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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神秘森林 塔娜.法蘭琪 8903 2023-02-05
  我竟然先醒了過來。時間還很早,馬路依然寂靜,天空(凱西住得很高,周圍的房子都在腳底下,沒有人會從窗子看進來,因此她幾乎不拉窗簾)青綠夾雜淺金,跟電影劇照一樣完美無瑕。我可能只睡了一、兩個小時。窗外,幾隻海鷗不知在何處狂亂嘶鳴。   公寓透著沉靜的薄光,顯得荒廢而疏離。咖啡桌上杯盤狼藉,遊魂般的微風吹動記事本的紙頁,我的深色毛衣在地上縐成一團,房子裡斜影幢幢,奇形怪狀。我感覺肋骨底下猛然一痛,感覺既強烈又真實。我想我一定是口渴了,床邊桌上有一杯水,我伸手拿來喝了,然而空洞的痛楚並沒有消失。   我以為自己動來動去可能會吵醒凱西,結果她完全沒有感覺。她窩在我臂彎裡睡得很沉,雙唇微張,一手放鬆地弓在枕頭上。我撥開她額上的頭髮,吻她讓她醒來。

     我們躺到下午三點才起床,天空已經轉灰,陰陰沉沉,我才剛離開溫暖的被窩,一道寒風便對著我吹過來。   我肚子好餓,凱西邊扣牛仔褲的釦子邊說。她那天看起來很美,頭髮蓬蓬亂亂,雙唇豐滿,眼睛像作白日夢的小孩,專注又充滿神秘感,整個人散發之前從來沒看過的光彩,和陰沉的午後形成鮮明的對比,但卻讓我有些不安。要不要煎點東西來吃?   不用了,謝謝。我說。我如果週末在凱西家過夜,那麼隔天早上一大份愛爾蘭早餐,接著到海邊散長長的步,已經成為習慣了,但我想到兩人可能會談前一晚發生的事,想到要避開這個話題有多費力,就覺得痛不欲生。公寓突然變得很小很擠,讓人喘不過氣來,我身上到處是瘀青和擦傷,全都出現在很奇怪的地方:肚子、手肘,一邊大腿還有難看的小摳痕。我最好現在就去牽車。

  凱西拿起T恤往頭上套,隨口問我:需要我載你去嗎?雖然隔著衣服,但我還是看見她眼裡閃過一絲驚訝。   我搭公車就好,真的,我說著把鞋子從沙發底下挖出來:我想走點路,我再打電話給妳,好嗎?   行。她對我說,雖然語氣很開心,但我知道兩人之間不同了,有一種新的情愫,感覺陌生、微妙又危險。我們在門邊緊緊相擁了很久才分別。   我真的傻愣愣跑去等公車,不過等了十到十五分鐘,我就跟自己說這樣太累了,不但要轉兩次車,而且又是星期日,我可能要花一整天才到得了。再說我在基址還沒擠滿喧鬧活潑的考古隊員之前,根本就不想走近納克拿里一步,我一想到現在天氣這麼陰沉,基址安靜又荒涼,身體就有點不舒服。我在加油站買了一杯喝起來不乾淨的咖啡,開始走路回家。孟克斯當離三地毛有七、八公里,但我不趕時間。希瑟一定在家裡,臉上敷著看起來很不環保的綠色玩意兒,慾望城市開得非常大聲。她絕對會問我昨晚的行蹤,我的牛仔褲怎麼會沾滿泥巴,還有我的吉普車跑到哪裡去了。我感覺好像有人一直往我腦袋裡丟深水炸彈,丟個沒完。

  各位應該看得出來,連我自己都曉得我可能犯了滔天大錯。我之前也跟不對的人上過床,但從來不像這次笨得離譜。通常遇到這種事,標準反應不是正式展開一段關係,就是切斷所有聯絡,兩種方法我都試過,有時管用,有時效果差一點。我當然不可能不跟搭檔說話,但要我進入一段感情就算不違反局裡規定,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跟搭檔一起吃喝拉撒睡,更何況我曾經失控衝到嫌犯面前,在證人席上腦袋空白一片,半夜還得靠她跑到考古基址來救我。我想到要成為對方的男朋友,想到所有的責任義務和複雜的相處互動,就只想哭著縮成一團。   我又累又倦,踏在人行道上的雙腳彷彿不再屬於自己,細雨吹打在我臉上,給我一種大難臨頭的不安,我想著以後有哪些事再也不能做了。我再也不能跟凱西徹夜喝到爛醉,大談遇到的女人,睡在她家沙發。我再也不能只把她當成凱西,跟過去一樣,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只是特別處得來,我再也不能用現在的方式看待她。

  我們過去一同經歷的時刻原本親密燦爛,現在卻變得陰沉灰暗,處處地雷,毫釐之差就可能是天壤之別。我還記得不過幾天前,我們在局裡的花園,她直接伸手到我外套口袋裡拿打火機,事前完全沒打招呼,但我卻愛極了這樣的感覺,我喜歡她不假思索的輕鬆和確定,彷彿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我知道這聽來很難相信,畢竟所有人上自我父母,下到奎格利這樣的蠢蛋都覺得我和凱西遲早會在一起,但我從頭到尾都沒想過這件事。天知道我和她有多得意,我們沾沾自喜,非常篤定兩人征服了人類最久遠的法則。我發誓我那一晚躺下的時候,心裡就跟小孩一樣沒有雜念。凱西歪著頭摘髮夾,結果卡住了,忍不住做了個鬼臉。我把襪子塞到鞋子裡,跟平常一樣,免得她早上起床絆倒。我知道各位一定會說,我們的天真是裝出來的。你們可以懷疑我所說的一切,但請務必相信這一點:我和凱西都沒料到會有這一天。

  我走到孟克斯當,但還是不想回家,便繼續走到鄧萊里,坐在碼頭盡頭的牆上,看著有錢夫婦趁週日午後出來健走,遇到朋友開始聊天,像猴子一樣興奮嘰喳。我坐在牆上,直到天色漸暗,冷風透進外套,巡邏警衛目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才起身離開。我突然很想打電話給查理,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但手機裡卻沒有他的號碼,再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跟他說什麼。      那天夜裡,我睡了一覺起來,感覺像是被人痛毆了一頓。隔天早上進辦公室,我還是頭昏腦脹、兩眼血絲,暴力室在我眼裡變得很陌生,許多小地方變得很詭異,卻說不出來哪裡不對。我感覺自己彷彿從時空裂隙掉進另一個世界,對我充滿了敵意。凱西坐的那個角落堆滿了當年案子的資料,我坐下來試著工作,卻無法專心,一句話讀到後面就忘了前面,只好從頭讀起。

  凱西走進暴力室,雙頰被冷風吹得白裡透紅,鬈髮從紅色小頭巾帽裡奔洩而出,有如雛菊一朵。嘿,兄弟,她說:你還好吧?   她從我背後經過,順手摸摸我的頭髮,我不由得顫了一下。我感覺她的手僵住片刻,之後才收回去。   很好。我說。   她把書包掛在椅背上,我用眼角餘光發現她在看我,但我沒有抬頭。羅薩琳和潔西卡的病歷紀錄傳來了,在伯娜黛特組長的傳真機,她要我們幾分鐘之後過去拿,還有下回記得用暴力室的傳真電話。今天輪你煮晚餐,但我家裡只剩雞肉,所以你和山姆要是想吃別的東西   她聲音聽起來稀鬆平常,但卻帶著一絲絲不確定。抱歉,我說:我今天晚上沒辦法過去,我另外有約。   喔,好,凱西脫下帽子,手指順了順頭髮。那就喝酒囉,看我們弄到幾點決定?

  我今天晚上不行,我說:對不起。   羅伯。她頓了一下說,但我還是低著頭。我以為她會繼續說下去,沒想到這時門突然打開,山姆蹦了進來,在郊區歡度週末讓他容光煥發。他一手拿著兩捲錄音帶,一手抓了一疊傳真,從我認識他到現在,我是頭一回這麼高興看到他。   早啊,兩位,這些是給你們的,組長要我讚許你們一下。週末過得怎麼樣?   很好。我和凱西異口同聲回答,說完她轉身把外套掛好。   我從山姆手裡接過傳真開始讀,但卻完全無法集中精神。醫生的字很難看,我覺得他一定是故意的。凱西超乎尋常地有耐心,等我一頁一頁讀完才從我手上接過去,卻也因此靠到我身邊來,我立刻牙關一緊。病歷裡就幾個重點,我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讀懂。

  羅薩琳生下來還不會走,瑪格莉持就開始大驚小怪了,一點著涼或咳嗽就會到處找醫生,但其實羅薩琳可能是戴夫林家三個女孩子裡面最健康的,既沒生過大病,也沒受過重傷。潔西卡和凱薩琳是雙胞胎,但潔西卡出生後曾經在保溫箱待了三天,七歲在學校從攀緣架跌下來摔斷過手臂,九歲起就一直體重過輕。羅薩琳和潔西卡都得過水痘,也接種過所有該打的疫苗。羅薩琳去年剛動過趾甲內翻摘除手術。   從病歷看不出來她們曾經遭受虐待,也沒有代理孟喬森佯病症的病徵。凱西看完傳真之後說。在我們兩人後頭,山姆找到了錄音機,安德魯斯正在跟房地產開發商不停抱怨,語氣哀怨。   要不是有他在,我想我一定會忘了還有凱西。但也沒有證據排除這兩種可能。我說,感覺自己聲音有一絲緊張。

  我們怎麼可能排除虐待?而且是百分之百排除?我們頂多只能說缺乏證據,而目前看來確實如此。我覺得病歷已經夠我們排除孟喬森佯病症了,而且我之前說過,瑪格莉特本來就不符合孟喬森佯病症的徵狀,現在加上病歷孟喬森佯病症的特點就是會被帶著四處求醫,但這兩個小孩顯然沒有。   所以病歷一點用都沒有囉,我說著把傳真甩開,但甩得太用力了,一半的紙直接飛過桌緣掉到地上。號外,號外,這件案子砸鍋了,從一開始就完蛋了,我們最好現在就把所有資料收到地下室,去辦還有一丁點機會解決的案子,因為這件案子再辦下去,就只會浪費所有人的時間。   安德魯斯把電話講完,錄音機嘶嘶作響,聲音很輕但轉個不停,後來山姆索性將它關上。凱西彎腰到桌旁把散落一地的傳真紙拾起來,很長一段時間,暴力室裡沒有半個人說話。

     我很好奇山姆當時在想什麼。他一句話也沒說,但肯定知道出事了,他不可能看不出來。之前有如學校生活般的快樂三人行戛然結束,房裡的氣氛突然變得像沙特小說一樣陰鬱。也許是凱西後來跟他說的,或許還趴在他肩上哭泣,但我覺得應該不會,因為凱西自尊心向來很強。我猜可能是她常邀山姆到家裡吃晚飯,有一回跟他說我對殺死小孩的兇手特別沒轍(這點倒是實話),因此只好靠夜裡獨處平復心情。她說話的表情一定很輕鬆、很有說服力,就算山姆不相信,也知道不要追問下去。   我猜其他人應該也注意到了,幹警探的人通常都很會察言觀色,神奇二人組竟然不再說話了,絕對會是頭條消息,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會傳遍全組,連同一堆加油添醋的揣測。不過,我想眾多說法當中一定包括正確的消息。   但也不一定。雖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和凱西的夥伴感情並沒有消失,我們還保有動物般的本能,不讓外人看到我們的死亡。然而,這才是最讓人心痛的地方。從頭到尾,我們的夥伴情誼始終存在,一有需要就會浮現。我們可能幾個小時在一起,彼此不發一語,就算非得說話也是口氣僵硬,不敢直視對方,感覺非常折磨。但只要歐凱利組長說想撤掉史威尼和歐格曼,我們又會立刻活過來,我會有條不紊地列出一長串理由,說明為什麼需要支援刑警,凱西則是再三跟組長保證,說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接著聳聳肩膀,說她希望媒體不會發現。這一切都讓我精疲力盡。組長離開之後,房裡又剩我和凱西(偶爾還有山姆,但他不算),剛才的活力也瞬間消散,我又會面無表情地撇開頭去,不看她滿臉不解的蒼白臉龐,表現得像隻受人侵犯的貓,高聳肩膀孤傲漠然地背對著她。   你們看,雖然我不曉得自己怎麼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但我真的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很小的委屈,但卻不可饒恕。如果是凱西傷了我,我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原諒她,但受傷的是凱西,這要我從何原諒起?      我運動鞋上的血跡和祭壇發現的血跡鑑定隨時會出來,雖然我腦袋一直昏昏沉沉,但仍然有幾件事一直清楚擱在我心裡,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其他線索不是徒勞無功,就是撞上死胡同,就只剩這一條了,因此我儘管不抱希望,卻還是死抓著不放。我知道這不合理,但心裡就是很篤定,只要DNA比對吻合,案子就解決了,所有事證都會像雪花一般不費吹灰之力自動歸位,而真相,兩件案子的真相,將會攤開在我們眼前,完整耀眼。   我模模糊糊意識到一點,就是DNA比對要有結果,應該也需要亞當的DNA,但羅伯警探很可能就得在醜聞爆發之後永遠消失了。不過,以我當時的情形,這樣的結果其實不壞,我甚至暗自期望事情發生,自我安慰,因為自從我察覺自己既沒膽子,也沒力氣擺脫眼前的爛攤子,我就覺得這是我唯一的出路,起碼是最簡單的解決之道。   蘇菲是一心多用的忠實信徒,她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給我:DNA鑑識組的人打來了,她說:壞消息。   嘿,我身子一直,轉過椅子背對其他人說:怎麼說?我盡量裝作沒事,但歐格曼停下口哨,我聽見凱西放下手邊文件的窓翠聲。   血跡樣本完全沒用,鞋子上的和海倫發現的都是,她說著按了一下喇叭:天老爺,白癡啊,你到底要開哪裡?快點挑一條路走,實驗室什麼方法都試了,但樣本破壞得太厲害,弄不到DNA。很抱歉,但我事前就警告過你們了。   嗯,我停了一下才說:這案子就是這樣,謝了,蘇菲。   我掛上電話,愣愣看著話機。凱西橫過桌子試探地問:她說什麼?但我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我在從車站回家的路上撥了手機給羅薩琳。我心裡的本能大聲疾呼,期期以為不可,但我卻置若罔聞。雖然我真的很想放她不管,等她自己準備好跟我說話,由她決定時間,而不是把她逼到牆角,但我手邊就只剩她這塊浮木了。   星期四早上,羅薩琳出現在局裡,我下樓到接待處接她,就跟幾星期前一樣。我一直擔心她會在最後一刻突然改變心意不來了,見到她讓我心情一振。她坐在大椅子裡,一手托腮沉思,玫瑰色的圍巾披垂著。看到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感覺真好。因為她,我才發覺我們幾個看起來有多疲憊陰沉、毫無生氣。我彷彿在黑白世界活了好久,直到看見那條圍巾,才又重見顏色。   羅薩琳。我喊她,她臉色一亮。羅伯警探!   我剛剛才想到,我說:妳不是應該在學校嗎?   她心照不宣地瞄了我一眼說:老師很喜歡我,不會有事的。我知道自己應該跟她說蹺課不好之類的話才對,但我就是克制不了,我笑了。   大門開了,凱西從外面走進來,一邊將煙塞進牛仔褲的口袋裡。她和我四目交接了一秒,接著又看了看羅薩琳,沒說什麼就逕自上樓了。   羅薩琳咬著下唇,抬頭看著我,滿臉困惑地說:你搭檔不高興看到我,是嗎?   呃,她其實不是故意的,我說:真不好意思。   喔,沒關係,羅薩琳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她一直都不怎麼喜歡我,對吧?   凱西警探沒有不喜歡妳。   你別擔心,羅伯警探,真的,我已經習慣了。很多女生都討厭我,我媽說她低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媽說那是因為她們嫉妒,但我實在看不出來她們有什麼好嫉妒的。   我看得出來,我說著低頭對她微笑:但我不認為凱西警探嫉妒妳,這件事跟妳沒有關係,了解嗎?   你們吵架了?過了一會兒,她怯生生地問。   算吧,我說:說來話長。   我替她開門,兩人走過石頭路來到花園。羅薩琳若有所思地皺著眉頭說:真希望她不要這麼討厭我,我其實很崇拜她,你知道,要當女警探一定很不容易。   幹警探很辛苦,男女都一樣,我說,我不想聊凱西:但我們都熬過來了。   沒錯,可是女人不一樣。她有點不悅地回答我。   怎麼說?她這麼年輕,臉上表情又這麼認真,我知道笑出來一定會讓她生氣。   呃,例如凱西警探應該超過三十歲了,對吧?她一定很想趕快結婚生小孩之類的,你也知道,女人沒辦法像男人那樣等下去。當警探很難認真維繫一段感情,不是嗎?對她來說一定壓力很大。   我腸胃突然翻攪不適。我不覺得凱西警探是賢妻良母型的。我說。   羅薩琳神情困惑,潔白小巧的牙齒咬著下唇。也許你說得對,她小心翼翼說:可是你也曉得,羅伯警探有時候跟一個人太靠近會看不見一些事情,其他人都看得到,就只有你沒發現。   我肚子又一陣騷動。我很想逼她把話說清楚,她到底發現凱西什麼是我沒看出來的,只是過去一星期給了我一個慘痛的教訓,生活中有些事最好別知道。凱西警探的私生活與我無關,我說:羅薩琳   但她已經跑開了,在草地上沿著刻意不規則的小徑前進,同時回頭大喊:喔,羅伯警探你看!是不是很美?   陽光穿透枝葉潑灑而下,在她髮間飛舞,我不由得微笑了。我跟著走上小徑,反正我和她本來就得找個隱密的地方談話。我在一張僻靜的長椅旁追上她,枝葉庇蔭,鳥兒在樹叢裡啁啾吱喳。是啊,我說:真的很美,妳想在這裡聊嗎?   她在椅子上坐下來,抬頭看著樹木,開心地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是我們的秘密花園。   良辰美景,我真不想破壞這一切,心裡突然有個放肆的念頭,很想撇開找羅薩琳來談話的目的,聊聊她過得怎麼樣,讚嘆天氣這麼美,然後送她回家。我只想當幾分鐘的普通人,在陽光下和一個漂亮女孩子談天說話。   羅薩琳,我說:有件事我必須問妳,我知道對妳很難,我真希望找到讓妳輕鬆一點的方式,只可惜我能力有限,要不是別無選擇,我一定不會問妳,但我真的需要妳幫我,妳願意試試看嗎?   她臉色微微一變,透著強烈的情感,但轉眼就消逝無蹤,讓我來不及看個仔細。她的手抓住長椅的扶手,準備好自己,我會盡力。   他們有哪一個曾經傷害過妳或妳妹妹嗎?   羅薩琳倒抽一口氣,一手摀住嘴巴瞪著我,眼睛又圓又大,充滿詫異。後來,她發現自己反應激烈,便匆匆把手放下,緊緊抓著扶手。沒有,她繃著聲音說:當然沒有。   我知道妳一定很害怕,我可以保護妳,我保證。   沒有,她緊咬下唇,猛力搖頭,我知道她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沒有。   我湊到她身旁,伸手蓋著她的手,她身上混雜著花香和麝香,感覺非常老氣。羅薩琳,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告訴我們,妳現在這樣很危險。   我不會有事。   潔西卡也會有危險,我知道妳很努力照顧她,但妳不可能一個人撐下去,求求妳,讓我幫妳。   你什麼都不知道,她低聲說,手在我的手底下顫抖:我不能說,羅伯警探,我就是不能說。   我幾乎心碎了。這個女孩那麼柔弱卻又堅強,遇到這種事,就算年紀長她一倍的人也會受不了,她卻咬牙苦撐,像走空中繩索般的努力前進,她什麼都沒有,只有決心、自尊和抗拒。這是她僅有的倚靠,但我卻跟其他人一樣,想將這一切從她身邊奪走。   對不起,我突然自慚形穢:也許妳以後會準備好跟別人說,別忘了,我就在這裡。在此之前我真的不應該逼妳,我很抱歉。   你對我真好,她呢喃道:我真是不敢相信。   我只是很想幫妳,我說:真希望我知道該怎麼做。   我我不是很容易相信人,羅伯警探,但如果要我選一個,那一定是你。   我和她靜靜坐著。我覆著她的手,感覺很柔軟,她沒有挪開。   過了一會兒,她慢慢把手翻過來,手掌張開和我十指交握,同時對我微微一笑,很親密,嘴角浮現一絲倨傲。   我岔了一口氣,整個人像被電到一般,心裡只想彎身伸手扶著她的頭,親吻她。我腦海裡閃過幾幅影像,旅館被單光滑柔軟,羅薩琳的鬈髮恣意傾瀉,我手指緩緩解開她的鈕釦,凱西滿臉痛苦我好想擁有這個女孩,她跟我遇過的女人都不一樣,我要她,不是去掉情緒和心靈創傷、被迫欺瞞世人的她,我要她,正因為她是這樣。我望著她的眼眸,看到自己的倒影,微小,閃爍、越靠越近。   她十八歲了,到最後可能還是我的主要證人,現在是她一生最脆弱,最容易受傷的時刻,而且,她崇拜我。她沒有必要像我一樣活得這麼辛苦,做什麼事都會搞砸。我緊咬雙頰,把手從她手裡掙脫。   羅薩琳。我說。   她臉色一沉。我該走了。她冷冷地說。   我不想傷害妳,妳受的傷害已經夠多了。   可惜,你已經傷害我了。她將包包甩到肩後,看都不看我一眼,雙唇緊抿著。   羅薩琳,求求妳,等一下我伸手想抓她的手,但被她一把揮開。   我還以為你關心我,顯然是我搞錯了,你只是想讓我覺得你關心我,因為你想從我這裡打聽凱薩琳。你想從我這裡挖消息,就跟其他人一樣。   妳錯了。我正要說下去,但她已經走了。她沿著小徑碎步離去,因為氣憤,腳步登登作響,我知道追她也沒有用。她走過的地方,樹叢裡的鳥一哄而散,振翅鼓噪。   我覺得暈頭轉向,我給她幾分鐘時間冷靜,之後才撥手機給她,但她沒接。我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留言跟她道歉。電話掛斷,我跌坐回椅子上。   媽的。我對著空盪盪的樹叢大罵。      我覺得有必要跟各位再強調一次:不管我當時說法如何,薇絲塔行動期間,我大部分時間心智狀態其實都有問題。這應該不算藉口,因為這是事實。例如我決定重返森林,但事前卻睡眠不足、吃得太少,而且累積了一大堆壓力,還灌了大量的伏特加。我覺得還有必要補充一點,就是之後在森林發生的一切很可能只是作夢,不然就是詭異的幻覺,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也想不出答案能夠安慰自己。   森林之夜過後,起碼我又開始睡得著了,只是那種無可抵擋的強度讓我很不安。每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幾乎都像夢遊一樣足不成步,彷彿被一股很強的磁力吸到床上,十二、三個小時之後才會被鬧鐘吵醒,發現自己衣服沒脫,躺的位置跟昨晚一模一樣。有一回我忘了設鬧鐘,結果睡到下午兩點才被伯娜黛特組長的來電叫醒,被她訓了一頓,因為那已經是她打的第七通電話。   我的回憶和隨回憶而來的奇怪副作用也在那天晚上之後戛然而止,就像電燈泡燒壞一樣,結束得既突然又徹底。各位或許會猜我一定鬆了一口氣,當時的確如此,任何東西只要跟納克拿里扯上關係,起碼對我來說都是災難,離得越遠越好。我應該滿久之前就已經明白這一點才對,我覺得,所以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會忘得一乾二淨,興高采烈重回森林去探個究竟。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氣自己過。要到很久以後,案子已經結束,塵埃落定了,我又小心翼翼回到記憶邊緣探索,結果發現空無一物,這才明白回憶中斷或許不是解脫,而是錯過了絕佳的機會,是再也無法挽回的悲慘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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