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神秘森林

第3章 第二章

神秘森林 塔娜.法蘭琪 10343 2023-02-05
  我們接到凱薩琳這個案子是週三的早上,八月。根據我的筆記,時間是十一點四十八分,所以組裡其他人都去喝咖啡了,只剩我和凱西。我們在我電腦上玩百變天蟲。   哈,凱西大喊。她派出一隻蟲蹦蹦跳跳到我的蟲旁邊,球棒一揮把牠打下懸崖。只見我的掃地雷威利直直墜到海裡,對我大叫:啊,你這隻軟腳蝦!   我是讓妳的。我跟凱西說。   對啦、對啦,凱西說:男人怎麼可能會被小女孩打敗?連蟲子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有沒卵蛋、沒男子氣概的娘娘腔才會   幸好我這個人很有男子氣概,完全不受威脅,光憑   噓,她伸手把我的臉轉回去對著電腦螢幕,說:乖孩子,別說話,專心玩你的蟲,不然就沒人玩了。   我覺得我應該請調到比較親切友善的單位,比如說機動組。我說。

  親愛的,機動組不要你反應這麼慢的,凱西說:要是你連考慮不存在的小蟲該怎麼行動都需要花上半個小時,他們絕對不會讓你處理人質的。   這時,歐凱利組長突然衝進辦公室問:組裡有誰在?凱西立刻按了跳出鍵,之前一直被她派去解決難關的臭臭蟲瞬間消失在電腦的休眠世界裡。   現在是休息時間。我說。   有考古隊員發現一具屍體,誰要去?   我們去。凱西說。她伸腳朝我椅子一蹬,連人帶椅子回到她的桌前。   為什麼?我說:找法醫處理不行嗎?   按照法律規定,考古人員發現人體屍骨,只要離地面不到三公尺,就必須報警處理。這是為了避免精明的嫌犯將屍體埋在幾百年前的墓地裡,讓人誤以為是古人遺骸。我猜,法律也許覺得兇手能夠挖地超過三公尺,而且中途沒被人發現,光憑這份努力,給他一點獎勵似乎不為過。

  地表下陷或侵蝕偶爾會讓淺埋的屍骨暴露出來,這時候通常會找基層員警和法醫,但也只是做個形式,因為新近的遺骸和古代屍骨其實不難區別。   警探只有特殊狀況才會出動,通常是屍骨落在泥煤沼裡,骨肉保存完好,跟剛死的屍體沒有兩樣,才會讓人覺得需要特別處理。   不行,組長說:屍體還很新鮮,年輕女性,看起來是謀殺。員警要我們過去,屍體在納克拿里,離這裡不遠,所以不用留守或過夜。   我開始喘了起來,凱西打開書包收東西收到一半,突然停止手邊動作。我感覺她很快瞄了我一眼。抱歉,組長,我們實在沒辦法同時調查兩件兇殺案,我們正在追麥克勞林那個案子,而且   你們就想成是下午放假不就結了,凱西?組長說。組長討厭凱西,理由其實很好猜,因為她是女人,還有她的穿著、年紀和之前的準英勇事蹟等等。然而,差就差在這一點。對凱西來說,組長因為這些老套理由討厭她,比他討厭她這件事本身更讓她生氣。這種鄉下地方查命案,再認真一天也就夠了。鑑識科的人已經出發了。說完他就離開了。

  喔,去他的,凱西說:去他的,這個欠幹的傢伙。真抱歉,羅伯,我沒想到   沒關係,凱西。我說。我最喜歡凱西的一點,就是她知道什麼時候閉嘴,讓你一個人獨處。我們平常都是輪流開車,這回應該由她開,結果她不但挑了我的最愛(操控自如的九八年紳寶轎跑車),還把鑰匙丟過來。   路上,凱西從書包裡掏出光碟盒遞給我開車的人挑音樂。我假裝自己忘了帶光碟,在盒子裡看到第一張像是重低音的音樂的就挑出來放,而且把音量調大。   出事那年夏天,我離開納克拿里鎮,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潔咪的寄宿學校入學日來了又過了,幾週後換成我進寄宿學校,但不是她原本要讀的那一間。我唸的學校在威特郡,是我父母親所能負擔距離最遠的學校。

  耶誕假期我會回家,但我們家已經搬到雷斯力普,在都柏林另一邊。我們一開到中央有分隔島的幹道,凱西就掏出地圖找到正確出口,並且一路指示方向。車子行駛在坑坑洞洞的馬路上,兩旁路肩綠草叢生,樹籬護欄沒有修剪,枝枒不停喀喀敲打車窗。   我當然希望自己還記得當時在森林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少數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全都不約而同建議我嘗試催眠回溯法,但我就是很排斥這麼做。   我不喜歡新世紀,只要感覺到一點氣氛就馬上心生戒備。我不是討厭它的學說或做法,起碼我從旁觀察,覺得還滿有道理的,我討厭的是搞新世紀運動的那群人,他們老愛在宴會上把你逼到角落,大談他們怎麼發現自己是碩果僅存的幸運兒,又為什麼應該得到幸福。我很擔心做了催眠之後,會像第一次讀到美國作家凱魯亞克小說的十七歲少年一樣喜不自禁,滿足地以為發現了真理,開始在酒吧裡四處拉人傳教。

     山丘側邊的緩坡上有一大片原野,屍體就是在這裡發現的。   放眼望去,整塊地都被剷平,土壤也被翻攪過了,到處都是考古隊員留下的神秘記號:壕溝、巨大的土丘、組合房屋、零零星星的粗糙石牆,看起來很像瘋子搞出來的迷宮,感覺非常超現實,又宛如核彈爆炸現場。原野一邊是茂密的樹林,另一邊是一道牆,從樹林一直延伸到馬路,牆外可以看到樓房整齊的三角牆。   緩坡上緣接近矮牆的地方,鑑識科的人已經用藍白警用膠帶拉了一圈隔離現場,所有人正圍著不知道什麼東西。這些傢伙我差不多全都認識,但他們身穿白色連身服,戴著手套東翻西找,再加上一堆不知名的精密儀器,整幅場景看起來非常詭異,充滿了不祥的感覺,讓人懷疑是不是和美國中情局有關。

  環顧四周,只有兩樣東西像童書插圖一樣,一眼就認得出來,讓人安心放心。一個是馬路旁邊低矮的石灰白小房子,黑白兩色的雜毛牧羊犬趴在房子前面,腳掌不時微微抖動;另外就是爬滿常春藤的石塔,微風吹來,常春藤翻動飛舞,有如陣陣波浪。沉鬱的河水切過原野一角,河面上波光粼粼。   腳穿運動鞋踩進岸邊的土裡,紅色T恤葉影斑驳,樹枝和細線做成魚竿,成群小蟲在魚竿四周飛舞:噓!你會把魚嚇走   二十年前,原野還是一片森林,如今只剩幾排樹木。牆後是樓房屋子,我當年就住在其中一間。   我沒想到這裡會變成這樣。   我從來不看愛爾蘭新聞,永遠都是同一群反社會政客反覆說著讓人頭痛的陳腔濫調,嘰嘰咕咕,有如快轉唱片發出的噪音。我只看國際新聞,距離會讓事情變得單純,給你幻覺,讓你心安,認為世界不盡然和愛爾蘭一個樣。我確實輾轉聽說有考古隊員在納克拿里附近挖掘探勘,引起不少爭議,但我沒有注意詳細情形,也沒打聽確實地點。我沒想到這裡會變成這樣。

  我把車開到組合屋旁馬路對面的空地上,停在鑑識科廂型車和一輛黑色大賓士中間。賓士是政府首席法醫庫柏的車。   我們下了車,我停下來檢查佩槍。槍清過了,上了子彈,保險也確定關著。我把槍收進肩頭皮套裡,放在其他地方都太明顯了,很笨拙,感覺就跟直接亮警徽沒什麼兩樣。   凱西說去他媽的笨拙啦,如果你身高只有一百六十五公分,又是年輕女性,稍微亮點身分沒什麼不好。她把槍配在腰間。我和她這點差別其實滿好用的,別人常常不曉得應該怕誰,是帶槍的嬌小女人呢,還是看起來沒帶槍的大個子?對方光是看到我們就會分心,摸不著頭腦了。   凱西靠著車子,伸手到書包裡把煙挖出來。要不要來一根?   不用,謝了。我說。我檢查皮套帶子,將帶子收緊,確定沒有翻過來或摺到。我感覺手指又腫又笨拙,彷彿跟身體分了家。就算凱西不說我也知道,不管那個女的是誰,什麼時候被殺,殺人兇手都不可能躲在組合屋後頭等我們拿槍對著他。凱西仰頭朝頭上的枝葉吐了一口煙。這天是標準的愛爾蘭夏日,神秘難測得讓人心煩。雖然現在藍天白雲,微風徐徐刺人肌膚,卻可能在轉眼間驟雨傾盆或烈日當空,甚至大雨豔陽同時出現。

  走吧,我說:該我們上場了。凱西把煙踩熄,煙屁股收回煙盒裡,兩人一起走到馬路對面。   組合屋的通道有一名中年男子走來走去,好像迷路了。男人穿著脫了線的工作服,一看到我和凱西就立刻精神抖擻起來。   警探,他說:你們一定是警探,對吧?我是杭特博士呃,杭特,考古隊主任。你們想從哪裡,呃,辦公室、屍體,還是?你們知道,我不是很清楚,關於通報規定之類的。像杭特博士這樣的人,你一眼就會聯想到卡通人物。加上羽毛和鳥啄,噹噹,他就是啄木鳥博士啦。   我是凱西警探,這位是羅伯警探,凱西說:杭特博士,可以麻煩您找一位同事過來跟羅伯警探大概介紹挖掘現場,同時請您帶我去看屍體嗎?   小賤人,我心裡咒罵了一句。我覺得神經過敏,又有點頭暈目眩,感覺很像嗑藥嗑過頭,想要猛吞咖啡因讓自己清醒似的。輪胎印斑斑的地上,雲母碎片閃閃發光,看起來很刺眼,很燙,很狡猾。我不需要被保護,但我和凱西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不頂撞反駁對方,起碼在外人面前絕對不做。所以,我和她有時都會用到這點佔對方便宜。

  呃好的。杭特說,眼鏡後頭的眼睛對我們眨了一下。我說不上來,但他就是給人一種拿不住東西的感覺,明明雙手空空如也,卻讓人覺得好像有東西(劃線電話本、似乎用過的面紙或開了一半的喉糖)正要從他手裡掉出來一樣。好的,當然沒問題。他們都呃,馬克和達米恩通常負責導覽,但你們也知道達米恩馬克!他伸手指向一間門開著的組合屋,我瞄了一眼,只見式樣簡單的桌子前圍了一群人:軍裝外套、三明治、馬克杯冒著熱氣,地板上都是泥塊。一個男的把手上的牌一丟,從塑膠椅上站了起來。   我要所有人都待在那裡,杭特對我們說:我不大清楚證據什麼的。腳印,還有纖維。   太好了,杭特博士,凱西說:我們會清理現場,讓你們盡快回去工作。

  我們只剩幾個星期了。剛剛那個男的站在組合屋的門邊說。他個子很矮,但很結實,如果穿上厚重的套頭毛衣,會很像瘦弱的小男孩。不過,他這會兒穿著T恤、沾滿泥土的野戰褲和馬汀大夫鞋,袖子底下肌肉線條突出,有如羽量級拳擊選手。   那你最好動作快點,帶我同事去兜一圈。凱西對他說。   馬克,杭特說:馬克,這位警探先生需要導覽,就像平常那樣,你知道,到基址參觀參觀。   馬克又瞄了凱西一眼,接著朝她點了點頭。看來她通過他心裡的測驗了。他走到我面前,年紀大約二十五歲上下,長長的馬尾,尖細精明的臉上一雙深邃的綠色眼眸,這種男人一看就知道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他,只在乎他怎麼看別人。我就怕這種男人,總是讓我覺得很沒安全感。他們對事情有近乎迴轉儀似的確信,讓我覺得自己很失敗、軟弱,容易受影響,好像穿錯了衣服,來錯了地方。   你需要一雙長雨靴,他瞄了我鞋子一眼說,眼神充滿嘲諷。就這樣。他講話有很重的邊境小鎮口音。工具間有預備的。   我這樣就好。我說。我知道考古挖掘通常在幾尺深的泥濘壕溝裡,但要我一整天西裝筆挺套著別人不要的雨靴,動作可笑地跟在這傢伙後頭跌跌撞撞,我死也不肯。我想找個東西,一杯茶或一根煙都好,只要讓我有藉口拖延五分鐘,想出來該怎麼做就好。   馬克揚起一邊眉毛說:隨你,走這邊。   說完他就逕自沿著組合屋的走道前進,完全不管我有沒有在後頭。我快步跟上,凱西突然對我咧嘴微笑,一副我贏了的調皮表情,讓我好過了一點。我臉朝著她,伸手摳了摳臉頰用中指。   馬克帶我穿越基址,狹長小徑兩旁是神秘難解的土壘和石堆。他走路的樣子既像功夫高手又像偷獵者,腳步輕盈穩健,大開大闔。中世紀的排水溝。馬克指著一處說道。被人棄置的手推車裡裝滿泥土,兩隻烏鴉應聲振翅,察覺我們沒有威脅之後,又飛回原地啄土覓食。那是新石器聚落,這塊地方從石器時代開始就斷斷續續有人定居,到現在還是。看到那間小屋沒?十八世紀蓋的,是一七九八年起義抗英的密謀地點之一。他回頭瞄了我一眼,我突然有股荒謬的衝動,想跟他解釋我的英國口音,跟他說我不但是愛爾蘭人,而且就住在前面轉角,就在那裡。   小屋現在的主人是當年小屋建築者的後代。   我們走到基址中央的石塔,茂密的常春藤下約略可見箭鏃形的切口,塔側還有一段傾倒的斜牆。石塔感覺很眼熟,但我就是想不起來它是什麼,印象很模糊,讓我頗為沮喪,因為我真的記得看過,不然就是我覺得自己應該知道。   馬克從野戰褲裡掏出一包菸草,開始捲煙。他雙手手指根部都纏了紙膠布。十四世紀威爾斯氏族興建這座堡壘,之後兩百年又蓋了一座城堡,他說:這裡是他們的地盤,從那幾座山丘他朝遠方疊嶂的蓊鬱峰巒匆匆側頭一撇,到灰色小屋後方的河彎處都是。他們都是反叛者、游擊分子。十七世紀,他們經常策馬殺進都柏林,直抵拉特敏的英國軍營搶奪槍枝,見到士兵一律斬首,然後揚長而去。英方整軍出發追人的時候,他們早就在返回此地的半路上了。   馬克是說故事高手,我眼前不禁浮現馬蹄雜沓,火炬熊熊,豪笑震天和戰鼓頻催的景象。在他身後,我看見凱西在緩坡上緣的刑案隔離區跟庫柏交談,一邊做著筆記。   不好意思打斷你,我說:但我想我的時間不夠,沒辦法全程聽完,我只要簡單繞一圈就好了。   馬克舔了舔里茲拉菸紙,把煙捲好,摸出打火機。隨你,他開始邊指邊說:新石器聚落、青銅時代祭壇、鐵器時代圓屋、維京人村落、十四世紀堡壘、十六世紀城堡和十八世紀小屋。凱西和鑑識科的人在青銅時代祭壇區。   基址夜裡有人看守嗎?我問。   他笑了。沒。出土器物收藏室會上鎖,這是當然的,還有辦公室。不過,貴重器物都直接送回總辦公室。我們一、兩個月前開始鎖工具間,因為有工具遺失,而且前陣子天氣乾燥,我們發現農夫竟然在用我們的水管灑水澆地。不過就這樣而已,再說,看守有什麼用?再過一個月所有東西都會不在了,除了這個。他說著拍拍石塔牆面,兩人頭頂上方的常春藤瞬時傳出生物奔逃的窸窣聲。   為什麼?我問。   他瞪了我一眼,滿臉不可思議的厭惡。   再過一個月,他一個字一個字講得清清清楚:他媽的政府就要剷平這塊地方,蓋一條他媽的高速公路。他們還真大發慈悲,同意做個他媽的分隔島,保留石塔,這樣才能吹噓政府多麼努力保護歷史遺產,讓自己爽。   他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新聞有提到高速公路的事:態度溫和的官員聽說考古學家要求納稅人支付幾百萬元重新規劃路線,覺得不可思議。我應該看到這裡就轉台了。我們會盡量不耽誤你們工作,我說:小屋那隻狗,牠只要看到有人到基址來就會吠嗎?   馬克聲聳肩,又開始抽煙。他說:對我們不會,不過那是因為牠認得我們,我們會餵牠剩菜剩飯。要是有人太靠近小屋,牠可能會吠,尤其是晚上。但如果只走到牆邊,牠應該不會叫,那裡不算牠的地盤。   車子呢?牠會對車子吠嗎?   牠有對你們的車子吠嗎?牠是牧羊犬,不是看家犬。他從齒間擠出一縷輕煙。   所以,兇手可能從任何方向到基址來,走馬路、從社區,要是他喜歡挑戰,甚至可以溯溪過來。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我說:謝謝你花時間陪我。如果你會和其他同事待在同一個地方,我們待會兒就會過去跟你們報告進展。   小心別踩到看起來像古器物的東西。馬克說完就大步走回組合屋去了。我爬上緩坡,朝屍體所在的地方走去。   青銅器時代祭壇是一塊平坦的巨石,長約兩公尺,寬、高各約一公尺,直接由單塊礫岩劈鑿而成。祭壇四周都被粗魯地剷平了,根據鞋子踩在土壤裡的感覺研判,應該是不久之前。不過,壇邊土地倒是完好無缺,感覺就像一座孤島聳立在翻騰的土浪中央。祭壇上,青草、蕁麻叢生,雜草間閃爍著藍白兩色。   屍體不是潔咪。我其實多少已經猜到了,不然凱西早就會跑過來跟我說了。然而,我腦袋還是一片空白。   女孩深色長髮,一綹髮絲貼在臉上。我第一眼看她,就只注意這點,完全沒想到都過了這麼久,潔咪的屍體不可能會是這個樣子。   我沒遇上庫柏,他已經回頭往馬路走了,每走一步就甩一下腳,像貓一樣。一名鑑識人員在拍照,另一名在祭壇上撒粉,準備採指紋。幾名分局員警站在擔架旁,跟殯殮人員說笑閒聊,草地上零星插了幾個三角號碼牌。   凱西和蘇菲蹲在祭壇旁邊,端詳著壇緣。我一眼就認出蘇菲,她那僵直的姿勢,就算穿著平板的連身服也藏不住她的身分。所有刑案鑑識人員裡頭,我最喜歡蘇菲。深色皮膚、苗條靦腆,戴起白色防護帽馬上讓人想到戰時護士,在砲聲隆隆的戰地裡,手執水壺在床邊倒水,同時俯身輕聲安慰傷兵。其實她性子很急,又沒耐性,說話調理分明,幾句話就能讓上司和檢察官服服帖帖。我就喜歡這種反差。   要怎麼走?我站在藍白膠帶旁邊大喊。只要鑑識科的人不准你進刑案現場,你就不准進去,這是規矩。   嗨,羅伯,蘇菲高聲回答,她站起來脫下面罩說:等一下。   凱西先走過來。剛死了一天左右。她趁蘇菲還沒過來悄聲對我說。她唇邊有點發白,通常我們看到小孩屍體都會這樣。   謝了,凱西,我說:嗨,蘇菲。   嘿,羅伯,你們兩個還欠我一杯。兩個月前我們答應她,如果她說服實驗室優先分析我們給她的血液樣本,我和凱西就請她喝調酒。之後每次遇到,三個人都會說我們應該找一天喝一杯,但到現在還是沒約成。   妳這次再幫我們忙,我們就請妳吃晚飯,我說:有什麼發現?   白人年輕女性,十到十三歲,凱西說:沒有證件,口袋裡有一把鑰匙,應該是家裡的鑰匙,就這樣,沒了。頭部遭人重擊凹陷,但庫柏發現女孩頸部有癖青出血和疑似綁縛痕跡,因此得等報告出來才會知道死因。她全身穿著整齊,但看起來很可能遭人強暴過。這具屍體真是疑點重重,羅伯,庫柏說女孩死了大約三十六小時,但屍體沒有昆蟲侵入的跡象,如果她昨天一整天都在這裡,我搞不懂考古隊員為什麼沒發現她。   這不是第一現場?   絕對不是,蘇菲說:現場沒有血跡,連頭傷的血都沒有,她是在其他地方被殺的,可能放了一天左右,然後才被棄置在這裡。   有什麼發現嗎?   很多,她說:太多了。附近的小鬼好像經常在這裡遊蕩,到處都是煙蒂、啤酒罐和口香糖,還有兩只可樂罐和三根大麻煙屁股,甚至兩個用過的保險套。你們一逮到嫌犯,實驗室馬上就可以拿這些東西做比對,絕對是夢魘一場。不過老實說,我覺得基本上就是青少年狂歡之後的杯盤狼藉。到處都是腳印,還有一個髮夾,我不認為是這女孩的,因為髮夾直接插在祭壇下緣的土裡,感覺已經在那裡好一陣子了,但你們或許覺得需要檢查。看起來不像少女會用的東西,因為它是塑膠材質,尾端還有一顆草莓,通常是更小的女孩才會戴這種髮夾。   金翼展翅   我覺得自己好像猛然往後仰倒,我必須別讓自己失去平衡。我聽見凱西站在蘇菲身旁急切說著:可能不是她的。女孩身上的衣服都是藍色或白色,連髮帶也是,她顯然有配色。不過,我們還是會檢查一下。   你還好吧?蘇菲問我。   我很好,我說:只是需要來杯咖啡。都柏林這幾年義式特濃咖啡蔚為風潮,搞得任何情緒都可以拿沒喝咖啡當藉口。以前喝茶就沒這個好處了,起碼當年民眾都不覺得喝茶和心情有關。   我打算生日的時候幫他打一罐咖啡點滴,凱西說,她很喜歡蘇菲:要是劑量不夠,他根本就是廢物一個。跟他說石塊的事。   喔,沒錯,我們找到兩樣東西,蘇菲說:一個是石頭,差不多這麼大她雙手捧成碗狀,大概八英寸寬,我很確定是兇器之一。它在牆角的草叢裡,邊緣都是頭髮、血液和骨骼碎片。   有指紋嗎?我問。   沒有。有兩處髒污,但看起來像是手套弄的。有趣的是石塊的位置,就在牆邊,有可能是兇手拿來的,說不定從社區裡,這要看化驗結果。兇手可能傷腦筋該怎麼處理它,雖然你或許會覺得直接把它洗乾淨塞在花園裡就好,何必連屍體一起帶過來。   石塊會不會本來就在草叢裡?我問:也許是兇手拖著女孩翻牆的時候,把屍體摔到石塊上了。   我不認為,蘇菲說。她很技巧地挪了挪雙腳,想推我到祭壇邊,因為她想回去工作,但我轉頭不去看它。我不怕看屍體,也有把握自己看過比這女孩更慘的屍體去年有個剛會走的小孩,被父親差點踹成兩半但我還是覺得不自在,頭重腳輕,感覺眼睛好像無法對焦,看不清楚。說不定我真的需要來杯咖啡,我心裡想。因為石塊沾血的那一面是向下的,而且底下的草還很新,是活的,表示石塊在那裡不久。   再說,女孩被帶到這裡的時候已經不再流血了。凱西說。   喔,對了,另一樣東西,蘇菲說:你過來看這個。   沒辦法,我只好彎身從膠帶底下鑽了進去。兩名鑑識人員抬頭瞄了一眼,自動從祭壇旁邊退開,讓出空間給我們。兩人都很年輕,比實習生大不了多少,我突然想到,在他們眼中我們都是什麼模樣:年長資深、冷漠超然,對成人世界的精巧計謀和協商信心滿滿。   我們是兩名重案組警探,面無表情並肩走向死掉的女孩。我腦中想著這副景象,心情居然穩了下來。   女孩朝右側躺,身體蜷曲著,感覺就像在沙發聽著大人輕聲細語,結果睡著了一樣。她的左臂伸出祭壇外,右臂橫在胸前,手掌扭成很誇張的角度。   她穿著煙藍色野戰褲,是那種標籤和拉鍊都在奇怪部位的樣式,白色T恤正面畫了一排風格突出的矢車菊,腳上是白色運動鞋。凱西說得沒錯,女孩很用心搭衣服,因為她臉頰上那綹頭髮是用藍色矢車菊絲帶髮夾固定住的。   她身材相當瘦小,但褲管一邊捲起來露出小腿肚,卻顯得很結實。她應該是十到十三歲沒錯,胸部才剛發育,隔著T恤幾乎看不出來。鼻子、嘴巴和門牙前端都有凝結的血塊,髮際線摻著蜷曲的草葉,迎風微微搖曳。   女孩雙手各包了一個透明塑膠袋,在手腕打結。看來她掙扎反抗過,蘇菲說:斷了兩根指甲。我不認為其他指甲上可以找到DNA,因為看起來很乾淨,但應該能從她衣服上取得纖維和微量殘跡。   我突然有些暈眩,很想讓女孩一個人留下:把年輕鑑識人員的手揮開,大聲要晃來晃去的殯殮人員滾蛋。她受的罪已經夠了。她什麼都沒有了,只剩死亡,我想讓她保有這最後一樣東西,這是最起碼的。   我想用柔軟的毯子裹住女孩,梳理她沾了血的頭髮,為她準備落葉和小動物窸窣騷動編織而成的褥墊。我想讓她沉睡,讓她順著地底的神秘河流蜿蜒而下,讓四季在她身軀之上播撒蒲公英種子,表演月圓月缺,落下片片雪花。因為她是這麼努力想要活著。   我也有一樣的T恤,凱西在我肩側輕聲說道:潘妮百貨童裝部買的。   我曾經看她穿過,但我曉得她不會再穿了。純真受到了侵犯,創傷巨大而絕對,再也不可能假裝視而不見。   我要你看的是這個,蘇菲很快說了一句。她最討厭刑案現場有人面露感傷或故作輕鬆打哈哈。她表面上說那是浪費時間,還不如專心辦案,但其實她真正的意思是懦夫才需要花工夫調適。她指著祭壇邊緣說:要手套嗎?   我什麼都不會碰。我說著蹲進草叢裡。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女孩有一隻眼睛半睜著,很像故意裝睡,等著大喊:哈!你被騙了!一隻發亮的黑色甲蟲像是做好計畫似地,在女孩上臂爬行著。   祭壇表面有一道鑿痕,約莫一個手指寬,離祭壇邊大約三、五公分。凹痕因為風吹雨打已經磨平了,甚至有些光澤,但還是看得出鑿刻者曾經失手在凹痕一端挖了一大塊,留下參差不齊的小突起。突起下端黏了東西,顏色很深,近乎黑色。   是海倫發現的,蘇菲說。年輕女鑑識員抬頭對我害羞又驕傲地微微一笑。我們做了採樣,是血,我會跟兩位報告是不是人血。不過,我不認為鑿痕跟屍體有什麼關聯。女孩被帶到這裡的時候,血已經凝結了,而且我敢說鑿痕上的血塊已經很多年了。可能是動物留下的,也可能是附近的小混混,無論如何都是很有趣的發現。   我想起潔咪腕骨邊的小巧凹陷,還有彼得剪完頭髮,小麥色後頸的一道白邊。我感覺得到凱西沒在看我。我看不出來兩者會有什麼關聯。我說完站起來,突然頭昏腦脹,要不是扶著祭壇邊緣,差點站立不穩。      離開之前,我站在女孩屍體上方的小土畦上轉身環顧一圈,將四周景物記在心裡。我看著溝渠、房屋、田野、通道和地勢的起伏接合,沿著石牆有一行樹木沒被剷除,應該是當地居民嫌基址太礙眼,想要眼不見為淨而保留的。   一條斷掉的藍色塑謬繩打了大結,纏繞在高高的枝枒上,繩子分岔發霉,落了一截擺呀擺的,大約六十公分長,不禁讓人想起血腥罪惡的條頓時代,暴民濫用私刑,民眾夜裡溢頸自盡。只有我知道繩子是什麼。它是輪胎鞦韆的遺跡。   儘管在我心中,當年的經歷早已是別人的遭遇,與我無關,然而有一部分的我卻始終留在納克拿里沒有離開。   無論警專上課胡思亂想或趴在凱西家的床墊上,我總是見到那個好動的孩子不停猛力擺盪輪胎鞦韆,跌跌撞撞跟著彼得翻過石牆,曬成麥色的雙腿映著陽光,伴隨笑聲消失在樹林之間。   當時的我一度跟警察、媒體和我嚇壞的爸媽一樣,相信自己是倖存者,從捲走彼得和潔咪的滔滔魔掌下平安歸來。   我錯了,我再也不這麼想。我無從解釋其間的關鍵,但我這麼說絕非比喻:其實我一直沒有從林中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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