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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冷戰諜王 約翰.勒.卡爾 49144 2023-02-05
  某些審訊,斯邁利凝視著跳動的火焰說道,木柴正在熊熊地燃燒。並不是什麼審訊,而是受傷心靈之間的交流。   他談到了他是如何盤問那位代號為卡拉的莫斯科中心間諜頭子,斯邁利好不容易才招降了他。但是對我而言,他說的只是那個可憐的弗利文,而據我所知,斯邁利從來沒聽過他的名字。      那封告發弗利文為蘇聯間諜的信件在星期一晚上送到了我的辦公桌。信是星期五從倫敦西南區以第一類郵件寄到總部的,值班的助理登記員星期一上午在信上註明了呈HIP閱,這是一個瞎編的頭字語,意思是審訊處處長,換言之也就是自己;不過在某些人看來,那個H(Head:處長)應是R(Rest:休息),意思是你就好好在審訊處休息吧。等到總部的綠色郵務車在諾森伯蘭大街將少得可憐的郵件卸下時,已是下午五點。按照審訊處的習慣,這麼晚才送來的東西,要到明天才會處理。但是我想改變這一切,而且也正好沒事可做,於是我立即拆開信封。

  兩張粉紅色的附箋被別在信上,每一張附箋都有鉛筆寫的字。總部發給審訊處的指示老像是在下命令給一個白癡一樣。第一張短箋是這麼寫的,C.弗利文經查證應是西里爾.亞瑟.弗利文,外交部的譯電員。接下來即是有關弗利文的全面審查資料,以及白色的檔案號碼,這樣大費周章其實是要告訴我,他並沒有任何不良的記錄。第二張短箋上說,S.莫德瑞經查證應是謝爾蓋.莫德瑞。下面還是跟著一大串參考資料,但是我沒去管它們。在俄國部門工作了五年之後,謝爾蓋.莫德瑞這名字對我來說就是謝爾蓋,對其他人也是一樣;老謝爾蓋,是個詭計多端的亞美尼亞人,負責主持莫斯科中心安置在蘇聯駐倫敦大使館內的一個龐雜情報分部。   如果我曾想過明天再讀這封信,那麼是謝爾蓋這個名字讓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封信也許又是些胡說八道的廢話,但我還是按規矩辦事。

     呈   外交部安全部門主管   西南區唐寧街   敬啟者:   這封信旨在通知您,過去四年中,得以持續並定期地經手極機密等級以上文件的外交部譯電員C.弗利文一直與蘇聯駐倫敦大使館一等祕書S.莫德瑞暗中來往,而且並未在年度審查報告裡交代此事。已有機密資料流入對方手中。莫德瑞先生目前下落不明,事實上他最近已被召回蘇聯。信中提及的C.弗利文迄今仍住在薩頓市山狸路栗樹巷,而莫德瑞至少去過那裡一次。目前C.弗利文過著極其孤絕的生活。      A.帕特里 敬上      這封信是用電動打字機打的,潔白的A4紙上沒有水印。上面註明了日期,標點符號用得過多,但字母拼寫正確,信封摺得有稜有角,不過沒有寄信人的地址。這種信是不會有的。

  那天晚上我沒有什麼事做,於是便去福爾摩斯酒吧喝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然後逛到總部。我辦好手續,走進文書組的閱覽室,抽出檔案。第二天早上十點鐘的會客時間,我來到伯爾的等候室,先告訴他那位光鮮的私人助理我的名字怎麼拼,而他好像從來沒聽說過我似地。莫斯科站的勃洛克排在我前面。我們津津有味地討論著板球,直到有人喊了他的名字才就此打住;而且在談話過程中,我們也儘量避談他曾在俄國部門為我工作的事,最近一次他為我調查布萊爾的案子。幾分鐘後,彼得.吉勒莫手裡拿著一疊檔案,看上去好像宿醉未醒地走了進來。他最近成了伯爾的祕書長。   老兄,如果我擠到你前面來,你不會介意吧?我是被緊急召來的。這傢伙好像要我睡覺時還得工作似地。有什麼問題嗎?

  有人道德腐化了。我說。   沒有任何地方能完全像情報局一樣也許除了莫斯科以外能讓一個人在一夜之間大權旁落,變得無足輕重。在巴利.布萊爾變節後的動蕩中,甚至連伯爾的前任者,那位機靈的克利夫,都沒能在第五處的滑溜地板上站穩腳跟。上次聽到的消息是他正要啟程去接任有益健康的蓋亞納站站長一職。只有我們那位怯懦的法律顧問哈利.帕弗里還是一如往常平安度過了這次考驗。當我走進伯爾那間明亮的辦公套房時,帕弗里正悄悄地從另一扇門溜出去不過還是慢了一點,所以他堆出了笑容來迎接我。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剛正不阿些,他最近開始留起小鬍子。   奈德!太好了!我們中午一定要一起吃頓飯。他興奮地低聲說了一句,然後就溜掉了。

  就像他這間辦公室一樣,伯爾是一個十分摩登的人。他的出身對我來說還是一個謎,但是我已經不再過問了。有人說他是廣告業出身,也有人說他來自倫敦商業界,還有人說他是律師協會的一員。審訊處收發室三個說話風趣的人說他根本沒什麼出身:他生來就是這個樣子,身穿兩件式藍色高級西裝,腳著飾有扣環的黑亮漆皮鞋,渾身散發出刮鬍水和權力的味道。他身材高大,動作敏捷,出奇地年輕。你若抓住他那柔軟的手,會因害怕捏痛他而立即鬆開。弗利文的檔案正放在他面前的大辦公桌上,而我昨晚草草寫下的記錄就別在檔案的封面。   這封信是從哪裡來的?在我坐下之前,他用帶有英格蘭北部口音的英語問道。   我不知道。此人消息靈通。不管是誰寫的,肯定都花了一番功夫。

  大概是弗利文最好的朋友吧。伯爾說道,好像最好的朋友就是專門幹這種事情似地。   他知道莫德瑞最近的動向,對弗利文的門路也很清楚,我說。他還知道全面的審查程序。   但是他幹得並不漂亮,對吧?如果這個人知道內情,這麼做就不見得漂亮吧?他最有可能是弗利文的同事,或是他的女友。你想問我什麼?   我沒想到伯爾會連珠炮地發出這麼一大串問題。在審訊處幹了六個月之後,我已經不習慣讓別人這樣催著我。   我想我必須先知道,你是不是想讓我追查這件案子。我說。   我為什麼要說不呢?   這件事超出了審訊處的工作範圍。弗利文的管道大有來頭,他的部門掌管英國行政中心最精密的通訊傳達工作。我認為你會讓安全局來接管這件事。

  為什麼?   這是他們的權責。如果真有這回事的話,那麼這純粹是一個安全調查的問題。   情報是我們獲知的,信也是我們收到的,該是我們職責內的事。伯爾反駁道,他的直率語氣暗暗地振奮了我的心。那群該死的傢伙。當我們確定弄到的是什麼資料之後,再決定如何行動。海德公園對面那些拘泥固執的混蛋只會想著搜集足夠的證據去起訴,然後濫發獎章。但是我收集的情報要有實用價值。如果弗利文是壞人,也許我們可以讓他繼續活動,然後讓他轉為我用。也許他還能讓我們和莫斯科的莫德瑞弟兄拉上關係。誰知道呢?那些負責安全的專家們一定做不到這一點。   那麼你大概還是寧願讓俄國部門來處理這件案子吧。我頑強地說道。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我一直以為自己在他眼中,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角色,因為在他這個年齡,還是會覺得失敗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可是他現在好像是要我告訴他,為什麼他不能仰仗我。   並沒有規定明令審訊處要進行這種活動,我解釋道。我們只管接待工作和聆聽那些寂寞之人訴說心事。我們沒有依據可以進行祕密調查,或是指派間諜。我們也沒有得到授權去追查弗利文這樣的嫌疑犯。   你可以竊聽電話,不是嗎?   如果你能替我弄張許可證,我是可以這麼做的。   你可以指派跟監人員,不是嗎?他們說這種事你幹過好幾次了。   除非有你親自批准。   如果我批准呢?那審訊處就有權進行調查了。這方面你很擅長。這是一個審查問題,對吧?是到了對弗利文進行審查的時候了,對吧?那就審查他吧。

  在進行全面審查時,審訊處應該事先向安全局打個招呼才對。   你就當已經打過了。   不可以,除非我有白紙黑字的公文。   噢,你當然可以。你可不是個情報局的小差役。你是偉大的奈德啊。你違反的規章與你遵守的一樣多。你的資料我都看過了。你也認識莫德瑞。   不太熟。   到底有多熟?   我和他吃過一頓飯,打過一次回力球。這談不上什麼認識。   在哪兒打球?   在蘭斯頓。   這件事是怎麼開始的?   當時莫德瑞正式通知我們他是莫斯科中心在大使館裡的聯絡人。我試圖和他在巴利.布萊爾這件事上做筆交易,交換情報。   你為什麼沒有成功?   巴利不願意和我們合作。他已經完成了他自己的交易。他要他的女人,不要我們。

  他是怎麼玩這場遊戲的?   他很狡猾。   你打敗了他嗎?   是的。   他打斷了自己的思路,定神審視著我。此時的我像是被一個嬰兒打量著。你能處理這件事,對吧?不會對你造成太大壓力吧?你這一生做過不少好事。我知道你也是個慈悲為懷的人,不像這個單位裡有些傢伙,沒心沒肺的。   我為什麼會有壓力?   他沒有回答我。或許還不到回答我的時候吧。他像是在心裡琢磨著什麼似地。   看在老天的份上,這個年頭誰還會相信婚姻呢?他詰問道。那口鄉音更加濃重,彷彿他已不受壓抑了。如果你想和你的女朋友一起生活,那我會勸你儘管去做。我們調查過她了,她不是任何人頭痛的對象,她既不扔炸彈,也沒有暗中同情誰,或是吸毒。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她是一個過得不錯的好女孩,你算是幸運的了。你到底想不想接這件案子?   一時之間,我竟答不上來。伯爾會知道我和莎莉之間的事,其實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在我們這個圈子裡,你最好在讓別人記上一筆之前主動把事情寫下來,所以這件事我已經向人事主管作了交代。不,讓我無話可說的是伯爾的平易近人,是他那種迅即洞悉我心的能力讓我心悅誠服。   如果你能為我擔待點並提供消息來源,我當然接受。   那就這麼說定了。隨時讓我知道進展,但是不要說太多別哄我,有壞消息就直說。他不是什麼高尚的人,我說的是我們這位西里爾。我想你該讀過羅伯特.穆齊爾【編註:二十世紀奧地利的小說家。】的書吧,不是嗎?   我恐怕沒讀過。   他拉開弗利文的檔案。我之所以說拉開,是因為他的手柔軟無力,讓人覺得他以前從沒幹過這種事。現在我們要來看看這份檔案是怎麼開始的;現在我們來和這個叫做鉛筆的怪物好好談談。   除了音樂之外,他沒有什麼嗜好,也沒有固定的興趣,沒有妻子,沒有女友,沒有父母,沒有金錢上的煩惱,甚至沒有變態的性慾。真是個可憐的傢伙。伯爾抱怨著,接著他翻到檔案的另一部分。我心中不禁暗自問道,他哪來的時間讀這份檔案?我想是凌晨。一個有你這種經歷,並且以處理現代文明問題及其不滿為業的人,怎麼能不具備羅伯特.穆賽爾的智慧而應付自如呢?等沒事的時候,我可要請你回答這個問題。他舔了一下大拇指,隨即翻開另一頁。他是五個孩子中的一個。   我還以為他是獨子。   我不是在說他的兄弟姊妹,你這個傻瓜。我指的是他的工作。他那個枯燥乏味的譯電辦公室裡有五位職員,而他就是其中之一:他們的職級相同,上班時間也相同;他們處理一樣的文件,腦子裡也想著一樣骯髒的東西。他直視著我。他從來不曾這樣看我。如果他真的做了這件事,那他的動機是什麼?寫信的人沒說。這實在很奇怪,他們通常是會說的。無聊這個解釋怎麼樣?無聊和貪婪,這是這個年頭他們會這麼做的唯一動機。還有報復,這是個千古不變的動機。他低頭閱讀檔案。這五人中只有西里爾沒有結婚,你注意到了嗎?他是個同性戀,我也是。我是個同性戀,你也是一樣。我們都是同性戀。問題只是你的哪一部分會顯現出來。他沒有頭髮,看到了嗎?他一翻而過,滔滔不絕地說著,這時我偷偷瞄了弗利文的照片一眼。伯爾實在是精力過人。我想這也還算不上什麼罪惡?禿頭不會比結婚更有罪。我應該知道的,我結了三次婚,還不是好好的。這不是個一般的告發案件,對吧?所以你才會在這裡。寫信的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不認為寫這封信的人是莫德瑞,嗯?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是我在問你,奈德,不要和我繞圈子。我可是滿腦子壞主意。也許莫德瑞想在他返回莫斯科的時候留點麻煩讓大家解決吧。當莫德瑞開始動腦筋時,可說是一隻狡詐的小猴子。我也看過他的資料了。   什麼時候看的?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看的?我又在心中想著。   前前後後過了二十分鐘,他就這樣翻來覆去地為我舉出各種可能性,看看是否找得出原因。最後當我精疲力盡地走進接待室時,我又撞見了彼得.吉勒莫。   雷納.伯爾到底是什麼人?我問他,仍然感到迷惑不解。   彼得很驚訝我竟然不知道。伯爾?是我的好伙伴啊。多年來雷納一直是斯邁利的王位繼承人。是斯邁利將他從充滿劫難的命運中救出的。   至於莎莉,我那位外遇女友,我該怎麼跟你們說呢?她總是來去自如,而我卻成為她的俘虜。而莫妮卡則在我的勢力範圍之內。她服務於情報局,我們之間的關係仍受到同一套規章的限制與連結。但是對莎莉來說,我只不過是一個中年公務員,早已不知什麼是享樂了。莎莉是一名設計師,有時也是個酷愛戲劇的舞者,她認為生活中的其他部分都是虛無飄渺的。她身材修長,聰明過人,有時我會覺得她讓我想起了斯泰芬妮。      船長,要和你見面嗎?戈斯特在電話那頭大聲說道。推翻我們的西里爾嗎?先生,這是我的榮幸!   第二天,我們在外交部的一間會客室見面。這次我的身分是約克上尉,又是一個正做著例行工作的惹人厭調查官。戈斯特是弗利文那個譯電科的科長,這個科有一個大家較熟悉的名字:戰車。戈斯特是一隻披著羊皮的色狼。腳步蹣跚,滿臉傻笑的他,甩著手臂,小嘴就像蟲子一樣地蠕動著。他在坐下來時,撩起西裝的下襬,像是要把屁股露給別人看似地。然後就像歌舞女郎那樣將一條肥腿一踢,極富挑逗意味地蹺在另一條大腿上。   聖人西里爾,我們是這麼稱呼弗利文先生的。他輕快地說道。他不喝酒,不抽菸,不罵人,是個標準的處男。審查談話到此結束。他從一包十支裝的香菸裡取出一根菸,在大拇指上敲了幾下,然後再用他那動個不停的舌頭沾溼。音樂是他僅有的弱點。他喜歡聽歌劇,而且會定期去看。我對那種東西向來不感興趣。我老弄不清楚到底是演員在唱歌,還是歌手在演戲。他點著了香菸。我從他的呼吸中聞到了午飯時所喝的啤酒的味道。老實說,我也不大喜歡胖女人。尤其是在她們對著我尖叫的時候。他頭向後仰,吐出煙圈。他細細地欣賞著它們,彷彿這些煙圈是他權力的象徵。   我想請問一下,這些年來弗利文與譯電科裡的其他職員相處得如何?我翻開筆記本的另一頁,以扮演一名公事公辦的審查官。   挺順利的,非常、非常合得來。   檔案管理員、文書人員、祕書和這些人相處也沒有問題嗎?   一點也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   你們都坐在一起嗎?   都坐在一間大辦公室裡,我這個科長徒有虛名。真的是徒有虛名。   有人跟我說他是個厭惡女人的人。我試探性地說道。   戈斯特發出了極為刺耳的笑聲。西里爾?一個厭惡女人的人?胡說八道。他只是討厭女孩子。除了道早安之外,他根本不和她們說話。如果能不參加聖誕節宴會的話他就不會來,免得還必須在檞寄生小枝【編註:常用作聖誕樹的裝飾,根據傳統,凡從此枝下走過的女孩,人人得以親之。】下親她們。他換了個方向重新蹺起二郎腿,表示他決定要慎重地說出意見了。西里爾.亞瑟.弗利文聖人西里爾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工作踏實的人物。他的頭髮全禿,言語也異常乏味,完全是個老派的保守職員。聖人西里爾雖然做事有些過分拘泥,不過在我看來,他在這一行裡已經自然地達到晉升的極限了。聖人西里爾已經定型了。聖人西里爾做他該做的事,而且任勞任怨。阿門。   政治呢?   別在這兒談這個,拜託。   他不會怕工作嗎?   先生,我說過他會嗎?   沒有,恰恰相反,我從檔案裡得知,如果有額外的工作要做,西里爾總是會立即捲起袖子開始進行,甚至連午餐時間或晚上都還在忙著等等。現在還是這樣嗎?他的工作熱誠絲毫沒有減弱?   我們的西里爾願意隨時投入工作,而這一點很討那些有家室或有外遇的人歡心。他會在清晨工作,在午餐時間幹活,在晚上值班,當然除了晚上有歌劇之外。西里爾從來不會斤斤計較。我得承認他最近是有點不大願意犧牲自己,但這無疑是個暫時的中止。我們的西里爾當然也會鬧點小情緒。先生,誰不會這樣呢?   那你是說他最近有些鬆懈嘍?   我指的不是他自己的工作,這方面他永遠不會。西里爾一直都是個工作的奴隸。他只是情願受他那些有更多人性弱點的同事欺負罷了。聖人西里爾現在都是五點三十分一到,便收拾辦公桌和我們其他人一起回家。比方說,他不再願意替別人值夜班,然後獨自關在辦公室裡做到九點才鎖門,但是過去他都會這麼做的。   你不能確定他是哪天改變習慣的,是吧?我儘量裝出十分無聊的樣子,然後盡責地翻開筆記本的另一頁。   然而奇怪的是,戈斯特竟做到了這一點。他噘起嘴,皺著眉頭,秀氣的雙眉揚起,下巴則抵住發黑的襯衫領子。他在那兒虛張聲勢,像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最後他記起來了。西里爾最後一次替小柏頓值班是在施洗約翰節【編註:十二月二十四日,英國四大結帳日之一。】那天。你知道我會寫工作記錄簿。安全起見。而且我的記憶力相當驚人,只是我不大喜歡炫耀而已。   我暗自驚訝,不過倒不是因為戈斯特。莫德瑞離開倫敦回到莫斯科後三天,西里爾.弗利文就開始停值晚班。我還有其他問題想問。戰車裡有電動打字機嗎?譯電員可以使用嗎?戈斯特能夠使用嗎?但是我擔心他會起疑。   你提到他喜歡歌劇,我說。你能多跟我談點這方面的事嗎?   不,我沒辦法,因為我們根本不了解詳細情況,而且我們也沒有問他。可是,如果當天有歌劇的話,他就算沒在公事包裡放著晚禮服,也會身穿一套燙好的深色西裝來上班。在我看來,他當時的情緒極為高昂,就像是帶著某種期待,至於在期待些什麼,我就不提了。   比方說他有沒有固定的座位?一個事先訂好的座位?我這麼問只是記錄所需。就像你說的,反正他也沒有什麼消遣活動。   先生,我想我告訴過你,唉,我和歌劇沒什麼緣分。反正你記住他是歌劇迷就對了,聽我的準沒錯。   謝謝,我會的。我翻開另一頁。你真的想不出他有什麼仇敵嗎?我一邊說道,同時停下了手中的筆。   戈斯特變得嚴肅起來,啤酒味兒也散了。上尉,我得承認西里爾的確是大夥兒的笑柄,但是他總是把這種嘲笑往好處想。西里爾並不討人厭啊。   比方說,沒有人說他壞話嗎?   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會讓任何人去說西里爾.亞瑟.弗利文的壞話。身為一名英國公務員,他也許是個陰鬱的人,但是他沒有什麼壞心眼。西里爾和我們一樣克盡其職。我們大家關係都很不錯。我不會介意你將這點記錄下來。   我知道他今年去了奧國薩爾斯堡過耶誕節,而且前幾年也是這樣,對吧?   一點兒也沒錯。西里爾總是在耶誕節期間休假。他是去薩爾斯堡聽音樂。就這一點,他不會對戰車裡的其他人讓步。有些年輕人很想抱怨此事,但是我制止了他們。西里爾在其他方面補償了你們,我告訴他們。西里爾是老資格了,他就是愛去薩爾斯堡欣賞音樂,他也會有自己一點小小的興趣嘛,這件事你們不要去攪和。   他走的時候,有留下休假地址嗎?   戈斯特說他不知道。但是在我請求下,他打了一個電話到人事部門,拿到了地址。過去四年來,弗利文都是住在同一家旅館。我想到他和莫德瑞也已經交往了四年,而且我也想到了那封信。薩爾斯堡四年,和莫德瑞交往四年,到頭來卻落得孤絕度日。   你知道他有什麼朋友嗎?   船長,西里爾這輩子沒有一個朋友。戈斯特打著哈欠說道。沒有朋友和他一起去度假,這是確定的。下次我們一起吃頓飯好嗎?聽說你們這些人出手挺大方的呢。   他度假回來後,談論過薩爾斯堡之行嗎?他得到了什麼樂趣他所聽到的音樂如何諸如此類的事?我要感謝莎莉,是她讓我了解人們本來就該及時享樂。   戈斯特煞有其事地想了想,然後搖搖頭,如果西里爾得到什麼樂趣,那也一定是非常、非常隱密的樂趣。他帶著一個最後的傻笑對我說道。   這可不是莎莉所說的那種樂趣。      我在審訊處的辦公室裡,經由一條可接通維也納的保密線路,打了一個電話給托比.埃斯特海斯。最近他剛以求取生存的絕佳天賦,坐上了站長的寶座。   托比,我要你替我調查一下薩爾斯堡的白玫瑰旅館。查西里爾.弗利文這名字,英國公民。過去四年,每逢耶誕假期他都會住在那裡。我想知道他都是什麼時候到達,逗留多久,以前他是否曾在那裡住過,和誰住在一起,帳是怎麼結的,都做了些什麼事。音樂會的門票,短程旅行,吃飯,女人,男孩,慶祝活動各方面的資料我都要。但是不管你怎麼做,都不要引起地方當局的注意。假裝你是個受理離婚案的偵探,或是有其他身分的人。   托比果真十分驚駭。奈德,你聽我說。奈德,事實上這根本不可能。我在維也納,你懂嗎?薩爾斯堡,那地方就像是地球的另一邊。而現在這座城市就像個蜂窩一樣鬧鬨鬨地。奈德,我需要更多人手,你得告訴伯爾。他不了解我們在這裡所承受的壓力。只要你替我多弄兩個人來,要我們幹什麼都成,沒問題。不過很抱歉,現在我沒辦法。   他要求期限是一個星期,我只答應給三天。他說他會盡力,我相信他。接著他又說他聽到謠傳說梅貝爾和我已經分手。我否認了這件事。      從我有記憶開始,跟監人員大多設法在靠近公車路線和機場附近那些已不宜人居的房子裡。但蒙帝為自己的總部所選擇的地點卻非比尋常,是一座愛德華時代的豪華住宅。從貼著瓷磚的大廳,順著蜿蜒的石砌階梯拾級而上,通過五層窄小簡陋的樓面,就可以看到鑲嵌著彩色玻璃的天窗。我上樓時,那些房門被反覆地開了又關活像是在上演一齣法國鬧劇。蒙帝手下的人也都是怪模怪樣的,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穿梭在更衣室、咖啡廳和簡報室之間,絲毫不理會我這個陌生人。最後我來到閣樓,這裡曾是一間畫室。室內某處有四位女士正在打乒乓球,發出嘈雜的聲音。近處則有兩個男人在淋浴,一邊唱著布雷克的那首《耶路撒冷》。   我有很久沒見到蒙帝了。經過了這麼多年,而且他又升任為跟監人員的頭兒,但是他卻一點兒也沒變老,只是多添了幾根白髮,凹陷面頰的輪廓更加明顯了而已。他並不是個健談的人,有好一會兒,我們倆只是坐著悶頭喝茶。   那你說的是弗利文了,他終於開口說道。   是弗利文,我說。   如同神槍手一樣,蒙帝自有一套保持冷靜的特殊方法。弗利文這個人挺有趣的,奈德。他和一般人不大一樣。不過現在我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了,對吧?至少除了那些你聽來的謠傳之外,事實上我們並非真正了解弗利文的觀點中,什麼才是正常。郵差、送牛奶的、鄰居,都是老套。你會奇怪每個人竟然都會和窗戶清潔工,或是和一個找不到接線箱的電話檢修人員交談。不過我們還是照樣跟蹤了他二天。   要和蒙帝打交道,你就得耐著性子洗耳恭聽。   當然還有晚上,他補充道。如果你連晚上也算進去的話。西里爾不睡覺,這是可以確定的。他多半是一夜未眠,在房裡踱步,這可以在早上由他的窗戶和茶杯中推斷出來。還有音樂。有個鄰居正考慮向他提出抱怨。以前她從未這樣做過,那就另當別論了。他是怎麼回事?她說。早餐時間聽韓德爾是一回事,但是到了三更半夜還聽韓德爾就另當別論了。她認為他大概是到了更年期。她說像他這種年紀的男人和女人正是進入更年期的階段。我們都不知道有這種事,對吧?   我咧嘴一笑,然後繼續耐心等待。但是她卻知道。蒙帝若有所思地說道。她家裡那個老頭離家出走,跑去和綜合中學裡的一個代課老師同居。她沒把握能否把他弄回來,所以差點強姦了我們那個去查線路的英俊小伙子。呃梅貝爾怎麼樣了?他問道。   我心裡納悶他是否也聽到了謠言;但是我隨即又認為如果他聽過,就不會問我了。   很好的。我說。   西里爾以前習慣帶份報紙上火車,是《每日電訊報》,如果你需要知道的話。西里爾並不支持工黨他說他們都很平庸。但是現在他不再買報紙了。他就這麼坐著,瞪大眼睛坐著,就是這樣。昨天火車在維多利亞車站停下時,我們的人還得用手肘輕輕推他一把,才讓他從白日夢中醒過來。昨晚在回家的路上,他在公事包上敲出了一部歌劇的全部樂曲。南茜說那是威爾第的作品。我想她是真的知道。你還記得保羅.斯考迪諾嗎?   我說記得。蒙帝說話時喜歡轉換主題。比方說會突然來一句梅貝爾怎樣之類的話。   保羅因為滋擾一家銀行而在巴貝多待了七年。奈德,他們是怎麼想的?他跟監時從來沒出過錯。他從不遲到,從不亂花錢,記憶力強,眼力好,鼻子靈。我們幹了不少竊盜的活。倫敦銀行,地方銀行,密德蘭銀行,那些搞民權運動的小伙子,支持裁軍的民眾,工黨,素行不良的外交官們都是我們對付的目標,保羅曾埋怨過嗎?一次也沒有。私底下他倒是在酒吧裡向坐他隔壁的人笨拙地吹噓著。我認為他們是想引起注意吧,這是我的看法。沒沒無聞了這麼多年,現在他想要得到認可。   他啜了一口茶。除了音樂,西里爾還有另外一個嗜好,就是聽收音機。他喜愛他那臺收音機。注意,據外界所知,他只是收聽而已。不過他弄到了一臺德製的收音機,有微調功能,還有可以讓他好好欣賞音樂會的大喇叭。他沒在當地買是因為萬一收音機出了問題,店家還把它寄到威斯巴登修理。這一趟下來前後得耗上三個月,而且還要花不少錢。他不開汽車。他不贊成使用小汽車。星期六上午他搭乘公共汽車去購物。除了聖誕節去奧地利旅遊之外,他一年到頭都待在家裡。他沒有寵物,也不善交際。至於娛樂嘛,沒有什麼好說的。他從來沒有訪客,也沒有人來借宿;除了帳單之外沒有什麼郵件,任何費用都按時交付;他不投票,也不去教堂,家裡沒有電視。替他打掃房間的那名清潔女工說他書讀得很多,主要都是些大部頭的書。她一個星期只去一次,通常是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去,我們沒敢跟她太熟稔。對她來說,只要比一本研究聖經小冊子大的書就算是大部頭的鉅著了。他的電話費不高,而且在建屋互助協會裡存了六千英鎊。他住的是自己的房子,銀行裡的存款保持在六百英鎊到一千四百英鎊之間,聖誕節期間因為要去休假,所以會降至二百英鎊左右。   蒙帝對財產的敏感使我們再次轉移了話題,這一次我們談到自己的孩子。我說我兒子艾德禮安剛得到劍橋的現代語言獎學金,蒙帝大為讚歎。蒙帝的獨子則剛剛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法律考試。我們一致認為孩子們讓人覺得生命充滿了意義。   莫德瑞。在這些客套的寒暄又一次結束後,我說。謝爾蓋。   這個人我記得很清楚,奈德。我們都記得他。有一段時間,我們不分晝夜地跟蹤他。當然除了聖誕節之外,當他去休假時喂!你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聖誕節我們都放假吧?   我剛剛也是想到這個主意。我說。   沒過多久之後我們甚至不用與莫德瑞爾虞我詐,裝模作樣,你也做不到。噢,他很狡猾,不過有時我還是可以揍他一頓,我真的可以。保羅.斯考迪諾有一次氣不過,就趁著莫德瑞在維多利亞和愛伯特博物館內找尋一個祕密信箱的時候,把他停在館外的那輛汽車的輪胎放了氣,我從來沒有報告過這件事,我不忍心這麼做。   蒙帝,我正在想莫德瑞會不會也是一個歌劇迷,你說呢?   蒙帝睜圓了眼睛,見他如此驚訝我不禁心中暗喜。   噢,我的天啊,奈德,他大聲喊道。哎呀,哎呀,你說得沒錯。謝爾蓋在科芬園劇院預訂了聯票他當然也是個歌劇迷,和西里爾一樣。我們一定曾尾隨他去過那裡噢,不下十幾次吧。如果他還有點慈悲心的話,他可以搭計程車去,但是他從來不這麼做。他喜歡和我們兜圈子,讓我們疲於奔命。   如果我們能知道他看的是哪幾場歌劇,而且都坐在哪裡如果你能弄到這些資料的話那我們就可以把它們與弗利文的情況進行比對。   蒙帝陷入沉思,他的樣子有些誇張。他皺起眉頭,然後摸著腦袋說,奈德,你不認為這對我們來說似乎太容易了些嗎?他問道。我都是在一切已符合一個完整的模式後才開始起疑,難道你不是嗎?   我不會成為你那個模式中的一部分。前一天晚上,莎莉就曾對我這麼說過。模式是等著讓人去破壞的。   奈德,他愛唱歌,瑪麗.拉塞爾斯在幫我把白色鬱金香插進一隻罐子裡時說道。他一直不停地唱著,無論白天黑夜,不過沒關係。我看他是在懷念他的假期吧。   瑪麗像夜班護士一樣白皙,也一樣克盡其職。她的臉上不施粉黛,眼睛清澈明亮,良善的美德顯而易見。短髮上的一束銀絲,猶如早寡的標誌一般。   在構成情報界的各行各業中,沒有哪一行需要像監聽人員那樣投入。男人不適合幹這種工作,只有女人才能夠對別人的命運投下這麼熱忱的關注。她們被徵調到沒有窗戶的地下室,淹沒在一根根灰色的電纜線和一排排俄式錄音機裡。她們占領了一座冥府,而且對居住其內那些只聞其聲的人物瞭若指掌,甚至比那些人的密友和親戚知道得還要多。她們從未見過自己所監聽的對象,從來沒有和他們會面,也從未和他們接觸,或和他們上床。可是她們卻知道,自己性格中的所有力量都花在這些祕密情人的身上。她們從竊聽器和電話裡聽到他們逢迎、哭泣、抽菸、吃飯、爭論以及做愛發出的聲音。她們聽到他們做飯、打嗝、打鼾,以及擔驚受怕。她們毫無怨言地接納他們的孩子、姻親和保姆,就和她們對電視的品味一樣。這些年來她們甚至和他們一起開車,陪著他們上街購物,和他們坐在咖啡廳和賓果遊戲場裡。她們暗地分享他們的生活。   瑪麗遞給我一副耳機,然後又帶上她自己那副,然後就將雙拳托著下巴閉上眼睛,以便能聽得更真切。於是我第一次聽到了西里爾.弗利文的聲音,他正獨自唱著《圖蘭多》中的一段。而拉塞爾斯此時則閉著眼睛,心醉神怡地露出微笑。他的聲音柔和;雖然我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不知道他唱得如何,但是聽來的確十分悅耳,顯然瑪麗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坐直身子。這時歌聲已經停止了。我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接著又出現了一個男聲。他們說的是俄語。   瑪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親愛的,那是他的老師。莫斯科廣播電臺的奧爾加和鮑禮士,一個禮拜有五天他們會在早晨六點的節目裡和弗利文相會,這是昨天早上錄的。   你是說他在學俄語?   嗯,親愛的,他是在聽俄語。至於他學到了多少,沒人知道。每逢上課日的早晨六點整,西里爾就會跟著奧爾加和鮑禮士學俄語。今天課題是參觀克里姆林宮,昨天則是關於在關島購物的種種。   我聽見弗利文在浴缸裡嘟噥著,還聽見他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時,喊著媽媽。我想起檔案上的一句話:埃拉.弗利文,已故,西里爾.亞瑟.弗利文的母親,參見該條。我一直都不明白文書室為什麼堅持要公開間諜嫌犯那些過世親人的檔案。   我聽到他與英國電信公司工程部門之間的爭吵。他按照規定等了二十分鐘才和對方聯絡上。他的情緒激動,聲調急躁,說話時還出其不意地在許多地方特別加強了語氣。   嗯,下次要選擇我的電話做故障查線之前,要是你們能像對待一般用戶那樣親切地事先通知我,我將不勝感激。免得你們在闖進我的房間時撞見我的清潔工,而且還把電線丟在地毯上,把腳印留在廚房的地板上   我聽到他打電話到科芬園劇院告知他這個星期五不去拿聯票了。這次他的語氣顯得自憐。他解釋說他生病了。接電話的女士提到最近正在鬧流行性感冒。   我聽到他和肉店老闆談到了我明天的造訪。外交部人事處安排我明天上午去他家拜訪。   斯蒂爾先生,我是西里爾.弗利文。早安。星期六我不能去你那兒了,因為那天我家裡有客人。如果你能在星期五晚上回家時順道替我帶來四塊上好的羊排,我會十分感激。方便嗎,斯蒂爾先生?我還要一瓶你預先調好的薄荷滷汁。不,葡萄果醬我已經有了,謝謝。請你一併附上帳單好嗎?   從我異常靈敏的耳朵聽來,我覺得他像是準備棄船的樣子。   瑪麗,再讓我聽一遍他和電信公司工程人員的通話。我說。弗利文那通以武斷語氣向英國電信公司投訴的電話,我一共又聽了兩遍。聽完後,我隨意親了瑪麗一下,然後走進晚風中。莎莉曾對我說,過來坐坐。但是今晚我可沒有心情去向她示愛,和聽那些我暗地裡厭惡的音樂。      我回到審訊處。情報局的實驗室此時已完成那封匿名信的檢驗。信件是以一臺瑪庫斯電動打字機打的,某某型號,據推測大概是比利時的產品,機器是全新的,或者說沒用過幾次,這就是他們所能做的結論。不過他們確信能認出同一臺機器所打出的另一份資料。但是我能弄到這樣的資料嗎?報告到此結束。實驗室仍在繼續努力地了解這部新一代機器的性能。   我打了個電話給蒙帝。弗利文對檢修人員的抱怨仍然在我耳邊迴響著。他的停頓,就像是文章中生硬的逗點;他用的那個詞是不勝他慣於使用不尋常的措詞來達到一種帶有辯白意味的強調效果。   蒙帝,當你的人在西里爾家中費心修理他那部電話時,有沒有發現一臺打字機?我問。   沒有,奈德,沒有打字機他們沒看到。   他們有沒有可能忽略了?   很有可能,奈德。他們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沒有打開書桌抽屜或櫥櫃,沒有拍照,也沒和那個清潔工混得太熟,以免她事後擔心。我只叫他們,儘可能看看,快點出來,注意別弄得一團糟,否則他會起疑心。   我想到打電話給伯爾,但是我沒打。我那身為專案主管的占有慾在此時占了上風,如果我把弗利文的事告訴任何人,即使是那個把他託付給我的人,我也會下地獄,永不能翻身。千頭萬緒湧上我的心頭,從莫德瑞到戈斯特、鮑禮士到奧爾加,從耶誕節到薩爾斯堡,還有莎莉。不過最後我還是寫了一份記錄給伯爾,報告我所發現的一切,並且證實我明天上午會對弗利文進行第一次偵查,屆時我會和他碰面,展開例行的審核清查。   回家嗎?還是到莎莉那兒去?我所謂的家就是聖詹姆斯區裡一幢討厭的小公寓,我那兒是我整理自己,掏空自己的地方,雖然在那樣的情境裡,這是任何男人都最不想做的事:和一瓶蘇格蘭威士忌以及一幅歡笑的騎士複製圖相伴獨坐,而心中激動的情緒正在渴望自由的夢想與自我囚禁的耽溺中擺盪。莎莉是我的另一種生活,不過我已經知道自己是個安於現狀,根本無法跳脫的人。   我還是寧願趴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所以我替自己從保險箱裡取出了一瓶威士忌,然後瀏覽著莫德瑞的檔案。裡面沒有新資訊,但是我還是想多熟悉他一下。檔案上寫著:謝爾蓋.莫德瑞,莫斯科中心閱歷豐富的專業間諜;極富魅力,有點舞蹈家的氣質,廣結善緣,是個笑容可掬兼有如簧之舌的亞美尼亞人。我喜歡他,他喜歡我。幹我們這一行的通常不太可能會偏愛任何人,所以我們可能會基於其本身魅力的緣故原諒許多人。   我的直通電話響了起來。我想了一下以為是莎莉打來的,因為我曾違反規定把這個號碼告訴她。結果是托比,聽起來他似乎煞是得意。他經常是如此。不過他沒有提到弗利文這個名字,也沒有提到薩爾斯堡。我猜他是從他的公寓裡打來的,接著我立刻想到他現在正躺在床上,而且還不是一個人。   奈德嗎?你說的那個傢伙真是個笑話。他替自己訂了兩個星期的單人房,辦好住宿手續,預付兩星期的費用,還送旅館的工作人員耶誕禮物,逗逗小孩,對每個人都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就消失不見了,每年都是這樣。奈德,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聽著,這個傢伙太奇怪了。不打外線電話,只吃了一頓飯,喝掉兩杯蘋果汁,接著就乘計程車到火車站。替我留著房間,別租出去,也許我明天就回來了,也許要過幾天,我也不知道。十二天之後,他才回來,還是不作任何解釋,而且給工作人員更多小費,大家都喜不自勝,還替他取了個幽靈的別稱。奈德,你得替我跟伯爾說點好話。你欠我一份情。告訴他托比工作賣力,鞠躬盡瘁。像你這樣的大老,伯爾那種年輕人會聽你的,你只不過是舉手之勞。我這兒需要一個人,也許兩個。告訴他,奈德。你聽見沒有?再見。   我瞪著那面我無法看穿的牆;我瞪著莫德瑞的檔案,想起了蒙帝那句整件事顯得太容易的話。突然間我非常需要莎莉,我隱隱約約地感到,如果我能解開弗利文這個謎,我對自由的無止盡追求就可以邁出一大步。但是當我要拿起電話跟她聊聊時,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   他們倆的情況完全符合。蒙蒂語調平板地說道。他費了番功夫查出弗利文欣賞歌劇的出席情況。謝爾蓋和西里爾每次都在一起。謝爾蓋去的時候,西里爾也會去。謝爾蓋不去,西里爾也不去。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再也沒去過。你明白嗎?   座位呢?我問。   緊捱在一起,親愛的。你還想知道什麼?前排後排?   沒事了,謝謝你,蒙帝。我說道。      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你們,我是怎麼度過這個漫長的夜晚呢?我整晚都在想著,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打過電話給你兒子,聽他拙劣的嘲弄,然後再提醒自己他就是你的兒子?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打過電話,開誠布公地和你那位善解人意的妻子談談你的缺點,還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缺點是什麼?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摟著你的情婦,大喊我愛你,並且始終和她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你是否曾在再次離開她之前,獨自躑躅在倫敦的街道上,就像是一名神祕的過客在異國城市中行走?你是不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黎明時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從外界各種喧鬧中辨認出鵲鳥的感傷鳴叫聲,並全神貫注地聆聽?   九點半,我來到了弗利文的家。我儘量穿得隨便刻板一點,而且我大概也真達到了自己要的乏味效果,因為我向來都不是個講究穿著的人,儘管莎莉有些怪主意,想要改變我的穿著風格。我和弗利文說好十點鐘見面,但是我告訴自己要製造一點意外。也許事實是我需要他來和我作伴。這時有一輛郵局的車子停在街上。一輛建築工程車的車頂也升起了天線。這也就是說蒙帝的手下已經各就各位了。   我忘了當時是幾月了,不過我記得是在秋天,那時我的私生活和這條磚造房屋整齊排列於兩側的死巷進入了秋季。我看見熾白的太陽懸掛在修剪過的栗樹後,而此地即是以栗樹得名。直到今天我仍然能聞到那種焚化垃圾的火焰和秋天的氣息,催促著我離開倫敦,離開情報局,帶著莎莉到世上真正的鄉野去隱居。我還記得鳥兒啾唧,飛離了弗利文家前的電話線,前往某個更好的地方去了。隔壁花園的一隻貓抬高了後爪,準備去抓一隻正稍作停歇的蝴蝶。   我推開了花園的大門,踏上以礫石鋪成的整潔小道,走向那座猶如七矮人小屋般的半獨立式住宅,它有著製瓶用的深綠色玻璃所構成的窗戶,以及覆有茅草頂的門廊。我伸手去按門鈴,但是門早就敞開在我面前。這個柵欄式的門是用假雲頭螺拴釘牢的,當我走進去之後,它就像是被街上的一枚炸彈震開似地立即關上,將我吸進了鋪著瓷磚的幽暗前廳。然後,門停止了搖動,而弗利文站在門邊,看起來就像是手無寸鐵的百夫長【編註:古羅馬指揮白人的軍官。】正坐困於自己的守地。   他比我想像中更高。他像個角力選手似地挺起厚實的肩膀準備迎接我的進攻,眼睛則盯著我,流露出一種恐懼的敵意。然而即使是在我們首次遭逢的這一瞬間,我並未感覺到他有任何火藥味,反而只是領略到他那種因高大身材而彰顯出來的悲壯氣概。我走進他的屋裡,心裡明白自己正走進瘋狂之中。前一天晚上我就已經知道了這一點。在絕望之中我們發覺自己與這個瘋子有一種天生類似之處。我早就知道了這一點。   是約克上尉嗎?是的,呃,歡迎,先生。真的很歡迎你。人事處的確通知過我說你要來。他們通常是不會預先通知的。不過這次他們倒是這麼做了。請進。你有職責在身,上尉,我也是一樣。他抬起那雙潮溼的大手,去接我的外套,但是又好像抓不牢。所以在他繼續說話時,那雙手就在我的脖子上方游移,不知是要掐死我還是要擁抱我。我說,我們都站在同一邊,彼此沒有什麼反感。我本人把你的工作比擬為機場的安全工作,這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如果他們不搜查我,他們也就不會搜查壞人,對吧?在我看來,這件事要這樣才合乎邏輯。   天曉得當他說出這些客套之至的話來時,心裡到底保留了多少想法,但是這些話至少讓他擺脫了僵持狀態。他將手垂下碰到我的外套,幫我把它脫下來,我到現在還能感覺到那雙手在做這些動作時帶有多大的敬意,那就像是在揭露一樣令我們兩人都興奮不已的東西。   弗利文先生,那麼你經常搭飛機了?我問。   他將我的外套掛在一個廉價衣架的掛鉤上。我等著他回答,但是他沒有說話。我心裡想的是他乘飛機去薩爾斯堡旅行,而我納悶他是否也同樣想到了這事,會不會因為我到來所造成的緊張情勢而良心不安。他引領我走進客廳。凸窗射進的光線,引領我可以從容地端詳著他,繼續毫不怠慢地盡起地主之誼。這次他拿起電咖啡壺,裡面放著咖啡和水,但是還沒有插電源。上尉,你要加牛奶,或方糖,還是都要加呢?你要熱的還是冷的牛奶?上尉,來一塊我自己烤製的餅乾怎麼樣?   真的是你自己做的嗎?我隨手從罐子裡拿出一塊餅乾,一邊問道。   這沒什麼,只要是會看食譜的笨蛋都會做。弗利文說道,他的臉上露出帶有優越感的笑容;我隨即明白戈斯特為什麼會討厭他了。   呃,我是會看食譜,但是我就一定做不出來。我有些惋惜地搖搖頭。   上尉,你的名字是?   奈德,我答道。   呃,奈德,我想那是因為你已經結了婚的緣故。你的妻子剝奪了你自給自足的機會。這種事我這輩子見得太多了。男人一旦娶了妻子,就變得缺乏獨立的能力。我叫西里爾。   你是在迴避我所提出的那個你搭飛機旅行的問題,我這樣想著,抗拒著他想闖入我內心領域的意圖。   如果換成我來管理這個國家,弗利文一邊倒牛奶,一邊回頭對我說,不過我會很高興地說我大概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他的話裡開始帶著一絲教訓的口吻,就像他跟電信公司工程人員說話時一樣我會制定一條明確的法令,也就是任何人,不限膚色、性別或是種族,都應該在求學時將烹飪當成一門必修課。   好主意,我接過一杯咖啡時說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我自己從黃色的圓錐形罐子裡取了一勺糖,而那只罐子就像是一枚飛彈似地被他那潮溼的手掌托著。突然間,他轉過整個身子來面對著我。他睜大眼睛,毫無防備地注視著我,顯得那麼地清白無辜,惹人憐惜。   奈德,你喜歡什麼樣的體育活動?他溫柔地問我,頭稍傾斜,像是要和我更親近些。   一點高爾夫球,西里爾。我撒了個謊。那你呢?   那你的嗜好呢,奈德?   呃,休假時我是挺喜歡畫點水彩畫的。我再次借用梅貝爾的興趣來作擋箭牌。   奈德,你開車嗎?我想你們這些人該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那只是一輛老舊的路寶汽車。   奈德,哪一年的車?有多舊?俗話說,舊琴彈好曲啊。   他的精力不僅止投注於他自己身上,在和他進行這次首度會晤時,我就已經了解這一點;他將精力傾注於任何出現在他身邊的事物。那件複製的黃銅馬飾品,由於他經常擦拭而閃閃發亮,猶如是軍帽上的徽記。壁爐架、木頭地板、餐桌桌面也都擦得一塵不染,光潔亮眼。連我現在坐在上面安詳地喝著咖啡的這張椅子都擦得非常乾淨。椅子的扶手裹著亞麻布的套子,結實而又清潔,致使我都不太願意把手擱在上面以免把它弄髒了。不用他多說,我也知道不管有沒有清潔工,這一切全是他親手打理,他在這個自己的王國中無止盡地消耗精力,既是辛勤的僕人也是獨裁的君王。   奈德,那你住在哪兒呢?   我嗎?噢,呃,老實說是住在倫敦。   奈德,是哪個部分呢?哪個區啊?是個不錯的地方吧,或者是因為你從事這種工作,所以必須保密呢?   呃,照規定我們是不准說的。我恐怕不能告訴你了。   你是在倫敦出生的吧?我是在海斯汀出生的。   是在郊區。平納。   奈德,你必須保持謹慎。要始終如此,你的謹慎就是你的尊嚴。別讓任何人從你那裡奪走它。這是你專業技能的全部,謹慎。記住這一點。會有用的。   謝謝,我說,溫順地笑了笑說道,我會的。   他端詳著我。他讓我想起了我養的那隻狗,麗茲;牠在等我的信號時就像他現在一樣眼睛一動也不動,身體則做好隨時行動的準備。那我們開始吧?他說。想來一聲開始嗎?你什麼時候想正式開始,只要跟我說一聲:西里爾,紅燈亮了。這樣我就明白了。   我放聲大笑,再次搖搖頭,像在說他真是個怪人。   西里爾,這只是例行公事。我說,老天,經過了這麼多年了,你一定都知道我大概會問些什麼了。介意我抽菸嗎?我費勁地點著菸斗,然後把火柴放進他遞給我的菸灰缸裡。接著我又繼續觀察這間屋子。靠牆處擺著他親手做的書架,上面放著一些自修的書籍,每一本都有一個震撼全球的名字:《世界百位名人》,《世界文學精華》,《偉大時代的音樂三卷本》。這些書旁邊則是成箱的唱片,全都是古典音樂。角落裡放著一臺留聲機,機身由上等柚木製成,上面的鍵鈕之多,實在不是我這種頭腦簡單的人所能駕馭的。   那好,奈德,如果你喜歡畫水彩畫,為什麼不試著去欣賞音樂呢?他順著我眼睛注視的方向看去,而提出了這個建議。如果你選對的話,將會聽到優美音樂,被恰如其分地演奏出來,那是世上最動人的慰藉。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引你入門。   我抽了一會兒菸。菸斗是以緩制急的重要武器。西里爾,我倒認為自己是個音癡,真的。我也曾經偶爾嘗試過,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真的有點灰心   我這些胡言亂語這恐怕是源自於我和莎莉那些毫無結果的爭辯已經讓他受不了。他跳了起來,一把抓起餅乾罐塞到我手裡,彷彿只有食物才能挽救我。他的臉上流露出恐懼和擔心的神情。   好了,奈德,這是不對的!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根本沒有什麼音癡!拿兩塊,吃吧,廚房裡還多的是。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繼續抽菸。   奈德,音癡,奈德,那只是一個術語,一種說詞,至於我倒想說這是種藉口,是用來掩蓋和偽裝一種純粹是暫時而自願接受的心理抗拒,以防止自己進入某個你的心靈正有意識地在排斥的世界!但這只不過是一種對於未知的恐懼阻擋了你的腳步。我來舉幾個我熟悉的例子   我由著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用食指戳著我,另一隻手則緊抓著餅乾罐貼在胸前。我聽著他說話,看著他說話,並在適當的時候發出幾句驚歎。我掏出黑色的筆記本,拿掉黑色的鬆緊套,對他發出了準備開始的信號,但是他並未理會我,仍舊說個沒完。我想像著瑪麗.拉塞爾斯此時正坐在她那個小天地裡,面帶微笑,心醉神迷地聽著她欣賞的人對我說教。而蒙帝手下那群男男女女則坐在外面的偵察車裡,打著哈欠咒罵他,等著換班。據我所知,還有伯爾這些人都被迫得聽弗利文大談他住在色比頓時隔壁那對夫妻的各種軼事。他曾教過他們如何欣賞音樂。   不管怎麼樣,至少我可以告訴我在全面審訊總部(PVHQ)的上司,音樂仍然是你的最愛。他說完後,我微笑著說道。   你知道,PV是指全面審查,HQ則是總部。扮成一位權責受限的安全工作人員,我需要引用更高等級的權威來執行工作。我打開攤在膝蓋上的筆記本,抹平紙張,然後用那支公家配用的未塗漆鉛筆在筆記本的右上方寫上弗利文這個名字。   啊,奈德,如果你談論的是愛情的話,你可以說音樂就是我的最愛。引用詩人的話來說,音樂就是愛的糧食。不過我倒是寧可說,這得看你怎樣替愛下定義。奈德,什麼是愛,這才是你真正的問題,替愛下個定義。   上帝的巧合有時會俗不可耐到不可能發生。我想我替它下的定義很廣,我帶著一絲疑慮說道,手上的鉛筆也停了下來。那你是怎麼為它下定義呢?   他搖搖頭,開始使勁地攪拌他的咖啡,五根粗粗的手指緊捏著那根柄上附有使徒像的銀匙。   這也要記下來嗎?   也許是吧,請說說你的看法。   我對愛的定義就是承諾。許多人談起愛的時候,就好像將它當成涅槃【編註:指佛教修持所要達到的最高理想。】似地。不是這樣的。我正好知道這一點。愛並不脫離生活。它並非超乎生活之外,也不是高高在上。愛就在生活之中。愛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你會從愛得到什麼?那將取決於你投注努力和忠心的形式與方法。我們的上帝明明白白地教導過我們我本人並不是基督徒,而是個理性主義者愛是奉獻,努力工作。愛也是汗珠和淚水,正像那些偉大的音樂為了獲得相當的品質而需有所付出。在這原則之下,是的,奈德,我承認音樂是我的最愛,如果你聽懂了我的意思。   我太明白他的話了。我曾經漫不經心地向莎莉說過類似的話,卻被她嗤之以鼻。我也知道對思緒煩擾的他而言,並沒有臨時的問題這回事,更別說是提出任何非正式的回答對我而言也是一樣,儘管我隱藏思緒的方式要比他來得複雜得多。   我想我不會把它記下來,我說。我只會把它當成深遠的背景資料。我一本正經地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以助日後回憶,這同時也是在向他表示我們的談話將會做成記錄。我們還是先來做例行工作吧,我提議道,不然審查總部就會像以往那樣,說我辦事拖拖拉拉。西里爾,上次你和我們進行約談後,你是否就參加了共產黨,還是你仍竭力地約束自己?   我沒有。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道。   你是說沒有參加,還是你沒有克制自己?   他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我沒有參加,奈德,我喜歡你。我很愛惜我所發現的才子,向來都是如此。這並不是因為我上班的地方,已經有著太多才子。就才子的存在而言,我認為戰車根本就是一片才子的沙漠。   你不交朋友或參加和平團體嗎?我有些失望地接著問道。旅遊團體呢?有沒有參加過什麼同性戀組織或是其他離經叛道的俱樂部,或是在最近會對未成年的唱詩班男孩產生一種祕密的激情?   都沒有,謝謝。弗利文說道,他的笑意更濃了。   那你有沒有負債累累,因而入不敷出呢?你是否曾將某個高雅的紅髮女郎弄成她所不習慣的模樣?或是曾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一輛法拉利跑車?   我的需要仍和過去一樣簡樸。我生來就不是物質主義者,也不會任性妄為,就像你或許已經知道的。說實話,我反而是痛恨物質主義,這年頭這種情形實在是太泛濫,太過火了。   對其他問題你也都持否定的態度嗎?   完全否定。   我一直簡略地做著筆記,同時暗自核對著一張想像中的清單。   那你是不會為了金錢而出賣機密的囉。我作出評論,然後翻過一頁,打了兩個鉤。那麼在你尚未得到所屬部門的書面同意之前,你並未擅自開始學習外語。我可以這麼記下嗎?我再次停下手中的鉛筆。梵語嗎?還是希伯來語?晤魯都語?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我提醒他。那俄語呢?   他非常平靜地站在那裡凝視著我,但是我裝作並未察覺。   還是非洲土語?我半開玩笑地問道。愛沙尼亞語?   什麼時候連這些也在名單上?弗利文怒氣沖沖地問道。   是非洲土語嗎?   我等著他回答我。   語言啊。語言不是一種過錯。它是一種象徵。一種成就!你不需要列出所有的名單,有話直說。   我將頭向後仰,陷入回憶之中。全面審查程序附加條款,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五日,我背誦出來。我一直記得這份文件的公布日期。施放焰火的節日。所有部門都要特別傳閱的,包括你那個部門在內,所有想要學習外語的人員都必須事先申請到書面同意。由司法程序委員會推薦,內閣通過。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我。我認為這完全是不值得討論的問題,我拒絕就此作出任何回答。把這點記下來。   我從菸斗中吐出一口煙。   我說把它記下來!   西里爾,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這麼說。他們會對你不滿的。   隨他們便吧。   我又吸了一口菸。我會照總部告訴我的方式問你,可以嗎?西里爾和他的朋友鮑禮士與奧爾加在搞什麼名堂?他們這樣說,問他一下,看看他怎麼回答。   仍然背對我的他,皺著眉頭忿然地在房內走動,像是在要求他的明淨世界來見證我的不敬。我等著他大發雷霆,我相信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但是相反地,他卻只是盯著我,表現出一副滿肚子委屈的模樣。他是在說,我們是朋友啊!而你竟然這樣對我。一個人的思緒承受壓力時,往往會在轉瞬間出現各種想像。於是我看到站在面前的不是弗利文,而是我曾在英國駐安卡拉大使館裡審問過的一名打字員:她是如何捲起她那件羊毛上衣的袖子,向我伸出她的手臂,讓我看她在前一天晚上自己用香菸燒灼的潰爛傷口。你不認為你讓我受的罪已經夠多了嗎?她說。然而,讓她受罪的不是我,而是那名二十五歲的波蘭外交官;她為了他而放棄了自己所掌握的一切祕密。   我從嘴裡取出菸斗,對他報以溫和的一笑。得了,西里爾。鮑禮士和奧爾加難道不是在你的祕密俄語課程中出現的兩個人物嗎?一起糊壁紙?到塔尼婭姨媽的別墅住?你跟著莫斯科廣播電臺學習俄語,一週五次,每天六點準時開始。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問他一下鮑禮士和奧爾加,他們說。問他為什麼要祕密地學俄語?所以我就這麼問你。情況就是這樣。   他們沒有必要知道我為什麼要學俄語,他嘟噥地說道,仍然琢磨著我這個問題的含意。該死的狗探子,這是私事,是個人的選擇,個人的追求。他們這是在多管閒事,你也是。   我哈哈大笑,卻也同時感到惱怒。別這樣,西里爾,你我都知道規定。違反規定不是你的作風,俄語是俄語,報告是報告,只不過是把事情白紙黑字寫下來而已。規定又不是我訂的。我和別人一樣只是接受別人交代的任務,奉命行事而已。我說,此時他又是背對著我。他躲到懸凸窗前,凝視著窗外那塊他用來作為花園的長方形土地。   他們叫什麼名字?他問。   奧爾加和鮑禮土。我很有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   這使他勃然大怒。向你報告這些資料的人都是些白癡!我要投訴,控告他們!這是在窺探他人的隱私。這個時代竟然還會發生這種齷齪的事。坦白說,我也要向你興師問罪。他們叫什麼名字?   我仍然沒有理他。我寧可讓他怒火中燒。   第一點,他扯著大嗓門說道,而且仍舊望著花園中的那塊泥濘不堪的土地。你在記錄嗎?第一點,我並沒有參加什麼規定中所謂的語言課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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