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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69

知更鳥的賭注 尤.奈斯博 3283 2023-02-05
  二○○○年五月八日。伊斯凡路。   誰?門內傳來一聲輕喊,聲音細小而害怕。哈利透過霧面玻璃可以看見她的身形輪廓。   我是哈利.霍勒,剛剛我們通過電話。   門打開一道隙縫。   抱歉,我   沒關係。   辛娜.霍爾敞開大門,讓哈利踏進玄關。   霍爾出去了。她說,露出抱歉的微笑。   我知道,妳在電話上說過,哈利說:其實我是想跟妳請教幾個問題。   我?   可以嗎?霍爾太太?   霍爾老太太領著哈利入內。她的鋼灰色頭髮十分濃密,挽成個髻,再用一枚老式髮夾固定。她渾圓的身體左右輕擺,令人聯想到柔軟的擁抱和美味的食物。   畢樂抬起頭,望著他們走進客廳。   妳先生一個人出去散步?哈利問。

  對,咖啡館不能讓狗進去。辛娜說:請坐。   咖啡館?   他最近的習慣,她微微一笑。去咖啡館讀論文。他說他不坐在家裡,腦筋轉得比較快。   也許有點道理。   絕對有道理,而且還能做做白日夢吧。   妳覺得會是什麼樣的白日夢?   這個嘛,我不知道。也許可以想像回復青春年華,在巴黎或維也納的路邊咖啡館喝咖啡。她臉上又掠過抱歉的微笑。不說這個。要不要喝點咖啡?   好,謝謝。   辛娜走進廚房。哈利細看牆上的裝飾,見壁爐上掛著一幅年輕男子的肖像,身穿黑色披風。哈利之前來霍爾家,並未注意到那幅肖像。披風男子的站姿稍嫌誇大,眼睛遙望畫家後方的遠處地平線。哈利走到肖像前,見上頭嵌著一塊銅製銘牌,寫著:奧布雷嘉.康涅里.霍爾,一八八五︱一九六九。醫學顧問。

  那是霍爾的祖父。辛娜說,端著一托盤的咖啡用具回到客廳。   原來如此。你們有好多肖像。   對啊,她說,放下托盤。那幅肖像旁邊是霍爾的外祖父方納.舒曼醫生,他是伍立弗醫院在一八八五年創立時的創辦人之一。   這位呢?   尤納斯.舒曼,國立醫院的顧問。   那妳的親戚呢?   辛娜困惑地看著哈利。什麼意思?   妳的親戚在哪裡?   他們在別的地方。要加奶油嗎?   不用,謝謝。   哈利坐了下來。我想問妳一些二次大戰的事。他說。   不會吧。辛娜衝口而出。   我了解,不過這件事很重要,可以請教妳嗎?   我聽看看吧。她說,替自己斟上咖啡。   二戰時期妳是護士

  對,在東部戰線。我是叛國賊。   哈利抬起雙眼,辛娜的眼睛冷靜地看著哈利。   我們這些叛國賊大概有四百個人左右,戰後全被判刑。雖然國際紅十字會曾經向挪威當局懇求中止所有刑事訴訟,我們還是被判了刑。挪威紅十字會一直到一九九○年才道歉。霍爾的父親,就是照片裡的那位,動用關係替我減刑一部分原因是我在一九四五年春天幫助過兩個反抗軍男性成員,而且我從來沒加入過國家集會黨。還有什麼你想知道的?   哈利凝視自己的咖啡杯,突然想到奧斯陸有些較高級的住宅區竟如此安靜。   我想問的不是妳的過去,霍爾太太。你還記得前線有一個挪威士兵叫蓋布蘭.約翰森嗎?   辛娜往後縮了縮。哈利知道他問到了些什麼。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辛娜問,面容緊繃。   妳丈夫沒跟妳說過嗎?   霍爾什麼事都不會跟我說。   原來如此。我正在查幾個去過森漢姆並且上過前線的挪威軍人。   森漢姆,她柔聲複述。丹尼爾去過那裡。   對,我知道你跟丹尼爾.蓋德松訂過婚,辛德.樊科跟我說過。   那是誰?   一個前線老兵,妳丈夫認識的反抗軍成員。辛德建議我找妳問有關蓋布蘭的事。辛德中途叛逃,所以不知道蓋布蘭後來怎麼了。不過另一個叫艾德伐.莫斯肯的老兵跟我說,一枚手榴彈在壕溝裡爆炸,爆炸後的事他都不清楚,但如果蓋布蘭活了下來,應該會被送到戰地醫院。   辛娜的嘴唇咂咂出聲,畢樂緩步走來,她把手指埋入畢樂的剛硬厚毛中。

  我記得蓋布蘭,她說:丹尼爾從森漢姆寫來的信和我在戰地醫院收到他寫來的紙條上,有時會提到蓋布蘭。他們兩個人很不一樣。我想蓋布蘭變得像他弟弟似的。她微微一笑。丹尼爾身邊的男人大部分都會表現得像他弟弟。   妳知道蓋布蘭後來怎麼樣了嗎?   就像你說的,他後來被送來戰地醫院。那時我們的戰區開始被紅軍攻陷,我軍展開全面大撤退,醫院在前線得不到醫藥補給,因為所有道路都被四面八方湧來的撤退車潮堵住了。蓋布蘭傷得很嚴重,尤其是他膝蓋上方的大腿部位卡了一枚彈殼碎片。他的腳長滿壞疽,瀕臨截肢的命運,所以我們不再苦等永遠送不到的醫藥補給,把他抬上車,讓他跟隨撤退車潮往西邊去。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卡車後車廂,他滿臉鬍鬚,身上蓋著毯子。卡車輪胎陷入有半個車輪高的春泥裡,他們花了一小時才繞過第一個彎道開上路。

  畢樂把頭擱在辛娜大腿上,抬起哀愁的眼睛看著她。   那是你最後一次看見他或收到他的消息?   辛娜緩緩端起精細瓷杯,湊上唇邊,小啜一口,再放下杯子。她的手並沒怎麼晃動,但微微顫抖。   幾個月後,我接到蓋布蘭寄來的一張卡片,她說:裡頭寫說他有一些丹尼爾的個人物品,其中有一頂紅軍軍帽,據我所知那好像是戰爭紀念品。他的筆跡不太容易辨識,但是傷兵寫的信多半都是那樣。   那張卡片,妳還?   她搖搖頭。   妳記得那張卡片是從哪裡寄來的嗎?   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個地址讓我想到綠樹和郊區,而且他康復了。   哈利站了起來。   這個叫辛德的人怎麼會認識我?她問道。   這個嘛哈利不太知道該怎麼說,辛娜隨即接口。

  所有的前線士兵都聽過我的名字,她說,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那個把靈魂賣給惡魔,換取提前出獄的女人。他們都是這樣想的吧?   我不知道。哈利說。他知道他得離開這裡。這裡距離環繞奧斯陸的環狀道路只有兩條街,但這裡實在太安靜,像是在山裡的湖邊似的。   他們告訴我說丹尼爾死了以後,她說: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她的目光落在遠方。   我收到勤務兵替他轉送的新年問候信之後,才過三天,我就在死亡人員名單中看見丹尼爾的名字。我不相信那是真的。我告訴他們說我不相信,除非讓我親眼看見他的屍體。所以他們就帶我去北區總隊的萬人塚,焚燒屍體的地方。我走進墳坑,踏過死屍,在一具具焦黑的屍體中尋找,查看一對對漆黑空洞的眼窩,可是沒有一具屍體是丹尼爾。他們說要認出丹尼爾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說他們錯了,他們又說丹尼爾可能被放在已經掩埋的墳坑裡。我不知道,可是後來我再也沒見到他。

  哈利清清喉嚨,辛娜嚇了一跳。   謝謝妳的咖啡,霍爾太太。   辛娜送哈利來到玄關。哈利站在衣櫥旁,扣上外套釦子,不自禁地在牆上掛著的照片中尋找她的容顏,但沒找著。   我們得告訴霍爾嗎?她問道,替哈利開門。   哈利訝異地看著她。   我是說,我們得告訴霍爾說我們談過這件事嗎?她趕緊補充道:說我們談過二次大戰和丹尼爾?   呃,如果妳不想告訴他,當然就不用說。   他會發現你來過。我們可不可以說你只是等他回來,後來你就去赴另一個約?   她露出懇求的眼神,但她眼神之中還蘊含著別的東西。   哈利一時之間說不出那東西是什麼,直到車子開上鈴環街,才恍然明白。他不得不打開車窗,讓自由的、震耳欲聾的引擎怒吼聲灌入車內。那是恐懼。辛娜害怕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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