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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4928 2023-02-05
  第二天早晨,我正要擦掉耳垂上的爽身粉,電鈴響了。我走過去開門,看到一雙紫藍色的眼睛。這回她穿棕色麻紗,圍一條紅辣椒色的圍巾,沒戴耳環和帽子。臉看起來有點蒼白,卻不像曾經被人推下樓梯的樣子。她對我露出遲疑的微笑。   馬羅先生,我知道我不該來打擾你。你可能連早點都還沒吃。但我實在不願到你的辦公廳,又討厭打電話談私事。   沒問題。進來吧,維德太太。要不要來一杯咖啡?   她來到客廳,坐在長沙發上,眼神茫茫然。她把手提袋在膝上放正,雙腳併攏坐著,看起來一本正經。我開了窗,拉起活動百葉簾,由她面前的酒几拿起一個髒煙灰碟。   謝謝你。黑咖啡,不加糖。   我走到廚房,在一個綠色金屬托盤上鋪一張餐巾紙。看起來像賽璐珞衣領一樣低級。我把它揉掉,拿出一張跟三角小餐巾配套的鬚邊襯布。這套餐飾跟大部分家具一樣,是隨房子出租的。我掏出兩個沙漠玫瑰咖啡杯,倒滿,把托盤端進客廳。

  她啜了一口說:很棒,你真會煮咖啡。   我說:上回有人共飲咖啡,剛好在我入獄前。我猜妳知道我坐過牢,維德太太。   她點點頭,當然。你有幫助他逃亡的嫌疑,對吧?   他們沒說。他們在他房間的一本便條簿上發現我的電話號碼。他們問我話,我沒答大部分是因為問話方式不當。不過,我想妳對這些不會有興趣。   她小心放下杯子,身體向後靠,對我笑笑。我請她抽煙。   我不抽煙,謝謝。我當然感興趣。我們有個鄰居認識藍諾士夫婦。他一定是瘋了。聽來他不像是那種人。   我把煙絲裝進一個牛頭犬煙斗,點上火。我說:我猜是這樣。他一定是瘋了。他戰時受過重傷。如今他死了,一切都成過去。我想妳來不是要談那件事的吧。

  她緩緩搖頭,馬羅先生,他是你的朋友。你一定有堅定不移的看法。我想你是一個頗有決斷的人。   我將煙斗內的煙絲搗緊,再點燃一次,同時從容不迫隔著煙斗凝視她。   後來我終於說:聽著,維德太太。我的意見算不了什麼。那種事天天有。最不可能的人會犯最不可能的罪。慈祥的老太太毒死全家。健康正常的小孩犯下多起搶劫和槍擊案。二十年紀錄完美無瑕的銀行經理原來長期盜用公款。成功、受歡迎、應該很快樂的小說家喝醉酒,把太太打得住院。我們連自己好朋友的行為動機都不太清楚。   我以為她會大發脾氣,結果她只嘟嘟嘴唇,瞇起眼睛。   她說:霍華.史本賽不該告訴你那件事。都怪我自己。我不懂得避他。那次以後我已經知道絕不能去阻止一個喝醉的男人。你可能比我更清楚。

  我說:當然不能用口舌阻止他。假如妳夠幸運,假如妳有力氣,偶爾可以防止他傷害自己或別人。連這也要靠運氣。   她靜靜伸手拿咖啡杯和托碟。她的手跟身上其他部位一樣迷人。指甲形狀很美,塗得亮亮的,色調極淡。   霍華有沒有告訴你這回他沒見到外子?   有。   她喝完咖啡,小心翼翼把杯子放回托盤;撫弄了湯匙幾秒鐘後開口說話,沒抬頭看我。   他沒告訴你原因,因為他也不知道。我喜歡霍華,但他是支配慾很強的人,什麼事都要管。他自以為有管理才華。   我靜靜等,沒說話。又是一陣緘默。她飛快看了我一眼,再把眼睛別開,非常輕柔的說:外子失蹤三天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裏。我來求你找他,帶他回家。噢,以前也發生過。有一次他大老遠開車到波特蘭,在旅館生病,找醫生來解酒。他到那麼遠,居然沒出問題,真是奇蹟,他三天沒吃東西。另外一次他在長堤的一家土耳其浴室,瑞典人開的,是那種會給人灌腸劑的地方。上一回則是一家私人小療養院,名聲可能不太好。至今不到三個禮拜。他不告訴我名稱和地點,只說他正在接受治療,沒有問題。可是他看起來很蒼白,很衰弱。我瞄了一眼帶他回家的男人個子高高的小伙子,穿一件只有舞台或七彩音樂片中看得到的考究牛仔裝。他在車道上把羅傑放下車,馬上倒車開走了。

  我說:可能是度假牧場。有些馴良的牛仔每一文收入都用來買那種花俏的裝備。女人為他們瘋狂。他們在那邊就為這個理由。   她打開皮包,拿出一張摺好的紙,我給你帶來一張五百元支票,馬羅先生。你願不願意收下做為聘請費?   她把摺疊的支票放在桌上。我看一眼,沒碰它。我問道:何必呢?妳說他已失蹤三天。讓他完全清醒再灌點食物,需要三四天。他不會像以前那樣回來嗎?還是這回有什麼不同?   再這樣他受不了的,馬羅先生。他會送命。間隔愈來愈短了。我擔心得要死。不只擔心,還很害怕。太不自然了。我們已結婚五年。羅傑一向好酒,但不是變態酒鬼。一定有事不對勁。我希望能找到他。昨天晚上我睡不到一個鐘頭。   想得出他酗酒的理由嗎?

  紫色眸子定定看著我。今天早上她似乎有點脆弱,但絕非孤苦無依。她咬咬下唇,搖搖頭。除非是為了我,最後她近乎耳語說:男人對太太會日久生厭。   我只是業餘的心理學家,維德太太。我這一行的人必須懂一點心理學。看來他更可能是對自己寫的爛作品生厭了。   她靜靜說:很可能。我想所有的作家都會中那種邪。他真的好像沒辦法把手頭這本書寫完。不過,他不缺房租錢,又不是非寫完不可。我想這個理由不充分。   他清醒的時候是怎麼樣的人?   她露出笑容,噢,我難免偏他。我想他真的是非常斯文的人。   酒醉呢?   很恐怖。聰明、無情又殘忍。他自以為妙語如珠,其實是卑鄙。   妳沒提到暴力。   她抬起茶褐色的眉毛,只有一次,馬羅先生。那件事已經渲染太過了。我不可能告訴霍華.史本賽。是羅傑自己跟他說的。

  我站起來,在屋裏走動。天氣看來會很熱。其實已相當熱了。我轉動一扇窗戶的遮簾抵擋陽光,然後對她單刀直入。   昨天下午我在《名人錄》裏查過他。他今年四十二歲,跟妳是第一次結婚,沒有小孩。家族是新英格蘭人,他自己前往安多佛和普林斯頓。他有戰爭紀錄,而且紀錄優良。他寫過十二本厚厚的性愛與舞劍歷史小說,他媽的每一本都登上暢銷榜。一定賺了不少鈔票。他若對太太生厭,看樣子會直接說出來要求離婚。如果他跟別的女人胡來,妳可能會知道,總之他不必酗酒來證明自己心情不好。你們結婚五年,那他當時是三十七歲。我想那個時候他對女人應該了解大半了。我說大半,因為沒有人完全了解。   我停下來看她,她對我笑笑。我沒傷害她的感情。我往下說。

  霍華.史本賽建議根據什麼我不知道羅傑.維德的問題出在你們結婚好久好久以前發生的事,現在後遺症出現,打擊讓他受不了。史本賽想到勒索。妳會不會知道?   她緩緩搖頭,你若是指羅傑付一大筆錢給什麼人,我會不會知道不,我不會知道。我不干涉他的帳目事。他就算送出一大筆錢,我也未必知道。   那沒關係。我不認識維德先生,無法了解他對人家敲竹槓會怎麼反應。如果他脾氣暴躁;可能會扭斷人家的脖子。如果這個秘密會危及他的社交或專業地位,舉個極端的例子,甚至招來執法人員,他可能會付錢消災至少暫時會付。但這對我們沒什麼幫助。妳希望找到他,妳擔心,而且不只是擔心。那我該怎麼找他呢?我不要妳的錢,維德太太。現在先不要。她又把手伸進皮包,拿出兩張黃黃的紙頭。看起來像摺疊的信紙,有一頁皺成一團。她把紙張攤平遞給我。

  她說:有一張是我在他桌上發現的。深夜,也可以說是凌晨。我知道他喝了酒,知道他沒上樓。兩點左右我下去看他是否平安沒出大問題、昏倒在地板上或躺椅上之類的。他不見了。另一張在字紙簍裏,不如說卡在邊緣沒掉進去。   我看看第一頁,也就是沒皺的那張。上面有一張短短的打字稿,內容說:我不喜歡顧影自憐,不再有別人可以愛。簽名:羅傑(F.史考特.費滋傑羅)維德。附啟,所以我老寫不完《最後的大亨》。【譯註:費滋傑羅(F.Scott Fitzgerald,一八九六︱一九四〇)美國作家,著有《大亨小傳》等作品。】   妳看得懂嗎,維德太太?   只是擺姿態。他一向崇拜史考特.費滋傑羅。他說費滋傑羅是庫勒利吉以來最偉大的酒鬼作家,還嗑藥。馬羅先生,看這字稿。清晰,勻整,而且沒有錯誤。【譯註:庫勒利吉(Samuel Taylr coleridge,一七七二︱一八三四),英國詩人,以《古舟子詠》等詩作聞名。】

  我注意到了。大多數人喝醉酒連名字都寫不清楚。我打開揉成一團的那張。也是打字稿,也沒有一點錯誤或參差。這張內容說:V醫生,我不喜歡你。可是現在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我還在看那張紙的時候,她開口了,我不知道V醫生是誰。我們不認識姓氏以V開頭的醫生。我猜上回羅傑去的地方就是他開的。   牛仔送他回來那次?妳丈夫沒提過任何名字甚至地名?   她搖搖頭,什麼都沒說。我查對電話簿。姓氏以V開頭的各類醫生有幾十個。何況也可能是名字不是姓。   我說:很可能連醫生都不是。這就牽涉到現金問題。合法醫生會收支票,江湖郎中卻不會,怕變成證據。而且那種人收費不低。他家的膳宿一定收高價。更別提針錢了。

  她似乎不懂,針錢?   密醫都會給患者打毒品。應付他們最簡單的辦法。讓他們不省人事十一、二個鐘頭,等他們醒來就服服貼貼了。可是沒有執照濫用麻醉藥是會關進聯邦監獄的。代價很高。   我明白了。羅傑可能帶了幾百元。他書桌裏一向放這個數目。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只是臨時起的怪主意吧。現在錢不見了。   我說:好吧,我試找找V醫生。我不知道怎麼找,可是我會盡力。支票妳帶回去,維德太太。   為什麼?你不是有權   以後吧,多謝。我寧願向維德先生拿。無論如何他不會喜歡我的舉動。   可是他若生病,孤獨無依   他可以打電話給自己的醫生或者叫妳打。他沒這麼做,可見他不想。   她把支票放皮包站起來,一副孤零零的樣子,我們的醫生不肯治療他。她沉痛的說。   維德太太,醫生數以百計。任何一位都有可能治過他一回。其中大多數會留在他身邊一段時間。現在醫療競爭得厲害。   我懂了。也許你說得對。她慢慢走到門口,我陪她過去,打開門。   妳可以自己叫個醫生。為什麼不叫?   她結結實實面對我,眼睛亮亮的,依稀還有淚光。迷人的嬌娃,不會錯的。   因為我愛外子,馬羅先生。我願意不計一切來幫助他。但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假如他每次多喝了酒我就找醫生來,這個丈夫也留不了多久了。你對成年人不能像對喉嚨痛的小孩子。   他若是酒鬼就可以。往往不得不這樣。   她站在我身邊。我聞到她的香味也許是自以為聞到吧。不是用噴槍灑上去的香水味。也可能只是夏天的關係。   如果他過去有什麼可恥的事,她一個字一個字拖得長長說出口,彷彿每個字都帶有苦味,甚至犯罪的事,我也無所謂。可是我不會著手去查。   霍華.史本賽雇我去查就沒關係?   她慢慢露出笑容,你已證明自己寧願坐牢也不出賣朋友,你以為我會期待你給霍華別的答案嗎?   多謝誇獎,可是我坐牢不是那個原因。   她沉默半晌才點點頭,說聲再見,走下紅木台階。我望著她上了車是一輛細長的灰色積架,看來很新。她把車子駛到街路盡頭,在那邊迴轉;下坡經過時,她揮揮手套向我告別,小車子掃過轉角,揚長而去。   緊挨著我家前壁有一叢紅色夾竹桃。我聽見一陣翅膀拍動的聲音,有一隻反舌鳥幼雛開始焦急的吱吱叫。我發現牠緊黏著頂端的樹枝,猛拍翅膀,好像平衡有問題。牆角的柏樹叢中傳來一陣警告的尖鳴。吱吱聲立刻停止,小胖鳥靜下來了。   我走進屋裏,關上門,讓小鳥自己去上飛行課。鳥兒也必須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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