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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神秘森林 塔娜.法蘭琪 10480 2023-02-05
  那天大雨一直不停下到深夜,光是跑幾公尺去開車就會被淋得全身濕透,彷彿不會停歇。閃電不時打在陰沉的山巒上空,雷鳴再從遠方幽幽傳來。我們留鑑識人員繼續搜查現場,之後便帶著杭特、馬克、達米恩和(為了保險起見)非常沮喪的西恩(我還以為我們是搭檔咧!)回局裡,各自分配一間偵訊室,開始查核他們的不在場證明。   西恩的嫌疑一下就排除了。他在拉瑟明跟三個男的合租一間公寓,他們都約略記得凱薩琳遇害當晚自己做了什麼,因為那天是其中一位室友生日,他們辦了一個派對,由西恩負責選播音樂,他一直玩到清晨四點,吐在某人女友的靴子裡,之後就倒在沙發上不省人事。他起碼有三十名證人,可以說明他的行蹤和音樂品味。   其他三人就沒那麼簡單了。杭特的人證是他妻子,馬克是小梅,達米恩跟守寡的母親住在拉法漢。他母親雖然很早就寢,卻言之鑿鑿兒子只要出門一定會吵醒她。幹警探的最討厭遇到這種人證,力量薄弱又不得不採納,案子很容易就栽在它手上。我隨隨便便就能舉出十幾個例子,我們非常確定嫌犯是誰,人事時地物統統一清二楚,但卻束手無策,只因為那傢伙的老媽對天發誓,她小孩整晚都窩在沙發裡看深夜脫口秀。

  好了,我們做完西恩的筆錄,放他回家之後,歐凱利組長在暴力室裡對我們說。西恩離開之前已經原諒我的背叛了,還跟我擊掌道別,他問我可不可以把自己的經歷賣給報社報導,我跟他說如果他這麼做,我就會每天晚上到他家搜查毒品,直到他滿三十歲為止。去掉一個,還剩兩個。下注吧,各位,你們認為是誰?組長心情好多了,因為他知道兇嫌就在其中一間偵訊室裡,雖然我們根本不知道是哪一間。   達米恩,凱西說:他符合罪犯側寫,一模一樣。   馬克承認他當時在現場,我說:而且他是唯一有類似犯案動機的人。   那是目前,她說。我知道她的意思,起碼我認為如此,但我現在不想討論受雇殺人的可能,尤其有山姆和組長在場。我看不出來他會這麼做。我知道,但我覺得他會。

  凱西翻了翻白眼,結果反倒讓我寬心一點,因為我本來以為她會退縮。   山姆你呢?組長問。   達米恩,山姆說:我幫他們各倒了一杯茶,只有他是用左手接的。   我和凱西愣了一秒鐘,隨即哈哈大笑。他是故意講給我們聽的起碼我早就忘記左撇子這件事了因為我們太緊繃,腦袋都昏了,所以一笑就停不下來。山姆聳聳肩,對我們咧嘴微笑,顯然很得意。我不曉得這有什麼好笑的,兩位,組長不悅地說,但他嘴角也在抽搐:你們自己應該判斷得出來,講一大堆什麼側寫、動機我笑得太厲害,整張臉都脹紅了,眼眶泛著淚水,只好緊咬下唇讓自己克制住。   喔,天哪,凱西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山姆,我們要是沒有你該怎麼辦?   好了,鬧夠了沒有?組長說:你們兩個負責達米恩。山姆,除了史威尼,再找一個人去對付馬克,我會另外派人跟杭特談,同時核對不在場證明。還有,羅伯、凱西和山姆,我們要兇手自己招供,別搞砸了。衝衝衝!說完他把椅子往後一推,發出刺耳的噪音,接著就走出暴力室了。

  衝衝衝?凱西說。她看起來好像又要爆笑出聲了。   幹得好,兩位。山姆說著伸出雙手握了我和凱西一下,他的手有力、溫暖而實在。祝你們好運。   要是安德魯斯雇用他們其中一人下手,山姆離開去找史威尼,暴力室只剩我和凱西,我對她說:那就絕對會是世紀大案。   凱西不以為然地揚揚眉毛,把咖啡喝完。看來這一天顯然還有得耗,我們全都拚命靠咖啡提振精神。   妳打算怎麼做?我問。   這回由你決定,因為他習慣從女人身上找同情和肯定,所以我不時摸摸頭安撫他就好。他很怕男人,因此別太兇,你要是把他逼急了,他就會呆掉想要逃開。你就慢慢來,專心挖陷阱給他跳。我還是覺得他從開始到現在對殺人這件事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敢說他一定非常難受,只要訴諸他的良心,我想他遲早會崩潰的。

  那就上吧。我說。我們拉拉衣服,把頭髮抹順,並肩沿著走廊走到偵訊室。   這是我和凱西最後一次搭檔。我真希望有辦法讓各位明白偵訊是多麼痛快的一件事,就像鬥牛一樣輝煌殘酷,面對再嚴苛的問題、再混蛋的嫌犯,如何保持警覺、維持優雅和難以抗拒、令人血脈僨張的節奏感,還有一對警探如何像搭檔一輩子的芭蕾舞伴,熟知對方的一舉一動,沒有絲毫猶疑。我到現在還是不曉得我和凱西算不算出色的警探,這可能永遠沒有答案,雖然我覺得不是,但有一件事我非常肯定,就是我和她搭檔的表現,絕對夠格在歷史記上一筆,供後人傳唱。這是我和她跳的最後一支舞,也是最棒的一支,就在小小的偵訊室,窗外一片漆黑,細雨不停落在屋頂上,沒有觀眾,只有注定失敗的對手。

     達米恩縮在椅子上,肩膀僵硬,茶杯兀自在桌上蒸騰冒氣。我宣讀他的權利,他看著我,彷彿我說的是外國話。   凱薩琳遇害之後這一個月來,他顯然很不好過,雖然穿著卡其野戰褲和寬大的灰色毛衣,但我還是看得出來他掉了不少體重,變得瘦巴巴的,甚至矮了一點。男孩團體般的俊俏臉龐稍微褪色,眼袋冒了出來,眉間也浮現一道深痕,原本還能再撐幾年的青春氣息開始迅速消散。這些改變並不明顯,所以我在基址並沒有發現,但現在卻讓我屏息。   我們從小問題開始,一些他可以輕鬆回答、不用擔心的問題。你是不是住拉法漢?還在三一學院唸書?剛唸完大二?期末考考得怎麼樣?達米恩答得很短,只有對或不對,拇指不停扭著毛衣邊緣,顯然很想知道為什麼要問這些,但又不敢開口。凱西跟他聊考古學,讓他慢慢放鬆下來,不再扭扯毛衣,開始拿茶來喝,講話也變成完整的句子。他們聊起基址的發現,談了很久、很開心,我讓他們聊了至少二十分鐘才插話,還不忘包容地微笑:不好意思打斷兩位,但我們最好言歸正傳,免得到時候大家都難過。

  哎唷,別這樣嘛,羅伯,再給我們兩分鐘,凱西求我說:我從來沒看過環形胸針,它到底長成什麼樣子?   他們說應該會送到國家博物館收藏,達米恩驕傲地紅著臉說:它大概這麼大,青銅做的,上面還刻了紋飾他說著伸出一根手指胡亂比了一下,我想應該是想描繪紋飾圖案吧。   可以畫給我看嗎?凱西說著把記事本和筆隔著桌子推到他面前。達米恩乖乖照辦了,眉頭深鎖,神情專注。   有點像這樣,他把記事本還給凱西說:我不大會畫。   哇,凱西讚佩地說:是你找到的?我要是也找到這樣的東西,我想我一定會興奮到炸掉,不然就是心臟病發還是怎樣。   我從她背後看過去,只見到一個圓形中間一條線,應該是代表別針,圓形上是均衡的水波條紋。真漂亮。我說。達米恩果然是左撇子,手掌很大,感覺跟身體不成比例,很像小狗的腳掌。

     杭特出局了,歐凱利組長在走廊跟我們說:他在原始筆錄裡說,他和老婆週一晚上喝茶看電視到十一點多,全都是該死的紀錄片,一部講狐獴,一部講理察三世,他還鉅細靡遺交代內容,完全不管我們想不想知道。他老婆說法跟他一樣,電視節目表也支持他們的說詞。他鄰居有養狗,就是那種整夜吠個不停的混帳畜牲,鄰居說他聽見杭特曾經開窗罵狗,大概是深夜一點,杭特幹嘛不自己先閉嘴鄰居很確定日期,因為他家那天剛換地板,工人把狗嚇壞了。我已經讓我們的愛因斯坦先生回家了,趁他還沒讓我發瘋之前。現在只剩兩人賽跑了,兩位。   山姆跟馬克那邊怎麼樣?我問。   毫無進展。那傢伙簡直欠揍到極點,硬是堅持那天晚上在纏綿,他女友也這麼說。要是他們說謊,絕對不可能很快招認,而且他是右撇子,這點肯定沒錯。你們那一位呢?

  左撇子。凱西說。   那看來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可是這樣還不夠,我跟庫柏談過組長做了個嫌惡的表情:什麼被害人的位置、兇手的位置,各種各樣的可能廢話講了一堆,結果兇手應該是左撇子,卻又不敢保證,媽的跟個政客一樣。達米恩表現如何?   很緊張。我說。   組長拍拍偵訊室的門。很好,繼續保持下去。   於是我們走回房裡,開始讓達米恩緊張。好了,各位,我說著拉開椅子:我們應該來談點正事了,我看就從凱薩琳開始吧。   達米恩專心地點點頭,但我看得出來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他喝了一口茶,雖然這茶放到現在一定已經冷掉了。   你最早看到她是什麼時候?   我記得好像是我們上坡走了四分之三的時候,反正過了小屋再上去,還有組合屋。你們應該知道,因為山坡是那樣斜的

  不對,凱西說:不是發現屍體那天,是在那之前。   之前達米恩對她眨眨眼睛,又喝了一口茶:沒有我沒有,從來都沒有,我之前從來沒看過她,除了那天。   你之前從來沒有見過她?凱西語氣沒變,但我感覺她突然變得跟獵犬一樣聚精會神:你確定嗎?想清楚,達米恩。   他激烈搖頭,說:沒有,我發誓,我之前從來沒見過她。   短暫沉默。我看了達米恩一眼,想讓他覺得我有點興趣,但我的腦袋在旋轉。   我選馬克,各位可能覺得我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其實不然。我會挑他也不是因為他有地方惹到我(我懶得去想到底是哪裡),而是當所有選擇都擺在眼前,我就只想選他。我從頭到尾都沒把達米恩放在眼裡,我覺得他不是男人,不是證人,當然更不是嫌犯,他只是個毫無自尊的小懦夫,愛鑽牛角尖,說話結巴,容易受傷,像蒲公英的球絮一吹就散。我一想到過去這一個月,所有狗屁倒灶的事都是他搞出來的,就忍不住一肚子火。至於馬克,姑且不論我和他彼此看法如何,起碼還算得上對手,值得奮力一搏。

  問題是,達米恩根本在說謊。戴夫林家三個女孩子那年夏天明明經常到基址附近,不可能不被看到,其他隊員都知道她們,小梅離凱薩琳屍體還有好一段距離,就已經認出她來。更何況達米恩還負責導覽,比誰都可能跟凱薩琳說過話,一起相處過。他曾經彎身想檢查凱薩琳還有沒有呼吸(我想到這裡才發現,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有那麼大的勇氣),完全沒必要否認之前曾經見過她,除非他自己先著慌了,想躲過我們根本沒設下的圈套,除非他一想到自己跟凱薩琳扯上關係就嚇壞了,完全無法思考。   好吧,凱西說:那她父親戴夫林呢?你是反高速公路抗爭的成員嗎?達米恩喝了一大口冷茶,點點頭,我們馬上熟練地轉移話題,完全不讓他有機會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三點左右,我、凱西和山姆去買外帶披薩,因為馬克開始拚命抱怨肚子餓,我們不想讓他和達米恩不高興。他們兩個都還沒被捕,隨時可以走出局裡,我們完全沒辦法攔阻,因此只好使出慣用的伎倆,利用人都喜歡討好權威,愛當好人的弱點,想辦法留住他們。我有把握達米恩吃這一套,我們要他在偵訊室待多久都沒問題,但馬克就沒那麼確定了。   你們對付達米恩對付得怎麼樣?我們走到外帶披薩店,山姆問我。凱西靠在櫃台前,跟接受客人點東西的傢伙有說有笑。   我聲聳肩說:還不曉得。馬克怎麼樣?   氣炸了。他說他費盡心血從事反高速活動抗爭搞了半年,幹嘛去殺抗爭負責人的女兒,這不是自掘墳墓?他覺得一切都是政治陰謀山姆臉上浮現一絲痛苦。達米恩,他撇過頭不看我,看著凱西的背後說:假如他是兇手,那會他有犯案動機嗎?   目前還沒發現。我說。我實在不想談這個。   要是有什麼發現山姆雙手握拳插進褲子口袋裡說:如果你覺得我可能想知道,可以打電話給我嗎?   行,我說。我從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但心裡壓根兒沒想到吃,只想趕快回去訊問達米恩,我感覺披薩好像烤了好幾個小時。沒問題。      達米恩拿了一罐七喜,但沒有吃披薩,他說他不餓。真的嗎?凱西邊用手指撥弄乳酪邊說:真厲害,我當學生的時候從來沒辦法拒絕有人請吃披薩。   只要是食物,妳都無法拒絕,我對她說:妳根本就是人類吸塵器。凱西吃得滿嘴都是,沒辦法回答,只是開心點頭,雙手對我們比大拇指。別客氣,達米恩,吃一點,這樣才有力氣,我們還得在這裡待一會兒。   達米恩睜大眼睛,我拿著一片披薩朝他揮了揮,但他還是搖頭,因此我只好聳聳肩,自己把披薩吃了。好吧,我說:那我們來聊聊馬克,他那個人怎麼樣?   達米恩眨眨眼。馬克?呃,他還可以。很嚴厲,我想,但他不得不這樣,因為我們真的沒剩多少時間了。   他曾經對誰動過粗嗎?還是情緒失控?我說著對凱西搖搖手,她馬上丟了一張餐巾紙給我。   有我是說,有,他抓狂過幾次,因為有人亂搞,但我從來沒看他揍過人或怎樣。   你覺得他如果氣到了,會動手嗎?我擦擦手,用拇指翻動記事本,小心不讓油膩沾上紙頁。你這個人真粗魯。凱西說,我對她比了中指。達米恩看看我又看看凱西,滿臉困窘。你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猶豫地問。   你覺得如果有人惹馬克生氣,他會動粗嗎?   也許吧,我想,我不知道。   那你呢?你打過人嗎?   什麼沒有!   我們剛剛應該多點一份大蒜麵包的。凱西說。   我絕不能忍受偵訊室有三個人和大蒜味。你覺得你在什麼情況下會打人,達米恩?他張大嘴巴。   你看起來不像喜歡動粗的人,但每個人都有極限。如果有人侮辱你母親,你會打人嗎,比方說?   我   還是為了錢?為了自衛?到底是什麼?   我不達米恩眼睛眨得很厲害:我不知道。我是說,我從來沒但我想就像你說的,每個人都有極限。我不曉得   我點點頭,小心翼翼記下這點。還是你想吃另一種?凱西邊挑披薩邊說:我自己是覺得夏威夷披薩最棒,不過隔壁有比較男人口味的燻腸披薩。   什麼?喔不用了,謝謝。隔壁我們邊嚼披薩邊等他把話問完:隔壁是誰?我這個,我可以問嗎?   當然,我說:是馬克。我們已經先放西恩和杭特回家了,滿久之前,但我們還不能讓馬克走。   我們看著達米恩,看他聽到這項消息在心裡琢磨,臉色更蒼白了一些。為什麼不能?他有氣無力地問。   這就不能說了,凱西說著又伸手去拿披薩:抱歉。達米恩目光渙散,從凱西的手看到她的臉,再挪到我臉上。   我只能跟你說,我手拿披薩指著他說:我們對這件案子非常、非常重視。我幹這行看過很多差勁事,達米恩,但這件命案沒有什麼罪比謀殺小孩還要卑劣的,凱薩琳的一生全毀了,社區人心惶惶,她朋友一輩子都無法釋懷,她家人更是哀痛欲絕   心都碎了。凱西嘴裡咬著披薩口齒不清地說。達米恩嚥了嚥口水,低頭看著七喜汽水,好像完全忘了手上還有這個東西,他開始玩弄拉環。   幹下這件事的人我搖搖頭說:我真不曉得他這輩子要怎麼過下去。   番茄醬檢查,凱西說完,用手指著自己的嘴角。你哪都不能去。      我和凱西幾乎把披薩吃完了。其實我沒那麼想吃,因為披薩味道又油又重,我很受不了,但這麼做卻能讓達米恩越來越慌。他最後還是吃了一片,無奈地把鳳梨和火腿挑掉,眼睛在我和凱西之間來來去去,彷彿坐在太近的位子看人打網球。我突然想到山姆:馬克可沒那麼容易被雙份乳酪燻熏腸披薩整得團團轉。   我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我看了一下螢幕,是蘇菲。我到走廊去,凱西在我背後說:羅伯警探離開偵訊室。   嗨,蘇菲。我說。   嘿,告訴你最新進展:門鎖沒有硬開或撬開的痕跡,還有小泥刀確實是強暴兇器沒錯。泥刀應該清洗過,但我們在手把凹隙發現血跡,其中一塊防水布也有大量血漬。我們還在化驗手套和塑膠袋,我想我可能要化驗到八十歲。我們還在防水布底下找到一支手電筒,上頭都是指紋,指紋很小,手電筒上還有凱蒂貓圖案,所以我猜是被害人拿的,指紋也是她的。你們那邊進行得怎麼樣?   還在偵訊馬克和達米恩,西恩和杭特已經出局了。   你現在才跟我說?老天爺啊,羅伯,真是謝了,我們才剛他媽的搜查完杭特的車,結果不用說你也應該知道,什麼都沒有。馬克的車裡也沒有血跡,但是有幾百萬根頭髮和纖維之類的東西。他要是真的把她藏在車上,顯然事後懶得清理,這對我們蒐證很有利。老實跟你說,我覺得他從來沒清過車,他要是找不到新的考古遺址,乾脆從自己車子前座開始挖掘算了。      我砰的一聲把門甩上,朝著攝影機說:羅伯警探回到偵訊室,接著就開始清理桌上的披薩。鑑識科打來的,我對凱西說:他們已經確認證物,就跟我們想的一模一樣。達米恩,這個你吃完了嗎?他還來不及回話,我已經把那片沒有鳳梨的披薩扔回紙盒。   真高興聽到好消息,凱西說著抓了一張餐巾紙,隨便抹了一下桌子。達米恩,我們要繼續問話了,你還需不需要其他東西?   達米恩愣愣望著凱西,想要跟上我們的談話。他搖搖頭。   很好,我說著把披薩推到角落,拉了一張椅子過來:那我們先來跟你說說我們今天發現什麼好了。你覺得我們為什麼把你們四個找來局裡?   因為那個小女孩,他有氣無力地說:凱薩琳。   呃,沒錯,那是當然。但我們為什麼只找你們四個?幹嘛不找其他隊員?   因為妳說達米恩用汽水罐比了比凱西說。他雙手緊緊抓著汽水,彷彿怕我也把它拿走一樣。妳問到鑰匙,問誰有組合屋的鑰匙。   賓果,凱西滿意地點點頭說:你說對了。   你們,呃他嚥了嚥口水說:你們是不是,是不是在組合屋找到什麼了?   沒錯,我說:而且不只一間,是兩間,不過距離不遠就是了。當然,我們不能向你透露細節,但可以告訴你重點:我們找到證據證實凱薩琳是星期一晚上在收藏室遇害的,之後屍體被移到工具間,一直放到星期二。這兩處都沒有破門而入的痕跡,你覺得這表示什麼?   不知。達米恩過了很久才吐出這兩個字。   這表示兇手有鑰匙,所以不是杭待、馬克就是你。杭特有不在場證明。   達米恩手舉了一半,好像他是在學校。呃,我也有,我是說,我也有不在場證明。   他滿懷希望地看著我們,但我和凱西同時搖頭。對不起,凱西說:你母親在命案發生當時睡得正熟,不能替你作證。再說,做母親的她聳聳肩膀笑了一下:我是說,我當然相信你媽不會撒謊或騙人,但母親就是母親,她們為了不讓孩子惹上麻煩,什麼話都說得出口,這是天性,但也表示我們不能拿她們的話當真,尤其是這麼重要的事。   馬克也好不到哪裡去,我說:小梅說馬克跟她在一起,但小梅是他女朋友,女朋友不會比母親可靠,就算有也只有一點點,所以他也跟你一樣走不掉。   你如果知道什麼應該跟我們說的,達米恩,凱西柔聲說:最好現在就講。   一陣沉默。達米恩喝了一口七喜,抬頭看了看我們,一雙藍眼澄澈困惑。他搖搖頭。   好吧,我說:也行。我有東西想拿給你看,達米恩。我開始翻找檔案,刻意弄得很大聲,達米恩神情焦慮地看著我手的動作,最後我抽出一大疊相片,一張張放在他面前,每放一張都先端詳許久,讓他等。   這是凱薩琳和她姊妹,去年耶誕節。我說。塑膠耶誕樹綴滿紅紅綠綠的燈光,羅薩琳站在中間,一身藍色天鵝絨,朝著相機露出孩子般的微笑,雙手摟著雙胞胎妹妹。凱薩琳站得直挺挺的,面帶笑容,穿著白色仿羊皮夾克,潔西卡穿著嗶嘰外套,低頭微笑,表情猶疑,彷彿是凱薩琳在神秘鏡子裡的倒影。達米恩看著相片,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凱薩琳跟全家野餐,兩個月前。她站在草地上,手裡拿著三明治。   她看起來很開心,對吧?凱西站在我身邊說:她就要去芭蕾舞蹈學院了,美好前程就在眼前她當時那麼開心,真好,誰曉得後來   命案現場的拍立得相片:凱薩琳蜷曲身子倒在石壇上。這是你剛發現她之後不久,你還記得嗎?達米恩在座位上晃了一下,但馬上就克制住,沒有再動。   另一張死後的相片。凱薩琳屍體被發現的隔天。達米恩倒抽一口氣。我們選了最恐怖的一張相片:她頭往下露出腦袋,一隻戴手套的手拿著鐵尺,比在她耳朵上方裂口旁邊,裂口沾滿頭髮和顏顱骨碎片。   慘不忍睹,對吧?凱西說,聽起來好像自言自語。她手指滑過那一疊相片,停在一張命案現場近拍相片上,輕輕撫摸凱薩琳臉頰的線條。她抬起頭來,看著達米恩。   沒錯。達米恩低聲說。   你看,所以我覺得,我靠回椅背上,手指敲敲凱薩琳死後的相片說:只有喪心病狂的人才會對一個小女孩做出這種事來。真是毫無良心的禽獸,竟然找最沒有能力抵抗的人下手。不過,我只是個小警探,凱西警探就不一樣了,她可是唸過心理學。你知道什麼是罪犯側寫嗎,達米恩?   他輕輕搖頭,眼睛還盯著相片,但我不覺得他真的在看。   就是研究哪種人會犯哪種罪,讓警方了解應該抓誰。凱西警探是我們局裡的側寫專家,她對這件命案的兇手有她的看法。   達米恩,凱西說:我跟你說,我之前就說過,從命案發生那一天我就強調過,兇手其實並不想犯案,他不想使用暴力,也不想殺人,更不喜歡讓人痛苦,他會下手只是因為不得不做,他沒有選擇。我從接到這件案子開始,就一直強調這一點。   沒錯,她真的是,我說:我們都說她瘋了,但她就是堅持己見,說兇手不是變態,不是連續殺人魔,也不是孩童強姦犯,達米恩抖了一下,下巴微微顫動。你覺得呢,達米恩?你覺得會幹這種事的一定是大變態,還是有可能是從來不想傷人的普通人?   達米恩想要聳肩,但他肩膀太僵硬了,所以只是難看地抖了一下。我起身繞過桌子,故意慢慢走到他背後靠牆站著說:唉,看來我們是沒辦法知道了,除非兇手自己跟我們說。不過,假設凱西警探說得對,畢竟受過心理學訓練的人是她,不是我,所以我很願意接受她說的可能有道理。假設兇手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也從來不想殺人,只是事情不巧就這樣發生了   達米恩一直屏著呼吸,這會兒他輕呼一口氣,馬上又屏住氣。   我之前的確遇過這樣的人。你知道他們後來的下場嗎?全都垮了,達米恩,完全沒辦法好好活下去。這種事,我們看太多了。   真的很慘,凱西柔聲說:我們知道真相,兇手也曉得我們知道,但他卻不敢自首,因為他覺得進監牢是最可怕的事。唉,他不曉得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他不曉得自己這輩子接下來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往事就會重新浮現在他眼前,彷彿昨天才剛發生。每天夜裡,他都無法成眠,因為無止無盡的夢魘。他一直覺得久了就會沒事了,可是完全沒有。   而且遲早,我站在他背後的暗處說:他一定會精神崩潰,被關進療養院裡,穿著緊身衣,打針吃藥個沒完。再不然就是有天晚上拿條繩子,綁在樓梯扶手上吊自盡。這種下場比你想像的還要普遍,達米恩,這些傢伙到最後真的都撐不下去。   對了,各位讀者,這些都是狗屁,想也知道。我數得出來的十幾件無罪開釋案,只有一名兇手後來自殺,而且他從一開始就有未曾治療的心理問題。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跟案發之前差不多,工作賺錢,跑跑酒吧,有時還帶小孩參觀動物園。就算午夜夢迴良心不安,他們也絕口不提。人什麼都能習慣,這點我比誰都清楚,只要時間夠,再難以想像的經歷也會慢慢跑到心裡的某個小角落,成為往事。不過凱薩琳才死了一個月,達米恩還沒時間發覺這一點,只見他全身僵硬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著易開罐汽水,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極為痛苦。   你知道誰能好好活下來嗎,達米恩?凱西彎身隔著桌子用指尖輕觸他的手臂:那些自首的人,那些服完刑的人,或許是七年後,反正不管,到時就沒事了。他們只要出獄,就能重新開始,閉上眼睛的時候再也不會看到被害人的臉龐,不用每分每秒擔心害怕自己被抓,看到警察或聽見有人敲門也不會嚇得躲得老遠。相信我,他們才是最後真的能解脫的人。   達米恩緊緊捏著易開罐,罐子喀的一聲凹彎了。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達米恩,我問他,聲音非常輕:你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嗎?   堅持了這麼久,他終於藏不住了,他的後頸微微一縮,背脊一垮,腦袋搖晃,過了彷彿好幾百年,他點點頭,動作小得幾乎無法察覺。   你希望自己這樣下去一輩子嗎?   他的腦袋動作不穩地搖了搖。   凱西再次輕拍他的手臂,接著把手拿開,這絕對稱不上刑求。你其實並不想殺凱薩琳,對吧?她柔聲說,聲音像雪花般輕輕落在房裡:事情就是發生了。   沒錯,他低聲說,聲音細得跟呼氣差不多,但我還是聽到了。我聽得非常專心,感覺連他的心跳都聽見了。事情就是發生了。   那一瞬間,偵訊室彷彿急速收縮,宛如巨大無聲的爆炸吸去了所有空氣,我們三個人全都動彈不得。達米恩雙手一軟,易開罐落在桌上喀啷一聲,劇烈搖晃幾下停了下來。頭上的燈光照著他的鬈髮,發出淡淡的青銅光暈。之後,偵訊室再度恢復呼吸,緩緩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達米恩,我沒有繞到桌前直接面對他,因為我不確定自己的雙腳還管用。我現在以謀殺罪嫌逮捕你,罪名是八月十七日於都柏林郡納克拿里鎮殺害凱薩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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