間,我很慶幸自己把用過的空彈殼丟了。我拿起面前的杯子,五隻手指穩穩握著,然後聞了聞裡頭的味道。我比較想喝咖啡,於是又把杯子放了回去。   理察還好嗎?我問。   他會熬過去的,貝克說,我很想知道是誰攻擊我。   我已經把我看見的告訴你了,我說,他們又沒拿證件給我看,我也不認識他們,我只是剛好路過。你要弄清楚的第二件事是什麼?

  房間裡又是一陣沉默。窗外傳來浪花的澎湃撞擊聲。   我是個謹慎的人,貝克說,也不想冒犯你。   可是?   可是我對你的身分很好奇。   我只是個救了你兒子另一隻耳朵的人。我說。   貝克看了杜克一眼,杜克便上前拿走我的杯子,還是以同樣笨拙的姿勢,用拇指跟食指夾住杯子底部。   現在你有我的指紋了,我說,而且非常清楚。   貝克點點頭,彷彿做了個明智決定。他指著桌面的槍。   不錯的武器。他說。   我沒回答。他舉起一隻手,用指節碰了碰其中一把槍,然後推過桌面滑到我前方。厚重的金屬在橡木上發出清楚聲響。   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彈膛上有個記號?   我聽著海的聲音。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我說,我拿到的時候就有了。   你買二手槍?   在亞歷桑那買的。我說。   槍店?   在槍展。我說。   為什麼?   我不喜歡讓人檢查身分。我說。   你沒問那記號的事嗎?   我猜只是參考標記而已,我說,可能某個愛槍成痴的人測試過,然後標出子彈射得最準的彈膛。或者是最不準的。   彈膛還會有差異?   每個部位都有差異,我說,大量製造的東西就是會這樣。   就連價值八百塊錢的左輪手槍也會?   那要看你判斷的標準是什麼,我說,如果硬要以千分之幾吋為單位測量,那這個世上的一切都有差異。   這種差異重要嗎?   對我來說沒差,我說,當我拿槍對準某個人,我才不在乎自己瞄的是他身上哪個細胞。

  他靜靜坐了一會兒,然後從口袋拿出一顆子彈。這顆子彈有黃銅外殼,彈頭是鈍鉛。他把子彈立在桌面,看起來就像顆小型砲彈。接著他又把它弄倒,用手指彈著它滾來滾去,最後小心翼翼放定位,用指尖一推,讓它成個弧形滾到我面前。我讓子彈滾出桌面,再伸手接住。這是顆外層未包覆金屬的雷明頓點四四口徑子彈,很重,可能有二十克,看起來殺傷力很強,一顆要價說不定就將近一塊錢。子彈還有從他口袋裡拿出的餘溫。   你玩過俄羅斯輪盤嗎?他問。   我得把偷來的那輛車處理掉。我說。   我們已經解決了。他說。   在哪裡?   一個不會被發現的地方。   他陷入沉默。我也不再說話,只是盯著他看,我的表情像在納悶一個普通商人會這麼傲嗎?把他的高級轎車登記在某個空殼公司名下?馬上說得出一把柯特巨蟒左輪手槍的價格?還會利用玻璃杯取得客人的指紋?

  你玩過俄羅斯輪盤嗎?他又問一次。   沒有,我說,從沒玩過。   我受到攻擊,他說,還損失兩個手下。像現在這種時刻,我應該多加人手,而不是折損。我靜靜等著,五秒,十秒鐘過去。我假裝正在努力思考他的話。   你要雇用我?我說,我不確定自己能留下來。   我什麼也沒說,他說,還在考慮。你看起來能幫得上忙,或許那五千塊能讓你留下來,而不是離開。   我沒說話。   嘿,如果我要你這個人,你是跑不掉的,他說,麻州那裡死了個警察,而我有你的名字跟指紋。   可是?   可是我不了解你。   早點習慣吧,我說,你要怎麼真正了解一個人?   我會檢查,他說,我會測試人。如果我要你殺另一個警察呢?用這來測試你可不可靠?   我會拒絕。我已經說過好幾次,那是意外,而且我非常後悔。另外我也開始懷疑你是哪門子的普通商人。   那是我的事,跟你無關。   我沒回應。   跟我玩俄羅斯輪盤。他說。   這能證明什麼?   聯邦探員就不會玩。   你為什麼要怕聯邦探員?   這也不關你的事。   我不是聯邦探員。我說。   那就證明給我看。跟我玩俄羅斯輪盤。我的意思是,我現在就等於在跟你玩這個遊戲,因為我讓你進入我家,但連你是誰都不清楚。   我救了你兒子。   我很感激這點。所以現在還用文明的方式跟你對話,也可能提供你避風港和工作。我喜歡能完成任務的人。   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說,我只想躲個兩天,然後走人。   我們會照料你。待在這裡很安全,沒人會發現你。不過前提是,你要通過測試。   俄羅斯輪盤就是測試?   根據我的經驗,他說,這個測試的結果絕對可靠。   我什麼也沒說,房間安靜下來。他從椅子上往前靠。   你要不跟我同一陣線,要不就當我的敵人,他說,總之你得證明自己。我希望你做出對的選擇。   杜克靠在門上,地板在他腳下吱嘎作響。我聽著外面的海,浪花向上噴灑,強風將大滴泡沫吹到空中,有些撞上窗戶。第七道浪澎湃地衝向海岸,力量果然比前幾道浪更強。我拿起面前的巨蟒左輪,杜克從他外套下抽出一把槍對準我,以防我心裡除了俄羅斯輪盤還打著別的主意。他拿的是史泰爾SPP,跟史泰爾輕機槍非常像,而且是來自奧地利的稀有產物,不過拿在他手上看起來又大又醜。我別過頭,讓注意力回到自己的槍上。接著我把子彈隨便塞進去,闔上旋轉彈膛,再任意讓它轉了幾圈,制輪裝置發出低沉顫動聲。   玩吧。貝克說。   我再推彈膛一次,讓它又轉了幾圈,然後將冷冰冰的槍口抵住太陽穴。我直視貝克的眼睛,暫停呼吸,輕輕壓住扳機,彈膛角度稍微轉動,撞針也向後傾斜。接下來的動作很順暢,就像絲綢相互摩擦一樣。我直接扣下扳機,撞針擊向彈膛,發出清脆的喀噠聲。撞針的衝擊力透過槍管傳到我頭上,但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我吐了口氣重新開始呼吸,將拿槍那隻手的手背靠在桌上一會兒,再把手翻回來,鬆開貼在扳機上的食指。   換你了。我說。   我只是要看你玩而已。他說。   房間安靜下來。我笑了。   你要看我再玩一次嗎?我說。   貝克沒回答。我拿起槍,再轉一次彈膛,讓它自己慢慢停住,然後將槍口抵著頭。槍管實在太長,我的手肘甚至要向外伸展才行。我果決地扣下扳機,沉默的空氣中又聽見喀噠一聲。我放下槍,再轉動彈膛,接著舉起,扣扳機,什麼也沒發生。我將整個動作重複了第四次,沒事。用更快的速度做了第五次,也沒事。   好了。貝克說。   告訴我那些地毯的事。我說。   沒什麼好講的,他說,地毯就是要鋪在地上。人們買地毯就是這個用途,有時候有些人還願意為此花上大筆鈔票。   我笑著再把槍舉起來。   機率是六分之一。我說。這是我第六次轉動彈膛了。房間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用槍管抵著頭,扣下扳機,感覺到撞針同樣的衝擊力,但仍然沒事。   夠了。貝克說。   我放下槍,拉出彈膛,將子彈擺到桌上,算準角度一推,讓它滾向貝克。子彈在桌面發出低沉滾動聲。貝克用手擋住子彈,然後安靜了兩、三分鐘。他端詳著我,彷彿我是動物園裡的某種動物,而他似乎希望能在他跟我之間加道柵欄以策安全。   理察說你以前是憲兵。他說。   服役十三年。我說。   你很行嗎?   比你派去接他的那些傢伙行。   他對你極力稱讚。   當然,我說,我救了他的小命,而且還付出不小代價。   有熟人嗎?   沒有。   家人?   還沒有。   工作?   就算有也不能回去做了,我說,對吧?   我能聯絡誰?他一邊用食指擺弄著那顆子彈,一邊思考,然後一把將它抓進手中。   幹什麼?   他輕輕搖著手裡的子彈,像是在搖骰子。   看看有沒有人推薦你,他說,你總有個老闆吧?   計畫的漏洞找上我了。我是自雇。我說。   他把子彈放回桌上。有執照跟保險嗎?他說。   我猶豫了一下。不算有。我說。   為什麼?   某些原因。我說。   你有那輛廂型車的行照嗎?   我可能亂丟不見了。   他用手指滾動著子彈,眼睛盯著我。我看得出他在思考,在處理這些資訊,試圖理出頭緒。我沒打擾他。一個帶武器的狠角色,開著一輛不屬於他的廂型車。偷車賊。還是殺警兇手。他露出笑容。   二手唱片行,他說,我以前看過那家店。   我沒說話,只直視著他的眼睛。   讓我猜猜,他說,你在賣偷來的CD。   正合他意。我搖搖頭。   是盜版。我說,我不是賊,只是個想勉強過活的退伍軍人。而且我認為音樂應該要有表達的自由。   好笑,他說,你是相信賺錢吧。   我也相信錢。我說。   你做得如何?   賺的夠我花。   他又抓起子彈,然後丟給杜克。杜克一手接住後將它放回外套口袋。   杜克是我的維安負責人,貝克說,你到他手下工作,馬上開始。   我先看看杜克,然後再回頭看他。   如果我不想替他做事呢?我說。   你沒別的選擇。麻州死了個警察,我們又有你的姓名跟指紋。在我們弄清楚你這個人之前,你都在試用期。不過往好的方面想,也想想五千塊酬勞,那可是要賣一大堆盜版CD才賺得到的。      從一位受招待的賓客到變成試用期員工的差異,就是我得到廚房跟其他雇工吃晚餐。小屋開柵門的那個巨人沒出現,杜克則跟一個男人過來,我猜他是技師或雜工。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位女傭跟一位廚師。我們五個人坐在一張松木桌前吃飯,而貝克家則在用餐室吃,或是其他更好的地方。   搞不好廚師會在他們的食物裡吐口水。一想到這裡,我不禁懷疑她是不是也對我們的飯菜吐了口水。我跟步兵與軍士官相處得夠久,知道他們會幹這種事。   吃飯時沒什麼交談。廚師是個約六十歲的刻薄女人,女傭則很膽小,什麼都不太會,感覺像新來的。她很年輕,打扮樸素,穿著棉質連衣裙跟羊毛衫,腳上一雙厚重平底鞋。技師是中年人,身材細瘦,灰髮,話不多。杜克也不太說話,因為他心裡有事。貝克丟給他一個麻煩,而他不確定該怎麼處理。他能用我這個人嗎?能相信我嗎?顯然他不是笨蛋,而且願意花時間從各種角度來檢查問題。他的年紀跟我差不多,可能比我大一些,也可能比我小一點。他那副健康冷硬的面孔正好隱藏了年紀。他的體格與我相仿,我的骨架可能較重,但他或許比我壯一點。我們的體重可能只差1、兩磅。我坐在他身邊,一面吃東西一面計算何時該像普通人一樣對他提出問題。   跟我說說買賣地毯的經營吧。我的語氣帶有暗示,能讓他明白我覺得貝克除了地毯還有其他勾當。   現在不是時候。他的意思似乎是不要在這些人面前談。接下來他盯著我看,彷彿要告訴我:總之我不確定是不是想跟對自己開了六槍的瘋子談。   子彈是假的吧?我說。   什麼?   裡面沒有火藥,我說,可能只塞了棉花吧。   為什麼要用假子彈?   我可以拿它射貝克。   你為什麼想射他?   我沒打算這麼做,但他是個謹慎的傢伙,不會冒這個險。   當時我拿槍對準了你。   我可以先解決你,再用你的槍對付他。   他的身體變得有些僵硬,不過什麼也沒說。這是競爭。我很不喜歡他,這點對我來說沒差,反正我想他到時也會成為傷亡人數之一。   拿著。他說。   他從外套口袋拿出子彈遞給我。   在這裡等著。他說。   他離開座位,走出廚房。我學貝克將子彈立著擺在桌上,接著吃完我的東西。飯後沒有甜點,也沒有咖啡。不久後,杜克拿了一把我的左輪手槍回來,他經過我身旁走向後門,然後對我點點頭要我過去,於是我拿起子彈握在手裡,跟著他走出去。我們經過後門時又聽見一陣嗶嗶聲,是另一道鑲在門框上的金屬探測器發出的。不過這房子並未設置防盜警報系統,也就是說,他們的維安就靠這片海,以及最外面裝了鐵絲網的那堵牆。   後門外是道濕冷的門廊,連接著一扇通往後院的防風門,而所謂的後院,其實只是這個小岩石半島的一端而已。這地方有一百碼寬,在我們面前呈半圓形。外面天色很黑,屋內傳來的燈光讓花崗岩顯得灰白。在強風中,我透過冷光看見海面上的白浪。海浪衝擊岸邊,形成漩渦。幾片低空碎雲在月光照耀下快速移動,無盡的地平線一片黑暗。空氣十分冰冷。我向後轉身,往上看見我房間的窗戶。   子彈。杜克說。   我轉回來,將子彈遞給他。   看著。他說。   他裝上子彈,猛一甩手將旋轉彈膛甩上,在灰白月光下瞇著眼扣了幾次扳機,讓彈膛旋轉到十點鐘位置。   看著。他又說一遍。   他伸直手臂,瞄準下方貼近海面的平面花崗岩。彈膛旋轉,撞針落下,手槍砰一聲發出閃光,子彈從岩面彈開,也同時發出鏘一聲。接著槍響慢慢消失。那顆子彈可能飛到一百呎外的海裡,搞不好還殺了條魚。   這不是假的,他說,我的動作也很快。   好吧。我說。   他拉出旋轉彈膛搖了搖,空彈殼便掉在他腳邊。   你是個渾帳,他說,而且是個殺警察的渾帳。   你以前是警察?   他點頭。很久以前的事了。   杜克是名還是姓?   姓。   為什麼地毯進口商要雇用持槍安全人員?   他說過了,這圈子不好混,牽涉的可是大筆金錢。   你們真的需要我嗎?   他聳聳肩。我可能要吧。如果有誰想打我們主意,可能需要砲灰。我可不想擔任這角色,所以還是你來。   我救了那孩子。   又怎樣?你還得排隊哩!我們都救過他,貝克太太或貝克先生也可以說是我們救的。   你們有多少人手?   如果我們真的遭受攻擊,他說,人手絕對不夠。   這什麼意思,要開戰了嗎?   他沒回答,逕自走向屋子。我轉了個身,背向永不止息的大海,也跟著他進去。   廚房裡沒什麼事好做。技師已經不在,剩下廚師跟女傭清理,她們正將碗盤堆到一個機器裡,這機器大到簡直能洗外面一般餐廳一天份的盤子。女傭手忙腳亂,不知東西該擺到哪裡。我四處找咖啡,還是沒有。杜克獨自坐到那張大桌前。這裡沒有活動,沒有急事,而我感覺到時間正在流失。蘇珊.達菲預估我有五天時間,但我覺得她太樂觀了,要將那兩個保鑣以非官方的方式扣留五天實在不太可能。如果她說三天,我可能還高興點,這樣我會更欣賞她的實際。   去睡吧,杜克說,明早六點半開始工作。   做什麼?   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的門還是會鎖起來嗎?   當然,他說,我六點十五分會打開,記得六點半到這裡來。   我躺在床上等,沒多久就聽見他上來鎖門,不過我又等了一段時間,直到確定他不會回來,才脫掉鞋子,檢查留言。電郵裝置啟動後,綠色小螢幕馬上顯示一行斜體字:您有新信件!新訊息只有一件,是蘇珊.達菲寄的,內容也只有一個詞:地點?我按下回覆,輸入緬因州艾博特鎮,波特蘭南方二十哩一處海岸,像手指的岩石半島。這些資訊應該就夠了。我沒有確切地址或GP S座標,不過她只要花點時間就能從地圖上找出來。我按下傳送。我盯著螢幕,完全不知道電子郵件的原理,它能像電話一樣讓對方立即收到訊息嗎?還是會先在某個地方等,直到她去收信?我猜她正守在電腦前,或許還跟艾略特一起不斷看著時鐘焦急著。   九十秒後,螢幕又顯示您有新信件!我笑了。這小東西真的有用。她的留言變多了,有三十三個字,我還得將頁面往下拉才看得完。內容是:我們會查地圖,謝了。資料上說那兩個保鑣待過軍隊。這裡一切良好。你呢?進度如何?   我按下回覆,輸入可能已被雇用。我想了一會兒,在腦海中描繪昆恩和泰瑞莎.丹尼爾的臉,於是再輸入其他尚無進展幾個字。接著我又想到別的,所以再打了另一些內容:把兩名保鑣資料給鮑威爾,告訴他我說了這串代號,一〇︱二九,一〇︱三〇,一〇︱二四,一〇︱三六。最後我按下傳送。我看見小裝置顯示您的信件已傳送,便轉頭看看窗外夜空,希望鮑威爾這個世代的軍官還聽得懂我講的代號。一〇︱二九,一〇︱三〇,一〇︱二四,一〇︱三六是四組憲兵使用的標準無線電代碼,本身沒什麼意義。一〇︱一九指的是信號微弱,也就是儀器收訊不良。一〇︱三〇是指我請求非緊急協助。一〇︱二四是可疑人物。一〇︱三六則是請代轉本人訊息。只要提到一〇︱三〇,就表示這件事並不重要,而通訊紀錄會存放到某處,永遠被遺忘。不過把這四組號碼串起來,就是種祕密行話,至少在我服役那時候還是這樣。信號微弱就等於別張揚,非緊急協助的要求則指低調。可疑人物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必解釋。而請代轉本人訊息就是指讓我的事保持機密。所以,要是鮑威爾夠聰明,就會知道整組號碼的意思是:檢查這些傢伙,把機密資料告訴我。我希望他夠聰明,因為他出賣我,欠我個人情,而且是很大的人情。我猜他應該會想辦法彌補我。   我把目光移回螢幕,上頭寫著:您有新信件!是達菲傳的,內容說了解,動作快。我回覆盡量,然後就把裝置關掉,塞回鞋跟,接著下床去檢查窗戶。   窗戶有兩片玻璃,可以上下滑動,也沒裝紗窗。內部的漆很薄,也很平整,但外部由於氣候侵蝕的緣故,上了好幾道漆,顯得十分厚重不勻。窗把是黃銅,看起來年代久遠。這裡也一樣沒裝保全系統。我扳開窗把,把下層窗戶往上推,因為旁邊的漆太厚,所以產生了阻力,不過最後還是打開了。我推開約五吋高度,冰冷的海風頓時吹進房間。我彎下身子檢查是否有警報器,結果什麼都沒有,於是我直接推到最上面,接著檢查窗框,也完全看不出任何保全系統。這很合理,窗戶離海面跟岩石五十呎高,而屋子內外各有大海和高牆阻隔,根本沒人進得來。   我探頭出窗外,往下看,找到剛才我站著看杜克發射子彈的地方。我將手肘靠在框上,半身露在外面,就這樣待了五分鐘,看著黑色大海,聞著鹹鹹的空氣,想著那顆子彈。我扣了六次扳機。要是子彈擊發,場面一定很難看,我的頭會炸得腦漿四溢,地毯因此毀了,牆面的橡木飾板也會被我的血濺到。我打了個呵欠。一邊想這些事,一邊又吹著海風,讓我變得很睏,於是我縮回身體,關上窗戶,直接上床睡覺。   隔天早上,也就是第十二天,杜克六點十五分來開鎖時,我已經洗好澡穿好衣服。我還檢查過電子郵件,半個訊息也沒有,但我並不擔心。我在窗邊待了十分鐘,看著日出與大海。灰色大海看起來油油的,海面很平靜,潮汐退了,岩石外露,到處都有小水坑。我看見岸邊有鳥,是海雀,牠們正要換上春天的羽毛,由灰轉黑。牠們的腳是亮紅色的。另外我還看見鸕鶿跟黑背海鷗在遠處天空盤旋飛行。幾隻銀鷗紛紛向海面俯衝,找尋今天的早餐。   我等到杜克下樓後才出房間,一進廚房,就遇到昨天開柵門那個巨人。他正站在洗手槽邊用玻璃杯喝水,搞不好才剛吞下幾片類固醇。他的體型真的很龐大。我有六呎五吋高,經過普通的門時還要小心縮一下身體才不會撞到,而這傢伙至少比我高六吋,肩膀可能還比我寬十吋。他的體重或許超過我兩百磅,說不定更多。站在這傢伙旁邊,我竟然覺得自己體型很小,而且有股恐怖的感覺。我看世界的角度似乎因此有所改變。   杜克在健身房。他說。   這裡有健身房?我說。   樓下。他的聲音很輕,有點尖,聽起來就像把類固醇當糖果吃,而且一吃就是好幾年的樣子。他的眼神晦暗,皮膚很差,年紀約三十五歲上下,一頭油膩金髮,穿著緊身衣和寬鬆運動長褲。這傢伙的手臂比我的腿還粗,肌肉發達到像誇張的卡通人物。   我們吃早餐前會健身。他說。   那很好,我說,去吧。   你也要。   我從來不健身。我說。   杜克在等你。你要在這裡工作,就要健身。   我看看手錶,六點二十五分。時間正一點一滴流逝。   你叫什麼名字?我說。   他沒回答,只是盯著我,彷彿覺得我設了什麼陷阱。這是吃太多類固醇的另一個缺點,會讓人的大腦起變化,而這傢伙似乎受了不少影響。我只能說他看起來既暴躁又愚蠢,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形容詞了,而這兩種特質組合起來會很麻煩。他臉上帶著某種表情。我討厭他。雖然他是我的新同事,但我就是不喜歡他。   這又不是多難的問題。我說。   波利。他說。   我點點頭。你好,波利。我叫李奇。   我知道,他說,你待過軍隊。   又怎麼樣?   我不喜歡軍官。   我點頭。他們查過了,還知道我的軍階,可見這些人有門路。   為什麼?我問。你沒通過後備軍官學校的考試嗎?   他沒回答。   我們去找杜克吧。我說。   他放下手中的水杯,帶我出了廚房,穿越後廊,走一道木質階梯下樓。地下室跟整棟房子的樓層面積相同,這一定是從堅硬岩石中炸出的空間。牆壁都是原石,不過上了層混凝土讓牆面變得平滑。空氣潮濕,有點霉味。靠天花板處有幾盞燈泡,外面都只有一層鐵絲護罩。這裡有非常多房間,其中一間很大,四周牆面與天花板都漆成白色,地上鋪著白色亞麻油氈,空氣中有股舊汗臭味。裡面有部健身腳踏車,一架跑步機,一部重量訓練器材,有個懸掛的沙包,旁邊還有個拳擊訓練用速度球。擱板上有拳擊手套,牆面的架子上擺著啞鈴,而一張長凳附近地上則隨意疊著幾塊槓鈴。杜克站在長凳邊,身穿深色西裝,看起來非常累,似乎整夜沒睡。他沒洗澡,頭髮亂七八糟,而且西裝到處是皺摺,尤其外套後側下緣更多。   波利直接開始拉筋暖身,動作看起來有點複雜。他的肌肉發達到腿跟手臂的活動都受到限制,由於他的二頭肌太大,所以手指沒辦法碰到肩膀。我看著那部重量訓練器,上面有各種把手、橫槓跟握把,後方是強靭的黑色纜線,透過滑輪組連接到一疊很高的鉛製槓片,加起來大概總共有五百磅。   你健身嗎?我問杜克。   不關你的事。他回答。   反正我也不關心。我說。   波利轉動粗壯的脖子看著我,然後躺到長凳上,移動身體,讓肩膀位於放在支架上的橫槓下方。他咕噥一下,用雙手握住橫槓,伸伸舌頭又縮回去,彷彿在準備一件很花力氣的事。接著他往上一推,將橫槓從支架上舉起,由於兩邊重量實在太重,使得橫槓彎曲搖晃,這種情景會令人想起在舊影片中看見俄羅斯舉重選手參加奧運的樣子。他又發出咕噥聲,用力往上舉,手臂伸直持續約一秒鐘後,再將橫槓重重放回支架上。他轉頭死盯著我看,似乎覺得我會很佩服。我是佩服沒錯,但並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他的肌肉很大塊,也能舉很大的重量,但靠類固醇養出來的肌肉很笨重,雖然外表好看,也能對付重物,可是這種肌肉不靈活,光帶著它到處跑就夠累人了。   你能舉四百磅重嗎?他的聲音有些喘不過氣。   從沒試過。我說。   要不要試試?   不要。我說。   舉重可以鍛鍊你這種小弱雞。   我是軍官,我說,我不用刻意練大肌肉。如果我想舉個四百磅重的東西,只要找隻又大又蠢的猩猩替我做就行了。   他怒視著我,但我不理他,把目光放在沙袋上,這是健身房標準配備。從外觀看來,這個沙袋已經使用好一段時間了,我用手掌輕推,讓它在鏈條下搖動。杜克看著我,然後再看看波利,似乎感受到氣氛不太對,可是我才不在乎。我再推著沙袋使它搖動。以前在徒手戰鬥訓練時,幾乎都是用大沙袋來練習,我們身穿軍禮服模擬穿便服的樣子,然後利用沙袋學習踢擊技巧。有一次我用後腳跟邊緣踢破了一個厚重沙袋,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當時沙子全都漏到地上。我猜這招會讓波利佩服,但我不打算這麼做。電郵裝置還藏在我鞋跟裡,我可不想弄壞。我突然有個荒唐的想法,就是要告訴達菲,她應該把那裝置放在左腳的。不過話說回來,她是左撇子,難怪會放在右腳。   我不喜歡你。波利喊著。他看著我說話,所以我想他應該是對我講話。他的眼睛很小,皮膚上的汗珠閃著光亮。他根本是個科學怪人,全身毛孔透出十分古怪的氣息。   我們來比腕力。他說。   什麼?   我們來比腕力。他又說一次。他腳步很輕,沒發出什麼聲音地走到我身邊,整個人比我大上一號,擋住了光線。他身上的汗味非常臭。   我不想比腕力。我說。杜克正盯著我看。我瞄了波利的手一眼,他正緊緊握拳,但看起來他的手並不大。除非經過鍛鍊,否則類固醇不會讓人的手有什麼變化,而大部分人都沒想過要鍛鍊自己的手掌。   娘娘腔。他說。   我沒說話。   娘娘腔。他又說一遍。   贏了有什麼好處?我問。   會很爽。他說。   好吧。   好什麼?   好吧,來比腕力。我說。   他看起來有點驚訝,不過還是迅速走向長凳。我脫下外套,摺好後放在健身腳踏車上,然後解開右手袖口的釦子,將袖子捲到肩膀。跟他比起來,我的手臂很細,但我的手掌大多了,手指也比較長。我的肌肉較小,這可是自然鍛鍊出來的,不是靠什麼藥物。   我們在長凳兩旁面對面跪下,將手肘就位。他的前臂比我長一點,所以他的手腕必須稍微彎曲,這對我是個優勢。接著,我們手掌互握,我感覺到他的手又冷又濕。杜克站在長凳一端,就像裁判。   開始。他說。   我一開始就作弊。比腕力的目標,是利用手臂跟肩膀力量壓倒對方的手。光靠這種方式,我根本贏不了,半點機會都沒有。因此,這次比賽的重點,就是我要盡力讓自己的手維持在原位。我根本沒想過要贏,只是用力握緊他的手。   經過一百萬年的演化,我們人類擁有一隻與其他手指相對的拇指,也就是說,大拇指能跟其他四隻手指配合運作,就像鉗子。我抵著他的關節,毫無保留地使勁重壓,但我的手非常有力。我專心讓自己的手臂保持筆直,然後盯著他的眼睛,繼續重壓他的關節,甚至感覺到要壓碎了。接著我再出力,壓得更重,愈來愈重。然而他還是沒放棄,他實在太強壯了,還能夠不斷使力。我已經開始流汗喘氣,只能勉強試著不讓自己輸。我們就這樣神經緊繃、肌肉顫動地僵持了大概一分鐘。我更用力施壓,看著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我仍持續增加力量。這會讓人受不了。他以為最痛的感覺大概就這樣,沒想到後來還更痛,愈來愈痛,就像齒輪不停地轉。情況變得愈來愈糟,彷彿眼前有無止盡的痛苦,而且疼痛感會無情的不斷上升、上升,再上升。然後他會開始把注意力移到自己的痛苦上,原本堅決的眼神也開始閃爆。他知道我作弊,但也拿我沒辦法,不會無助地抬頭看裁判,一副他弄痛我了!不公平!的表情。這麼做會讓他變得娘娘腔,而他一定無法接受,所以只能忍氣吞聲,暗自擔心疼痛會不會更劇烈。當然會,後面還有更痛苦的呢!我盯著波利的眼睛,再施加力量。他的汗使皮膚變得濕滑,也讓我的手更容易佔到好位置對他施壓。他的肌肉不會有什麼燒灼感,只能感到指關節的痛苦。   夠了杜克說,平手。   我沒放鬆,波利也是。他的手臂跟樹幹一樣堅硬。   我說夠了,杜克說,你們兩個渾帳還有事情要做。   我抬高手肘,讓他沒辦法做最後一擊,他也別過頭,手臂離開長凳。我們鬆開對方的手。他的手背白一塊紅一塊,我的拇指則感覺猶如火燒。他站起來直接走出房間,木質階梯發出重重的腳步聲。   這麼做太笨了,杜克說,你剛讓自己多了個敵人。   我喘不過氣。難道要我輸給他?   輸給他說不定比較好。   我才不要。   那你就是笨蛋,他說。   你是維安負責人,我說,叫他別那麼幼稚。   沒那麼容易。   你應該開除他。   這也沒那麼簡單。   我慢慢起身,拉下袖子扣好,看看手錶。快七點了,時間正在流逝。   我今天要做什麼?我問。   開貨車,杜克說,你會開貨車吧?   我點頭,因為我不能說不會。我救理察.貝克時開的那輛廂型車就算貨車。   我得再洗個澡,我說,還要些乾淨衣服。   去跟女傭說,他的聲音很疲累,你以為我他媽是你傭人嗎?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走上階梯,把我獨自留在地下室。我站著伸展了一下身體,喘喘氣,甩甩手,消除肌肉的緊繃感。接著我拿起外套,去找泰瑞莎.丹尼爾。理論上,她可能被關在這裡的某個地方,不過我沒找到。地下室的空間安排很擠,有間鍋爐室,裡面有個發著轟鳴聲的鍋爐,連接著一堆水管。有間洗衣室,一部洗衣機高高放在一張木桌上,好讓用過的水往下從牆面一個與膝齊高的排水孔流出去。還有個儲藏區,裡面是兩個上鎖的房間,房門都很厚重。我仔細聽,但裡頭沒有動靜。然後我輕輕敲門,也是沒反應。   我走上樓,在走廊上遇到理察.貝克和他母親。理察洗過頭,從右邊旁分,一路將頭髮梳向左側,蓋住左耳不見的部分,這很像老人為了掩飾禿頭的梳頭方式。他臉上還是有那種矛盾的表情。能待在安全的家裡,他似乎很舒適,但我看得出他有種被困在牢籠中的感覺。他見到我還滿開心的,不只是因為我救了他的小命,可能也因為我這個人代表他家之外的世界。   貝克太太、生日快樂。我說。   她對我笑,似乎很高興我記得她生日。她的樣子看起來比昨天好多了,雖然她至少大我十歲,但要是我們在某處不期而遇,比如在酒吧、俱樂部或長程火車上,我可能還是會注意到她。   你會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她話才說完就露出某種表情,好像突然想起我留下的原因。因為我殺了個警察,所以才會躲在這裡。她顯得有些困惑,接著便轉身離開,理察跟在她身後,走著走著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又回到廚房,這次波利不在,倒是薩克雷.貝克在等我。   他們拿什麼武器?他問。我是指開豐田小貨車的人。   烏茲衝鋒槍。我說。詐騙的重點,就是盡量貼近現實。還用了顆手榴彈。   哪種烏茲衝鋒槍?   微型烏茲,我說,體積比較小。   子彈呢?   短彈匣,一個彈匣有二十發。   你確定嗎?   我點點頭。   你很懂武器?   這種槍是個以色列陸軍軍官設計的,我說,他名叫烏茲.蓋爾。他把舊的捷克M23和M25型衝鋒槍不斷改造,最後在一九四九年弄出個新作品,而烏茲衝鋒槍的原型在一九五三年開始生產,後來也銷售到比利時跟德國。我見過幾次這種槍。   你確定他們用的是微型烏茲跟短彈匣嗎?   我確定。   好吧。從他的聲音聽起來,彷彿覺得這件事很重要。接著他走出廚房,而我站在原地,思考他語氣如此急切的原因,以及杜克的西裝為什麼會弄皺。這兩個問題讓我不安。   我找到女傭,告訴她我需要新衣服,不過她卻給我看張很長的購物清單,說她正要去外面採買。我說我不是要她幫我買衣服,只要去跟誰隨便借幾件就行,她馬上臉紅,猛點著頭,什麼話也沒說。廚師這時剛好回來,好心煎了些蛋和培根給我。她還為我煮了咖啡,這讓我感覺好多了。我吃飽喝足後,一次跨兩格階梯輕鬆上樓回房間。女傭已經將整齊摺好的衣服放在我門外地上,包括一件黑色丹寧牛仔褲、一件黑色丹寧襯衫、黑色襪子跟白色內衣,全都洗好也燙過了。我猜這些都是杜克的,因為貝克或理察的尺寸對我來說太小,波利的又太大。我一把抓起帶進房間,然後進浴室反鎖自己,脫掉鞋子拿出電郵裝置。有個新訊息,是蘇珊.達菲寄的:已在地圖上確認你的位置。我們會搬到你西南方二十五哩一間旅館,就在九十五號州際公路附近。鮑威爾回覆要保密,兩人都在五之後除籍,一〇︱二,一〇︱二八。你有何進展?   我露出笑容,鮑威爾還懂那些行話。兩人都在五年之後除籍。就是說那兩個傢伙都關了五年,然後以行為不檢被開除軍籍。如果光因為愚蠢犯了小錯,或者搞砸訓練任務,不可能關上五年這麼久,而且還被強迫退役,可見他們一定幹了什麼大壞事。而一〇︱二跟一〇︱二八這兩組號碼更加確定了他們是壞人。一〇︱二八是標準無線電回覆術語,表示大聲而清楚,一○︱二則是用無線電呼叫急需救護車支援的意思,但將兩句結合起來,就是憲兵的祕密行話,表示已經確認過,這些傢伙得死。可見鮑威爾不太喜歡在他們檔案裡看到的事蹟。   我按下回覆,輸入沒進展,保持聯繫幾個字,然後再按傳送,就把裝置藏回鞋跟。我沒花太多時間沖澡,只把在健身房流的汗洗掉,接著就換上借來的衣服。不過還是穿著自己的鞋子和外套,以及蘇珊.達菲給我的大衣。我走下樓,發現薩克雷.貝克跟杜克一起站在走廊上,兩人都穿著大衣。杜克手裡拿著車鑰匙,他沒洗澡,看起來還是很疲倦,而且臉很臭,或許不高興看到我穿他的衣服吧。前門開著,我看到女傭開著一輛滿佈灰塵的舊紳寶,準備出去採買家用品,搞不好還會買個生日蛋糕。   走吧。貝克說。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有工作要做,但時間已不太夠了。他們帶我走出前門,金屬探測器在兩人通過時各嗶嗶叫了一次,但我經過時沒有。外面空氣寒冷,但很清新,天空也十分明亮。貝克的黑色凱迪拉克就停在環形車道上。杜克拉開後門,讓貝克先進去,然後自己上了駕駛座。我坐進前面的乘客座,這樣應該比較恰當。沒人開口說話。   杜克發動引擎,倒車,然後開上直線車道。我看見遠處的波利正在為女傭開柵門,他已經換上西裝了。他站在原處,等我們開出去,朝西邊遠離海的方向而去。我轉過頭,看見他關上柵門。   我們向內陸開了十五哩,就轉北開上前往波特蘭的公路。我透過擋風玻璃看著前方,想知道他們究竟要帶我去哪裡,以及到了那裡之後要對我做什麼。   他們帶我到了城外港埠設施的邊緣。我看見船隻停在水面,到處都是起重機,雜草叢生的空地上堆了許多廢棄貨櫃。四周有低矮的辦公建築,貨車進進出出。天上有許多海鷗飛舞。杜克駛過一道門,進了個小停車場,這裡的混凝土地面滿佈裂縫,還有東補一塊西填一塊的柏油。小空間裡除了正中央停著一輛廂型貨車,其他什麼也沒有。車子中等大小,骨架跟貨車差不多,只是上面多了個像大箱子的車身,而車身比駕駛室還寬。這是租車公司常見的車種,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小。車身上沒有任何字樣,全部漆成藍色,間或散佈著幾條鏽紋。這輛車很舊了,受過不少海風侵蝕。   鑰匙就在門邊手把裡。杜克說。   貝克從後座傾身向前,交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有指示,要我到康乃狄克州的新倫敦。   把車子開到紙上的地址,他說,那裡是個跟這兒差不多的停車場,會停輛一樣的車,鑰匙也在門邊手把裡。你把這部開去,然後開另一部回來。   不要偷看車裡的東西。杜克說。   還有開慢點,貝克說,別超速,別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為什麼?我說,裡面有什麼?   地毯,貝克說,我只是為你著想,畢竟你是個通緝犯,最好保持低調。所以你就慢慢來吧,中途可以停下來休息喝個咖啡,盡量像正常人一樣活動。   我開門下車。空氣中混雜著海水、油、引擎廢氣跟魚的氣味,風在吹著。四處傳來微弱的工作聲,以及海鷗尖銳的喊叫聲。我走向藍色貨車,從後方走過,看見後車門的滾軸把手被一小塊焊接的鉛固定住了。接著我打開駕駛座車門,找出門把裡的鑰匙,再爬上車發動引擎。我扣好安全帶,調整座椅,打檔直接開出小停車場。貝克跟杜克坐在凱迪拉克裡看我離開,臉上沒有表情。我在第一個轉角停了一下,然後左轉往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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