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復仇女神的懲罰

第10章 09 霧

復仇女神的懲罰 尤.奈斯博 6800 2023-02-05
  鋼鐵灰的雲悄悄低掩在奧斯陸峽灣上方,太陽消失在雲層後,南風以接近強風的勢道呼呼吹著,像是替天氣預報說會下的雨譜出前奏。屋頂的排水溝發出咻咻聲,整條基克凡路上的雨篷都在風裡上下翻飛。樹木根本光禿一片,彷彿城裡最後的色彩都被抽離,奧斯陸只剩下黑白兩色。哈利在風中縮著身子前進,雙手插進口袋把外套裹緊。他注意到底部的鈕釦鬆脫了,大概是傍晚或夜裡掉的,但這不是唯一不見的東西。   他要打電話找安娜,請她幫忙重建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機也不見了。他用室內電話打給她,只聽到一個語音訊息,讓他模糊地憶起過去。語音訊息說他想找的人目前無法接聽,請他留下電話或訊息。他懶得留。   哈利很快就打起精神,也驚訝地發現自己輕易就能抗拒想繼續喝酒和走一小段路到酒品專賣店或到施羅德酒館的衝動。他沖了個澡,換好衣服,沿著蘇菲街走過畢斯雷球場,轉進彼斯德拉街,經過史登斯公園,再穿越麥佑斯登區。他好奇之前到底喝了什麼。由金賓波本威士忌引發的肚子痛是消失了,但一片霧卻罩住了他,遮蓋起他所有的知覺,就連呼呼吹來的風都無法把霧吹散。

  兩輛警察巡邏車閃著藍光,停在挪威銀行外。哈利向一位便衣警察亮出證件,低頭穿過封鎖線,來到銀行門口。韋伯正在那裡跟鑑識組的手下說話。   下午好啊,警監。韋伯說,故意強調下午兩字。看到哈利腫起的黑眼眶,他揚起眉。老婆開始打人啦?   哈利一時想不出怎麼回嘴,只好從菸盒裡彈出一根菸。調查得怎麼樣了?   戴頭罩的男子拿了把AG3。   點子飛了?   飛得遠囉。   跟目擊者談過了?   嗯,雙李正在總部忙這件事。   事情的詳細經過是怎樣?   搶匪給女性分行經理二十五秒打開提款機,他自己用槍指住櫃檯後方一位女人的頭。   他也讓她代為傳話嗎?   對。他走進銀行的時候,也用英文說了同樣的話。

  不准動,搶劫!他們身後有個聲音,接著是幾聲短促的笑聲。霍勒,真高興你來了。哎唷,你在浴缸裡滑倒啦?   哈利用一隻手點燃香菸,另一手把菸盒遞給伊佛森,伊佛森搖搖頭。壞習慣啊,霍勒。   說得對。哈利把那盒駱駝牌香菸放回內袋。永遠不要請人抽菸,而該假設紳士都會自己買菸。班傑明.富蘭克林如是說。   是嗎?伊佛森說,不理會韋伯的笑容。霍勒,你真是博學。或許你知道我們的搶匪又犯案了就跟之前我們預測的一樣?   你怎麼知道是他?   你大概也聽說了,整件案子就跟玻克塔路的北歐銀行搶案一模一樣。   是嗎?哈利說著深深吸了口氣。那屍體在哪?   伊佛森和哈利互相瞪視。蜥蜴的牙齒閃著光。韋伯插嘴了:這個分行經理動作比較快,她在二十三秒內就把提款機裡的錢拿出來了。

  沒有謀殺受害人。伊佛森說,失望了嗎?   不。哈利說,讓煙從鼻孔呼出來。一陣風把煙吹散,但他腦中的霧卻拒絕消失。      門開了,正盯著咖啡機看的哈福森抬起頭。   能不能馬上幫我泡杯特級濃縮咖啡?哈利說著一屁股坐進辦公椅內。   早啊。哈福森說,你看起來好慘。   哈利把臉埋進雙手:昨天晚上的事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喝了什麼,但我再也不碰酒了。   他從指縫間看到同事緊蹙眉頭的擔憂表情。   放輕鬆,哈福森,只是小事一樁啦。我現在就跟這張辦公桌一樣清醒。   發生了什麼事?   哈利苦笑一聲。我從吐出來的東西看出我跟一個老朋友吃了晚飯,我打了幾次電話想求證,但她都沒接。

  女的?   對,是女的。   哈,那可不是聰明的警察行徑喔。哈佛森謹慎地說。   你好好泡咖啡吧你。哈利低吼。只是舊情人而已,我們還算清白。   你什麼都不記得,怎麼知道清不清白?   哈利的掌心搓著沒刮鬍子的下巴,想著奧納說過毒品只會強化潛伏的性向。他不知道這句話算不算安慰。片段的細節開始浮現:一件黑色洋裝。安娜穿了一件黑色洋裝。他躺在樓梯上。有個女人扶他站起.只有半張臉,就像安娜畫的一幅肖像畫。   我每次都會醉成一癱爛泥。哈利回道,這一次並沒有比其他時候更糟。   那你的眼睛呢?   大概是我回家時或什麼時候撞到廚房流理台了吧。   哈利,我是不想讓你擔心啦,但那樣子可比撞到廚房流理台嚴重多了。

  喂!哈利說著用雙手握住咖啡杯。我像在擔心嗎?反正我每次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身邊也都是些就算我清醒時也不會喜歡的人。   對了,莫勒叫我傳話給你,他說沒問題,但沒說是什麼事。   哈利讓濃縮咖啡在口中漱了漱,然後才吞下。哈福森,你會知道的,很快就會知道了。      那天下午在警察總署,調查小組開簡報會時詳細地討論過那起銀行搶案。古德蒙森告訴大家,警鈴響起後三分鐘,警車就到了,但那時搶匪已經逃離了犯罪現場。警方不僅立刻以巡邏車包圍並封鎖最近的街道,在接下來的十分鐘內還布下外圍封鎖線,範圍涵蓋幾條交通幹道:扶那布區的E18線、伍立弗體育場的三環線、阿克爾醫院的特隆赫姆路、貝蘭姆市外的格里尼路,以及卡爾柏納廣場的十字路口。

  真希望能說這是鐵封鎖線,但你也知道現在人手不足。   托莉.李訪談了一位目擊者,那人說看見一個戴頭罩的男子跳進一輛停在麥佑斯登路行人徒步區裡等待的白色歐寶車,那輛車立刻左轉開上亞克奧斯街。麥格斯.瑞恩也說,另一位目擊者看到一輛可能是歐寶的白色汽車,開進維登的車庫,緊接著就有一輛藍色福斯車開了出來。伊佛森研究著掛在白板上的地圖。   聽起來滿合理的。歐拉,也請你傳出注意藍色福斯車的訊息。韋伯那邊有什麼發現?   布料纖維。韋伯說,在他跳過的櫃檯後方找到兩條,門口還有一條。   好!伊佛森向空揮出一拳。他開始繞著桌子在大家身後踏步,哈利覺得他煩死了。所以現在我們只要找到幾位候選人就行了。一等貝雅特做完剪接,我們就把搶劫影片公開到網路上。

  這樣好嗎?哈利問,把椅背往後抵在牆上,截斷伊佛森的路。   這位長官訝異地看著他。當然,我們總不會拒絕別人打電話進來,把影片裡的人名告訴我們吧。   歐拉插嘴了。你記得上次有個媽媽打電話進來,說她看到網路上的搶劫影片裡有她兒子的事嗎?結果那個兒子早就因為另一件搶案坐牢了。   笑聲更大了。伊佛森微笑:霍勒,我們絕對不會拒絕接受新目擊者的消息。   或者說新的仿效者?哈利把雙手放在頭後方。   你說模仿犯?霍勒,拜託你。   嗯,如果我今天準備搶銀行,我當然會模仿挪威目前最難抓的銀行搶匪,亂人耳目,讓警察以為是那個搶匪幹的。玻克塔路搶案的所有細節,網路上都找得到。   伊佛森搖搖頭。霍勒呀,恐怕現在的銀行搶匪沒那麼厲害。有誰願意向犯罪特警隊說明,慣性搶匪的標準行為是什麼嗎?沒有人?唔,這種人總是一成不變地重複之前成功的經驗。只有在他失敗比方沒搶到錢或被捕的時候,才會改變行為模式。

  這證實了你的理論,但並沒排除掉我的啊。哈利說。   伊佛森不知所措地看了桌旁的人一眼,好像在求助。好吧,霍勒。你有一次機會實驗你的理論。其實呢,我正好決定實驗一個新辦法。簡單說來就是讓一小組人獨立作業,跟調查小組分頭進行。這個辦法是聯邦調查局創立的,目的是避免掉進死胡同,只用一個觀點去看案子。通常在有一大群警官的時候,大家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形成對調查案中主要特色的共識。這一小組人能讓大家以嶄新且不同的角度來看案子,因為他們不一起工作,也不會受到另一組人的影響。實驗證明,這個辦法對棘手案件很有效。我相信在座多數人都會同意,哈利.霍勒無疑地符合這組人的成員資格。   笑聲此起彼落。伊佛森走到貝雅特身後停步。貝雅特,請你跟哈利同一組。

  貝雅特臉紅了。伊佛森像個父親般把一隻手放在她肩頭:妳有什麼問題,只管開口。   我會的。哈利說。      哈利正準備打開自家公寓大樓的門鎖,又改變主意,往回走十公尺來到那家小雜貨店。阿里正在人行道上搬一箱蔬果。   哈囉,哈利!覺得好一點了嗎?阿里臉上是個不懷好意的大笑容,哈利閉上眼睛一秒。就跟他擔心的一樣。   阿里,你有沒有幫我?   只有幫你上樓。我們打開你房門的時候,你說你可以自己來。   我是怎麼到家的?走路還是   計程車。你還欠我一百二十克朗。   哈利咕噥了一聲,跟在阿里後頭進了雜貨店。阿里,真是對不起。你能不能簡短跟我說一下經過?難堪的細節就不必多提了。

  你和司機在馬路上吵,我們的臥房就面對那個方向。他帶著勝利的笑容,又補充說:窗戶在這邊簡直糟透了。   那時候幾點?   半夜。   阿里,你早上五點就起床,我怎麼知道你這種人的半夜是幾點?   至少是十一點半以後。   哈利承諾下次不會再發生這種事,阿里連連點頭,臉上卻是這種話我聽多了的表情。哈利問他該怎麼表示謝意,阿里則建議哈利可以把他不用的地下室租給他。哈利說他會好好考慮,然後把計程車資還給阿里,又買了一瓶可樂、一包通心麵和一袋肉丸子。   這下就兩不賒欠了。哈利說。   阿里搖搖頭。還有季費沒交。這位住戶合作委員會主席兼財務兼打雜說。   媽的,我都忘了。   艾瑞克森。阿里微笑。   那是誰?   今年夏天我收到他寫來的信。要我把帳戶號碼給他,他才能付一九七二年五月和六月的費用。他認為這是過去三十年來他一直睡不好的原因。我回信說整棟大樓都沒人記得他,所以他不必付了。阿里用食指指著哈利。但我才不會讓你欠咧。   哈利舉起雙手作勢投降。我明天就把錢轉帳給你。   哈利一進到自己公寓,馬上就再撥一次安娜的號碼。跟之前一樣,又是同樣的語音訊息。他還沒把那包通心麵和肉丸子倒進滋滋作響的煎鍋,就聽到蓋過煎鍋聲音的電話鈴響。他衝進走廊,抓起電話。   喂!他叫著。   喂?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女性聲音,感覺有點被嚇到。   噢,是妳啊。   對,不然你以為是誰?   哈利緊閉起眼睛。同事。又發生一件搶案了。這句話像膽汁和辣椒一樣又苦又辣。眼睛後方麻木的疼痛又回來了。   我剛才還打了你的手機。蘿凱說。   我手機掉了。   掉了?   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不然就是被偷了。天曉得。   哈利,有什麼不對勁嗎?   不對勁?   你好像壓力很大。   我   嗯?   哈利吸了口氣。官司打得如何了?   哈利聽著,卻沒辦法把那幾個詞組成有意義的句子。他只聽見財務狀況、對孩子最好和仲裁,於是猜想事情沒什麼進展。下次跟律師的會面延到星期五;歐雷克很好,但已經受不了住旅館了。   告訴他我很希望你們快點回來。他說。   電話掛斷後,哈利還站著,不知道該不該回撥。但回撥做什麼呢?告訴她有個舊情人邀他晚餐,然後他完全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哈利把手放在電話上,但廚房的濃煙警報器卻響了。他把煎鍋拿離爐火,打開窗戶,電話又響了。事後哈利回想,要是莫勒沒選在那天傍晚打電話給他,很多事情都會不一樣。      我知道你剛下班。莫勒說,但我們人手不太夠,有個女人死在自己的公寓裡,看來她是舉槍自殺的,你可不可以去一趟?   當然好,老闆。今天的事我還欠你一個人情。對了,伊佛森把並行調查的事說得好像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點子。   如果你是長官,卻接到上級的這種命令,你會怎麼做?   光想我去當長官就夠嚇人的了。我要怎麼去那間公寓?   你待在原地,會有人來接你。   二十分鐘後,一陣刺耳的滋滋聲響起,這聲音哈利實在太少聽到了,還嚇了一跳。那個被對講機扭曲了的鏗鏘聲音說,計程車已經到了,但哈利只覺得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下樓,看到那輛低底盤的豐田MR2紅色跑車,更證實了心中的懷疑。   霍勒,晚安。聲音從敞開的車窗內傳來,但那聲音距離柏油路面實在太近,哈利一時沒看出說話的是誰。哈利打開車門,兜頭而來的就是放克貝斯的聲響、跟藍色硬糖一樣虛假的風琴聲和耳熟的男假音:你這性感的混蛋!   哈利好不容易倒進狹窄的桶型賽車椅中。   看來今晚只有我們倆了。湯姆.沃勒警監說,他張開嘴,被太陽曬黑的臉中央,露出一排無懈可擊的牙齒,但那淡藍色的眼睛仍是冷冰冰的。警察總署裡的很多警察都不喜歡哈利,但據他所知,把討厭化為恨意的只有一個人。哈利很清楚,自己在湯姆眼中,是警力的冗員,因此也冒犯了湯姆這個人。哈利曾在不少場合中清楚表達,他不同意湯姆和其他幾位同事對同性戀、共產黨員、詐領救濟金、巴基斯坦人、中國人、黑人、吉普賽人和外國佬的祕密法西斯主義式看法,而湯姆則稱哈利為爛醉搖滾記者。然而,哈利懷疑湯姆憎恨自己的真正原因是他喝酒。湯姆無法容忍弱點。哈利猜想,這也是他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上健身房、對著沙包和幾位新來的拳擊對手練習高踢和出拳的原因。在員工餐廳裡,哈利曾在不經意中,聽到一位年輕警員語帶崇敬地描述湯姆如何在奧斯陸中央車站,打斷了越南幫派份子中一個功夫小子的雙臂。以湯姆對有色人種的觀點來看,哈利實在搞不懂他那些同事為什麼花那麼多時間做日光浴,不過或許有個愛打趣的人說對了吧:湯姆並沒有種族歧視,他毆打起新納粹主義者來,也像毆打黑人時一樣開心。   除了那些事實以外,還有一些事是沒人清楚、但少數幾個人仍捉摸得出梗概的。一年多以前,史費勒.歐森即唯一可以告訴警方愛倫為什麼被殺害的人被發現躺在自家床上,手裡有把還溫熱的槍,兩眼中間有一顆從湯姆的史密斯威森手槍射出的子彈。   你說什麼?   哈利伸手把那做愛的呻吟聲關小。令晚路上結冰。   引擎發出縫紉機的咻咻聲,但那聲音是騙人的;隨著車子加速,哈利體驗到這座椅的椅背有多硬。他們衝上史登斯公園沿著索姆街的上坡。   我們要去哪裡?哈利問。   到了。湯姆說著一個急轉向左,避開一輛迎面而來的車。車窗還是開著的,哈利聽到濕葉子黏到輪胎上的聲音。   歡迎回到犯罪特警隊,哈利說,密勤局那邊不是要你過去嗎?   人事重整。湯姆說,而且總警司和莫勒都要我回來。也許你還記得,我在犯罪特警隊幹出不少漂亮的成績。   我怎麼忘得掉。   唔,誰都知道長時間喝酒會有什麼後果。   突來的煞車把哈利往前甩向擋風玻璃,他只來得及用手臂撐住儀表板。置物箱彈了開來,有個重物撞上哈利膝蓋,然後掉在地上。   媽的什麼東西?哈利哼了一聲。   傑立寇九四一手槍,以色列警察的配備。湯姆說著把引擎熄火。沒裝子彈。別撿了,我們到了。   這裡?哈利訝異地問,彎身仰望著面前的一排黃色公寓大樓。   不行嗎?湯姆說,人已經快出車門了。   哈利覺得心跳加快。他摸索著門把,各種思緒在腦中竄過,只有一個留了下來:他應該打電話給蘿凱。   霧又回來了。霧滲進馬路,從街上樹後緊閉的窗縫中,從那扇藍色的門裡,門在他們聽到對講機裡傳出韋伯突如其來的吼聲後打開;霧也從他們上樓時經過每扇門的鎖孔裡飄出,像條厚棉毯裹住了哈利。他們走進那間公寓,哈利覺得彷彿走在雲端:周圍的一切人、聲音、對講機的雜音、相機的閃光燈都蒙上了如夢似幻的光澤,披了一層隔離衣,因為這一切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的。但站在那張床前,床上躺著的女性死者右手握著槍,太陽穴上有個黑洞,他實在不敢看枕頭上的血、不敢注視她那空洞、責備的目光。他只好去注意那塊床頭板,看著那隻頭被咬掉的馬,希望這陣霧很快會散,自己也會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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