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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3943 2023-02-05
  那一年的刑事組頭頭是一位姓哥里葛瑞斯的組長,屬於日漸稀少卻還沒絕種的警察類型,愛用強光、疲勞審訊、踢人腰子、用膝蓋頂人鼠蹊、出拳打太陽穴、用警棍打人尾椎等手法辦案。六個月後他因偽證罪被傳喚到大陪審團面前,沒審問就遭解雇,後來在懷俄明州的自家牧場被一匹大雄馬踩死。   目前我是他的俎上肉。他坐在書桌後面,外套已脫下來,襯衫袖子幾乎捲到肩膀。腦袋禿得像磚塊,腰部粗圓,跟所有肌肉結實的中年人差不多。眼珠子呈魚肚灰色,大鼻子微血管破裂,密佈如蛛網。他正在喝咖啡,喝得很大聲。粗壯的手背長滿濃毛,灰白的毛簇由耳朵伸出來。他正在撫弄桌上的一樣東西,眼睛看著葛林。   葛林說:頭兒,我們問了半天,他什麼都不肯說。我們是因為那個電話號碼才去調查他的。他開車出去,不肯說去哪裏。跟藍諾士很熟,卻不肯說最後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哥里葛瑞斯冷冷說:自以為是硬漢,我們可以改變他的觀點。聽他的語氣,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也許是真不在乎喔。沒有人對他狠過。問題是地方檢察官從這個案子嗅出不少風頭。不能怪他,看女方的老頭是誰嘛。我想我們最好替他挖挖這傢伙的鼻孔。   他瞄了我一眼,只當我是一根煙蒂或一張空椅子,只是他視線內的某一樣東西,不必當回事。   戴頓恭恭敬敬說:看來他整個態度就是要造成不必開口的場面。他引述法律給我們聽,激我出手揍他。這方面我行為失當,組長。   哥里葛瑞斯鬱鬱看了他一眼,如果這個流氓激得動你,那你一定很容易激動。誰打開手銬的?   葛林承認是他,銬回去,哥里葛瑞斯說:銬緊。給他一點刺激提提神。

  葛林把手銬重新套上。銬在背後。哥里葛瑞斯吼道。葛林把我的手銬在背後。我坐的是一張硬椅子。   緊一點,讓他痛得受不了。哥里葛瑞斯說。   葛林把手銬拴緊。我兩手開始發麻。   哥里葛瑞斯終於望著我,現在你可以說話了。快說。   我沒答腔。他身子向後靠,咧嘴笑起來。一手慢慢伸出來抓咖啡杯,環握著。他微微向前傾。杯子急飛而出,我向旁邊斜出椅子外,逃過一劫;肩膀重重著地,翻個身,慢慢站起來。現在雙手麻得厲害,一點感覺都沒有。手銬以上的臂部開始發疼。   葛林扶我坐回椅子上。溼溼的咖啡淋遍椅背和座位的一角,但大部分流到地板上。   哥里葛端斯說:他不喜歡咖啡。他手腳俐落,動作快。反射作用不錯。

  沒有人說話。哥里葛瑞斯用一雙魚眼打量我全身。   先生,在這邊偵探執照抵不上一張電話卡。現在我們問你口供,先來口頭的。我們待會兒再記下來。要說得很完整。譬如說,完整供述你從昨晚十點到現在的行動。我是指完整的。組裏正在調查一宗謀殺案,主嫌犯失蹤了。你跟他有聯絡。那傢伙逮到老婆偷腥,把她的頭打成一團生肉、骨頭加血淋淋的頭髮。用我們熟悉的銅雕像。不是創作原件,卻挺管用的。你以為隨便什麼混蛋私家偵探都能引述法律條文給我聽,先生,你有苦頭吃了。這個國家沒有一支警力可以靠法律書辦案。你有情報,我要。你可以說沒有,我可以不相信。但你甚至不說沒有。朋友,你騙不了我。說破不值六分錢。開始吧。   我問道:你肯不肯把手銬打開,組長?我是說我若自白的話?

  也許。長話短說。   我若跟你說最近二十四小時我沒見到藍諾士,沒跟他說過話,不知道他可能在哪裏組長,這樣你會滿意嗎?   也許假如我相信的話。   假如我跟你說我見過他,還說出了時間地點,但不知道他殺了人,也不知道有這麼一件凶殺案發生,更不知道他此刻在哪裏,你根本不會滿意的,對不對?   說得詳細一點我也許會聽。例如何地,何時,他外表看來如何,談了些什麼,他要去什麼地方。也許可以構成一篇報告之類的。   我說:你這麼一處理,也許就把我變成從犯了。   他的下巴肌肉鼓鼓的,雙眼像汙濁的冰,所以呢?   我說:我不知道。我需要法律顧問。我會合作。我們請地方檢察官派個人來如何?

  他短促而沙啞的笑了一聲,很快就停了。他慢慢站起來,繞過書桌,低頭靠近我;一隻大手放在木頭桌面上,露出笑容。然後,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忽然用硬如鐵塊的拳頭用力打我的脖子側面。   出拳最遠不超過八到十吋,差一點把我的腦袋劈下來。膽汁滲入我的嘴巴。我舐得出裏面雜有血腥味。什麼都聽不見,只覺腦袋瓜轟轟響。他仍然笑咪咪低頭對著我,左手還按著書桌。他的聲音似乎來自很遠的地方。   我以前很兇,可是現在漸漸老了。你挨了一頓狠打,我就只出手這麼一次。我們市立監獄有幾個小伙子真該在屠宰場工作。也許我們不應該雇他們,因為他們出拳不像這邊的戴頓警探那麼斯文、乾淨、像粉撲一樣軟綿綿的。他們也不像葛林有四個孩子和一個玫瑰花園。他們活著另有娛樂。各種人才都需要,而且勞工短缺嘛。你還有什麼好玩的小主意要說嗎?煩請你說出來。

  戴著手銬不說,組長。連說這麼一句話都痛得要命。   他傾身更靠近我,我聞到他身上的汗臭和口臭。接著他站直起來,繞過書桌走回去,結實的屁股一把落在椅子上。他拿起一把三角尺,大拇指順著一邊滑動,活像那是一把刀。他看看葛林。   你還在等什麼,警官?   等你下令。葛林咬牙說出這句話,似乎討厭聽自己的聲音。   你一定要人吩咐嗎?依照記錄,你是經驗豐富的警官。我要這個人過去二十四小時活動的仔細供述。可能要查更長的時間,不過先查二十四小時。我要知道他每一分鐘做什麼。我要這份供述簽上名、找到證人、查證過。兩個鐘頭後就要。然後我要他乾乾淨淨、沒有傷痕回到這個地方。還有一點,警官。   他停下半晌,狠狠瞪著葛林,那種目光連新烤好的馬鈴薯都會為之凍結。

  下次我問嫌犯幾個文明的問題,希望你別站在那邊活像我扯下了他的耳朵似的。   是的,長官。葛林轉向我,我們走吧。他粗聲粗氣說。   哥里葛瑞斯向我露露牙,他的牙齒需要刷非常需要,我們來念退場台辭,朋友。   我客客氣氣說:好的,長官。你也許不是有意的,但你幫了我一個忙。還有戴頓警探也幫了忙。你們替我解決了一個難題。沒有人喜歡出賣朋友,但我連仇人都不肯出賣到你們手上。你不但是人猿,你還機能不全。你不會進行簡單的調查。我站在直立的刀尖上,你們隨便往哪一邊擺弄我都行。可是你們卻在我無力抵抗或閃躲的情況下虐待我,把咖啡潑在我臉上,還出拳打我。從現在開始,叫我看你牆上的鐘告訴你幾點鐘,我都不說。

  不知道基於什麼奇怪的理由,他居然一動也不動靜靜坐著讓我說。然後他笑一笑,朋友,你只是一個小小的警察宿仇。偵探,如此而已,只是一個小小的警察宿仇。   組長,有些地方警察不遭人憎恨。可是在那種地方你當不上警察。   這話他也忍下了,我猜他有本錢忍受。他可能聽過更壞的話很多次。這時候他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看一眼,作了個手勢。戴頓機伶的繞過桌子,拿起聽筒。   哥里葛瑞斯組長辦公室。我是戴頓警探。   他聽電話,微微蹙額,兩道英俊的眉毛鎖在一起。他柔聲說:請等一下,長官。   他把電話交給哥里葛瑞斯,長官,歐布萊局長。   哥里葛瑞斯怒目而視,喔?那個討厭的雜種有什麼事?他接過聽筒,拿著一會兒,表情漸漸和婉起來,局長,我是哥里葛瑞斯。

  他注意聽,是的。局長,他在我辦公室。我正問他幾個問題。不合作。一點都不合作怎麼又這樣?他臉上突然露出兇相,黑黝黝皺成一團。血色使他額頭發黑,但他的語調一點都沒變。局長,如果是直接的命令,應該透過警探組長當然,我會去辦,直到獲得證實。當然他媽的,不。沒有人動他一根汗毛是的,長官,馬上辦。   他把電話放回基座,我覺得他的手有點發抖。一雙眼睛向上移,橫掃過我的面孔,然後轉向葛林,把手銬打開。他說話沒有抑揚頓挫。   葛林打開手銬,我兩手互揉,等著血液流通痛如針氈。   哥里葛瑞斯慢慢說:把他送進郡監獄。謀殺嫌疑。地方檢察官已經從我們手上把案子搶過去了。我們這邊有一套迷人的制度。   沒有人動。葛林在我旁邊用力喘氣。哥里葛瑞斯抬頭看戴頓。

  你在等什麼?娘娘腔?等冰淇淋甜筒啊?   戴頓幾乎愣住了,頭兒,你沒對我下令啊。   他媽的,叫我長官!我是警官以上人員的頭兒。不是你的頭兒,小子。不是你的頭兒。出去。   是的,長官。戴頓連忙走到門口,踏出門外。哥里葛瑞斯站起來,走到窗前,面對房間站立。   走吧,我們走。葛林在我耳邊咕噥道。   趁我沒把他的臉踢爛,快帶他走。哥里葛瑞斯對著窗戶說。   葛林走到門口,把門打開。我也走過去。哥里葛瑞斯突然大吼一聲,停!關上門!   葛林關上門,背靠著門板。   過來,你!哥里葛瑞斯對我吼道。   我沒動。我站著看他。葛林也沒動。有一陣陰森森的靜默。接著哥里葛瑞斯慢慢由房間那頭走過來,跟我面對面。他把一雙硬硬的大手放進口袋,腳跟著地,身子晃啊晃的。   沒碰他一根汗毛。他壓低了嗓門,活像自言自語。目光拒人於千里之外,毫無表情,嘴巴痙攣著。   然後他對著我的臉吐口水。   他後退一步,就這樣了,謝謝你。   他轉身走回窗口。葛林再度開門。我跨出門外,伸手掏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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