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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三部 烏利亞

知更鳥的賭注 尤.奈斯博 5033 2023-02-05
23   一九四四年六月七日。維也納,魯道夫二世醫院。   赫蓮娜.藍恩推著手推車,快步走向四號病房。窗戶開著,她吸了口氣,讓胸口充滿剛割過的草地散發的清新氣息。今天聞不到死亡和毀滅的氣味。自從維也納首次遭到轟炸以來,至今已過一年。最近這幾個星期,只要天氣放晴,維也納每天晚上都會遭受轟炸。魯道夫二世醫院距離市中心雖然有好幾公里遠,又坐落在綠意盎然的維也納森林裡,遠離戰亂,但火燒城市的煙臭味仍會飄來,扼殺夏日的氣息。   赫蓮娜身子一晃,走過轉角,對布洛何醫生微微一笑。布洛何醫生似乎想停下腳步說些什麼,但仍快步離去。布洛何醫生有一雙死板的眼睛,總是透過眼鏡盯著人瞧,每次她和布洛何醫生面對面,總是說不出的緊張和不舒服。有時她會覺得她在轉角碰見布洛何醫生並非偶然。若是給母親看見她閃避布洛何醫生的那種神態,母親肯定會呼吸困難。布洛何相當年輕,前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他出身於維也納的名門望族。然而赫蓮娜既不喜歡布洛何,也不喜歡他的家族,更不喜歡母親把她視為重返上流社會的踏腳石。過去發生的事,她母親全都歸咎於戰爭。都怪赫蓮娜的父親亨利.藍恩突然失去了他的猶太借款人,使得他無法依約償付債款。這個財務危機導致亨利突發奇想,請那些猶太銀行家將他們被奧地利政府沒收充公的債券轉移到他名下。如今亨利已鋃鐺入獄,罪名是聯合國家之敵猶太人密謀不軌。

  赫蓮娜和母親不同,她想念父親勝於想念她的家庭曾享有的社會地位。比如說,她不想念那些宴會、青少年、膚淺對話、以及她母親頻頻想將她嫁給某個被寵壞了的紈袴子弟。   她看了看錶,快步急走。高聳的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盞球形吊燈,一隻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來的小鳥悠閒地站在吊燈上引吭高歌。有些時候,赫蓮娜無法相信外頭的戰爭正打得如火如荼。也許是因為這片森林、這一排排濃密的雲杉林隔絕了所有他們不想看見的事。但只要踏進病房,立刻就會知道和平只是一場幻夢。受傷的士兵帶著殘缺的身體和受創的心靈,把戰爭一起帶回家鄉。比方說,她必須聆聽許多傷兵述說他們的故事,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以她堅強的意志和信念,可以幫助他們走出苦難。傷兵述說的惡夢絕大多數都大同小異,說的都是什麼人類活在地球上必須承受極大的痛苦,以及光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使出各種墮落的手段,只有亡者得以毫髮無傷地脫離苦難。於是赫蓮娜停止聆聽。她在換繃帶、量溫度、提供藥物和食物時,只是假裝聆聽。傷兵睡著時,她盡量不看他們,因為他們即使睡著了,面容仍不斷地在說故事。她可以在蒼白、孩子氣的臉上看見受苦,可以在堅硬、封閉的臉上看見殘暴的行為,可以在一個剛得知一隻腳必須被截肢的男子那扭曲痛苦的臉上,看見尋死的意念。

  不過今天她踏入病房,腳步輕快。也許是因為夏天到了,也許是因為有個醫生剛告訴她說今天早上她好美,也許是因為四號病房那個挪威傷兵將會用一口怪腔怪調的德語,跟她說Guten Morgen(早安)。然後他會吃早餐,眼光在她身上流連,看著她一床走過一床,照護其他傷員,跟他們說些打氣的話。她每照護五、六個傷員,就會瞧他一眼,如果他對她微笑,她會立刻報以微笑,然後繼續工作,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什麼事也沒發生,卻什麼事都發生了。就是這些小小的片刻,讓她能夠熬過每一天;也讓她能夠笑當她聽見嚴重灼傷的賀勒上尉躺在門邊病床上開玩笑地問說,他的生殖器是不是很快就會從東部戰線被送回來?她能夠笑。   她推開四號病房房門。陽光灑入病房,讓一切都變得白淨耀眼,牆壁、天花板、床單全都亮晃晃的。踏進天堂一定就是這種感覺,她心想。

  Guten Morgen(早安),赫蓮娜。   她對他微笑。他坐在床邊一張椅子上,正在看書。   你睡得好嗎,烏利亞?她愉快地問道。   睡得像熊。他說。   熊?   對啊。德文裡怎麼說熊睡了一整個冬天?   啊,冬眠。   對,冬眠。   兩人都笑了。赫蓮娜知道其他傷員正瞧著他們,她不能在他這裡待得比較久。   你的頭呢?每天都有好一點對不對?   對,越來越好了。有一天我一定會變得跟以前一樣英俊,妳等著瞧吧。   她仍記得他被送進來的那一天。他額頭上有那樣一個洞還能活下來,簡直違反了所有自然界的定律。她手中拿的水壺碰到茶杯,差點將茶杯撞倒。   哇喔!他笑說:妳昨天晚上是不是跳舞跳到凌晨啊?

  她抬起頭。他對她眨了眨眼。   嗯。她說,忽然感到一陣狼狽,只因她竟然在這麼一件愚蠢的小事上撒謊。   你們在維也納都跳什麼舞?   我是說,沒有,我沒去跳舞,我只是很晚才上床睡覺而已。   你們應該是跳華爾滋吧,對不對?跳維也納華爾滋之類的。   對,我們跳維也納華爾滋。她說,專心處理體溫計。   像這樣。說著他站了起來,開始唱歌。其他傷員從病床上抬頭朝這邊望來。他唱的語言大家雖然聽不懂,但嗓音溫暖動聽。他踏出歡快、旋轉的華爾滋小舞步,鬆散的病袍繩帶也隨之搖擺起舞。狀況好一點的傷患紛紛喝采,笑聲不斷。   烏利亞,快回來,不然我就要把你送回東部戰線了喔。她厲聲喊道。   他乖乖聽話,回到原位坐了下來。他的名字不叫烏利亞,他只是堅持要他們叫他烏利亞。

  妳知道萊茵蘭波爾卡舞嗎?   萊茵蘭波爾卡舞?   那是我們從萊茵蘭人那裡學來的舞,我跳給妳看好不好?   你給我乖乖坐在那裡,坐到康復為止。   康復以後我會帶妳出去玩,教妳跳萊茵蘭波爾卡舞。   過去幾天他常待在陽台上,沐浴在夏日陽光中,讓他的氣色看起來健康許多。現在他那張快樂的面容上,亮白的牙齒正閃閃發光。   聽你說話,我想你應該復元得夠好了,可以被送回去了。她回嘴說,卻無法阻止雙頰泛起紅暈。她正要繼續巡床,卻感覺到他的手握上她的手。   說妳願意。他柔聲說。   她發出歡快的笑聲,甩開他的手,走到隔壁床位,一顆心在胸口怦然跳動,彷彿一隻小鳥嚶嚶啼唱。   怎麼樣?布洛何醫生說,目光從報紙上方射了過來。赫蓮娜剛踏進布洛何醫生的辦公室,一如往常,她不知道布洛何醫生的那句怎麼樣?是一個問題?還是一個較長的問題的起始句?抑或那只是他說話的方式?因此她只是站在門邊。

  醫生,你找我?   為什麼妳對我說話的語氣一定要這麼正式,赫蓮娜?布洛何微笑地嘆了口氣。天哪,我們不是從小就認識了嗎?   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決定回報四號病房那個挪威士兵已經恢復健康,可以繼續服役。   了解。   她毫不驚慌。她為什麼要驚慌?傷患來這裡是為了康復,然後出院。否則便是死亡。這就是醫院的常態。   五天前,我把他的診斷報告傳給國防軍,現在已經收到他的分發令了。   還真快。她的語調堅定冷靜。   對,他們急需兵源。我們正在打仗,這妳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她說,卻沒說出她心裡頭想的:我們正在打仗,你卻坐在這裡,距離前線數百公里遠,不過才二十二歲,做的卻是七十歲老頭都做得來的工作,這都要感謝老布洛何先生。

  我想請妳把他的分發令拿給他,因為我看你們似乎相處得很融洽。   她感覺得出布洛何正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對了,赫蓮娜,為什麼妳特別喜歡這個人?他跟醫院裡其他四百名士兵有什麼不一樣?   她正要提出反對意見,卻給布洛何搶先一步。   抱歉,赫蓮娜,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我純粹只是好奇而已。我布洛何伸出兩根食指從面前拿起一支筆,轉頭望向窗外。只是納悶妳在這個一心想娶千金小姐的外國小子身上到底看見什麼?這個人背叛自己的祖國,來討好征服自己祖國的軍隊。妳應該懂我的意思吧。對了,妳母親最近好嗎?   赫蓮娜回答前先吞了口唾沫。   醫生,你沒有必要擔心我的母親。你只要把他們的分發令拿給我,我就會發下去。

  布洛何回過頭來,望著赫蓮娜,從桌上拿起一封信。   他被分發到匈牙利的第三裝甲師,我想妳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吧?   她蹙起眉頭。第三裝甲師?他自願加入的是武裝黨衛隊,為什麼把他分發到一般國防軍?   布洛何聳聳肩。   在這種時期,我們必須盡力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難道妳不同意嗎,赫蓮娜?   你是什麼意思?   他是步兵對不對?換句話說,他必須跟在武裝車輛後面奔跑,而不是坐在車上。我有個朋友在烏克蘭,他告訴我說,他們每天都得用機槍掃射紅軍士兵,射到機槍發燙,屍體堆積成山,可是紅軍士兵還是不斷地冒出來,沒完沒了。   赫蓮娜極力按捺衝動,否則便要從布洛何手中搶過那封信,撕成碎片。

  像妳這樣一個年輕女人也許應該實際一點,不要對一個妳很可能再也見不到的男人產生太多情感。順帶一提,赫蓮娜,那件披巾很適合妳,是代代相傳的嗎?   醫生,聽見你關心我,我覺得驚訝,而且高興,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你想太多了。我對這個傷患沒有特殊的情感。送餐時間到了,醫生,恕我失陪   赫蓮娜、赫蓮娜布洛何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妳真以為我瞎了眼嗎?妳以為我可以漫不經心地看見妳為這件事苦惱嗎?赫蓮娜,我們兩家情誼深厚,讓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一條絲線將我們緊緊繫在一起。要不然我才不會用這種保密的方式跟妳說話。請原諒我,但妳一定已經發現我對妳滿懷愛意,而且   住嘴!   什麼?   赫蓮娜在身後把門關上,提高嗓音。

  布洛何,我是這裡的志工,不像其他護士可以任你玩弄。把信給我,有話快說,不然我就走了。   我親愛的赫蓮娜,布洛何露出關愛的神情。難道妳還不明白這件事決定在妳嗎?   決定在我?   一個人是不是完全恢復健康是非常主觀的判斷,尤其是頭部受了那麼重的傷。   我了解。   我可以替他開立一張診斷書,讓他在這裡再待三個月,天知道三個月之後東部戰線還在不在。   赫蓮娜一臉困惑,望著布洛何。   赫蓮娜,妳經常讀《聖經》,一定知道戴維王的故事吧?戴維王渴望得到拔示巴,也不管她已經嫁給了他手下一名士兵,因此他命令將軍把拔示巴的丈夫派去前線送死,這樣戴維王就可以去除障礙,向拔示巴求愛。   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赫蓮娜。如果妳的心上人還沒康復,我才不敢把他送上前線呢。任何人只要還沒康復,我都不敢送上前線。這就是我的意思。既然妳對這個傷患的情況跟我一樣清楚,我想我在做出最後決定之前,也許應該聽聽妳的意見。如果妳覺得他還沒完全康復,那我可能就會再開一張診斷書,送去國防軍。   眼前的狀況逐漸明朗。   妳說呢,赫蓮娜?   赫蓮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布洛何想利用烏利亞來強迫她跟他上床。這件事他計劃多久了?他是不是等候了好幾個星期,才在適當的時機出手?而且他到底要她怎麼樣?是要她成為他的妻子還是情人?   怎麼樣?布洛何問。   她腦中迅速轉過無數念頭,試圖在這個迷宮中找到出口。想當然耳,所有出口都已經給封死了。布洛何可不是個笨蛋。只要烏利亞的診斷書掌握在他手裡,並且幫了她這個忙,她就得滿足他所有的邪念。烏利亞的分發令可以被延期,但唯有烏利亞離開,布洛何用以驅迫她的惡勢力才得以消除。惡勢力?老天,她根本不太認識那個挪威人,更何況她一點都不知道他對她是什麼感覺。   我她開口說。   嗯?   布洛何傾身向前,神態熱切。她想繼續往下說,她知道要擺脫眼前困境應該怎麼說,但某種東西阻止她往下說。過了片刻,她知道那是什麼了。那都只是謊言而已。她想擺脫眼前困境是個謊言;她不知道烏利亞對她的感覺是個謊言;為了生存,我們必須順從並降低自己的品格,這也是個謊言;通通都是謊言。她咬著下唇,感覺嘴唇開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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