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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秋色

古都 川端康成 11429 2023-02-05
  明治文明開化的痕跡之一,至今仍保留著的沿護城河行駛的北野線電車,終於決定要拆除了。這是日本最古老的電車。   眾所周知,千年的古都早就引進了西洋的新玩意兒。原來京都人也還有這一面哩。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種古老的叮噹電車保留至今還使用,也許有古都的風味吧。車身當然很小,對坐席位,窄得幾乎膝蓋碰膝蓋。   然而,一旦要拆除,又不免使人有幾分留戀。也許由於這個緣故,人們用假花把電車裝飾成花電車,然後讓一些按明治年代風俗打扮起來的人乘上,藉此廣泛地向市民們宣告。這也是一種典禮吧。   接連幾天,人們沒事都想上車參觀,所以擠滿了那古老的電車。這是七月的事,有人還撐著陽傘呢。   京都的夏季要比東京炎熱。不過,如今東京已經看不見有人打陽傘走路了。

  在京都車站前,太吉郎正要乘上這輛花電車,有一個中年婦女有意躲在他的後頭,像是忍住笑的樣子。太吉郎也算是個有明治派頭的人。   太吉郎乘上電車,這才注意到這個中年婦女,他有點難為情地說:   什麼,你沒有明治派頭嗎?   不過,很接近明治了。何況我家還在北野線上呢。   是嗎,這倒也是啊。太吉郎說。   什麼這倒也是啊!真薄情總算想起來了吧?   還帶了個可愛的孩子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真傻你明明知道這不是我的孩子嘛。   這,我可不知道。女人家   瞧你說的,男人的事才是不可捉摸呢。   這個婦女帶著的姑娘,膚色潔白,的確可愛。她約莫十四五歲光景,穿一身夏季和服,繫上了一條紅色窄腰帶。姑娘好像要躲開太吉郎,靦靦腆腆地挨在中年婦女身旁坐下,緊閉著嘴唇。

  太吉郎輕輕地拽了拽中年婦女的和服袖子。   小千子,坐到當中來!中年婦女說。   三人沉默了好一陣子。中年婦女越過姑娘的頭頂,向太吉郎附耳低語:   我常想:是不是讓這孩子去祇園當舞女呢。   她是誰家的孩子?   附近茶館的孩子。   嗯。   也有人認為是你我的孩子呢。中年婦女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嘟噥著。   不像話!   這個中年婦女是上七軒茶館的老板娘。   這孩子拉著我要到北野的天神廟去   太吉郎明知老板娘是在開玩笑,他還是問姑娘:   你多大了?   上初一了。   嗯。太吉郎望著少女說,待來世投胎再來拜託吧。   她到底是在煙花巷裡成長的孩子,好像都聽懂了太吉郎這番微妙的話。

  幹嘛要這孩子帶你上天神廟去呢,莫非這孩子就是天神的化身?太吉郎逗老板娘說。   正是啊,沒錯。   天神是個男的呀   現在已經投胎成女的了。老板娘正經八百地說,要是個男的,又要遭流放的痛苦了。   太吉郎差點笑出聲來,說:是個女的?   是個女的嘛是啊,是個女的就會得到稱心郎的寵愛囉。   唔。   姑娘美貌非凡,是無懈可擊的。額前那劉海烏黑晶亮,那雙眼皮實在美極了。   她是獨生女嗎?太吉郎問。   不,還有兩個姐姐。大姐明春初中畢業,可能就要出來做舞女。   長得也像這孩子這樣標緻嗎?   像倒是像,不過沒有這孩子標緻。   在上七軒,眼下一個舞女也沒有。即使要當舞女,也要在初中畢業以後,否則是不允許的。

  所謂上七軒,可能是由於從前只有七間茶室吧。太吉郎也不知從哪兒聽說,現在已增加到二十間茶室了。   以前,實際上是不太久以前,太吉郎和西陣的織布商或地方的主顧還經常到上七軒來尋花問柳。那時候遇見的一些女子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又在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來。那陣子,太吉郎店鋪的買賣還十分興隆。   老板娘,你也實在好奇,還來坐這種電車太吉郎說。   做人最重要的是念舊情啊。老板娘說,我們家的生意有今天,就不能忘記從前的老顧客      再說,今天是送客人到車站來的。乘這趟電車那是順道佐田先生,你這才奇怪呢,獨自一個人來乘電車   這個嘛怎麼說呢?本來只想來瞧瞧這花電車就行了,可是太吉郎歪著腦袋說,不知道是過去值得懷念呢,還是現在覺得寂寞?

  寂寞?你這把年紀已經不該覺得寂寞了。我們一起走吧,去看看年輕姑娘也好嘛   眼看太吉郎就要被帶到上七軒去了。      老板娘直向北野神社的神前奔去,太吉郎也隨後緊緊跟著。   老板娘那虔誠的禱告很長。姑娘也低頭禮拜。   老板娘折回太吉郎的身邊,說:   該放小千子回去啦。   哦。   小千子,你回去吧。   謝謝。姑娘向他們倆招呼過後就走開了,離去越遠,她的步伐就越像個中學生。   你好像很喜歡那個孩子啊。老板娘說,再過兩三年就可以出來當舞女了。你就愉快地從現在起就耐心地等著吧,她準會長成絕代佳人的啊。   太吉郎沒有應聲。他想:既然已經走到這兒,何必不到神社的大院裡轉轉呢。可是,天氣實在太熱。

  到你那邊去歇歇好嗎?我累了。   好,好,我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你已經好久沒來了。老板娘說。   來到這古老的茶室,老板娘一本正經地招呼道:   歡迎。真是久違了,一向可好。我們常想念著你吶。又說:躺下歇歇吧,我給你拿枕頭來。哦,你剛才不是說寂寞嗎?找個老實的來聊聊天   原來見過的藝妓,我可不要呀!   太吉郎正要打盹兒,一個年輕的藝妓走了進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初次見面的客人,也許是很難侍候的。太古郎心不在焉,一點也提不起說話的興趣來。藝妓也許是要逗引客人的高興,開口說:自從她出來當舞女,兩年之內她喜歡的男人就有四十七個。   這不正好是赤穗義士【註】嗎?現在回想起來,應付這四五十人也實在滑稽大家笑了,說這些人都要鬧相思病了。

  【註】日本元祿十五年(一七○三年),兵庫縣赤穗地方的四十七名武士為了替一個封建主報仇,殺另一個封建諸侯。德川幕府為了懲罰武士犯上,強迫他們剖腹自殺,埋在泉嶽寺裡。   太吉郎這才清醒過來,問道:   現在呢?   現在是一個人。   這時候,老板娘走進了房間。   太吉郎想道:藝妓才二十歲左右,與這些男人又沒有什麼深交。難道她真的記住四五十這個數字嗎?   另外,那藝妓還告訴他:當舞女的第三天,她領一個討厭的客人到盥洗間去.突然被他強行一吻.她就把他的舌頭咬了。   咬出血了嗎?   嗯,當然出血囉。客人氣急敗壞地說:快賠我醫藥費!我哭了,事情鬧了好一陣子。不過,誰叫他惹起來的。就連這個人的名字我也忘得一乾二淨了。

  唔。太吉郎瞧了瞧藝妓的臉,暗自思忖:這樣一個嬌小、溜肩、十分溫柔的京都美人,那時只十八九歲,怎麼突然竟會狠心咬起人來呢?   讓我看看你的牙齒。太吉郎對年輕藝妓說。   牙齒?看我的牙齒?我說話的時候,你不是已經看見了嗎?   我還要仔細看看吶。   我不願意,那多難為情啊!藝妓說罷閉上了嘴。片刻又說:這怎麼行呢,先生。閉上嘴就不能說話了呀。   藝妓那可愛的嘴角,露出了潔白的小牙齒。太吉郎揶揄地說:   敢情是牙齒斷了,裝的假牙吧?   舌頭是軟的呀。藝妓無意中脫口說出,不來啦。再也不   藝妓說後,把臉藏在老板娘背後。   不大一會兒,太吉郎對老板娘說:   既然來了,也該順便到中里那兒去看看不是。

  嗯中里也會高興的。我陪你去好嗎?老板娘說著站了起來。她走到梳妝臺前坐了下來,可能要整整容吧。   中里家的門面依然如故,客廳卻煥然一新。   走進來另一個藝妓,太吉郎在中里家一直待到晚飯過後。   在太吉郎外出這段時間裡,秀男來到太吉郎的店鋪。他說是找小姐,所以千重子出鋪面來接待他。   祇園節期間答應給小姐畫的腰帶圖案已經畫好了,現在送來給小姐看看。秀男說。   千重子,母親喊道,快請他到上房來!   好吧。   秀男在面對中院的一間房子裡,讓千重子看了兩幅圖案,一幅是菊花,綠葉扶持,構圖清新,幾乎看不出是菊葉,看來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另一幅是紅葉。   真美!千重子看得出神。

  能讓千重子小姐滿意,這是最好不過了秀男說,小姐,你看織哪一幅好?   是啊,要是菊花,長年都能繫。   那麼,就織菊花吧,好嗎?      千重子低下了頭,臉上露出了一絲愁容。   兩幅都好,不過她吞吞吐吐說,你能畫杉樹山和赤松山的圖案嗎?   杉樹山和赤松山?可能不太好畫,不過讓我考慮考慮。秀男覺得奇怪,直勾勾地望著千重子的臉。   秀男先生,請原諒。   原諒?有什麼可   那是千重子不知該不該說,可是還是說了,過節那天晚上,在四條大街的橋上,秀男先生答應給她織腰帶的那個姑娘,其實不是我,你認錯人了。   秀男無法相信她的話,他說不出話來,現出了一副沮喪的臉。因為他是為千重子設計圖案才付出這麼大的心血,難道千重子就此打算完全拒絕他嗎?   倘使是那樣,千重子的言談舉止,未免有點令人不能理解。秀男激動的心情,此刻稍微恢復了平靜。   難道我遇見了小姐的幻影,在同千重子小姐的幻影說話嗎?在祇園節上會出現幻影嗎?但是,秀男卻沒有說是意中人的幻影。   千重子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說:   秀男先生,那時同你說話的,是我的姐妹。      她是我的姐妹。      我也是那天晚上第一次見到我的姐妹。      關於這個姐妹的事,我對我父母也都沒有說過呢。   什麼?秀男大吃一驚。他摸不著頭腦。   你曉得北山圓木的村子吧,這位姑娘就在那兒幹活。   什麼?   秀男出乎意外,幾乎連第二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知道中川村吧?千重子說。   知道,我是坐公共汽車經過   請秀男先生織一條腰帶送給這位姑娘好嗎?   哦?   給她織吧。   哦?秀男依舊疑惑不解,點了點頭說:所以小姐才叫我畫赤松山和杉樹山的圖案?   千重子點點頭。   好吧。不過,這樣的圖案和她的生活環境是不是有點不協調啊?   這就要看秀男先生的手藝了。      她會終生都珍惜的。她叫苗子,雖不是有山林產業人家的孩子,但她非常能幹,比我這樣的人結實,堅強   秀男依舊感到疑惑,但還是說:   既然是小姐吩咐,我一定精心地把它織出來。   我再說一遍,這位姑娘叫苗子。   知道了。可是,她為什麼長得這樣像千重子小姐呢?   我們是姐妹嘛。   雖說是姐妹,可是   千重子還是沒有向秀男坦白她們是一對孿生姐妹。   那天晚上,姑娘們多半是穿夏節【註】便裝,所以秀男在燈光下,誤把苗子認作千重子。然而,這不見得就是秀男眼花的緣故吧。   【註】夏節:日本民間習俗。在夏季,人們為了祈求豐收、免病除災而舉行的祭祀稱為夏節。      那雅緻的格子門外還有一層格子門,那裡也擺上了折疊椅,而且鋪面很深。這種格局,在今天看來,也許是舊時遺留下來的痕跡。秀男覺得疑惑的是:一個富有京都風采、堂堂和服批發商的女兒,同那個在北山杉村圓木廠當雇工的姑娘怎麼會是姐妹呢?可是,這樣的問題,秀男是不應該刨根問底的。   腰帶織好以後送到這兒來行嗎?秀男說。   這千重子想了想,然後說,請直接送到苗子那兒去可以嗎?   當然可以。   那麼就請這樣辦吧。她滿心誠意拜託了秀男,只是路遠些   哦,也不算太遠。   苗子該不知道有多高興啊!   她會接受嗎?   苗子會感到莫名其妙的吧?秀男懷疑是理所當然的。   由我來向苗子好好說明就是。   是嗎,那就一定送去。她家在什麼地方呢?   千重子也不曉得,所以她說:苗子她家嗎?   嗯。   我打電話或者寫信告訴你。   是嗎?秀男說,與其為另一位千重子小姐織。不如單為小姐你織了。我一定精心織好,親自送去。   謝謝。千重子低頭施禮,拜託你啦,你覺得奇怪嗎?      秀男先生,這腰帶不是織給我,是織給苗子小姐的。   嗯,明白了。   不大一會兒,秀男就走出店鋪,他總覺得這還是個謎。但他畢竟開始動腦子考慮腰帶的構圖。設計赤松山和杉樹山圖案,非要有相當的氣魄不可。不然,作為千重子的腰帶,恐怕太樸素了。在秀男來說,他認為這是千重子的腰帶。不,如果是叫苗子那位姑娘的,就得設計與她勞動生活相近的圖案,正如他曾向千重子說過的那樣。   秀男曾在四條街大橋上見過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還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因此,他想到四條街大橋走走,於是就朝那邊走去。但是,烈日當頭,十分炎熱。他憑倚在橋欄杆上,閉上眼睛,想傾聽那幾乎聽不見的潺潺流水聲,而不是人潮或電車的轟鳴。      今年千重子沒去看大字篝火【註】。母親阿繁倒少有地跟著父親去了。千重子留下來看家。   【註】大字篝火:每年八月十六晚在京都如意嶽上燃點的大字形篝火。   父親他們和附近相好的批發商把木屋町二條下茶館的房間,包租了下來。   八月十六日的大字,就是送神的篝火。傳說從前有這樣的風俗:夜裡將火把拋上空中,以送別到空中遊蕩的鬼魂回陰府,後來由此而演變成在山上焚火。   東山如意嶽的大字雖是正統,其實是在五座山上焚的火。   除了如意嶽大字外,還有金閣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賀茂明見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牌坊形,這五座山相繼焚起火來。在約莫四十分鐘的焚火時間裡,市內的霓虹燈、廣告燈都一齊熄滅。   千重子看見火光映照的山色和夜空,不由得感受到這是初秋的景象。   立秋前夕,比大字早半個月,下野神社還舉行了越夏祭神。   千重子經常邀請幾位朋友登上加茂川的堤岸,去欣賞左大字等。   大字這種儀式,千重子從小就看慣了。然而,今年的大字又這種感情,隨著年華的增長自然而然地湧上了她的心頭。   千重子出了店門,和街坊的孩子們圍著折疊椅嬉戲耍鬧。小孩子們對大字之類似乎不太在意,倒是對焰火更感興趣。   但是,今年夏天的盂蘭盆節,給千重子增添了新的哀傷。因為她在祇園節上遇見了苗子,從苗子那裡聽說親生父母早已與世長辭。   對,明天就去見苗子。千重子想道,也要把秀男織腰帶的事好好告訴她   第二天下午,千重子穿著平淡無奇的裝束出門去了千重子還不曾在白天裡見過苗子。   千重子在菩提瀑布站下了車。   北山村可能已是繁忙的季節。在那裡,男人們正在剝著杉圓木的皮。杉樹皮堆積如山,圍成的圈子越來越大。   千重子有點躊躇,剛邁幾步,苗子一溜煙似的跑了過來。   小姐,歡迎你呀。實在是,實在是好   千重子瞧著苗子這副勞動時的模樣。   幹完活兒了嗎?   嗯,今天我已經請了假,因為看見千重子小姐苗子喘吁吁地說,咱們就在杉山裡談吧。那裡誰都不會看見的。   說著她拽住千重子的衣袖走了。      苗子急忙把圍裙解下來,鋪在地上。丹波棉布圍裙很寬,直繞到她背後,因此足夠她們兩個人並排坐下。   請坐。苗子說。   謝謝。   苗子摘下戴在頭上的手巾,用手將頭髮攏了上去。   你來得正好。我太高興,太高興了苗子用閃爍的目光凝視著千重子。   一股泥土的馥郁、草木的薰馨,也就是杉山的芬芳撲鼻而來。   坐在這兒,下面一點也看不見啊。苗子說。   我喜歡美麗的杉林,偶爾也到這兒來過。不過,進到杉山裡,這還是頭一回。千重子說著,環視了一下四周。杉樹幾乎一般粗,堅挺拔立。樹林包圍著她們倆。   這些杉樹都是經過人工修整的。苗子說。   哦?   這些樹約莫有四十來年了。它們就要被人砍下來做柱子什麼了。要是留下不伐,也許能長上千年,既能長粗,又能長高吧。偶爾我也會這樣想。比較起來,我還是喜歡原始森林。這個村子,總之就像是在製造剪花【註】   【註】剪花:是剪下的帶莖鮮花,用以供佛或插花。   ?   在這個世界上,要是沒有人類,也就不會有京都這個城市。這一帶就可能成為自然森林,或者草原荒野,說不定還是野鹿和山豬的天地呢。人類幹嘛要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這是多麼可怕啊,人類   苗子小姐,你是在考慮這樣的問題嗎?千重子感到詫異。   唔,偶爾   苗子小姐,你討厭人嗎?   我最喜歡人,不過苗子回答,再沒有什麼比人更可愛的了。但是,有時我在山中一覺醒來,忽然想到:如果在這個地球上沒有人類,將會成什麼樣子呢   這不是隱藏在你心裡的一種厭世情緒嗎?   什麼厭世?我最討厭這種思想了。我每天高興、愉快地勞動可是,人類      兩個姑娘所在的杉林,驟然間變得昏暗起來。   要下驟雨啦。苗子說。   雨水積在杉樹末梢的葉子上,變成大粒的水珠落了下來。   伴之而來的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雷鳴。   可怕,太可怕了!千重子臉色煞白,握住了苗子的手。   千重子小姐,請你把身子蜷縮起來。苗子說著,趴在千重子身上,幾乎把她的整個身體覆蓋住了。      雷聲越來越淒厲、可怕。雷電交加,不時發出天崩地裂似的巨響。   這巨響仿佛衝著這兩個姑娘的頭頂壓將下來。   雨點敲打在杉樹末梢上,沙沙作響。每次閃電,一道亮光直閃到地面上,把兩個姑娘周圍的杉樹樹幹都照亮了。轉眼間,美麗而筆直的樹幹也變得令人望而生畏。不容思索,馬上又是一陣雷鳴。   苗子,雷好像就要劈將過來啦!千重子說著,把身子縮成一團。   也許會劈過來。不過,不會劈到我們頭上的。苗子加強語氣說,絕不會劈過來的!   於是,她用自己的身子把千重子蓋得更加嚴實了。   小姐,你的頭髮有點濕了。苗子用手巾揩拂千重子的頭髮,然後將手巾疊成兩半,蓋在千重子的頭上。   雨點難免要透過去的。但是,小姐,雷是絕不會在小姐身上或在近旁劈下來的。   性格剛強的千重子聽到苗子堅定的話聲,多少恢復了平靜。   謝謝實在太謝謝你了。千重子說,為了保護我,瞧你都濕透了。   工作服嘛,濕了也沒關係。苗子說,我很高興啊。   你腰上發亮的玩意兒是什麼啊?千重子問。   噢,我倒忘了,是把鐮刀。剛才我在路邊剝杉樹皮來著,看見你就飛跑過來,所以還帶著鐮刀。苗子這才覺察到自己腰上的鐮刀,多危險啊!   苗子說著,將鐮刀扔到了遠處。那是一把沒安木柄的小鐮刀。   等回去時再撿吧。不過,我不想回去   雷聲仿佛從她們倆的頭上掠過。   千重子腦子裡清晰地印上了苗子用身體覆蓋自己的形象。   儘管是夏天,然而山裡下過這場驟雨後,還是令人感到連手指尖都有點冰涼了。但千重子從頭到腳都被苗子覆蓋住,苗子的體溫在千重子的身上擴散開去,而且深深地滲透到她的心底。這是一股不可名狀的至親的溫暖。千重子感到幸福,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苗子,太謝謝你了。過了一會兒,千重子又說了一遍,在母親懷裡,你也是這樣護著我的吧。   那個時候,恐怕是彼此擠來踢去的吧。   或許是吧。   千重子笑了,笑聲裡充滿了骨肉之情。   驟雨和雷鳴都過去了。   苗子,實在太謝謝你可以起來了吧。千重子轉動一下身子,想從苗子的掩護下站起來。   哦,不過,還是再等一會兒才好。積在杉樹葉上的雨點還在滴呢苗子掩蓋著千重子,千重子用手去摸苗子的後背。   全濕了,你不冷嗎?   我習慣了,沒什麼。苗子說,小姐來了,我很高興,全身暖融融的。你也有點濕了。   苗子,爸爸是從這附近的杉樹上摔下來的吧?千重子問。   不清楚。那時我也是個嬰兒。   媽媽的老家呢?外公外婆還健在嗎?   我也不清楚。苗子回答。   你不是在媽媽老家長大的嗎?   小姐,你幹嘛要打聽這些事呢?   千重子被苗子這樣嚴肅的詢問,嚇得把話也嚥回去了。   小姐,你是不會有這樣的家人的。      只要你把我看作姐妹,我就很感謝了。在祇園節時,我講了一些多餘的話。   不!我很高興。   我也不過,我也不想去小姐的店鋪。   你來呀,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我還要跟父母說   不,我不能去,苗子斬釘截鐵地說,假使小姐有今天這樣的困難,我縱然冒死也要掩護你你理解我的心情嗎?   千重子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聽我說,苗子,節日那天晚上你被人家誤認為是我,很不自在吧?   嗯,就是跟我談腰帶的那個人嗎?   那個小伙子是西陣腰帶鋪的織匠,為人很實在他說要給你織條腰帶嗎?   那是因為他把我錯看成小姐了。   前些日子,他把腰帶圖案拿來給我看,我就告訴他:那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妹。   什麼?   我還拜託他為苗子姐妹織一條呢。   為我?   他不是已經答應給你織了嗎?   那是因為他認錯人了呀。   我也請他織了一條,另一條是織給你的。作為姐妹的紀念。   我?苗子嚇了一跳。   不是在祇園節時答應的嗎?千重子溫柔地說。      掩護過千重子,苗子的身體變得有點僵硬,一動也不動了。   小姐,在你有困難的時候,無論什麼困難,我都高興幫助你解決。不過,要我替你接受禮物,那我可不願意!苗子毅然地說。   這樣做未免太薄情了。   我又不是你的化身。   是我的化身。   千重子不知如何說服苗子才好。   我送給你,你也不願意接受嗎?      我請他織,是要送給你的呀。   事實有點出入吧。記得在節日晚上,他認錯了人,是說要送腰帶給千重子小姐的嘛。苗子頓了頓又說,那位腰帶鋪的人,織腰帶的人好像非常傾慕你呀。我畢竟是個女孩子,我懂得這點。   千重子有點羞怯,說:   那樣的話,你就不願意要嗎?      我請他織,是說要送給我姐妹的嘛。可是   那麼,我就接受吧,小姐。苗子乖乖地屈服了,我淨說些不必要的話,請你原諒。   他要把腰帶送到你家裡,你住在哪家呢?   一戶姓村瀨的家。苗子回答,腰帶一定很高級吧。像我這樣的人,能有機會繫它嗎?   苗子,一個人的前途是難以預料的啊!   嗯,可能是吧。苗子點點頭,我也沒想要出人頭地,不過即使沒機會繫,我也會珍視它的。   我們店裡很少經售腰帶。不過,我要為你挑一件和服,能配得上秀男先生織的腰帶。      我父親有點古怪,近來漸漸討厭做買賣了。我們家是經銷各種布料的雜貨批發店,不可能淨賣好料子;再說,現在化纖品和毛織品也多起來   苗子抬頭望著杉樹的梢頂,然後離開千重子的脊背,站起身來。   還有水滴,不過小姐,讓你受委屈了。   不,多虧你。   小姐,你似乎也該幫忙料理店鋪啊。   我?千重子好像挨了打似的,站了起來。   苗子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緊緊地貼在肌膚上。      苗子沒有送千重子到汽車站。與其說是因為全身被淋濕了,不如說是怕引人注目。   千重子回到店裡,母親阿繁正在通道土間的最裡面,給店員們準備點心。   回來啦。   媽,我回來了。回來晚了爸爸呢?   在手製幕簾後面。他好像在思考什麼問題。母親直勾勾地望著千重子,你上哪兒去了?衣服又濕又皺,快去換吧。   好吧。千重子上了後面樓上,慢條斯理地把衣服撩下,穿上乾衣服後,稍坐片刻後再下樓來。母親已經把三點鐘那頓點心給店員們分發完了。   媽!千重子用帶顫抖的聲音說,我有話想跟媽單獨談   阿繁點頭道:上後面二樓吧。   這麼一來,千重子變得有點拘謹了。   這裡也下驟雨了嗎?   驟雨?沒下驟雨啊。你是想談驟雨的事嗎?   媽,我上北山杉村去了。在那裡,住著我的姐妹不知是姐姐還是妹妹,總之我們倆是雙胞胎。在今年的祇園節上,我們第一次見面。據說我的生身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   這些話對阿繁來說,當然是一個意外的打擊。她只顧呆呆地盯著千重子的臉:北山杉村?是嗎?   我不能瞞著媽媽。我們只見過兩次面,就是在祇園節那天和今天   是個姑娘吧,她現在生活怎樣?   在杉村的一戶人家裡當雇工,幹活。是個好姑娘。她不願上咱家來。   唔。阿繁沉默了片刻,說,你既然了解了也好。那麼,你是   媽,我是您的孩子,請您跟過去一樣把我當做您家的孩子吧!千重子變得認真起來。   那當然囉,二十年前你早就是我的孩子了。   媽!千重子把臉伏在阿繁的膝蓋上。   其實媽早就發覺你自從去看祇園節以後,就經常一個人在發楞,媽還以為你有了意中人,一直想問問你吶。      把那姑娘帶到咱家來,讓媽看看好嗎?等店員下班以後,或者在晚上都行。   千重子伏在母親的膝上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不會來的。她還管我叫小姐呢   是嗎?阿繁撫摩著千重子的頭髮說,還是告訴媽好。那姑娘很像你嗎?   丹波罐裡的鈴蟲又開始吱吱地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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