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紅高粱

第4章 四

紅高粱 莫言 10120 2023-02-05
  隊伍走上河堤,一字兒排開,剛從霧裡掙扎出來的紅太陽照耀著他們。我父親和大家一樣都半邊臉紅半邊臉綠,和他們一起觀看著墨水河面上殘破的霧團。把河南河北的公路連接起來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橋。原來的小木橋在石橋西側,橋面早斷了三五節,幾根棕色的樁子兀立在河水中,無可奈何地擋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霧中的河面,紅紅綠綠,嚴肅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見到堤南無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們都紋絲不動。每穗高粱都是一個深紅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個壯大的集體,形成一個大度的思想。我父親那時還小,想不到這些花言巧語,這是我想的。   高粱與人一起等待著時間的花朵結出果實。   公路筆直地往南通去,愈遠愈窄,最後被高粱淹沒。那最遠的地方,與鐵青色的穹窿邊緣連結著的高粱上,也同樣地,呈現出日出時動人的淒婉悲壯情景。

  我父親有幾分好奇地看著痴呆呆的游擊隊員們,他們從哪裡來?他們到哪裡去?為什麼要來打伏擊?打了伏擊以後還打什麼?靜穆中,斷橋激起的水聲節奏更加分明,聲音更加清脆入耳。霧被陽光紛紛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紅漸漸燃燒成金紅。滿河流光溢彩。水邊有棵孤獨的水荇,黃葉低垂,曾經煊赫過的蠶蟲狀花序枯萎蒼白地掛在葉杈間。又是抓螃蟹的節令了!父親想,秋風起,天氣涼,一群大雁往南飛羅漢大爺說,抓、豆官抓!螃蟹纖巧的腳爪把細軟的河泥印滿花紋。父親從河水中聞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種淡雅的腥氣。我家在抗戰前種植的罌粟花用蟹醬餵過,花朵肥大,色彩斑斕,香氣撲鼻。   余司令說:都下堤藏好。啞巴放耙。   啞巴從肩上摘下幾圈鐵絲,把四盤耙綁在一起。他啊了兩聲,招呼著幾個隊員,把連環耙抬到公路與石橋相接處。

  余司令說:弟兄們,藏好,等鬼子汽車上了橋,等冷支隊的人把退路封住,聽我的口號一齊開火,把畜生們打到河裡去餵白鱔餵蟹子。   余司令對啞巴打了幾個手勢,啞巴點點頭,帶著一半人槍,到路西邊的高粱地裡埋伏。王文義跟著啞巴往西走,被啞巴推了回來。余司令說:你別過去,你跟著我,害怕嗎?   王文義連連點頭,說:不怕不怕   余司令讓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槓在河堤上架好。又對提著一隻大喇叭的劉吹手說:老劉,接著火,你什麼都別管,可著勁兒給我吹喇叭,鬼子怕響器,你聽到了嗎?   劉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時,司令是轎夫,劉是吹鼓手。他雙手攥著喇叭筒子,像握著一桿槍。   余司令對大家說:醜話說到前頭,到時候誰要草雞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個樣子來給冷支隊看看,那些王八蛋,仗著旗號嚇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編我?我還想改編他呢!

  眾人圍坐在高粱地裡,方六拿出煙袋裝煙,摸出火鐮火石打火。火鐮烏黑,火石褚紅,跟煮熟的雞肝一樣。火鐮打擊火石嚓嚓地響。火星飛迸,每一個火星都很大。一個大火星濺到方六用食指和無名指捏住的高粱稈芯上,方六嘬口吹氣,火絨上冒出一縷白煙,紅了。方六點燃煙袋,吸一口。余司令吐一口,抽抽鼻子,說:把煙磕了,鬼子聞到煙味還會上橋?   方六緊著吸了兩口,把煙袋磕了,把煙包裝好。余司令說:都到河堤漫坡上趴著,省得鬼子來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緊張,臥在河堤上,手抱著槍,如臨大敵。父親趴在余司令身邊。余司令問:你怕不怕?父親說:不怕!   余司令說:好樣的,是你乾爹的種!你是我的傳令兵,打起來別離開我,有什命令我就給你說,你就給我往西邊傳。

  父親點點頭。他眼饞地盯著余司令腰裡那兩支槍。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國造自來得匣子槍,小的是法國造勃朗寧手槍。這兩支槍各有來歷。   父親嘴裡迸出一個字:槍!   余司令說:你要槍?   父親點點頭,說:槍。   余司令說:你會使嗎?   會!父親說。   余司令從腰裡抽出勃朗寧手槍,在手裡掂量著。手槍已老,燒藍褪盡。余司令拉動槍機,彈倉裡跳出一顆黃銅殼的圓頭子彈。他把子彈扔了一個高,伸手接住,又壓進槍裡。   給你!余司令說,就像老子一樣用它。   父親把槍抓了過來。父親握著槍,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這支槍打碎了一個酒盅子。   那時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壓著枯樹枝椏。父親抱著一個酒罈子,捏著一柄銅鑰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燒酒作坊裡去盛酒,父親擰開大門,院落裡靜悄悄的,騾棚裡黑洞洞的,作坊裡發散著腐爛酒槽的濁氣。父親揭開一個甕蓋子,藉著星月光輝,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乾瘦的臉。父親眉毛短促,嘴唇單薄,他覺得自己很醜,他把酒罈子按到甕裡。酒咕嘟咕嘟灌進罈。提罈出甕時,罈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甕內。父親改變了主意,他把罈裡的酒倒進甕裡。父親想起了奶奶洗過血臉的那甕酒。奶奶在家裡陪著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隊長卻有些醉了。父親走到那甕酒前,見木製的甕蓋上壓著一扇石磨。他放下酒罈,用盡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到另一隻酒甕上,在甕壁上撞出一個大洞,高粱酒呲呲地躥出來,父親不去管它。父親揭開甕蓋,聞到了羅漢大爺的血腥氣。他想起了羅漢大爺的血頭和娘的血臉。羅漢大爺的臉和娘的臉在甕裡層出不窮。父親把罈子按到甕裡,裝滿血酒,雙手捧著,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燭高燒,余司令和冷支隊長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氣。奶奶站在他們二人當中,奶奶左手按著冷支隊長的左輪槍,右手按著余司令的勃朗寧手槍。   父親聽到奶奶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麼,這不是動刀動槍的地方,有本事對著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沖沖地罵: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號也嚇不住我。老子就是這地盤上的王,吃了十年拤餅,還在乎王大爪子那個驢日的!   冷支隊長冷冷一笑,說:占鰲兄,兄弟也是為你好,王旅長也是為你好,只要你把桿子拉過來,給你個營長幹。槍餉由王旅長發給,強似你當土匪。   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個日本崗哨,得了三支大蓋子槍。你冷支隊不是土匪,殺了幾個鬼子?鬼子毛也沒揪下一根。

  冷支隊長坐下,抽出一支煙點燃。   趁著機會,父親捧著酒罈上去。奶奶接過酒罈,臉色陡變,狠狠地看了父親一眼。奶奶往三個碗裡倒酒,每個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說:這酒裡有羅漢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後日一起把鬼子汽車打了,然後你們就雞走雞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隊長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說:余司令,兄弟不勝酒力,告辭啦!   奶奶按著左輪手槍,問:打不打?   余司令氣哄哄地說: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隊長說:打。   奶奶鬆開手,冷支隊長把左輪手槍抓過去,掛在腰帶上。   冷支隊長白淨面皮,鼻子周圍有十幾顆黑麻子。他的腰帶上別著一大圈子彈,掛上槍後,腰帶垂成一輪下鉤月。

  奶奶說:占鰲,我把豆官交給你了,後日,你帶著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親,笑著問:乾兒子,有種嗎?   父親輕蔑地看著余司令雙唇間露出的土黃色堅固牙齒,一句話也不說。   余司令拿過一隻酒盅,放在我父親頭頂上,讓我父親退到門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寧手槍,走向牆角。   父親看著余司令往牆角上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麼大那麼緩慢。奶奶臉色蒼白。冷支隊長嘴角上豎著兩根嘲弄的笑紋。   余司令走到牆角後,立定,猛一個急轉身,父親看到他的胳膊平舉,眼睛黑得出紅光。勃朗寧槍口吐出一縷白煙。父親頭上一聲巨響,酒盅炸成碎片。一塊小瓷片掉進父親的脖子上,父親一聳頭,那塊瓷片就滑到了褲腰裡。父親什麼也沒說。奶奶的臉色更加蒼白。冷支隊長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說:好槍法。

  余司令說:好小子。   父親握著勃朗寧手槍,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說: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該怎麼打。傳我的令給啞巴,讓他們準備好!   父親提著手槍,鑽進高粱地,跨過公路,走到啞巴面前,啞巴盤腿大坐,用一塊綠油油的石頭磨著一把修長的腰刀。其他隊員坐的躺的都有。   父親對啞巴說:讓你們準備好。   啞巴斜了父親一眼,繼續磨刀。磨一陣,他撕了幾個高粱葉子,把刀口上的石沫擦掉,又拔了一根細草,試著刀鋒,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悄地斷了。   父親又說:讓你們準備好!   啞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臉上綻開猙獰的笑容。他抬起一隻大手,對著父親招著。   唔!唔!啞巴說。

  父親躡手躡腳地走上前,離啞巴一步遠停住。啞巴一探身,扯住了父親的衣襟,用力一帶,父親伏在啞巴懷裡。啞巴擰住父親的耳朵,父親的嘴咧到了腮上。父親用勃朗寧手槍,戳著啞巴的脊梁骨。啞巴又按住了父親的鼻子,用力一撳,父親的眼淚噗噗冒出。啞巴怪聲怪氣地笑起來。   散坐在啞巴周圍的隊員們齊聲哄笑。   像不像余司令?   是余司令下的種子。   豆官,我想你娘。   豆官,我要吃你娘那兩個插棗餑餑。   父親老羞成怒,舉起手槍,對準那個妄想吃插棗餑餑的就摟了火。勃朗寧手槍裡啪噠一響,子彈沒有出膛。   那人臉色灰黃,快速跳起,來奪父親的手槍。父親怒火沖天,撲到那人身上,連踢帶咬。   啞巴立起來,扯著父親的脖子用力一摔,父親的身體離地飄行,下落時砸斷了幾株高粱。父親打了一個滾爬起來,破口大罵著,撲到啞巴面前。啞巴唔唔兩聲。父親看著他鐵青的臉,被鎮在那兒。啞巴拿去勃朗寧手槍,拉動槍機,一粒子彈落在他的手裡。他捏著子彈頭,看著子彈屁股門上被撞針擊出的小孔。對著父親比劃了幾下。啞巴把槍插到父親腰裡,拍了拍父親的頭。

  你在那邊鬧什麼?余司令問。   父親委屈地說:他們要和俺娘睏覺。   余司令板著臉,問:你怎麼說?   父親抬起胳膊擦擦眼,說:我給了他一槍!   你開槍了?   槍沒響。父親把那粒金燦燦的臭火遞給余司令。   余司令接過子彈,看看,輕鬆地摔出,子彈滑著漂亮的弧線,落到河裡。   余司令說:好樣的!槍子兒先向日本人身子打,打完日本人,誰要是再敢說要和你娘睏覺,你就對著他的小肚子開槍。別打他的頭,也別打他的胸,記住,打他的小肚子。   父親伏在余司令身邊。他的右邊是方家弟兄。大抬槓子架在河堤上,槍口對著石橋。槍口堵著一團破棉絮。抬槓的後部翹出一根引信。方七的身邊,放著一把高粱稈芯製成的火絨,有一根正在燃燒。方六身邊放著一個藥葫蘆,一個盛鐵豆子的鐵盒。   余司令左邊是王文義。他雙手攥著長苗子鳥槍,身體抖成一團。他的傷耳已經和白布凝結在一起。   太陽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還鑲著一圈淺淡的紅。河水亮晶晶,一群野鴨子從高粱上空飛來,盤旋三個圈,大部分斜刺裡撲到河灘的草叢中,小部分落到河裡,隨著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鴨子身體穩住不動,只把靈活的頭頸轉來轉去。父親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濕的衣服徹底乾了。又趴了一會,父親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頭和胸高出堤面。余司令說:趴下。父親又不情願地趴下。方家老六鼻子裡吹出鼾聲。余司令摳起一塊土坷垃,投到方六的臉上。方六懵懵懂懂地坐起來,打了一個哈欠,擠出兩滴細小的淚珠。   鬼子來了嗎?方六大聲說。   操你親娘!余司令說,不許睏覺。   河南河北寂靜無聲,寬闊的公路死氣沉沉地躺在高粱叢中。河上的大石橋那麼漂亮。無邊的高粱迎著更高更高的太陽,臉龐鮮紅,不勝嬌羞。野鴨子在淺水邊,用扁嘴搜索著什麼,發出一片呱呱唧唧的響聲。父親的目光停在野鴨子上,研究著牠們美麗的羽毛和機靈的眼睛。他端著沉重的勃朗寧手槍,瞄著鴨子平坦的背。他幾乎要勾動扳機了。余司令按住他的手,說:小鱉羔子,你想幹什麼?   父親感到煩躁不安了,公路還是枯死地躺著。高粱更加鮮紅。   冷麻子這個畜生,他要是膽敢耍弄老子!余司令恨恨地說。河南無聲無息,冷支隊連個影兒都不見。父親知道鬼子汽車從這兒路過的情報是冷支隊得到的,冷支隊怕一家打不了,才來聯合余司令的隊伍。   父親緊張了一會,又漸漸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鴨子吸引。他想起跟著羅漢大爺打鴨子的事。羅漢大爺有一支鳥槍,烏紅的托子,牛皮的槍帶。這支鳥槍正被王文義攥著。   父親的眼裡蒙著淚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數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樣。在溫暖的陽光裡,父親感到有一陣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擴散。   羅漢大爺和兩頭騾子一起被鬼子和偽軍捉走,奶奶在酒甕裡洗淨了滿臉的血。奶奶滿臉酒香,皮膚赤紅,眼皮有些腫,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漬濕。奶奶佇立在甕邊,凝視著甕裡的酒。酒裡映著奶奶的臉。父親記得,奶奶撲地跪倒,對著酒甕磕了三個頭。然後,她站起來,雙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滿臉的紅潤,都集中到雙腮上,額頭和下巴卻蒼白無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親,磕頭。   父親跪下磕頭。   捧一口酒喝!   父親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絲像線一樣,垂直地往甕底下沉著。甕裡飄著一朵小小的白雲,並擺著奶奶和父親的莊嚴面孔。奶奶兩隻細長的眼睛裡射出灼人的光,父親不敢看。父親的心咚咚跳著,又伸出手,從甕裡掬上一捧酒,酒從指縫下落,打破了青天白雲大臉小臉。父親又喝了一口酒,一股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絲都沉到甕底,在凸起的甕底中間集合成一個拳頭大小的混濁的團體。父親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甕蓋,從牆角那兒把一扇磨盤滾過來,用力搬起,壓在甕蓋上。   你不要動它!奶奶說。   父親看著磨盤凹槽裡潮濕的泥土和蠕蠕爬動的灰綠色潮濕蟲,驚恐不安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父親躺在他的小床上,聽著奶奶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奶奶咯登咯登的腳步聲和著田野裡的高粱綷縩,編織著父親紛亂的夢境。父親在夢中聽到我家那兩頭秀麗的大黑騾子在鳴叫。   平明時分,父親醒了一次。他赤著身體跑到院子裡去撒尿,見奶奶還立在院子裡望著天空發呆。父親叫了一聲娘,奶奶沒答腔。父親撒完尿。扯著奶奶的手往屋裡拉。奶奶軟疲疲地隨著父親轉身進屋。剛剛進屋,就聽到從東南方向傳來一陣浪潮般的喧鬧,緊接著響了一槍,槍聲非常尖銳,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綢緞豁破了。   父親現在趴的地方,那時候堆滿了潔白的石條和石塊,一堆堆粗粒黃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墳。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憂悒沉重地發著呆。被碌碡壓倒高粱閃出來的公路輪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時大石橋尚未修建,小木橋被千萬隻腳、被千萬次騾馬蹄鐵踩得疲憊不堪、敲得傷痕纍纍。壓斷揉爛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霧浸淫,在清晨更加濃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父親和奶奶聽到那聲槍響不久,就和村裡的若干老弱婦孺被日本兵驅趕到這裡。   那時候日頭剛剛升上高粱梢頭,父親和奶奶與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邊,腳下踩著高粱殘骸。父親們看著那個牛棚馬圈般的巨大柵欄,一大群衣衫襤褸的民伕縮在柵欄外。後來,兩個偽軍又把這群民伕趕到路西邊,與父親他們相挨著,形成了另一個人團。在父親們和民伕們的面前,就是後來令人失色的拴騾馬的地方。人們枯枯地立著,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一個肩上佩著兩塊紅布、胯上掛著一柄拖地鋼刀、牽著一匹狼狗、戴著兩隻白手套、面孔清癯的日本官兒從帳篷那邊走過來。在他的身後,狼狗垂著鮮艷的舌頭,在狼狗身後,兩個偽軍抬著一具硬邦邦的日本兵屍體,兩個日本兵在最後,押著被兩個偽軍架著的血肉模糊的羅漢大爺。父親使勁往奶奶身上靠,奶奶攬住了父親。   日本官兒牽著狗停在騾馬場附近的空地上。五十多隻白鳥從墨水河道裡撲楞楞飛出來,飛經人群上方青藍藍的天,又拐彎向東,飛向那個金子般的太陽。父親看到騾馬場上那些蓬毛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一頭騾子死了,牠頭上還斜立著那根鐵鍬。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騾子光潔的臉,都弄得骯髒不堪。另一頭騾子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著大地,兩腹厚皮抖得索索有聲。兩個時開時合的鼻孔裡,吹出口哨一樣的響聲。父親不知道自己多麼喜愛這兩頭黑騾子。奶奶挺胸揚頭騎在騾背上,父親坐在奶奶懷裡,騾子馱著母子倆,在高粱夾峙下的土路上奔馳,騾子跑得前仰後合,父親和奶奶被顛得上躥下跳。細細的騾腿騰起一路煙塵。父親興奮得吱哇亂叫。稀稀疏疏的農人,立在高粱地邊上,手扶鋤頭或是別的什麼農具,盯著高粱作坊女掌櫃艷麗的粉臉,滿臉嫉妒仇恨。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一頭倒在地上死了,嘴唇咧開,一排雪白的長方形大牙齒啃著地。另一頭坐著,比死了還難受。父親對奶奶說:娘,咱的騾子。奶奶伸手捂住父親的嘴。   日本兵的屍體停放在拄刀牽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兩個偽軍拖著血肉模糊的羅漢大爺向一根拴馬高樁走。父親並沒有立刻認出羅漢大爺。父親看到了一個被打爛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著,一顆頭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頭頂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灘上沉澱下那層光滑的泥,又遭陽光曝曬,皺了邊兒,裂了紋兒。他的雙腳劃著地面,在地上劃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紋。人群消消地聚縮,父親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變矮了,有的面如黃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時間鴉雀無聲,聽得清那條大狼狗哈達哈達的喘氣聲,那個牽狼狗的日本官兒放了一個嘹亮的屁。父親看到偽軍把那個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馬樁前,一鬆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癱在地上。   父親驚叫一聲:羅漢大爺!   奶奶又捂住了父親的嘴。   羅漢大爺在馬樁下慢慢動著,先把屁股高高地撅起來:造了一個拱橋形狀,又雙膝跪地,雙手按地,豎起了頭。他的臉腫脹得透亮,雙眼成了兩條細縫。兩道深綠色的光線,從他的眼縫裡射出。父親正對著羅漢大爺,他相信大爺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裡的器官砰砰啪啪地碰撞著,他說不出是驚恐還是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   牽狗的日本官兒對著人群喊了一陣,一個留著小平頭的中國人,把日本官兒的話翻給大家聽。   翻譯說的話,我父親沒聽全,他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響。   兩個黑衣中國人把羅漢大爺剝得一絲不掛,拴在木樁上。鬼子官兒揮揮手,又有兩個黑衣人把我們村的也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殺豬匠孫五,從木柵欄裡,推推搡搡地押過來。   孫五個子矮小,渾身是肉,腆著肚子,頭上無毛,臉色通紅,一雙小眼間距很小,深陷在鼻子兩側。他左手提著一把尖刀,右手提著一桶淨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   翻譯官說:太君說,讓你好好剝,剝不好就讓狼狗開了你的膛。   孫五諾諾連聲,眼皮緊急眨動。他用口叼著刀,提起水桶,從羅漢大爺頭上澆下去。羅漢大爺被冷水一激,頭猛然抬起,血水順著他的臉、脖子,混濁地流到腳跟。一個監工從河裡又提來一桶水,孫五用一塊破布蘸著水,把羅漢大爺擦洗得乾乾淨淨。孫五擦淨大爺,屁股扭動著,說:大哥   羅漢大爺說: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黃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兒吼叫一聲。   翻譯說:快點動手!   孫五臉色一變,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爺的耳朵,說:大哥,兄弟沒法子   父親看到孫五的刀子在大爺的耳朵上像鋸木頭一樣鋸著。羅漢大爺狂呼不止,一股焦黃的尿水從兩腿間一躥一躥地呲出來。父親的腿瑟瑟戰抖。走過一個端著白瓷盤的日本兵,站在孫五身旁,孫五把羅漢大爺那隻肥碩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盤裡。孫五又割掉羅漢大爺另一隻耳朵放進瓷盤。父親看到那兩隻耳朵在瓷盤裡活潑地跳動,打擊得瓷盤叮咚叮咚響。   日本兵托著瓷盤,從民伕面前。從男女老幼們面前慢慢走過。父親看到大爺的耳朵蒼白美麗,瓷盤的響聲更加強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軍官點點頭。日本兵把瓷盤放在日本兵的屍體旁,靜默片刻,又端起來,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頭,用尖尖的、烏黑的鼻子去嗅那兩隻耳朵。牠搖搖頭,又吐出舌頭,蹲坐起來。   翻譯對孫五說:喂,再割!   孫五在原地轉著圈,嘴裡咕咕嚕嚕地說著什麼,父親看到他滿臉油汗。眼睛眨得像雞啄米一樣迅速。   羅漢大爺的雙耳底根上,只流了幾滴血,大爺雙耳一去,整個頭部變得非常簡潔。   鬼子軍官又吼了一聲。   翻譯說:快點割!   孫五彎下腰,把羅漢大爺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來,放進日本兵托著的瓷盤裡。日本兵兩根胳膊僵硬地伸著,兩眼平視,像木偶一樣從人群前走。父親覺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幾乎摳進自己肩頭肉裡。   日本兵把瓷盤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兩口,又吐出來。   羅漢大爺淒厲地大叫著,瘦骨嶙嶙的身體在拴馬樁上激烈扭動。   孫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兒把皮帶一鬆,狼狗撲上來,兩隻前爪按著孫五的肩頭,一嘴利齒在孫五面前晃。孫五躺在地上,雙手捂住臉。   日本官打一個唿哨,狼狗拖著皮帶顛顛地跑回去。   翻譯官說:快剝!   孫五爬起來,捏著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   羅漢大爺破口大罵,所有的人在大爺的罵聲中昂起了頭。   孫五說:大哥大哥你忍著點吧   羅漢大爺把一口血痰吐到孫五臉上。   剝吧,操你祖宗,剝吧!   孫五操著刀,從羅漢大爺頭頂上外翻著的傷口剝起,一刀刀窸窣窣發響。他剝得非常仔細。羅漢大爺的頭皮褪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   父親對我說,羅漢大爺臉皮被剝掉後,不成形狀的嘴裡還嗚嗚嚕嚕地響著。一串一串鮮紅的小血珠從他的醬色的頭皮上往下流。孫五已經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麼精細,把一張皮剝得完整無缺。大爺被剝成一個肉核後,肚子裡的腸子蠢蠢欲動,一群群蔥綠的蒼蠅漫天飛舞。人群裡的女人們全都跪到地上,哭聲震野。當天夜裡,天降大雨,把騾馬場上的血跡沖洗得乾乾淨淨,羅漢大爺的屍體和皮膚無影無蹤。村裡流傳著羅漢大爺屍體失蹤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一代傳一代,竟成了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   他要是膽敢耍弄老子,我擰下他的腦袋做尿壺!太陽越升越小,發出白熾的光線,高粱上的露水稀了,野鴨子飛走了一批,又飛來一批。冷支隊的人還沒到,公路上除了偶爾竄過野兔外,再無一個活物。後來又鬼鬼祟祟地跳出來一隻火紅的狐狸。余司令罵完冷支隊長,喊一聲:喂,都起來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這個狗娘養的當啦。   隊員們早就趴累了,巴不得這聲喊。司令一聲令下,就應聲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煙,有的站在河堤上,用力往堤下撒尿。   父親跳上河堤後,還在想著去年的一些情景,羅漢大爺剝皮後的頭顱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動。野鴨子被突然冒出來的人群驚嚇,齊飛起,又陸續落到不遠處的河灘上,蹣蹣跚跚地行走,翠綠的鴨羽和黃褐的鴨羽在草叢中閃爍。   啞巴提著他的腰刀和老漢陽步槍,來到余司令面前,他面色沮喪,眼珠子發直。抬手指太陽,太陽已東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蕩蕩;啞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著,揮動著胳膊,對準村莊的方向。余司令沉思片刻,對路西邊的人喊:都過來!   隊員們跨過公路,聚到河堤上。   余司令說:弟兄們,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的腦袋揪來!天還沒晌呢,咱再等一會,等到過了晌午頭,汽車還不來,咱就直奔譚家窪,跟冷麻子算賬。大家先到高粱地裡歇著去,我讓豆官回去催飯。豆官!   父親仰臉看著余司令。   余司令說:回家告訴你娘,讓她找人擀拤餅,正晌午時,一定送到,讓你娘親自來送。   我父親點點頭,提一把褲子,插好勃朗寧手槍,飛快地跑下河堤,沿著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就一頭鑽進了高粱地,向著西北方向,哧哧溜溜地游動。父親在海水一樣的高粱地裡,碰到了幾個長方形的騾馬頭骨。他用腳踢了一下,從骷髏裡跳出了兩隻短尾巴的、毛茸茸的田鼠,並不怎麼吃驚地望他一會,又鑽進骷髏裡去。父親又想起了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想起了公路修成後很久了,每逢刮東南風,村子裡還能聞到刺眼的屍臭。墨水河裡,去年曾經泡脹漚爛了幾十具騾馬的屍體,牠們就停泊在河邊的生滿雜草的淺水裡,肚子著了陽光,脹到極點,便迸然炸裂,華麗的腸子,像花朵一樣溢出來,一道道暗綠色的汁液,慢慢地流進墨水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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