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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五章

愛在瘟疫蔓延時 馬奎斯 69241 2023-02-05
  卡西亞妮具有把祕密玩弄於股掌之上的魔鬼般的才能,她永遠知道在恰到好處的時刻出現在什麼地方。她精力過人,不聲不響,又聰明又溫柔。然而,在關鍵時刻,儘管她內心痛苦,卻表現出鋼鐵般的性格。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的事動過肝火。她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惜任何代價掃清階梯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就用血去洗讓阿里薩爬到他不自量力的位置上去。出於不可遏制的權欲,她不擇手段地那麼做著,但她實際的目的純粹是為了報恩。她的決心如此之大,使阿里薩本人也被她的手段攪得暈頭轉向了,在一個不幸的時刻,他曾經想去擋住她的道兒,因為他以為她在擋住他的道兒。卡西亞妮使他重新清醒過來。   您別搞錯了。她對他說,您要我走,我就離開這裡,不過請您好好想一想。

  阿里薩的確還沒有想過。於是,他盡可能前前後後地思考了這個問題,終於向她繳械投降。實際上,在公司內部危機四伏的那場骯髒的戰爭中,在提心吊瞻的尋花問柳的災難中,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對費爾米納的幻想中,面對那個在白熱化的明爭暗鬥中弄得屎一身、愛一身的潑辣的黑女孩,阿里薩的冷漠的內心沒有一刻平靜過。他曾多次黯然傷心,因為她實際上不是他認識她那天下午所想像的那種賤人,否則他會把自己的原則忘得一乾二淨,哪怕是火炭般的金元寶,他也要跟她睡上一覺。卡西亞妮仍然跟那天下午在驛車上的時候一樣,依然滿不在乎地穿著那身野妓式的衣服,裹著瘋子的頭巾,戴著骨雕的耳墜和手鐲,戴著那串項鍊,根根手指上都戴著假寶石戒指。總之,還是流浪街頭的那個卡西亞妮。時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的一丁點兒痕跡,更使她平添了幾分顏色。她熟透了,女性的妙處更加使人銷魂,她那非洲女人的溫熱的身體,隨著成熟顯得更加豐滿了。阿里薩在十年中沒有向她作出任何暗示,以此來為自己在初次見面時所犯的錯誤贖罪。她呢,在各方面都幫了他的忙,唯獨在這方面沒有幫過他。

  一天晚上,阿里薩工作到了深夜母親去世後他經常如此正要出門的時候,他看見卡西亞妮的辦公室裡還亮著燈。他沒敲門就推了進去。她果然在那裡,獨自坐在寫字台前,出神地沉思著,表情嚴肅,新配的眼鏡使她帶上了學究的氣息。阿里薩心裡激起了一陣幸福的顫慄:就他們兩人在樓裡,碼頭上空無一人,城市已進入夢鄉,漆黑的夜色籠罩著墨一樣的海,一艘輪船發出凄涼的呻吟,它還要再過一個小時才能到港。阿里薩雙手拄著雨傘,跟他在那條名叫麥仙翁的小巷子裡擋住她的去路時一模一樣,但這次是為了不讓她看出他的膝蓋在微微發抖。   告訴我,親愛的卡西亞妮,他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改變這種狀況?   她並不感到意外,異常鎮靜地摘下眼鏡,陽光般的笑聲使他目瞪口呆。

  她還從來沒有用你稱呼過他。   唉,阿里薩呀,她對他說:十年來,我一直坐在這裡等你向我提出這個問題!   太遲了:在騾馬驛車上時曾經有過這樣的機會,後來她一直坐在那張椅子上,但現在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真的,幫他做了那麼多的鬼鬼祟祟的卑鄙勾當之後,為他忍受了那麼多的無恥行徑之後,她在生活中已經超過了他,儘管他比她年長了二十歲:她為了他而衰老了。她深深地愛著他,她情願繼續愛他而不是欺騙他,雖然不得不突如其來地讓他知道真相。   不行。她對他說,我會覺得我是在跟我幻想中的兒子在一起睡覺。   最後的否認不是出於自己之口,這一點使阿里薩覺得芒刺在背。他歷來以為,當一個女人說不的時候,是在等待別人再堅持,然後才作最後的決定;但跟她打交道卻是另外一回事兒,他不能冒犯第二次錯誤的風險了。他輕輕鬆鬆地走了,甚至還帶了一點頗為難得的痛快。從這天晚上以後,他們之間可能出現的任何陰影都順順當當地冰釋了,而且阿里薩也終於明白,他可以成為一個女人的朋友而不必跟她睡覺。

  阿里薩只向卡西亞妮透露了他跟費爾米納的祕密。由於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知道這個祕密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已開始把這件事置之記憶之外了。其中有三個已鐵定地進了墳墓:一個是他母親,她在去世之前很久就把這個祕密從記憶中抹去了;第二個是普拉西迪亞,她長期侍候那個幾乎被她視為女兒的人,直到高壽才與世長辭;第三個是那位終身難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她曾經把他這一生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夾在祈禱書裡遞給了他,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也不可能還活在世上。至於洛倫索.達薩,當時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為了女兒不被開除,也許曾經向修女德拉魯絲透露過,但修女不大可能傳佈這個祕密。還有伊爾德布蘭達以及費爾米納其他一些野裡野氣的表姐妹們。

  阿里薩不知道,烏爾比諾醫生也應該包括在這張知情人士的名單之中。伊爾德布蘭達在頭幾年十分頻繁的來訪中,有一次曾經向醫生透露過這個祕密。不過,她是非常偶然地在一個很不適當的時候提到這件事的,而烏爾比諾醫生並非如她想像的那樣,左耳進,右耳出。伊爾德布蘭達是把阿里薩作為一個據她認為可能在猜燈謎時獨佔鱉頭的隱姓埋名的詩人而提到的。烏爾比諾醫生半天沒想起阿里薩是誰來,她便對他說其實並不是非說不可,但她說這個的時候沒懷一點兒惡意阿里薩就是費爾米納出嫁以前唯一的情人。她對醫生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心裡確信這件事是完全無可非議而且又是曇花一現的,甚至可以令人惋惜。烏爾比諾醫生瞧都不瞧她就反唇相譏說:我不知道這個傢伙還是一位詩人哪。隨即把他從記憶中抹去了,跟其他事情一起抹去了,因為他的職業已經使他養成了從倫理道德的角度對事情隨見隨忘的習慣。

  阿里薩發覺,掌握這個祕密的人,除他母親之外都是屬於費爾米納那一方的。而在他這一方卻只有自己一人。他獨自背著這重如大山的包袱,許多次需要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但當時誰也不配得到這種信任。卡西亞妮是唯一可信賴的人,只差選定方式和時機了。就在他思索這個問題的那個赤日炎炎的下午,偏巧烏爾比諾醫生爬上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陡峭的樓梯上來了。為了戰勝下午三點鐘的悶熱,他爬一級歇一會兒,走到阿里薩的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汗水把褲子都濕透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看一場颶風就要來了。阿里薩在那裡見過他好多回,每回都是來找叔叔萊昂十二的,但過去哪一次也沒有這一次這麼明顯地感覺到這個不速之客跟他的生活有某種關係。

  那段時間,也正是烏爾比諾醫生度過了職業難關,幾乎像個叫化子似地拿著帽子挨門挨戶地為他的藝術活動尋求資助的時候。他的最牢固而慷慨的贊助者之一自始至終是萊昂十二,後者當時正巧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的彈簧靠背椅上剛剛開始睡每天不可缺的十分鐘午覺。阿里薩請烏爾比諾醫生到自己的辦公室去坐一會兒,他的辦公室緊挨著叔叔萊昂十二的辦公室,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叔叔的辦公室的前廳。   他們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打過照面,但從來沒有面對面地見過,阿里薩又一次噁心地感到自愧弗如。漫長的十分鐘。在這十分鐘裡,他站了三次,希望叔叔能提前醒來,並且喝下了整整一暖瓶純咖啡。烏爾比諾醫生一杯也沒接受。他說:咖啡是毒藥。說完又繼續和另一個人接著談論別的問題,並不擔心他的話被旁人聽著。阿里薩如坐針氈。醫生天生俊逸,談吐流暢而精確,身上隱隱散發著一股樟腦味兒,他英氣逼人,談話左右逢源而高雅,甚至最輕薄的言辭,從他口裡說出來,也變得莊重了。突然,醫生冷不丁兒把話鋒一轉:您喜歡音樂嗎?

  阿里薩感到措手不及。說真的,城裡演出的音樂會或歌劇,他場場必到,但他覺得自己無法像行家那樣談論音樂。對流行音樂,尤其是對傷感圓舞曲,他是心領神會的,這些音樂跟他年輕時的所作所為,跟他偷偷寫的詩比起來,可以說是異曲同工,這不能否認。他只要隨便聽那麼一遍,就連上帝的威力也無法把整夜整夜浮現在他腦子中的旋律抹掉。但這不成其為對一位內行提出的十分嚴肅的問題的嚴肅的回答。   我喜歡加德爾(註:Carlos Gardel(一九○三︱一九三五)阿根廷著名探戈演唱家。)。他說。   烏爾比諾醫生心裡有數了。不錯,他說,現在正時髦。他向阿里薩強調,現在能弄來的節目,同上個世紀那些精采的節目不可同日而語,真令人寒心。事情是這樣的:為了請蕭邦三重奏樂團到喜劇劇院來演出,他兜售長期票已經一年了,但政界諸公,誰也不知道那三位名人是何許人也。而就在那個月裡,拉蒙.卡拉爾特匪警劇團、馬諾洛.普雷薩小歌劇說唱劇團和桑塔內拉斯家庭劇團的票都賣光了,這些劇團都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啞劇滑稽劇雜拌兒劇團,演員們就在舞台上利用燈光暗轉的一瞬間換衣服。連那個自稱可以和過去的女舞蹈家佛列斯.貝格雷媲美的丹伊塞.德阿爾泰劇團,乃至那令人作嘔的烏爾蘇斯劇團演一個中了邪的巴斯克狂人赤手空拳地鬥一條呂底亞公牛的事的票都賣光了。然而,這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歐洲人現在不是正在又一次進行野蠻戰爭嗎?我們在半個世紀內經過九次內戰以後卻開始過上太平日子了。九場內戰,說到底,只是一場,始終是那一場。這篇引人入勝的演說,最引起阿里薩注意的地方,不是別的,而是有可能恢復猜燈謎,那是烏爾比諾醫生發起的最轟動、影響最深遠的一項活動,阿里薩不得不咬住舌頭,免得忍不住開口告訴醫生說,他本人正是那一年一度的比賽的參加者,這項比賽當時已經開始吸引從國內到加勒比地區其他國家的許多大名鼎鼎的詩人。

  談話方興未艾,空氣中的熱浪突然涼了下來,一場鑽來繞去的大風暴把門窗吹得乒乒乓乓,辦公室從地基開始咯吱咯吱亂響,彷彿飄在水面上的一葉扁舟。烏爾比諾醫生似乎沒有察覺這個情況,他順便提了幾句六月份瘋狂肆虐的強颱風後,就冷不防風馬牛不相及地談起他的妻子。他不僅把她視為最熱心的合作者,而且把她視為他的動儀的靈魂。他說:沒有她我將一事無成。阿里薩冷漠地聽著這一切,微微頷首表示贊同,擔心自己的聲音失態,什麼也沒敢出口。不過,聽了兩三句話之後,他就全然明白了:烏爾比諾醫生儘管參加了許許多多勞神費力的活動,卻仍然有用不完的時間來崇拜他的妻子,熱烈的程度幾乎和他相同,這個事實使他迷惘了。但他沒有作出反應,因為從他的心裡冒出了一股傻氣。他的心告訴他,他和他的情敵是同一種命運的犧牲品,共同遭受愛上同一個女人的不幸,他們是拴在同一個車套裡的兩頭牲口。在過去的漫長的二十七年當中,阿里薩第一次覺得心裡被刀扎了似的痛楚;為了讓自己得到幸福,那個令人崇拜的男人必須死去。

  颶風刮到遠處去了,在僅僅十五分鐘以內,它已把瀕湖的幾個區夷為平地,把半邊城市吹得房倒屋塌。烏爾比諾醫生再次對叔叔萊昂十二的慷慨捐獻表示滿意,沒等風雨完全停息就告辭了。因為心不在焉,他將阿里薩借給他的那把個人專用的雨傘也帶走了。阿里薩不但毫不介意,而且還暗自高興,他在捉摸,如果費爾米納知道雨傘的主人是誰,將有何感想。卡西亞妮經過他的辦公室的時候,他還沉浸在同醫生會見的激情之中,他覺得這是向她吐露祕密的唯一機會了,跟捅掉使他不得安寧的燕子窩一樣,不是現在就下決心,就是永遠也別捅。他先問她對烏爾比諾醫生的印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這個人攬的事很多,也許有點過分,不過我想,誰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停了一會兒,她又沉思了一下,用她又尖又大的牙齒高個兒黑女人的牙齒把鉛筆的橡皮頭一塊塊地啃下來,最後聳了聳肩膀,打算把這件與之無關的事情一筆勾銷。   也許他所以幹那麼多的事兒,她說,就是為了免得去想。   阿里薩試圖打斷她的話。   可惜的是,他必須死掉。他說。   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她說。   不錯,他接口說,但這個人比所有的人都更應該死。   她壓根沒鬧明白,又聳了聳肩膀,沒有答腔,走了。這時,阿里薩明白了,在將來的某個還說不準的晚上,當他有幸和費爾米納躺在一起時,他就可以對她說,他甚至對這位唯一有權知道的人也沒透露過他的愛情的祕密。不,永遠也不能透露,連向卡西亞妮也不能透露,這倒不是他不願意向她打開珍藏這個祕密的匣子,而是直到那個時刻他才察覺,打開匣子的鑰匙被丟掉了。   然而,那天下午最使他震動的還不是這件事。回首青年時代,往事歷歷在目,每年四月十五日,喧聲震耳的燈謎賽會都在安的列斯大廳裡舉行。他始終是主角之一,但也像在幾乎所有的場合一樣,他始終是個不露面的主角。二十四年前,從開幕比賽起,他參加過好幾次,他從來沒中過獎,哪怕中個末等獎。不過,他不在乎,他參加並非出於獲獎的野心,而是因為燈謎賽對他具有額外的吸引力:第一次比賽就是由費爾米納負責打開那些火漆封口的信套,由她宣讀比賽獲獎者的名單,從那時起,他就決定要參加以後每年的競賽了。   第一次燈謎競賽的那一天夜裡,阿里薩躲在半明半暗的靠背椅子後面,焦慮的心情,使那朵插在西裝翻領扣眼兒裡的鮮豔的山茶花也在微微顫抖。他看見費爾米納正站在古老的國家劇院的舞台上,打開那三個火漆封著的信套。他在心裡捉摸,當她發現他是金蘭花獎的獲獎者時,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他胸有成竹,她準能認得出他的筆跡來。到了那一瞬間,小公園杏樹下面度過的那些如花似錦的黃昏,書信裡的椐子花的芳香,微風輕拂的早晨為戴王冠的仙女演奏的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懂的圓舞曲,都會一齊湧上她的心頭。可惜,那樣的事並沒有發生。更糟糕的是,金蘭花獎全國詩歌獎中的最高獎,被一個中國移民奪走了。   促使作出那非同小可的決定的雷鳴般的歡呼聲,使人對競賽的嚴肅性產生了懷疑。但評判是公正的,評獎委員會一致認為那是一首出類拔萃的十四行詩。   沒有一個人相信,獲獎的那首十四行詩的作者竟會是個中國人。他是上個世紀末在修築兩洋運河期間為了逃避吞噬巴拿馬的那場黃熱病橫禍,和其他許多中國人一起到這裡來享其天年的。他們說的是中國話,他們在此地生存著,繁衍著,他們內部完全一模一樣,誰也分辨不出他們之間的區別。起初總數不到十人,其中有幾個帶著妻子兒女和準備食用的狗,但沒過幾年,這些悄悄地越過海關入境的中國人已擠滿了港口附近的四條小巷。他們中間的年輕人匆匆忙忙地變成了兒孫滿堂的風燭殘年的家長,誰也不明白他們怎麼會有時間衰老的。人們憑直覺把他們分成兩類:好的中國人和壞的中國人。壞的中國人躲在港口的陰暗角落裡,像國王似的吃喝,或者坐在桌子上對著一盤葵花籽燴老鼠肉猝然死去,人們懷疑他們是些拐賣女人和無所不賣的人口販子。好的中國人是那些開洗衣店的,他們繼承了一種神聖的科學,把舊襯衣退還顧客時洗得比新襯衣還要乾淨,領口和袖口燙得就像剛剛攤平的聖餅。在燈謎賽上擊敗七十二名訓練有素的對手的,就是這些好中國人中的一員。   費爾米納頭昏腦漲地唸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誰也沒聽懂。不僅因為那是個聞所未聞的名字,而且說來說去誰也拿不準中國人到底叫什麼名字。好在大可不必為此煩神,那位獲獎的中國人已經從包廂後面出現了,臉上掛著中國人提早回家時那種會心的微笑。他對獲勝十拿九穩,特意穿著那件過春節時才穿的黃色絲綢襯衣去了。在不相信他是作者的人們的震耳噓聲中,他接過那朵十八K的金蘭花幸福地吻了吻。他在中央站了一會兒,像他們的聖母顯然不如我們的聖母那麼做作的使徒那樣鎮靜自如。當起哄聲第一次停下來的時候,他把獲獎的詩句唸了一遍。誰也沒有聽懂。但當又一陣噓聲停歇時,費爾米納用動人的失了音的嗓子冷靜地重新朗讀了一遍,第一句詩就使人驚嘆叫絕。那是一首最正統的高蹈派(註:一八五○年出現的一派哥倫比亞詩人,其特點是反對浪漫主義抒情詩,講究詩體形式的完美。)十四行詩,完美無缺,通篇貫穿著一股沁人肌膚的靈感,彷彿是一位高手幫他捉刀的。唯一有點道理的解釋是,某位大詩人有意要同這個燈謎賽開個玩笑,而這位中國人則抱著至死不洩露祕密的決心去幫他開這個玩笑。商報我們的傳統報紙,試圖挽救公民的聲譽,發表了一篇與其說是引經據典不如說是生吞活剝的關於中國人的悠久歷史,他們在加勒比地區的文化影響以及他們有資格參加燈謎賽的雜文。雜文的作者毫不懷疑十四行詩的作者就是那位自稱是作者的人,他直截了當地從題目開始引證:   《中國人人皆詩人》。陰謀的策劃者們如果有過陰謀的話就跟這個秘密一起爛在墳墓裡了。獲獎的這位中國人活到東方人的天年後死了,至死沒有作出交待。他和那朵金蘭花一起,裝進棺材埋葬了,但也帶著沒有獲得有生之年唯一渴望的東西的痛苦,他唯一的渴念是詩人的令名。為此之故,報界又拋出了早已被忘卻的燈謎事件,並配上由手捧金杯的臃腫少女組成的插圖,再版了那首十四行詩,詩界的守護神借此機會恢復事情的本來面目:新的一代覺得那首十四行詩味同嚼蠟,由此證明那首詩的確出自這位已故的中國人的手筆。      在阿里薩的記憶中,始終把那天坐在他旁邊的一位濃裝豔抹的陌生女人和這幕鬧劇聯繫在一起。競賽開始的時候他還注意過她,後來,由於在膽戰心驚地等待,又把她給忘記了。她那珠珍母般的雪白皮膚,富態女人身上飄出來的馨香,她那用一朵假洋玉蘭花遮掩著的女高音歌唱家般的巨大的胸部,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身穿一件把身體裹得很緊的黑天鵝絨長袍,黑得跟她那急顛顛、熱辣辣的眼珠似的。她的頭髮更黑,用一把吉卜賽女郎的梳子別在後頸上。耳朵上垂著耳環,脖子上掛著跟耳環風格相同的項鏈,根根手指上戴著一模一樣的戒指,所有的首飾都是用閃閃發亮的泡泡釘做的,右臉頰上有顆痣,用口紅塗抹過了。在最後那陣嘈雜的掌聲中,她帶著發自內心的抑鬱,看了看阿里薩。   相信我吧,我心裡真不是滋味兒。她對他說。   阿里薩渾身一震,倒不是被這種應該得到的同情所感動,而是由於有人洞悉他的祕密而吃驚。   她向他說明,我在名單揭曉時發現,當時你領口上的那朵花在不住地顫動。她拿出手中的長毛絨山茶花向他示意,並向他敞開了心扉,因此我才把我那一朵摘了下來。她說。   本來阿里薩眼看就要因受挫而掉淚了,但出於夜生活狩獵者的直覺,精神陡然一振。   讓咱們找個地方去同聲一哭吧。他對她說。   他陪她回家。走到劇院大門口時,差不多已是午夜,街上人跡杳無,他說動她請他去喝杯白蘭地,一起欣賞她提到過的十多年來積累起來的關於社交活動的剪報和照片集。這種花招在當時已經不新鮮了,但這一次他是被動的,因為在他們離開國家劇院的時候她就談起她的照片集。他們進了她的家。阿里薩在客廳裡首先觀察到的是,臥室的門正敞開著,床很大,鋪設華麗,古銅色的床上鋪著織綿緞床罩。他惶然了。她大概覺察到他的神情,趕快搶在他前面穿過客廳,關上了臥室的門。然後,請他在一張用印花家具布做的長沙發上坐下,沙發上有隻貓在睡覺。她把那疊照片放到客廳中間的桌子上。阿里薩慢條斯理地翻著照片,一邊在看眼前的東西,一邊主要在思考著下幾步的行動。他突然抬起視線,看見她兩眼已經汪汪。他勸她愛怎麼哭就哭上一場吧,不必害臊,因為哭最能減輕痛苦,但又建議她鬆開胸罩再哭。他忙不迭地去幫她,因為胸罩是用一條長長的十字帶縫製的,緊緊地捆在背上。他還沒來得及幫她解完帶子,胸罩就由於內部的壓力而自行鬆開了,高聳如山的乳頭自由自在地呼出了一口氣。   就是在最順手的場合也從來沒有消除初次恐懼心理的阿里薩大著膽子用手指輕輕地摩挲她的脖子,她發出一聲慣受溺愛的小女孩的呻吟,扭了一下身子,但沒有停止哭泣。他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但不等他親第二口她就把身子轉了過來。她的身子碩大無朋,如飢似渴,熱氣烘烘,兩人摟抱著在地上打起滾來。沙發上的貓被驚醒了,一下跳在他們身上。他們像初出茅廬心慌意亂的雛兒一樣,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躲避那隻狂怒的貓上,而沒有去注意他們正在做的這件事所可能帶來的災禍上。從第二天晚上開始,他們又繼續在一起廝混,持續了好幾年。   他愛上她的時候,她已經四十歲了,而他還不滿三十歲。她叫薩拉.諾麗埃佳,年輕時曾以一本關於窮人的愛情詩集在某次競賽中獲獎,儘管有過一刻鐘的春風得意,那本詩集卻始終沒有出版。她在公立學校裡以講授禮儀和公民課為生,住在泥沙混雜的格茨瑪尼老區情人巷的一幢租來的房子裡。她曾經有過好幾個逢場作戲的情人,但那些情人都沒有和她締結姻緣的幻想,因為她在那個環境和她那個時代,男人很少會想到同跟他睡過覺的女人訂親。自從她的第一個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她曾以一個十八歲女孩的全部癡情去愛過他在預定的舉行婚禮的一周之前逃避了自己的諾言,把她置於被遺棄的未婚妻或者按照當時的術語,叫做被用過的未婚女孩的尷尬境地之後,她自己早就不抱這種幻想了。這第一次經歷雖然殘酷而短暫,但給她留下的並不是苦惱,而是一種模模糊糊的信念:不管是嫁人還是不嫁人,不管是沒有上帝還是沒有王法,要沒有個男人在床上,就不值得活下去。   雖然她和他一樣無拘無束,也許還不反對把他們的關係公開,但阿里薩從一開始就把這設計成了一種偷雞摸狗的關係。他從側門溜進去,幾乎每次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在黎明前踮著腳尖兒溜出去。他和她都明白,在那座住戶眾多的房子裡,不管怎麼防範,鄰居們表面上似乎不大知情,實際上相當了解底細。然而,阿里薩還是要維持那種表面形式,他有生之年和所有的女人也都是這麼做的。他從來沒有失誤,不管是和她還是和任何別的女人,都沒有留下過什麼把柄。確實只有一次,他留下過可能招致後患的痕跡,或者說,留下了書面的招供,幾乎使他因此送命。他一直把自己視為是費爾米納的終身伴侶,一個不太忠實但鍥而不捨的丈夫,他不斷在為擺脫夫妻枷鎖奮鬥,但又沒有背叛過她。   這種偷偷摸摸不可能不出差錯,一帆風順。特蘭西托本人至死都確信這位在愛情中產生又為了愛情而被撫養大的兒子,以為他既然在年輕時遭受過第一次挫折,就不會在任何形式的愛情面前動心。然而,許多和他很接近的而又不懷好意的人,卻了解他的鬼鬼祟祟的性格和他對奇裝異服以及對各種稀奇古怪的洗滌劑的愛好,於是不約而同地懷疑,他並非對愛情不動心,而是對女人不動心。阿里薩知道他們對他有這種看法,但從來沒作任何辯解。薩拉.諾麗埃佳對此也不在意。和阿里薩愛過的無數其他女人一樣,甚至和那些並不愛他但使他心滿意足而且和他在一起自己也心滿意足的女人一樣,她知道他只不過是個露水男人而已。   後來,他愛什麼時候到她家裡去就什麼時候去,尤其喜歡在禮拜日早晨去,禮拜日早晨環境更安靜。她停下手裡的工作,不管是要緊的還是不要緊的,全身心地在那張歷史悠久的寬大的床上使他滿意。那張床總是鋪得好好的在等著他。在那張床上,她從來不許講究禮儀形式。阿里薩怎麼也想不透,一個不是過來人的未婚女子,對男人的事情為什麼能無所不知。他們最不喜歡的許多事情之一,是不得不讓那隻狂怒的貓待在床上。薩拉.諾麗埃佳常常給貓修剪指甲,免得他們被貓爪抓個稀巴爛。   然而,幾乎跟她喜歡在床上鬧到筋疲力盡一樣,她還喜歡把疲乏奉獻給對詩歌的崇拜。她不僅對那個時代的愛情詩記得驚人的清楚新出版的愛情詩,手工裝訂的小冊子,賣二文錢一本而且還把她最欣賞的那些詩釘在牆壁上,隨時放聲朗讀。她把禮儀和公民課教材編成十一音節的對偶詩,就跟正字法教材一樣,可惜沒得到官方批准。她朗誦成癖,有時在倒鳳顛鸞那一刻還在繼續喊叫著朗誦。阿里薩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氣在她嘴上一吮,就像制止小孩啼哭一般。   在他們水乳交融那個時期,阿里薩捫心自問過:哪種狀態可能是所謂愛情,到底是在那張巨大的床上呢,還是在禮拜日的寧靜的下午?薩拉.諾麗埃佳以一個淺顯的理由使他心安理得:不穿衣服所做的事情都是愛情。她說: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往下。薩拉.諾麗埃佳覺得這個定義適用於那首叫做不同的愛情的詩。那首詩是他們用四隻手譜寫的,她拿這首詩參加了第五屆燈謎競賽,滿以為別人拿不出這種別出心裁的詩參加燈謎。但她又一次榜上無名。   阿里薩送她回家的時候,她怨氣沖天,她心裡有把無名火,斷定是費爾米納搞了鬼,使她的詩不能中獎。阿里薩沒有睬她。從發獎開始,他就心情沉鬱,他很久沒有見到費爾米納了,那天晚上,他覺得她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第一次一眼就看得出她是為人之母的人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新聞,他知道她的兒子早就上學了。不過,從年齡上看,過去還不太明顯,而那天晚上,她的腰身粗了,走路有些氣喘吁吁,唸獲獎名單時的聲音也顯得底氣不足。   他想清理一下記憶,在薩拉.諾麗埃佳進廚房忙的時候又瀏覽了一遍燈謎的照片。他看了雜誌的圖片,在門洞裡作為紀念品出售的發黃的明信片,彷彿是在回顧假想的自己的一生。到那時為止,他一直想當然地覺得,世界在變,風俗、時尚在變,一切都在變,就是她沒有變。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意識到,生活在費爾米納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當他自己只顧守株待兔的時候,生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從來沒同任何人談過費爾米納,因為他知道,當他提到她的名字的時候,沒法不使嘴唇失去血色。但這天晚上,他跟過去許多次一樣,在瀏覽照片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心裡突如其來地產生了一個能使熱血變得冰涼的結論。   她是個婊子。她說。   她走過阿里薩的身邊,看見一張費爾米納在一次面具舞會上打扮成黑豹的照片時,說了這樣一句話。不用提任何人的名字,阿里薩就會知道她指的是誰。擔心她揭出攪亂他的生活的老底來,阿里薩急忙進行了有分寸的辯護。他提醒她說,他只是拐了幾個彎才認識費爾米納的,他們從來沒超出過點頭招呼的界限,他對她的私生活一無所知,但他肯定說,她是個受人尊敬的女人,是白手起家,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登上龍門的。   通過和一個她所不愛的男人的利害關係的婚姻和施捨,薩拉.諾麗埃佳截斷了他的話,這是當婊子的最下賤的做法。   阿里薩的母親為了安慰他的失戀,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雖然沒有這樣粗魯,但說得同樣斬釘截鐵。阿里薩一陣慌亂,直透骨髓,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語言來反駁薩拉.諾麗埃佳的尖酸刻薄的話,直想繞開話題。但薩拉.諾麗埃佳怒氣未消,不讓他打岔。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直覺,她認定費爾米納是阻撓她得獎的陰謀的罪魁禍首。這一點當然沒有理由成立,因為她們互不相識,從來沒見過面,而且就算費爾米納了解競賽的幕後情況,也無權作出授獎的決定。薩拉.諾麗埃佳不容置辯地說:我們女人的感覺是很靈的。說完就停止了爭論。從這時起,阿里薩就對她另眼相看了,對她來說,歲月也在流逝。她的豐腴的身體不知不覺地枯萎了,她的情欲在抽泣中姍姍來遲,她的眼皮也開始出現陳年痛苦的陰影。她已經是人老珠黃了。另外,因失敗而怒火中燒,她沒有留意喝下多少杯白蘭地。她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天晚上的模樣了。兩人正在吃椰油炒飯,她試圖細算那首兩人合作但後來沒有中選的詩到底誰寫了幾行,以便一旦知道獲獎,兩人該各分幾片金蘭花的花瓣。作這種無聊的遊戲對他們來說已不是第一次了,但阿里薩卻利用這個機會去舔剛裂開的傷口,他們在這場雞毛蒜皮的爭論中糾纏不休,各自愛情的五年來的積怨終於解決了。   差十分十二點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爬到椅子上去給掛鐘上弦,把鬧鈴對好了,也許她是想無聲地告訴他,他該走了。阿里薩覺得,他必須趕緊把這種沒有愛情的關係一刀兩斷,他在伺機採取主動,這是他一貫的做法。他祈求上帝:讓薩拉.諾麗埃佳請他躺到床上去,對他說別走吧,我們中間的一切誤會都已經煙消雲散了,等上完弦以後,她就會請他去坐在她身邊。可是,她卻離得遠遠的,在會客用的椅子上坐下了。阿里薩把被白蘭地浸溼了的食指伸出去,讓她吮,往常他總愛這麼做。這次她躲開了。   現在不。她說,我在等一個人。   自從被費爾米納拒絕以後,阿里薩就學乖了,他總是使自己處在作最後決定的主動地位。如果是在不那麼痛苦的情況下,他肯定會去糾纏薩拉.諾麗埃佳,確信會和她到床上去摟抱打滾,度過那個夜晚,因為他相信,一個女人和男人睡過一次覺,她就會繼續在這個男人願意的時候和他睡,只要這個男人懂得逗她就行。基於這個信念,他忍受了一切,就是在最骯髒的愛情交易中,他也一切都在所不惜。只要是能不給生下來就是女人的女人以下最後決心的機會,但那天晚上他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忍無可忍的傷害,便把白蘭地一飲而盡,盡可能表現出怒氣沖沖的樣子,不辭而別了。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薩拉.諾麗埃佳雖然不是阿里薩那五年中唯一的女人,但卻是和他保持最長久最穩定關係的女人之一。他發現,跟薩拉.諾麗埃佳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在床上的時候過得痛快,但永遠無法用她來替代費爾米納,便又開始去從事獨來獨往地在夜間獵取女人的勾當。他把時間和最大限度的精力安排在每天晚上。薩拉.諾麗埃佳一度創造了使他減輕對費爾米納的思念的奇蹟。至少,不看見費爾米納他也可以活著。這跟過去是不同的,過去他隨時會停下手裡作著的事情,到他預感她有可能出現的那些靠不住的地方,到最意想不到的那些街頭巷尾,甚至到現實中並不存在、她也根本不可能涉足的地方去找她,為了哪怕看她一眼,他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心裡急得跟貓抓似的。同薩拉.諾麗埃佳決裂之後,對費爾米納的思念又甦醒過來了,使他坐立不定。他又一次覺得,彷彿自己又坐在小公園裡,看著永遠看不完的書。但這一次,這種感覺因盼望烏爾比諾醫生立即一命歸陰而更加強烈了。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命中注定他會把幸福帶給一個寡婦,而寡婦也會把幸福帶給他,他對此深信不疑。他做好了準備。在獨來獨往地獵取女人的生涯中,阿里薩對寡婦們瞭若指掌,他知道到處都是幸福的寡婦。他見過她們表示願意裝進丈夫那口棺材裡活活埋掉,免得在沒有丈夫的情況下去對付今後的惡運,但隨著她們對新的處境的逐漸適應,她們又返老還童了。起初,她們像幻影般地住在空盪盪的住宅裡,向女佣們傾訴衷曲,沒有精神地躺在枕頭上不想起床,在無所事事地囚禁了多年之後依然無所事事。為了消磨時間,她們在已故的丈夫的衣服上釘上過去從來沒有時間去釘的扣子,為領口和袖口上蠟,把它們熨得平平整整。她們繼續在浴室裡為丈夫擺上肥皂,鋪上帶有丈夫姓氏縮寫的床罩,在飯桌上丈夫坐的地方擺上刀叉盤子,好像他們會死而復生,沒有通知就突然返回家來,就跟他們活著的時候經常這麼做似的。然而,在不僅忘卻了丈夫的姓氏,而且也忘卻了自己的身分之後,她們在獨自去做彌撒時又慢慢覺得自己成了自我意志的主宰了,而這一切都是以一個信念一個在處女時代就存在的幻想作為交換條件的。只有她們才知道,她們發瘋地愛著的那個人也許他也愛著她們的分量,但她們得繼續撫養他,給他餵奶,給他換溼了的尿布,用母性的語言哄他們,鼓勵他們早晨出門的時候別膽怯,直到最後一息。然而,當她們看見他在自己的慫恿下真的出去闖蕩世界的時候,她們又提心吊膽起來,害怕他永遠也回不來了。這就是生活。愛情,如果真有愛情的話,那是另一回事,另一個生命。   在孤獨的寂寞中,相反,寡婦們發現,老老實實地生活全憑身體的指揮,餓了才吃,不用說假話而愛,不必因逃避被人指摘不遵婦道而裝睡,有權占有整張床,沒有人同她爭一半床單,一半空氣,一半屬於她的夜晚,甚至睡夢也是自由自在的,該醒的時候就醒了。在外出偷情的黎明,阿里薩碰見寡婦們作完五點鐘的彌撒出來,一身黑衣,肩上披著寡婦的黑紗。晨曦中,他看見她們穿街過巷,邁著碎步從一條人行道走上另一條人行道那是小鳥般的步伐,因為單是貼近男人身邊走過,就會玷汙她們的名譽。然而,他堅信,沒有慰藉的寡婦,更甚於任何其他女人,是很容易把幸福的種子撒到她們心中去的。   他一生中接觸過許許多多寡婦,從納薩雷特的遺孀開始,使他懂得,結過婚的女人,在丈夫亡故之後是何等幸福。到當時為止對他來說還純粹是個幻想的東西,虧了這些寡婦,把它變成可以用手捕捉的可能性了。沒有理由認為,費爾米納和其他寡婦有什麼不同,生活教育了她,她會接受他的,不管他是什麼樣子,她心中不會有對死去的丈夫犯罪的陰影,她將毅然決然地和他去發現兩度幸福的另一種幸福,一種是能把生活中的每時每刻變成奇蹟的普通的愛情,另一種是因死神的豁免,出汙泥而不染地潔身自好地保留下來的愛情。   要是他懷疑過費爾米納在他的如意算盤中離得是多麼遙遠,也許他不會那麼熱情賁張。費爾米納還只剛剛看見一個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恰恰沒有突變的世界在她面前展現。在那個時代,做個有錢人有許多好處,當然也有許多壞處。但普天下有一半人夢寐以求的是儘可能永遠做個有錢人。因為不成熟,費爾米納拒絕了阿里薩,她馬上就追悔莫及,可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當時,她鬧不清是理智中的哪些隱藏的原因使她心明眼亮了,但許多年之後,也就是在行將進入暮年之前,她突然在一次偶然提及的關於阿里薩的談話中發現了。參加談話的人都知道,阿里薩是正處於鼎盛時期的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繼承人,所有的人都振振有詞地說自己見過他許多次,甚至跟他打過交道,但沒有一個人能想起他是副什麼模樣。這時,費爾米納發現了妨礙她愛他的沒有意識到的原因。她說:他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影子。對的,他是某個人的影子,而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人了解過。不過,當她在抵禦烏爾比諾醫生醫生是個和他恰恰相反的人的追求的時候,她卻被罪過的陰影弄得心神不定:這是她無法忍受的唯一的一種感覺。當她覺得這種感覺向她襲來的時候,她被一種慌亂抓住了,只有碰見能減輕她良心的壓力的人才能控制住這種慌亂。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在廚房裡打破了一只盤子,或者看到有人跌跤,或者自己在門縫裡擠了一根手指頭,她總是驚慌失措地跑到離她最近的大人跟前,歸咎於他:都是你。雖然她對誰是肇事者並不關心,也並不確信自己是無辜的,反正能把罪過推開就夠了。   這個陰影非常明顯,勢將危及家庭的和諧,烏爾比諾醫生及時地發現了。他一發現,就趕忙對妻子說:別難過,親愛的,那是我的錯。他最擔心的,莫過於妻子作出突然的,不可更改的決定,而且他深信,發生這種事情的根源都是因為一種罪過的感覺。然而,理清阿里薩這團亂麻,不是一句寬心話就能解決的。長達好幾個月之久,早晨,費爾米納打開陽台的窗戶,就得使勁趕走腦子裡那個坐在幽靜的小公園裡偷偷看她的人的影子,她看見了曾經屬於他的那棵樹,那張不大顯眼的長凳子,他正坐在那裡看書,思念她,為她受煎熬。她不得不把窗戶關上,長嘆一聲:可憐的人。甚至她還傷心地抱怨過,阿里薩怎麼沒有她想像的那樣頑固呢,當時,後悔已經太晚了。有那麼幾次,她還亡羊補牢地期待著一封永遠沒有收到的信。當她必須作出嫁給烏爾比諾醫生的決定時,她發覺,既沒有充足的理由拒絕阿里薩,也沒有充足的理由要挑上他,心裡更是七上八下。實際上,她對醫生和對阿里薩同樣不大喜歡,而且對醫生更缺乏了解,醫生的信沒有他信裡那種火熱的感情,也沒有像他那樣作過那麼多令人心醉的表白。的確,烏爾比諾醫生的追求,從來不是以愛情的語言來表達的。奇怪的是,身為一個天主教徒,他只向她奉獻塵世間的東西:保障,和諧,幸福,這些數字一旦相加,也許等於愛情,近乎是愛情吧?但是,這些又不是愛情。這些疑慮使她心亂如麻,因為她也並不堅信愛情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   說來說去,她對烏爾比諾醫生反感的主要原因是,他太像而不是太不像她爸爸夢寐以求地為女兒找的那個人。不可能不把他看成是同父親狼狽為奸的小子,雖然實際上他不是,費爾米納確信,自從看見他第二次走進她的家門,不請自來地為她診斷的時候起,就已經是了。同表姊伊爾德布蘭達的談話,使她心裡更亂了。處在自己的犧牲者的地位上,表姐傾向阿里薩,甚至忘記了也許洛倫索.達薩把她請來是為了讓她擴大有利於烏爾比諾醫生的影響。只有上帝才知道,當表姐到電報局去找阿里薩的時候,費爾米納作了多大努力才沒有跟她一起去。她也想再見他一次,把疑慮澄清,同他單獨談談,深刻地了解他,以便確信她在衝動中作出的決定不會把她推向一個更嚴重的境況,即在同父母單槍匹馬地進行的戰爭中投降。但她投降了,在一生中的關鍵的一分鐘裡投降了,她一點兒也沒考慮那個追求者的英俊的外貌,他的祖傳的財富,他少年得志的聲譽,以及他實際美德中的任何一點,而是因為擔心錯過機會。她眼看就要滿二十一歲了。二十一歲是向命運屈服的祕密界限,這一點使她慌了手腳。這空前絕後的一分鐘,就足以使她作出了上帝和人的金科玉律中規定的決定,至死方休。於是,一切疑慮都煙消雲散了,她毫不內疚地做了理智向她指示的最正確的事情:用不帶淚水的海綿在對阿里薩的記憶上一抹,把它全部擦掉了,在這個記憶原先占據的地方,她讓它長上了一片茂盛的罌粟花。唯一做了的另一件事是,她比平常更深地嘆息了一聲最後的一聲:可憐的人!   然而,最可怕的疑慮從旅行結婚回來就開始出現了。他們還沒打開箱子,家具包裝還沒拆開,準備供她做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主婦之用的十一箱東西還沒取出來,她就差點兒昏死過去,因為她發覺,她成了這個錯誤家庭的囚徒,更糟糕的是,和一個不是囚徒的人關在一起。六年後她才出了牢籠。這六年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六年,她絕望地忍受著婆婆的刁難,小姑的愚昧她們沒有在這個牢籠中活活爛掉,是因為關進牢籠已經成為她們心中的天經地義的事了。   甘心屈服於家族禮教的烏爾比諾醫生,對她的懇求裝聾作啞。他相信,上帝的智慧和妻子的無限的適應能力將會使一切就緒。母親的衰老使他心疼,萱堂健在的喜悅,換個時代的話,會使最沒信心的人也會產生求生的渴望的。不錯,那位漂亮、聰明,在她那個環境裡少見的敏感的女性,將近四十年來一直是她的人間天堂裡的靈魂的主宰。孀居使她痛苦到了只相信自己的地步,而且使她變得刻薄尖酸,視所有的人為敵。她的退化的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她因丈夫睜著眼睛在一次黑人起義中丟了老命而怨恨她自己就這麼說,而本來唯一正確的犧牲應該是為了她而生存下去。說到底,費爾米納的美滿的婚姻,就只維持到結婚旅行那段時間,而那個唯一能幫助她免遭最後的滅頂之災的人,又在母親的威嚴面前嚇得噤若寒蟬。對那個所謂母親不久人世的欺騙,費爾米納怪罪的是他,而不是那幾個呆頭呆腦的小姑和那瘋瘋顛顛的婆婆。她到此時才發現,在學術權威和陶醉塵世樂趣的背後,她竟嫁了個不可救藥的懦夫一個因自己姓氏的社會分量才顯得軒昂不凡的可憐蟲,但已為時太晚了。   她把希望寄託在初生的兒子身上。感覺到他從自己的身體裡出來的時候,她為擺脫某種不是自己的東西而覺得輕鬆。但是當助產婆把赤條條的、渾身是黏液和血的、骯裡骯髒的、脖子上纏著臍帶的兒子抱給她看,她自己覺得對那個從自己肚子裡生出來的小傢伙一點兒也不喜歡時,竟把自己也嚇壞了。可是,在獨坐宮殿的孤寂中,她漸漸認識了他。母子相互認識了,她欣喜若狂地發現,兒女不是因為是兒女,而是因為愛憐和撫養才成為親人。在那個不幸的家庭裡,除了兒子之外,她誰的氣也不能忍受。寂寞,公墓似的花園,沒有窗戶的巨大的房間裡凝滯不動的時間,都使她感到壓抑。漫漫長夜裡,從鄰近的瘋人院裡傳來的瘋女人的叫聲,使她覺得自己也要瘋了。每天都要佈置宴請用的桌子,鋪上繡花台布,擺上銀餐具和靈堂裡的蠟燭,讓五個鬼影子似的人坐下來用一杯加奶咖啡和奶酪餅當晚飯吃的習慣,使她覺得羞恥。她詛咒傍晚的念珠祈禱,詛咒飯前經,詛咒對她拿刀叉的姿勢,像街上的女人似的撩開神祕的大步走路、穿得像馬戲團演員、對待丈夫的熱情方式,乃至不用頭巾遮住胸部就給小孩餵奶等等沒完沒了的指責。當她剛剛按照英國的新派做法,邀請人們下午五點來喝茶、吃皇家餅乾和花味甜食的時候,婆婆唐娜.布蘭卡就揚言,反對在她家裡用藥來代替奶酩巧克力和木薯麵包圈兒發汗。連做夢都免不了挨罵。一天早晨,費爾米納說她夢見一個陌生男人赤身裸體地在宮殿裡走來走去,邊走邊撒灰,唐娜.布蘭卡澀聲澀氣地打斷她的話說:正經女人不可能做這種夢。   除了始終覺得是寄人籬下之外,還有兩件更倒楣的事。其一是,每天吃茄子,各種作法的茄子。唐娜為了表示對已故的丈夫的尊敬,不准改變這一習慣,而費爾米納又拒不食用。她從小就討厭茄子,在嘗茄子味道之前就討厭,因為她覺得茄子的顏色跟毒藥似的。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不得不承認,無論如何,在她的生活裡有一點變得對她有利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在吃飯時也說過同樣的話,她父親強迫她吃下了整整一鍋為六個人準備的茄子。那一次,她以為她要死了,起先是沒完沒了地嘔吐嚼碎了的茄子,後來又被灌了一碗獾油,來治她吞下大量茄子可能招致的疾病。記憶中,兩種東西只是同一種瀉藥,不僅害怕它們的味道,而且害怕它們都是毒藥,使她把茄子和獾油混為一談了。在卡薩杜埃羅侯爵府的催人嘔吐的午餐上,她只好移開視線,免得想起獾油使她吐得死去活來的情景。   另一件倒楣事是豎琴。一天,善於洞察媳婦肺腑的唐娜開口說道:我不相信正經女人不會彈鋼琴。對這道慈諭,甚至她的兒子也想提出異議,因為他童年最貪玩的那些年頭,就是在鋼琴課堂這個牢籠裡度過的,儘管他長大成人之後曾經感謝讓他上了鋼琴課。他難以想像,年已二十五歲,又是那麼一種性格的妻子,關在鋼琴課堂上怎麼受得了。但母親恩准的僅僅是,把鋼琴換成豎琴,其不近情理的理由是,豎琴是天使的樂器。於是,從維也納運來了一架精美絕倫的豎琴,跟黃金做的一樣,能發出金子般的聲音,後來,一場火劫之後,這架豎琴成了市博物館最珍貴的文物之一,費爾米納忍受了這種無形的監禁,試圖以最後的犧牲來阻止關係的惡化。起初,她向一位專門從蒙波斯請來的教師學琴,十五天後,這位教師猝然長逝,她又跟著培訓班的樂師學了幾年,教師嘴裡噴出的墳墓裡的氣息,使豎琴學生們掩口不迭。   她對自己的逆來順受感到驚訝。雖然在內心深處,在同丈夫調情逗趣或發生齟齬中她都不承認這一點,但她還是比自己想像還要更快地適應了對新處境的既妥協又不滿的矛盾狀態。她曾經有一句標榜自己我行我素的口頭禪:刮風的時候就讓扇子見他媽的鬼去吧。但後來,她一方面出於對自己輕而易舉地取得的優越地位的珍惜,一方面又擔心出醜和橫遭譏諷,便決心忍受一切,包括羞辱,只希望上帝終有一天大發慈悲接唐娜歸天。而唐娜則在祈禱中不遺餘力地懇求上帝讓死神同她見面。   烏爾比諾醫生藉口處於危機時刻,為自己的懦弱自我解嘲,甚至沒有捫心自問,母親和妻子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和她們所信仰的宗教背道而馳。他不承認和妻子衝突的根源是家庭中缺乏和睦氣氛,他認為那是婚姻的本質造成的:婚姻是個只有靠上帝的無限仁慈才能存在的荒唐的創造。兩個還不大了解的人,相互之間沒有任何親緣關係,性格不同,文化程度不同,甚至連性別也不同,突然就要在一塊兒過日子,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共同面對兩種也許是大相逕庭的命運,這是大悖科學常理的。他說:夫妻之間的疙瘩每天晚上消失了,但每天吃早飯之前又必須重新製造。據他說,他們夫婦間的問題更是如此,那是在兩個有著天淵之別的階級之間產生的,而且又是在一個依然夢想回到總督時代的城市裡產生的。唯一可能抹上的一點稀泥,如果存在這種稀泥的話,也是跟愛情同樣不可靠而又脆弱的。而在他們夫婦之間,成婚的時候是沒有這種稀泥的,當他們正要創造這種稀泥的時候,命運除了把他們推向現實之外沒伸出援助之手。   這就是學彈豎琴期間他們的生活狀況。令人回味的偶然現象已經成了往事。當初,她走進浴室幫他洗澡的時候,雖然他們之間已齟齬不斷,雖然每天要吃有毒的茄子,雖然要受呆頭呆腦的妹妹們和生下這些妹妹的母親的氣,他還是有足夠的感情來要求她給他抹肥皂。她帶著他們之間殘存的從歐洲帶回來的愛情渣兒為他抹,兩人逐漸捐棄前嫌,最後便在地板上滾在一起,渾身沾滿香氣四溢的肥皂沫,耳朵裡聽著女佣們在洗滌間裡的議論:他們沒再弄出孩子來,是因為他們不生了。有時候,他們從瘋狂的晚會上回來,藏在門背後的對往昔的懷念一下子就把他們擊倒了,於是,便爆發一場有滋有味的爭吵,一切又跟從前一樣,五分鐘之後,又成了蜜月時期的縱慾無度的情侶。   可是,除了這種並不多見的情況之外,睡覺的時候,總是有一個比另一個更疲乏。她在浴室裡俄延片刻,用香紙捲菸,獨自抽,又跟年輕時在家裡當小姐,自己是自己身體的唯一主宰的那一陣一樣,自我安慰起來。她總是頭疼,也許因為太熱永遠熱,也許因為睡多了,也許月經來潮。月經,沒完沒了的月經。月經多得不得了,以致烏爾比諾醫生竟敢在課堂上說僅僅是為了吐一吐他的難言苦衷,結婚十年之後,女人的月經最多可達每週三次。   雪上加霜,費爾米納趕上了早晚要無可挽回地發生的最倒楣的年頭:她爸爸那些無本萬利而從來沒見過人的買賣原形畢露了。省長把烏爾比諾召到辦公室裡,把他丈人的違法行徑告訴他,省長一言以蔽之曰:天上人間的法律,沒有一條是這傢伙沒觸犯過的。其中幾個最嚴重的騙局,是在女婿的權勢庇護下搞的,很難想像,女婿和他的妻子會不知道。烏爾比諾醫生心裡明白,唯一需要維護的是自己的名譽,因為那是唯一還沒掃地的。於是,他便使出渾身解數,終於用他的擔保掩住了醜聞。就這樣,洛倫索.達薩搭上了第一班輪船出國,一去不復返了。他像人們有時為了欺騙思鄉病而作短期旅行那樣回到了祖國,但在這種表面現象底下,也有某種真實的東西:一段時間以來,他登上來自祖國的輪船,只是為了喝一杯水倉裡運來的故鄉的泉水。他走了,沒有戀戀不捨的擁抱,他一直在抗議說他是無辜的,而且還想讓女婿相信,他是某個政治陰謀的替罪羊。他走了,哭著小妞兒走了他自打費爾米納一結婚就這麼叫她,哭著外孫子走了,哭著他賴以發財致富並獲得了自由的地方走了。在這裡,他憑昧心的買賣起家,把女兒變成了貴婦。他拖著年邁而有病的身子走了,但仍然活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被他坑害過的人誰也不希望他活得那麼久。費爾米納接到父親的死訊時,不由地如釋重負地吁出了一口氣,為了避免人們詢問,她沒有為父親戴孝,但一連幾個月,當她反鎖在浴室裡吸菸的時候,總是不知所以地啜泣得不可開交,其實她就是為父親而哭。   兩人關係中最荒謬的一點是,在那些不幸的年頭裡,兩人在公眾場合卻表現得和睦美滿。實際上,那幾年是他們在克服心照不宣的敵意中取得勝利的最輝煌的幾年。她不願意如實承認,那些年是非同一般和罕見的,因而也是違背常理的。然而,這對費爾米納來說,是容易應付的。社會生活,曾使費爾米納產生了種種疑慮,其實那只不過是一連串返祖還原的協議,陳陳相因的禮節,預先想好了的言詞,人們在社會上藉此你愚弄我,我愚弄你,免得自相殘殺。這個庸俗輕浮的天堂的主要標誌,是害怕不了解的人和事。她把這一點概括成了更簡單的一句話:社會生活的癥結在於學會控制膽怯,夫妻生活的癥結在於學會控制反感。自從她拖著新娘婚紗那長得沒有盡頭的尾巴走進萬紫千紅,香氣繚繞,圓舞曲樂聲回盪的社會俱樂部大廳,發現那一大群汗流浹背的男人和微微發抖的女人不知如何逃避她這個來自異已外界的光彩照人的威脅性人物時,心頭便像顯影般地發現了這個道理。她剛滿二十一歲,除了從家裡到學校以外,她幾乎沒到外面去過。但她向四周掃視一眼,便明白她的敵人們不是因仇恨而恐懼,而是因害怕而發呆。她沒有再像剛進門時那樣去嚇唬他們,而是寬宏大度地去幫助他們了解她。沒有一個人跟她想像中的不同,正如她對各個城市的看法一樣,她不覺得那些城市比原先更美或者更醜,而是跟她心裡想像的一樣,拿巴黎來說吧,雖然陰雨連綿,店鋪老闆貪吝,車夫言談粗魯,但她的記憶中,巴黎始終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並非因為巴黎實際上真是最美或者不是最美,而是因為巴黎和她最幸福的那幾年是聯繫在一起的。至於烏爾比諾醫生呢,用別人對付他的那些同樣的武器來對付別人,只不過是操縱得更巧妙、更道貌岸然罷了。他們在一切場合露面:郊遊,燈謎,文藝演出,募捐舞會,愛國運動,第一次乘坐氣球。他們無處不在,而且幾乎永遠是發起人和主持者。誰也無法想像,在他們過得最不愉快的那些年裡,還有誰比他們更幸福,還有哪對夫婦比他們更琴瑟和鳴。   父親留下的那座房子,給費爾米納提供了一個逃避家庭宮殿的窒息氣氛的避難所。一旦躲開眾人的視線,她便偷偷溜到福音公園去,在那裡接待新結識的女友和某些學校或圖畫班的同學。   在那座房子裡,她像個未婚女性似的消磨寧靜的時光。她重新買了香禿鷲,撿回野貓,把它們交給普拉西迪亞餵養。普拉西迪亞已經老了,風溼性關節炎使她行動有些不便,但依然有使那座房子復活的雄心。費爾米納又打開了那間縫紉室,那裡曾是阿里薩第一次看見她的地方,也曾是烏爾比諾醫生讓她伸出舌頭以便了解她的心的地方,她把縫紉室變成了回憶往事的神廟。   在一個暑氣蒸人的下午,暴風雨降臨之前,她去關陽台的窗戶,看見阿里薩正坐在小公園裡的扁桃樹下那張他素常坐的長凳子上,身上穿的是他母親用父親那件上衣改成的衣服,膝蓋上攤著一本書,但她看見的不是她偶爾相逢幾次的上了年紀的阿里薩,而是留在她記憶中的那個年輕的他了。她不寒而慄,認為那種幻覺是死神的通知,她為之心酸了。她竟開口對自己說,說不定她同他結合是美滿的,她單獨和他住在那座她以無限的愛為他修整一新的房子裡,正如他以同樣的愛為她翻修的房子裡一樣。單是這個假設,就把她嚇壞了,因為這使她發覺她落到了何等不幸的地步。於是,她竭盡全力,迫使丈夫不再閃爍其詞地同她爭論,同她對抗,同她廝打,同她一起為失去了的天堂號啕大哭,直到雞叫五遍,曙光透進宮殿的窗簾,太陽變得火一樣紅。因一宿談話而面色浮腫,因徹夜不眠而筋疲力盡,因哭乾眼淚而心腸變硬了的丈夫,繫緊靴帶,收緊腰帶,束緊還殘存的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一切,對她說,好吧,親愛的,讓我們去尋找丟在歐洲的愛情吧,明天就去,一去不復返。這個決定千真萬確,他同大富銀行他的全球財產管理人達成了立即變賣巨萬家財的協議,這些財產打一開始就分散在各式各樣的買賣、投資和債券中,只有他本人才準確地知道,財產並不像傳說的那樣無窮無盡。不管是什麼東西,都折成打有印記的黃金,一點一點地匯到國外的銀行去,直到不在這冷酷的祖國剩下巴掌大的土地來作為他和妻子的葬身之地為止。   和費爾米納的想法相反,阿里薩還存在著,還活生生地存在著。當她跟丈夫、兒子一起乘坐黃驃馬拉的馬車到港口的時候,阿里薩正站在法國遠洋船停靠的那個碼頭上。他看見他們下了船,同在公眾場合無數次看見他們的時候一樣:衣鮮鞋亮。他們領著兒子,兒子已被教育成讓人能想像出他長大成人後將是什麼樣子的模樣了,酷肖父親當年。烏爾比諾摘下帽子笑容可掬地向阿里薩打了個招呼:我們去找回失落了的愛情。費爾米納向他點了點頭,阿里薩摘下帽子,微微躬了躬身。她朝他看了一眼,對他早謝的禿頂沒有一點同情的表示。是他,跟她過去見到的他一樣:一個她始終沒有看透的人的影子。   阿里薩也沒處在最走運的時候。工作日益繁重,他對偷偷摸摸地拈花惹草感到厭煩,時光猶如一潭死水。母親身體惡化到了最後關頭,她的記憶力完全消失了:幾乎是一片空白。有時候,她甚至轉身看著兒子兒子依然坐在那張沙發上看書驚慌地問他:你是誰的兒子?兒子總是實言相告,但她馬上打斷他的話。   那麼告訴我,孩子,她問兒子,我是誰生的?   她胖了好幾圈兒,動都不能動了,她終日待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賣的店鋪裡,從頭遍雞叫起床開始,直到第二天黎明都在梳妝打扮,因為她只睡很少一會兒。她把花冠戴在頭上,抹上口紅,把臉和胳膊塗上灰塵,不管遇到誰,她都問對方,她打扮得像誰。鄰居們知道她在等待著同一個回答:你是小蟑螂馬丁內斯呀。這個身分,是引用兒童故事中一個人物的,只有這個身分才能使她滿意。她繼續顛頭晃腦,搖著一大把粉紅色的羽毛,然後又重來一遍:戴上紙做的花冠,把麝香抹在眼皮上,給嘴唇塗上胭脂,用一把一把的鉛粉擦在臉上,再一次問離她最近的隨便哪一個人:我打扮得像誰?她成了鄰里的笑柄。一天夜裡,阿里薩派人把老店鋪的櫃台和貨櫃拆了,堵死了臨街的那道門,照她描述過小蟑螂馬丁內斯的臥室的樣子,把她的臥室佈置起來,從此以後,她再沒有問人家她是誰了。   根據叔叔萊昂十二的建議,阿里薩找了個年歲很大的女人來照顧母親,但那個可憐的老太婆總是半睡半醒的,有時候給人的印象是她也忘了她是誰了。於是,阿里薩一出辦公室就待在家裡,直到把母親哄睡為止。他沒再到商業俱樂部去玩骨牌,也很長時間沒再去找同他常來常往的那幾個老相好,因為自從同奧林皮亞.蘇萊塔那令人毛髮悚然的相會之後,他心裡發生了某種極為深刻的變化。   那是爆炸性的一幕。在十月那幾場使我們度過難關的暴風雨中,有一天下午,阿里薩剛把叔叔萊昂十二送到家,從車裡看到一個身材嬌小、動作敏捷的女子。她身上穿著一件滿是細布寬荷葉邊的衣服,彷彿披著婚紗。她驚慌失措地跑來跑去,因為風吹斷了她的雨傘,把她吹得腳不點地地直向海邊飄去。他把她救上了車,拐個彎,把她送回了家。她家是利用一座小廟堂改建的,面海而立,滿院的鴿籠從街上就能看到。在路上,她對他說,她嫁給一個雜貨商還不到一年。阿里薩在公司的輪船上同他打了許多次照面,他從船上卸下各式各樣的陶器來賣,還賣裝在鳥籠裡的鴿子,那些鳥籠的尺寸跟母親們在內河船上用來放初生嬰兒的藤籠一樣。從奧林皮亞.蘇萊塔整個身軀看來,似乎是生長在養蜂人家裡的,臀部豐滿,上身扁平,銅絲似的頭髮,滿臉太陽斑,兩隻骨碌碌亂轉的圓眼睛之間的距離比常人更寬,聲音尖細一種只有說俏皮話的時候才用的聲音。阿里薩覺得她滑稽有餘,誘人不足,送她回家後就把她忘記了。她跟丈夫、公公和家庭的其他成員住在一起。   過了幾天,阿里薩又在港口看見了她的丈夫,這回他不是卸貨,而是裝貨。輪船起錨的時候,阿里薩清晰地聽見了魔鬼般的聲音。當天下午,他送叔叔萊昂十二回家之後,佯裝偶然地經過奧林皮亞.蘇萊塔的家,越過柵欄,看見她正在給咕咕亂叫的鴿子餵食。他在車子裡對她喊:鴿子多少錢一隻?她認出了他,高興地回答:不賣。他問:那怎麼才能弄到一隻呢?她一邊繼續餵食,一邊說:碰見養鴿子的女人在大雨天迷路的時候,用車子把她送回家。當天晚上,阿里薩回家的時候,帶著一份奧林皮亞.蘇萊塔表示感謝的禮品:一隻大腿上有個金屬圈兒的信鴿。   第二天下午,該餵食的時候,美麗的女郎看見送出去的那隻鴿子跟著鴿群回來了,她以為牠是逃回來的。但當她抓住牠進行檢查的時候,發現金屬圈兒上纏著一張紙條:一封表示愛慕的信。那是阿里薩第一次留下書面痕跡,而且還不會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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