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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冬天的花

古都 川端康成 10793 2023-02-05
  千重子穿上了長褲和厚厚的套頭毛線衣。她從沒有這樣打扮過。厚襪子也很花哨。   父親太吉郎在家,千重子跪坐在他面前,向他請安。太吉郎看到千重子這身少見的裝扮,不禁瞠目而視。   要上山去嗎?   是啊北山杉村那孩子說想見見我,好像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是嗎?太吉郎毫不猶豫地叫了一聲:千重子!   嗯。   那孩子要是有什麼苦惱或困難,你就把她帶到咱家來我收養她。   千重子低下頭來。   太好了。有了兩個女兒,我和你媽也就不寂寞了。   爸爸,謝謝您,太謝謝您了。千重子施了個禮,熱淚不禁奪眶而出。   千重子,你是我一手餵奶餵大的,我非常疼愛你。對那姑娘,我也盡量做到一視同仁,不分彼此。她長得像你,一定是個好姑娘。帶她來吧。二十年前,我討厭雙胞胎,現在倒無所謂了。父親說。

  繁!阿繁!太吉郎呼喊妻子。   爸爸,我對您的好意是感激不盡的。不過,苗子那姑娘是絕不會到咱家來的。千重子說。   那又是為什麼呢?   她大概是不願意妨礙我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點。   怎麼說是妨礙呢?      怎麼說是妨礙呢?父親又說了一遍,然後歪了歪腦袋。   就說今天吧,我對她說:我爸媽都知道了,請你到店裡來吧。千重子帶著含淚欲哭的聲音說,她卻顧慮店員和街坊   店員算什麼!太吉郎終於提高了嗓門。   我懂得爸爸的心意。今天我不妨去說說看。   好吧。父親點點頭,路上當心還有,你可以把爸爸剛才的話轉告苗子那孩子。   好的。   千重子穿上雨衣。戴上頭巾,換了一雙雨鞋。

  早晨,中京的上空萬里無雲,可不知什麼時候陰沉下來了,說不定北山下著雷陣雨。從城裡也可以看見這般天色。要不是京都優美的小山巒擋住,或許還能看到遠方天陰得要下雪的樣子呢。      千重子乘上了國營公共汽車。   在北山的中川北山村,有國營和市營兩種公共汽車,市營公共汽車開到京都市(已經擴大)北郊的山麓就折回,而國營公共汽車則一直駛至遠方的福井縣小濱地方。   小濱坐落在小濱灣的岸邊上,從茗峽灣向前伸向日本海。   也許是冬天,公共汽車乘客不多。   有兩個同夥的青年人目光炯炯地盯著千重子。千重子有點害怕,趕緊蒙上頭巾。   小姐,請你不要用那種東西蒙起來嘛。其中一個青年用跟年輕人很不相稱的沙啞聲說。

  喂,住嘴!貼鄰的另一個青年說。   請求千重子的那個年輕人手戴鐐銬,不知是什麼罪犯。他身旁的另一個男人可能是個刑警。大概是要翻過這深山老林,把犯人押送到什麼地方去吧。   千重子不能摘下頭巾讓他們看見自己的臉。   公共汽車到達了高雄。   到了高雄的什麼地方啦?有個客人問。其實還不至於認不出來。楓葉已經全部落光,從樹梢的細枝上可以看到冬天的景象。   在松尾樹下的停車場上,一輛車子也沒有了。   苗子身穿勞動服來到菩提瀑布停車場迎候千重子。   小姐,歡迎你。很高興地歡迎你到這深山裡來。   算不了什麼深山啊。千重子戴著手套就去握住苗子的雙手說,真高興啊,打夏天以後就再沒見過面啦。那次在杉山裡,太感謝你了。

  那算不了什麼。苗子說,不過,那時萬一響雷真的打在我們倆身上,真不知成什麼樣子了。儘管這樣,我還是很高興   苗子,千重子邊走邊說,你給我掛電話,一定有什麼急事吧,快告訴我!要不,也定不下心來聊天吶。   苗子身穿勞動服,頭上包著一條頭巾。   究竟是什麼事嘛?千重子再問了一句。   其實,是秀男向我求婚,我想同你商量,所以苗子絆了一跤,差點摔倒,一把抓住了千重子。   千重子把搖搖晃晃的苗子抱住。   苗子每天勞動,身體很健壯可是,那回夏天打雷的時候,千重子一味害怕,不曾留意到。   苗子很快就站穩腳跟,可是她好像很願意被千重子擁抱,不肯說聲行了,甚至索性依偎著千重子走起來。

  摟著苗子的千重子,不知不覺地反而更多地靠在苗子身上。不過,這兩個姑娘誰都沒注意到這點。   千重子把頭巾拉起來說:   苗子,那你是怎樣回答秀男的?   回答?我總不能當面回答呀。      起初他把我錯認是你現在弄清楚了,他已經把你深深印在心上了。   哪有這種事。   不,我非常了解這點。即使不認錯人,我也只是替代千重子小姐罷了。秀男一定把我看做是千重子的幻影吧。這是第一苗子說。   現在千重子回想起這樣一件事來:今年春上鬱金香盛開的時候,從植物園回家途中,在加茂川堤岸上,父親曾勸母親把秀男招為千重子的入贅女婿。   第二,秀男家是織腰帶的,苗子加強語氣,如果由於這件事而使千重子小姐家的店鋪和我發生了關係,增加了千重子小姐的麻煩,甚或使千重子小姐遭到街坊的冷眼,那我可就罪該萬死。我真想躲到更深更深的深山裡去

  你是這樣看的嗎?千重子搖了搖苗子的肩膀,今天我是對父親說明了要上你這兒來的。我母親也很理解。      你猜我父親怎麼說。千重子更使勁地搖晃著苗子的肩膀,他說,你去對苗子姑娘說,要是她有什麼苦惱或困難,就把她帶到咱家來你是作為親生女兒入了父親的戶口的。不過對那姑娘也要盡量做到一視同仁,不分彼此呀。千重子一個人太寂寞了吧。   苗子摘下蒙在頭上的頭巾,說了聲謝謝,就把臉捂了起來,好大一會兒說不出話。我衷心感激你。我的確是個舉目無親、孤苦伶仃的人,雖然寂寞,但我埋頭勞動,把這些都忘掉了。   千重子為了緩和苗子的激動感情,說:   關鍵是秀男,他的事   這樣的事,我不能馬上回答。

  苗子直勾勾地望著千重子,眼眶裡噙滿了熱淚。   借我這個。千重子用苗子的手巾替苗子揩拭眼圈和臉頰,說:滿面淚痕,能進村嗎?   沒關係。我這個人性格倔強,比誰都更能勞動,就是愛哭。   當千重子給苗子揩臉的時候,苗子反而情不自禁地投到千重子懷裡抽泣起來了。   這可怎麼辦呢?苗子,怪孤單的,快別這樣。千重子輕輕地拍了拍苗子的後背,你要是這樣哭,我可就回去啦。   不,不要!苗子愕然,從千重子手裡拿過自己的手巾,使勁地擦了一把臉。   多虧是冬天,人們覺察不出來。只是她的白眼球有點紅罷了。苗子將頭巾戴得低低的。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   的確,北山杉樹的枝椏一直修整到樹梢。在千重子看來,呈圓形殘留在樹梢上的葉子,就像是一朵朵淡雅的冬天的綠花。

  千重子認為此刻正是好時機,便對苗子說:   秀男不僅腰帶圖案畫得好,而且織功也很到家,很認真哩。   是啊,這我知道。苗子回答,秀男邀我去參觀時代節的時候,他好像不大愛看盛裝的遊行隊伍,倒是很喜歡隊伍的背景御所那松樹的蒼翠和東山那變幻莫測的色彩。   時代節的隊伍,秀男可能不稀罕   不,好像不是這樣的。苗子加重了語氣。      他要我遊行結束以後到家裡去一趟。   家?是秀男的家嗎?   是啊。   千重子有點吃驚的樣子。   他還有兩個弟弟。還領我去看後院的空地,說如果我們將來結合了,可以在那兒蓋間小屋,盡量織點自己所喜歡的東西。   這不是很好嗎?   很好?秀男把我看作是小姐你的幻影,才要同我結合的呀!我是個女孩子,我很了解這點。苗子又重複了一遍。

  千重子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她迷惑地走著。   在峽谷旁邊的一個小山谷裡洗刷杉圓木的女工們,圍坐成一個大圈休息,烤火取暖。篝火燃得煙霧騰騰。   苗子來到自己的家門前。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個小窩棚。年久失修的稻草屋頂,已經變得歪歪斜斜。只因為是山間房子,所以還有個小院落。院落裡的野生南天竹,結著紅色的果實。就是那麼七八棵,也長得雜亂無章。   然而,這可憐的房子,也許就是千重子原來的家。   走過這所房子的時候,苗子的淚痕已經乾了。究竟對千重子說這就是我們的家好呢,還是不說好?千重子是在母親的娘家出生的,大概沒在這所房子住過。苗子還是嬰兒的時候,母親先於父親與世長辭,所以連她也記不清自己是否在這所房子住過了。

  幸好千重子沒發現這樣一所房子,她只顧抬頭仰望杉山和並排的杉圓木,就徑直走了過去。苗子也就沒有談及這所房子的事。   堅拔挺立的杉林,樹梢上還殘留著的葉子稍呈圓形,千重子把它看成是冬天的花。想來它也的確是冬天的花。   大部分人家的房簷前和樓上,都晾晒著一排剝了皮的洗刷乾淨的杉圓木。光是把那一根根白圓木整整齊齊地排成一排立著這點,就是夠美的了。也許比任何牆壁都要美得多。   杉山上,在杉樹根旁長著的野草,都已經枯萎。杉樹的樹幹,筆直而且粗細一般,確實很美。透過斑斑駁駁的樹幹的縫隙,還可以窺見天空。   還是冬天美啊。千重子說。   可能是吧,我看慣了倒也不覺得。不過,還是冬天的杉葉看上去有點像淡淡的芒草色。   它多像花啊。   花!是花嗎?苗子感到意外,抬眼望著杉山。   走不多久,有一間古雅的房子,可能是這村子裡擁有山地的大戶人家的吧。略矮的牆壁,下半截是鑲木板,漆成黃紅色;上半截是白色,帶茸瓦的小屋頂。   千重子停下腳步說:這間房子真好。   小姐,我就是在這家寄居的,請進去看看吧。      不要緊的。我住在這兒已經快十年了。苗子說。      千重子已經聽苗子說過兩三遍:與其說秀男是把苗子當作千重子的化身,不如說是當作千重子的幻影,才要同苗子結合的。   如果說是化身,那當然容易明白。然而說是幻影,究竟是指什麼呢?特別是作為結婚對象   苗子,你總說幻影、幻影的,究竟幻影是什麼呢?千重子嚴肅地說。      幻影不就是手觸摸不到的、無形的東西嗎?千重子繼續說著,突然漲紅了臉。苗子不僅是臉。恐怕全身各個部分都像自己。她將要屬於男人所有了。   儘管如此,很可能無形的幻影就在這裡。苗子答話說,幻影,也許就隱藏在男人的心裡、腦子裡,或是別的什麼地方。      也許我變成六十歲老太婆的時候,幻影中的千重子小姐還是現在這樣年輕吶。   苗子這句話使千重子感到意外。   你連這樣的事都想到了?   對美的幻影,總沒有厭倦的時候吧。   那也不見得。千重子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來。   幻影是不能踐踏的。踐踏了只能自食其果。   唔。千重子看出苗子也有妒忌心,但她說,真是的,什麼幻影,在哪兒呢?   就在這兒苗子說著搖了搖千重子的上身。   我不是幻影。是和你成對的雙胞胎。      這麼說,莫非連你我的靈魂也成了姐妹不成?   瞧你說的。那當然是和千重子小姐做姐妹啦。不過,只限於秀男才   你太過慮了。千重子說了這麼一句,微低下頭走了一段路,又說,找個時間,咱們三人推心置腹地談談好嗎?   何苦呢話有真心,也有違心的   苗子,你為什麼生這麼大的疑心呀?   倒不是什麼疑心。不過,我也有一顆少女的心啊!      大概周山那邊下起了北山的雷陣雨。山上的杉樹也千重子抬起頭來。   咱們快點回去吧,看樣子要下雨雪哩。   我為防萬一下雨,帶著雨具來了。千重子脫下一隻手套,把手讓苗子看,這樣的手,不像小姐吧?   苗子嚇了一跳,連忙用自己的雙手攥住千重子的那隻手。   不知不覺間,下起了雷陣雨。千重子不用說,恐怕就連在這個村子長大的苗子也沒留意到就下起來了。不是小雨,也不是毛毛雨。   千重子經苗子一提醒,抬頭掃視了一遍四周的山。山巒冷冷地蒙上一層濛濛的雨霧。挺立在山腳下的杉樹,反而顯得更加清新了。   不知不覺間,小小的群山仿佛鎖在霧靄中,漸漸失去了它的輪廓。就天空的模樣來說,這種景象同春霧的景象是不同的。也許可以說,它更具有京都的特色。   再看看腳底下,地面上已經有點潮濕了。   不一會兒,群山彌漫了霧靄,籠上一層淡灰色。   霧靄漸濃,從山谷落下來,還摻著一些白色的東西。這就成了雨雪。快回去吧!苗子對千重子這樣說,是因為她看到了這種白色的東西。這不能算是雪,只能說是雨雪。但是,這種白色的東西,時而消失,時而又多起來。   千重子也是京都姑娘,對北山的雷陣雨並不覺得陌生。   趁還沒變成冷冷的幻影之前苗子說。   又是幻影?千重子笑了,我帶雨具來了冬天的京城天氣變幻無常,可能又會停下的吧。   苗子仰望著天空說:今天還是回去吧!   她緊緊地攥住千重子那隻脫下手套讓她瞧的手。   苗子,你真考慮結婚嗎?千重子說。   只稍稍考慮苗子答後,將千重子脫下的那隻手套,真摯而深情地給千重子戴上。   這時,千重子說:請你到我店裡來一趟好嗎?      來吧!   等店員都回家以後吧。   在夜間?   苗子嚇了一跳。   請你在我家過夜。你的事我父母都很了解。   苗子的眼睛裡露出了喜悅的神色。但她馬上又猶豫起來。   我很想同你一塊睡,哪怕一晚也好。   苗子不讓千重子瞧見似的把臉扭向路旁,偷偷地落起淚來。然而,千重子哪會瞧不見呢。      千重子回到了室町的店鋪。這一帶也是陰沉沉的,但沒有下雨。   千重子,你回來得正是時候,趕在下雨之前。母親阿繁說,爸爸也在裡屋等你吶。   千重子回到家裡,向父親請安,父親沒好好聽完,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那孩子的事怎麼樣了,千重子?   啊?   千重子頗感為難,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因為這件事用三言兩語是很難說清楚的。   怎麼樣了?父親再次追問。   嗯。   千重子本人對苗子的話,有的地方也是似懂非懂苗子說,秀男實際上是想和千重子結婚,由於不能如願,只好死了心,而轉念於跟千重子一模一樣的苗子,並想同苗子結婚。苗子少女的心,敏銳地覺察到這點。於是,她向千重子說了一通幻影論。千重子心想:難道秀男真的要用苗子來慰藉他渴望千重子的心情嗎?如果是這樣,那就不完全是秀男自負了。   但是,也許事情不盡是這樣。   千重子不好意思正面看著父親的臉,她羞得幾乎連脖子都紅了。   那位苗子姑娘不是一心想見你嗎?父親說。   是啊。千重子猛然抬起頭來,她說大友先生家的秀男向她求婚了。   千重子的聲音微微發顫。   哦?   父親悄悄望了女兒一眼,沉默了片刻。他仿佛看透了什麼,但沒有說出來。   是嗎,和秀男?要是大友先生家的秀男,倒不錯嘛。真的,緣分這玩意兒是很微妙的。這同你也有關係吧?   爸爸,不過我覺得她不會和秀男結婚的。   哦?那為什麼呢?      那為什麼呢?我覺得很好嘛   爸爸。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您還記得嗎,您在植物園問過我,讓秀男做我的終身伴侶怎麼樣,這事,那位姑娘全都知道了。   噢?她怎麼會知道的?   還有,她好像覺得秀男家是織腰帶的,同咱們的店鋪總有點關係。   父親感慨萬分,沉默不言了。   爸爸,您讓她到咱家來過夜吧。過一夜也好,我求求您。   當然可以,這有什麼呢我不是說過就是收養她也可以嗎?   那她是絕不會同意的。她只住一個晚上   父親用憐愛女兒的目光望著千重子。   這時,傳來了母親拉擋雨板的聲音。   爸爸,我去幫媽一下忙就來。千重子說著站了起來。   雷陣雨敲打在瓦房頂上,幾乎聽不見聲響。父親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      水木龍助、真一兄弟倆的父親邀請太吉郎上圓山公園左阿彌飯館吃晚飯。冬季日短,從高處的飯館房間裡居高臨下鳥瞰,市街上都已掌燈。天空一片灰濛濛,沒有晚霞。街上除了點點燈火,也顯得陰沉沉的。那是京都冬天的色彩。   龍助的父親是一位殷實可靠的大批發商,他使室町這家字號繁榮起來。但今天他好像有難言之事,總是猶猶豫豫,淨扯些無聊的市井傳說來打發時間。   其實他借酒興引開了話題。平素優柔寡斷,經常流露出厭世情緒的太吉郎,對水木的話卻已猜到了幾分。   其實嘛水木吞吞吐吐地說,關於龍助魯莽的事,也許你已經從令媛那裡聽說了吧?   是啊,我雖不才,卻很理解龍助的好意。   是嗎。水木如釋重負,那小子很像我年輕的時候,說幹就幹,誰勸阻都不聽,真不好辦   我倒很感謝他。   是嗎。你這麼說,我也就放心了。水木確實放心了,請你別見怪啊。   他說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太吉郎店鋪的生意日漸蕭條,由一個同行,且是個區區的年輕人來幫忙,實在有失體面。要說是去學習,從兩家商店的規模看來,應該是倒過來。   我倒很感謝他太吉郎說,貴店倘使沒有龍助,恐怕也不好辦吧   哪裡,做生意,龍助也是個新手,還不內行。做父親的,說出這話未免那個,不過,這孩子辦事倒也牢靠   是啊,他到敝店來,馬上就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坐在掌櫃面前,真嚇唬人。   他就是這麼個脾氣。水木說了一句,又默默地呷了一口酒。   佐田先生。   嗯?   哪怕不是每天,若答應讓龍助到貴店來幫忙,他弟弟真一就會更加好好幹,那我就省事了。真一是個性情溫和的孩子,龍助直到現在還動不動就喊他童男什麼的,這是他最討厭的因為小時候他坐過祇園節的彩車。   他長得很俊,和小女千重子是青梅竹馬之交   關於千重子小姐的事   水木又講不下去了。      噢,關於千重子小姐的事水木重複了一句,然後用簡直像是生氣的口吻說,你怎樣養育出這麼一個漂亮的好姑娘啊?   這不是父母的本事,而是孩子天生的。太吉郎直統統地答道。   我想你已經知道了,你我都是幹類似行業的,龍助要求來幫忙,說實在的,是因為他希望更多地接近千重子小姐,哪怕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也好。   太吉郎點點頭。水木揩了揩額頭的汗,他那額頭很像龍助的額頭。   那孩子雖然其貌不揚,但很能幹。我決無意強求。不過,有朝一日有幸得到千重子小姐的垂青,真到那份上,恕我冒昧,請你把他收養為養老女婿。我願把他過繼水木說著,低下了頭。   過繼?太吉郎簡直嚇了一大跳,你要把大批發商的繼承人   這是人生的不幸啊。我了解了龍助近來的情況才這麼想的。   感謝你的厚意。不過,這種事還得根據他們兩個年輕人感情的發展來定。太吉郎避開水木的強烈要求,千重子是個棄兒啊!   棄兒有什麼關係?水木說,我說這些,是想讓你心裡有個數。那麼,是不是可以讓龍助上貴店幫忙呢?   可以呀!   謝謝,謝謝。水木感到輕鬆愉快了,連喝酒的樣子也不同了。   第二天早上,龍助急匆匆地來到太吉郎的店裡,馬上就把掌櫃和店員都召集在一起,查起貨物來諸如香雲綢、白綢、刺繡縐綢、京都縐綢、綾子、特等縐綢、撚線綢、結婚禮服、長袖和服、中袖和服、窄袖和服、錦子、緞子、高級印染綢子、出訪禮服、腰帶、黑絹、和服的零星物品等   龍助只是看了看,什麼話也沒說。掌櫃由於有上回的事,對龍助有點拘謹,連頭也沒抬起來。   大家挽留龍助,可是龍助還是在晚飯前回家了。   入夜,苗子來了。她砰砰砰地敲了幾下格子門。這敲門聲只有千重子聽見。   噯喲,苗子,從傍晚就冷了起來,你可來得太好了。      星星都出來了。   千重子小姐,我該怎樣向令尊令堂打招呼才好呢?   我早就跟他們說明白了,只要說聲你是苗子就行。千重子摟住苗子的肩膀,領她到後院去,她邊走邊問:你吃過飯了嗎?   我在那邊吃過壽司才來的,不用操心了。   苗子顯得很拘謹。千重子的雙親看見她,弄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竟有這麼一個姑娘長得這樣像自己的女兒。      千重子,你們倆上後面二樓去好好談談吧。還是母親阿繁最能體貼人。   千重子拉著苗子的手走過狹窄的過道,上到後面二樓,打開了暖爐。   苗子,你過來。千重子把苗子叫到穿衣鏡前,直勾勾地望著鏡中兩個人的臉。   多像啊!一股暖流流遍了千重子的全身。她們又左右對調,再看了看,簡直一模一樣呀!嗯。   本來就是雙胞胎嘛。苗子說。   要是所有的人都生雙胞胎,會是什麼樣子呢?   那就總是認錯人,不就麻煩了嗎。苗子後退一步,眼睛濕潤了,人的命運真難預料啊!   千重子也後退到苗子身邊,使勁地搖晃著苗子的雙肩,說:   苗子,你就在我們家住下去不行嗎?我父母也這麼希望我一個人太孤單了雖然我不知道住在杉山會有多快活。   苗子好像站不穩似的搖晃了一下,跪坐了下來。然後,搖搖頭。在搖頭的當兒,眼淚差點落在自己的膝蓋上。   小姐,現在你我之間的生活方式不同,教養也不一樣,我也過不慣大城市生活,我只要上你店去一次,只要一次也就行了。也想讓你看看你送給我的和服再說,小姐還曾兩次光臨杉山來看我。      小姐,你嬰兒時被我們的父母拋棄了,可我什麼都不曉得呀。   這種事,我早就忘記了。千重子無拘無束地說,現在我已經不認為有這樣的父母了。   我想,不知道咱父母是不是會受到報應那時我也是個嬰兒,請別見怪。   這事你有什麼責任和罪過呢?   雖然沒有,但我以前也說過,我不願意妨礙小姐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點兒。苗了壓低嗓音,我想索性隱姓埋名算了。   何苦呢,幹嘛要那樣?千重子加強了語氣,我總覺得很不公平苗子,你覺得不幸福嗎?   不,我覺得孤單。   也許幸運是短暫的,而孤單卻是長久的。千重子說,咱們躺下好好再談談吧。千重子從壁櫥裡拿出臥具來。   苗子一邊幫忙一邊說:這就是幸福吧!   她側耳傾聽屋頂上的聲音。   千重子看見苗子側耳傾聽,便問道:   是雷陣雨?雨雪?還是夾雜著雨雪的陣雨?說著自己也停下手來。   是嗎?可能是下小雪吧。   雪?   多麼輕飄飄地啊。不成雪的雪。真好,是小小的雪。   嗯。   山村裡經常下這樣的小雪。我們在勞動,不知不覺間,杉樹的葉子披上了一層白色,就像是一朵朵白花。冬天枯萎的林木,常常連小小的枝椏都成了白色,好看極了。苗子說。      有時小雪很快停下,馬上變成雨雪,有時又變成雷陣雨   打開擋雨板看看怎麼樣?一看就明白了。千重子剛想站起來走過去,就被苗子一把抱住,算了,又那麼冷,要幻滅的啊!   幻、幻,你總愛說個幻字。   幻?   苗子美麗的臉蛋綻開了微笑,流露出一縷淡淡的哀愁。   千重子要鋪床鋪,苗子急忙說:   千重子小姐,請讓我來鋪一次小姐你的床鋪好嗎?   但是,千重子一聲不出,默默地鑽進並排鋪著的被窩裡。   啊!苗子,真暖和啊!   畢竟是工作不同,住的地方也   苗子把千重子緊緊抱住。   這樣的夜晚,總是很冷的啊。苗子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細雪紛紛揚揚,停停下下今天夜裡      這時,父親太吉郎和母親阿繁上樓到隔壁房間去了。由於上了年紀,他們用電暖毯去暖和床鋪。   苗子把嘴湊到千重子耳邊,悄悄地說:   千重子小姐的床鋪已經暖和了,我到旁邊的鋪位去。   母親把隔扇拉開一條小縫,窺視兩個姑娘的臥室,那是在這以後的事了。   翌日早晨,苗子一早就起床,把千重子搖醒,小姐,這可能就是我一生的幸福了。趁著沒人瞧見,我該回去了。   正像昨晚苗子所說的那樣,真正的小雪在半夜裡下下停停,現在還在霏霏地下著。這是一個寒冷的早晨。   千重子坐了起來:苗子,你沒帶雨具吧?請你等一等。千重子說著,把自己最好的天鵝絨大衣、折疊傘和高齒木屐都給了苗子。   這是我送給你的。希望你再來啊。   苗子搖搖頭。千重子抓住紅格子門,目送苗子遠去。苗子始終沒有回頭。在千重子的前髮上飄落了少許細雪,很快就消融了。整個市街也還在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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