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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山杉

古都 川端康成 10877 2023-02-05
  自平安王朝開始,在京都,論山就得數比睿山,論節日就可算加茂的節日了。   五月十五日的葵節已經過去了。   打昭和三十一年起,就讓齋王【天皇即位時,每每選未婚的公主侍奉伊勢神宮和賀茂神社,此人稱為齋王。】加入了葵節的敕使隊伍。這是古時候的一種儀式,相傳齋王在隱居齋院之前,要在加茂川把身體洗淨。由坐在轎子上、身穿便禮服的女官領先,女嬬【屬內侍司,在宮中掌管掃除、點燈的女官。】和童女等隨後,樂師奏著雅樂,齋王則穿一身十二單衣坐在牛車上,遊行過去。由於這身裝束,加上齋王是由女大學生一般年齡的人裝扮,所以看上去更加風雅華麗。   千重子的同學中,有個姑娘被選上扮齋王。那時候,千重子她們也曾到加茂的堤岸上觀看遊行隊伍。

  在古神社、古寺院甚多的京都,可以說幾乎每天都要舉行大大小小的節日。翻開日曆,整個五月份,不是這兒就是那兒,總有熱鬧可看。   獻茶【供奉神佛的茶。】、茶室、郊遊臨時休息地、茶鍋等總有用途,甚至供不應求。   今年五月,千重子連葵節也沒去參加。五月多雨,是個原因。但是小時候經常被領去參加各種節日,不稀罕了,也是原因之一吧!   花固然美,但千重子卻喜歡去看新葉的嫩綠。高雄附近楓樹的新葉自不消說,像王子一帶的,她也很喜歡。   友人從宇治寄來了新茶。千重子一邊沏茶一邊說:   媽媽,咱們今年連去看採茶的事也都忘記了。   採茶嗎?現在還有吧?母親說。   也許還有。   那時候,植物園裡林蔭道旁的樟樹正在抽芽,就像花一般的美麗,大概也是屬於抽芽稍晚的吧!

  千重子的女朋友真砂子掛來了電話。   千重子,去不去看高雄的楓樹嫩葉?她邀請千重子說,現在比看紅葉的時候人少   不會太晚嗎?   那兒比城裡冷,大概還可以吧!   嗯,千重子稍頓了頓,接著又說,本來看過平安神宮的櫻花,就該去看周山的櫻花才好呢。可是全給忘了。那棵古樹櫻花已經看不成了,不過我想去看北山的杉樹哩。從高雄去很近嘛。望著那挺拔秀麗的北山杉,就會感到心情舒暢。你願意陪我去看杉樹嗎?比起楓樹,我更想看北山的杉樹啊!      千重子和真砂子覺得既然已經來到這兒,就決定還是去看看高雄的神護寺、槙尾的西明寺和栂尾的高山寺等處的楓樹綠葉。   神護寺和高山寺的坡道都很陡峭。已經穿上西式夏裝、腳登矮跟皮鞋的真砂子倒還好,擔心的是穿著和服的千重子不知怎麼樣。她偷偷瞧了一眼千重子。然而,千重子顯得毫不費勁的樣子。

  你幹嘛總是那樣瞧著我?   真美啊!   真美啊!千重子停住腳步,俯視著清瀧川那邊說,本以為樹木都已鬱鬱蔥蔥,那裡會很熱鬧的,可沒想到會這樣清爽啊!   我是說真砂子,千重子,我是說你呀!      人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美人兒啊!   討厭鬼!   素雅的和服在萬綠叢中把你的美貌襯托得更加迷人啦!你要是穿上華麗的衣裳,會更加漂亮的   千重子穿一身不甚鮮豔的紫色和服,繫的是她父親毫不吝惜地剪給她的那條紅白相間的腰帶。   千重子登上了石階。真砂子在想神護寺的平重盛【一一三八︱一一七九,平安王朝末期的武將。】、源賴朝【一一四七︱一一九九,鐮倉幕府的將軍,武家政治的創始人。】的肖像畫和世界馳名的安德烈.馬爾羅【一九○一︱一九七六,法國作家、政治家。】的肖像畫,她好像發現在千重子的臉頰上還是什麼地方隱約殘留下緋紅的時候,才說出那句話的。而且,千重子從前也聽到真砂子講過好幾次同樣意思的話。

  在高山寺,千重子喜歡從石水院那寬闊的廊道上眺望對山的姿容。也喜歡觀賞祖師明惠上人【一一七三︱一二三二,鐮倉時代的華嚴宗高僧。】樹上坐禪的肖像畫。在壁龕旁邊攤放著一幅《鳥獸圖》的複製品。她們兩個人受到了招待,在這條廊道上喝茶。真砂子不曾從高山寺再往裡走。那兒是遊人止步的地方。   千重子記得父親曾帶她到周山賞花,摘了筆頭菜就回去了。筆頭菜又粗又長。此後,每次到高雄來,哪怕是一個人,她也要到北山的村莊走一趟。如今它已經合併到市裡,成了北區中川北山町了。這裡只有百二三十戶人家,似乎叫做村更合適。   我走慣路,咱們走走吧。千重子說,再說,又是這麼好的路。   走到清瀧川岸邊,有一座陡峭的山逼將過來。不一會兒,就看見一片美麗無比的松林。筆直參天的杉樹非常整齊地聳立著。一看就知道是經過人工精心修整的。只有這個村莊才能出產這種有名的木材北山圓木。

  下午三點大概是工間休息的緣故,有一群像是割草的婦女從杉山賞花走了下來。   真砂子突然站住,呆呆地凝望著人群中的一個姑娘:   千重子,那個人很像你,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不是?   那姑娘上身穿藏青底碎白花紋的窄袖和服,雙肩上斜繫著攬袖帶【日本婦女在勞動時為了挽起和服的長袖,斜繫在雙肩上而在背後交叉的帶子。】;下身穿裙褲【日本婦女在勞動時穿的一種紮腳褲。】,繫著圍裙;手戴手背套【日本婦女在勞動時為了保護手背,用布或皮做的一種手背套。】,頭上還紮了頭巾。圍裙一直繞到背後,兩旁開叉。她身上只有攬袖帶和從裙褲露出來的細腰帶是帶紅色的。其他姑娘也是同樣的裝扮。   大原女【由京都大原鄉到京都市裡賣柴的婦女。】或白川女打扮都相似,像古裝玩偶的樣子。她們全是穿山上的勞動服,不像是要進城賣東西的模樣。可能這就是日本野外或山上勞動的婦女形象吧。

  像極了。你不覺得奇怪嗎?千重子你好好看看。真砂子一再說道。   是嗎?千重子並沒認真看,你啊,別太冒失了。   什麼冒失,那麼漂亮的人兒   漂亮倒是漂亮,不過   簡直就像你的異母姐妹啊!   瞧你,這樣冒失!   真砂子被她這麼一說,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言,太離奇了,她都快要笑出聲來,於是又強忍住笑,說:   人的相貌,雖然也會偶然相像,可卻沒有這麼像的啊!   那個姑娘和她身邊的姑娘們沒有注意到千重子她們倆,便擦身走了過去。   那個姑娘把頭巾紮得很低,只露出一點前髮,幾乎遮住了半邊臉。不像真砂子所說的,可以看清楚她的臉。也沒能相對而視。   再說,千重子曾多次來過這個村子,看見過男人們把大杉圓木的樹皮粗粗的剝掉之後,再由婦女仔細地剝一遍,然後用水或溫泉水拌和菩提瀑布的砂子,輕輕地刷洗著圓木的情景,她還模模糊糊地記得那些姑娘的面孔。那些加工活兒都是在路旁或戶外進行的,而在這小小的山村裡,不至於有那麼多姑娘。當然,她也沒有把每個姑娘的面孔都一一仔細地觀察過。

  目送姑娘們的背影遠去之後,真砂子也稍稍平靜了一些。   真奇怪呀!她一連說了幾遍,然後要仔細打量千重子的臉似的歪了歪頭,的確很像啊!   什麼地方像呢?千重子問。   是啊,怎麼說呢?總覺得很像。可是,很難具體說什麼地方像,也許是眼睛或是鼻子不過,中京的小姐和山村的姑娘當然是不一樣囉。請原諒。   瞧你說的   千重子,咱們跟上去,到她家去瞧瞧好嗎?真砂子戀戀不捨似的說。   到她家去瞧瞧好嗎這種話,即使出自開朗的真砂子之口,也僅是說說而已。然而,千重子卻放慢了腳步,幾乎要停了下來。她時而仰望杉山,時而凝視堆放在家家戶戶門前的杉圓木。   白杉圓木都是一般粗大,磨得非常好看。

  簡直像手工藝品呀。千重子說,據說也用它來修建茶室,甚至還遠銷東京、九州呢   在靠近屋簷前的地方,整齊地立著一排圓木;二樓也立著一排。有一處人家,二樓那排圓木前面,晾晒著汗衫等衣物。真砂子好奇地望著說:   這家人說不定就住在圓木排中呢。   你真冒失啊,真砂子千重子笑了,在圓木小屋旁邊,不是有很好的住家嗎?   唔,二樓上還晾晒著衣服吶   真砂子,你說那位姑娘像我,也是這樣信口開河的吧。   那個和這個是兩碼子事。真砂子認真起來,我說你像她,你覺得遺憾嗎?   一點也不覺得遺憾。不過千重子說話間,腦子裡卻突然浮現出那姑娘的眼神來。一個健康的勞動形象,眼睛裡卻蘊含著深沉而憂鬱的神色。

  這個村子的婦女都很能幹啊。千重子要迴避什麼似的說。   女人和男人一起幹活,沒有什麼稀奇的。莊稼人嘛,就是那樣子。賣菜的、賣魚的何嘗不是真砂子輕快地說,像你這樣的小姐才看見什麼都欽佩呢。   別看我這樣,我也會幹活的呀,你才是個小姐呢。   哦,我是不幹活兒的。真砂子乾脆地說。   幹活兒,說起來簡單真想讓你看看這個村子的姑娘幹活兒的情景呢。千重子又把視線投向杉山,說:已經是開始整枝的時候了吧。   什麼叫整枝?   為了使杉樹長好,用刀把多餘的枝椏砍掉。人們有時還要使用梯子,有時則像猴子一般從這棵杉樹梢蕩到另一棵杉樹梢   多危險啊!   有的人一早爬上去,直到吃午飯的時候也不下來

  真砂子也抬頭望了望杉山。筆直聳立著的一排排樹幹,實在美極了。殘留在樹梢頂端的一簇簇葉子,也像是一種精巧的工藝品。   山不高,也不太深。山巔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的一棵棵杉樹,仿佛一抬頭就可望見。這些杉木是用來修建茶室的,所以杉林的形態看上去也有茶室的情調。   只是,清瀧川兩岸的山,十分陡峭,座落在狹窄的盆地上。據說,此地雨量多,陽光少,這是栽培有名杉木的天然條件之一。自然也能防風吧。假使遇上強風,杉樹就會從新長的嬌嫩地方彎曲或歪扭。   村子裡,只有在山腳下和河岸邊排了一排房子。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這個小小村莊的盡頭,然後再折回來。   那裡有一戶磨圓木的人家。婦女們把泡在水裡的圓木拿起來,用菩提瀑布的砂子細心地磨著。這種砂子是紅色的,像粘土一樣。據說是從菩提瀑布的下游取來的。   如果那種砂子用完了怎麼辦?真砂子問。   一下雨,砂又會跟著瀑布一起沖下來,堆積在下游處。一個年長的婦女答道。   真砂子心想:這回答得多麼樂觀啊。   但是,正如千重子所說的,這裡的婦女幹起活來可真賣力氣。那圓木有五六寸粗,可能是用來做柱子的吧。   據說把磨好的圓木用水洗淨晾乾,再捲上紙,或者捆上稻草,然後出售。   一直到清瀧川石灘,有的地方還種有杉樹。   真砂子看見山上種植的整齊的杉樹和屋簷前屹立的成排杉木,不由得想起京城古色古香的房子那一塵不染的紅格子門來。   村子入口處,有個叫菩提道的國營公共汽車站。再往上走,可能就有瀑布了。   她們兩個人在這兒乘公共汽車回家。沉默了片刻,真砂子猛然說了一句:   一個女孩子要能像杉樹那樣得到栽培,挺拔地成長起來就好了。      可惜我們得不到那樣的精心栽培啊!   千重子都快要笑出聲來了。   真砂子,你有過約會吧?   唔,有過。坐在加茂川邊的草地上      木鋪街的商店,客人也多起來。都掌燈了,我們得往回走啦,不知道商店裡都是些什麼人。   今天晚上?   今晚七點半也有約會,現在天還沒擦黑呢。   千重子很羨慕真砂子的這種自由。      千重子和雙親三個人,正在面對中院的內客廳裡吃晚餐。   今天這瓢正飯館的竹葉捲壽司是島村送來的,請多吃點兒。我只做了個湯,請原諒。母親對父親說。   是嗎?   家鯽魚做的竹葉捲壽司,是父親最愛吃的。   因為名廚師回來得晚母親指得是千重子,她又和真砂子去看北山的杉樹了   嗯。   伊萬里【位於佐賀縣西郊,盛產陶瓷器。】磁碟裡盛滿了竹葉捲壽司。剝開包成三角形的竹葉,就看見飯捲上放著一片薄薄的家鯽魚。湯主要是豆皮加少許香菇。   太吉郎的鋪子像正面的格子門那樣,還保留著京都批發商的風格,可是現在已經改成了公司,原先的代理人和店員都成了職員,大部分人改成每天從家裡來上班,只有從近江來的兩三個店員住在鑲著小格子窗的二樓上。晚飯時間,後面很安靜。   千重子很愛去北山杉村。母親說,這是什麼道理呢?   因為我覺得杉樹都長得亭亭玉立,美極了。要是人們的心也都這樣,該多好啊。   那不是跟你一樣了嗎?母親說。   不,我的心是彎彎曲曲的   那也是。父親插進來說,無論多耿直的人,也難免有各種各樣的想法。      那不也很好嗎?有像北山杉村那樣的孩子,固然可愛;可是,沒有啊。即使有,一旦遇上什麼事,很容易受騙上當。就拿樹來說吧,不管它是彎也罷,曲也罷,只要長大成材就好你瞧,這個窄院子裡的那棵老楓樹。   千重子這孩子太好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母親泛起了不悅的神色。   知道,我知道,千重子是個正直的孩子   千重子把臉扭向中院,沉默了一會兒。   像那棵楓樹多頑強啊,可在我身上千重子的話裡帶著哀傷的情調,我頂多就像生長在楓樹幹小洞裡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覺間也凋謝了。   真的明春一定還會重新開花的。母親說。   低下頭來的千重子,把目光停在楓樹根旁那座雕有基督像的燈籠上。借助屋裡的燈光,已經看不清那剝蝕了的聖像,但她好像在祈禱什麼。   媽媽,真的,我是在什麼地方生的?   母親和父親面面相覷。   在祇園的櫻花樹下呀!太吉郎斷然地說。      什麼晚上在祇園櫻花樹下生的,這不是有點像《竹取物語》【日本最早的一部短篇小說,赫映姬是書中的主人公。】這個民間故事了嗎?據說赫映姬就是從竹節之間生出來的。   正因為這樣,父親反而斷然說出來。   千重子心想:要是真在櫻花樹下生的,也許會像赫映姬那樣,有人從月宮裡下來迎我回去呢。她覺得這種想法有點滑稽,也就沒有說出口來。   無論是被遺棄還是被搶,千重子究竟是在什麼地方出生的呢?父母不知道。也許連千重子的生身父母是誰,他們也都不知道呢。   千重子後悔自己不該問這些不得體的話。但是,她覺得還是不道歉為好。那麼,自己又為什麼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呢?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說不定是因為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真砂子說過的:北山杉村有個姑娘長得跟她一模一樣   千重子不知往哪兒看好,於是她仰望著大楓樹的頂梢。是月亮出來了,還是繁華街的燈火映照,夜空顯得一片白茫茫的。   天空也呈現出夏天的色彩啦。母親阿繁也仰望著天空說,喂,千重子,你就是在這家生的。雖說不是我生的,可是就是在這家生的啊!   是啊。千重子點了點頭。   正如千重子在清水寺對真一說過的,千重子不是阿繁夫婦從賞夜櫻的圓山公園裡搶來的,而是被人扔在店鋪門口,太吉郎把她抱回來的。   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當時太吉郎還是個三十歲出頭的人,生活相當放蕩不羈。妻子不敢輕易聽信丈夫的話。   別說得好聽你抱來的這孩子,說不定是你跟藝妓生的吧。   不要胡說!太吉郎變了臉色,你好好看看這孩子身上穿的,是藝妓的孩子嗎?瞧,是藝妓的孩子嗎?太吉郎說著,把嬰兒推給了阿繁。   阿繁接過嬰兒,把自己的臉貼在嬰兒冰冷的臉頰上。   這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到裡頭再慢慢商量,幹嘛發愣啊?   這是剛生下來的啊!   沒找著嬰兒的親生父母,不能收做養女,所以戶口冊上申報為太吉郎夫婦的親生閨女,取名千重子。   按通常說法,抱一個孩子來撫養,自己也就會親生一個孩子。可是,阿繁沒有生過孩子。千重子就作為太吉郎他們的獨生女,受到撫育和寵愛。隨著歲月的流逝,太吉郎夫婦也不再為這孩子究竟被誰遺棄而煩惱。至於千重子的親生父母是死是活,更無從知曉。   當天晚飯後,只拾掇拾掇竹葉捲壽司的竹葉子和湯碗就完了,比較簡單,這全由千重子一個人負責。   然後,千重子躲到後面二樓自己的寢室裡,欣賞父親帶去嵯峨尼姑庵的保羅.克利和卻加爾的畫集。後來千重子睡著了。不一會兒,她就被噩夢魘住,發出啊!啊!的聲音驚醒了。   千重子,千重子!從隔壁傳來了母親的叫喚聲,沒等千重子答應,隔扇門就打開了。   你做夢啦?母親說著走了進來,是做噩夢?   於是她在千重子的身邊坐下,開亮了千重子枕邊的電燈。   千重子已經坐在睡鋪上了。   唉呀,出這麼多汗。母親從千重子的梳妝臺上拿了一條紗手巾,擦著千重子額上和胸脯的汗珠子。千重子任憑母親揩拭。母親暗自想道:這胸脯多麼嬌美而白嫩啊。   來擦擦胳肢窩母親把手巾遞給了千重子。   謝謝您,媽媽。   做噩夢啦?   是啊,夢見從高處摔下來咚地一聲就掉進了一個鬱綠可怕的無底深淵裡了。   誰都會做這種夢的,母親說,但總也掉不到底啊。      千重子,別著涼囉,換件睡衣吧。   千重子點點頭,可是心情還沒有平靜下來。她剛要站起來,就覺得腳跟有點不穩。   得了,得了,媽媽給你拿。   千重子原地坐著,靦腆而俐落地更換了睡衣。她正要去疊換下了的衣裳,母親就說:   不用疊了。就拿去洗吧。母親把衣裳拿過來,扔到犄角的衣架上。然後,又坐到千重子的枕邊:做這點夢千重子,你不是發燒吧?   母親說著,用掌心摸了摸女兒的額頭。非但沒有發燒,反而是冰涼的:   大概是上北山杉村去,太累了吧。      瞧你這副心神不定的神色,媽到這兒來陪你睡。   母親說罷,就要去把鋪蓋搬來。   謝謝媽我已經不要緊了,您放心睡吧。   真的?母親一邊說一邊鑽進千重子的被窩,千重子把身子挪向一旁。   千重子,你已經這樣大了,媽再不能抱著你睡了。啊,多有意思呀!   然而,母親先安穩地睡著了。千重子怕母親的肩膀著涼似的用手探了探,然後滅了燈。千重子卻輾轉不能成眠。   千重子做了一個長夢。她對母親說的,只是這個夢的結尾。   開始,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介於夢和現實之間,她非常高興地回想起了今天和真砂子要到北山杉村去的情景。說也奇怪,真砂子所說的酷似她的那個姑娘的形象,遠比那村莊的情景更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記憶裡。   後來,在夢的結尾,她掉進了一個鬱綠的深淵裡。那綠色也許就是留在她心靈上的杉山吧。      鞍馬寺舉行的伐竹會【指每年六月二十日,京都鞍馬寺在該寺毗沙門堂上舉行由眾法師持大刀砍伐青竹的儀式。】是太吉郎所喜歡的一種儀式。大概是因為它具有男子漢的氣魄吧。   這種儀式,太吉郎年輕時就看過多次,並不覺得新奇。不過,他想帶千重子去看看。何況據說今年因經費關係,鞍馬寺十月間的火節也不舉行了。   太吉郎擔心下雨。伐竹會在六月二十日舉行,正是梅雨季節。   十九日那天的雨,下得比平日的梅雨大。   這麼下下去,明天恐怕舉行不了啦。太吉郎不時地望望天空。   爸爸,下點雨算得了什麼呢。   話雖如此,父親說,天氣不好總是   二十日,雨還在下個不停,空氣有點潮濕。   把窗戶和櫃門都關上吧。討厭的濕氣會使和服料子上潮的。太吉郎對店員說。   爸爸,不去鞍馬寺了嗎?千重子問父親。   明年還會舉行,今年不去算了。鞍馬山濃霧彌漫,也沒什麼可   為伐竹會效力的不是僧侶,主要是鄉下人。他們被稱作法師。十八日就得為伐竹做準備,將雄竹和雌竹各四根,分別橫捆在大雄寶殿左右的圓柱上。雄竹去根留葉,雌竹則留根去葉。   面對大雄寶殿,左邊叫丹波座,右邊叫近江座,這是自古流傳下來的稱呼。   輪到主持儀式的家人,就得穿著世襲的素綢服,腳登武士草鞋,繫上攬袖帶,頭纏五條袈裟的僧侶冠,腰間插著兩把刀,掖著南天竹葉子,伐竹用的樵刀則放在錦囊裡。在開路人的引領下,向山門進發。   約莫在下午一點,身穿十德服【袖根縫死的一種日本服。】的僧侶吹起海螺號,就開始伐竹。   兩名童男齊聲對管長【管理一個宗派之長者。】說:   伐竹之神事,可慶可賀。   然後,童男分別走到左右兩個座位上,各自誇讚說:   近江之竹,妙哉!   丹波之竹,妙哉!   伐竹人首先把捆在圓柱上的粗大的雄竹砍下來,然後整理好。細長的雌竹則原封不動地放置在那兒。   童男又報告管長說:   砍完竹了。   僧侶們走進大殿頌經。然後撒供神的夏菊花,以代替蓮花。   接著,管長從祭壇上走下來,打開絲柏骨扇子,上下扇了三遍。   隨著眾人的啊!聲,兩個人在近江、丹波兩座位上各自把竹子砍成三段。這就是伐竹會的儀式。   太吉郎本想讓女兒去看看這種伐竹儀式。由於天下雨,就有點猶豫不決。正在這時,秀男胳肢窩裡夾著一個小包袱走進格子門來,說:   我好不容易總算把小姐的腰帶織出來了。   腰帶?太吉郎有點詫異,是我女兒的腰帶嗎?   秀男跪坐著後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低頭施了個禮。   是鬱金香圖案的太吉郎爽快地說。   不,是您在嵯峨尼姑庵裡畫的秀男認真的說,那時候我太幼稚了,對佐田先生實在失禮了。   哪裡,那只是我的業餘愛好,隨便畫畫罷了。經你規勸,我才恍然大悟,我要感謝你才對。   那條腰帶我已經織好帶來了。   什麼?太吉郎驚訝不已,那張畫稿,我把它揉成團扔到你們家旁邊的小河裡去了。   您扔掉了?原來是這樣。秀男沉著得就像目中無人似的,您既然讓我看過,那就全都印在我的腦子裡了。   這大概就是生意人的本事吧。太吉郎說著,沉下臉來,不過,秀男,我扔到河裡的畫稿,你為什麼要織它呢?嗯?為什麼還要織它呢?   太吉郎反覆地說了好幾遍,一股既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的情緒湧上了他的心頭。   秀男,你不是說過構思顯得不協調,既荒涼又不健全嗎?      所以一走出家門,我就把那張畫稿扔到小河裡去了。   佐田先生,請您原諒我吧。秀男又一次鞠躬表示歉意,當時我無可奈何地織了一些索然無味的東西,弄得疲憊不堪,心裡很焦躁啊。   我也一樣啊。嵯峨尼姑庵環境倒很清靜,可是只有老尼姑一個人,還雇了個老婆子白天來幫忙,非常寂寞加上我家生意清淡,因此我覺得你那番話倒也實在。像我這樣一個批發商,又不是不畫畫稿就不能生活,更沒有必要去畫那種新奇的圖案。然而   我也有許多想法。自從在植物園裡遇見小姐,我還在想。      請您看看腰帶好嗎?倘若不如意,您可以當場用剪子把它剪碎。   嗯,太吉郎點點頭,然後呼喊女兒:千重子!千重子!   在帳房裡同掌櫃並排坐著的千重子站了起來。   秀男長著一雙濃眉,他緊閉著嘴唇,似乎很有自信的樣子,然後他解包袱的手卻微微顫抖。   他不好對太吉郎說什麼,於是轉向千重子:   小姐,請你看看。這是按照令尊的圖案織的。秀男說著就這麼將捲著的腰帶遞給了她,而且顯得特別拘束。   千重子稍微展開腰帶的一端,說:   啊,爸爸!這是在嵯峨從克利畫集得到啟發構思出來的吧。她說著就把腰帶放在自己的膝上攤開,唉呀!好極了。   太吉郎哭喪著臉,一聲不出,但內心裡卻對秀男能把自己的圖案記得那麼牢,的確感到震驚。   爸爸。千重子孩子氣地用興奮的聲調說:的確是一條好腰帶!      千重子摸了摸腰帶的質地,然後對秀男說:   你織得非常結實呀!   嗯。秀男低著頭。   可以在這兒抖開來看看嗎?   行。秀男回答。   千重子站起來,把腰帶攤在他們兩個人面前。她把手放在父親肩上,就這麼站著觀賞起來。   爸爸,您覺得怎樣?      不是很好看嗎?   你真的覺得好看?   嗯。謝謝您了,爸爸。   你再認真看看。   花樣多新穎啊,雖然也要看配什麼和服不過這的確是一條好腰帶呀。   是嗎。你既然那麼喜歡,你就謝謝秀男吧。   秀男先生,謝謝。千重子在父親身後跪坐下來,向秀男鞠了個躬。   千重子!父親喊了一聲,你看這條腰帶協調嗎?構思上的協調呀。   什麼?協調?千重子像是遭到了突然襲擊,又看了看腰帶,所謂協調,還得看穿什麼和服和什麼人穿呢。不過如今還時興有意破壞協調的衣裳吶。   唔。太吉郎點點頭,千重子,其實我讓秀男看這條腰帶畫稿的時候,他就說不協調了。所以,我把那張畫稿扔到秀男他們作坊旁邊那條小河裡去了。      然而,當我看到秀男織好的腰帶,就覺得這不是和我扔掉的畫稿一樣的嗎?雖然在顏料和彩線方面,色澤有點不同。   佐田先生,很抱歉,請您原諒。秀男低頭認錯了,小姐,我有個冒昧的請求,請你繫上這條腰帶試試看好嗎?   就在這件和服上千重子站起來繫上腰帶。她突然變得漂亮多了。太吉郎的臉色也平和下來。   小姐,這是令尊的大作啊!   秀男的眼睛閃爍著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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