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憤怒的葡萄

第30章   三十

憤怒的葡萄 約翰.史坦貝克 3990 2023-02-05
  下雨的第二天,奧爾取下隔在大貨車中間那塊油布,拿去鋪在卡車車頭上。這麼一來,大貨車上的兩家就成為一家了。   到第三天,魏賴特夫婦焦急起來,想走。媽竭力挽留他們。爸和約翰叔叔站在車門口,望著漲水的小河。爸說:約翰,水再漲上來,我看會把咱們淹了的。是呀,不保險。爸用手指在空中劃了個弧形,要是從上面到底下築一道堤坎,準能把水擋住。只要大家動手就行。是呀,就是不知道別人肯不肯幹。也許他們寧可往別處搬。咱們該去找人家商量商量。要是大家都不幹,那就只好離開這兒了。就怕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地方。   爸把自己的想法說給魏賴特聽。魏賴特以為可能還是走的好。奧爾表示如果魏賴特家要走,他也要走,總之他要跟阿琪在一起。爸說他再去問問別人,別人不幹,大家都走就是了。就和約翰叔叔一起,到別的車上商量去了。

  媽在爐子眼前往火裡添柴。露西靠著她直嚷餓,纏得媽心煩意亂。躺在床墊上的羅撒香忽然一聲尖叫。媽連忙走過去,只見羅撒香牙齒咬住下嘴唇,滿頭是汗,眼睛裡閃著害怕的神色。她把魏賴特太太喊來,說,我看要生了。早產。魏賴特太太接過許多生,很有把握,她和媽一起推上貨車的拉門,只留下一道縫,不讓羅撒香叫風吹著,又叫阿琪領著露西和溫菲爾德下車去;然後從圍裙口袋裡拿出一把削果皮的小刀,放在床墊底下,準備割斷臍帶的時候用。   媽問羅撒香:這會兒覺得還好嗎?羅撒香緊張地點點頭,問:要生了嗎?媽說:對啦,要生個好娃娃了。你要聽話,能站起來走走嗎?我試試。媽和魏賴特太太一人一邊扶著羅撒香,慢慢地走了幾個來回。一會兒,羅撒香覺得一陣疼痛,哭起來了。她們讓她在床墊上躺一會,等陣痛過去,又扶著她來回地走。爸從門口留下的縫裡探頭進來,問幹嘛把門關上。知道羅撒香快生了。他說:那麼,咱們要走也不能了。

  爸蹚著泥漿走到小河邊。那兒有二十個男人站在雨裡。爸喊道:非修堤坎不可了。我女兒要生孩子了。一個高個兒說:又不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可以走。爸說:當然可以,誰也不會攔你。反正只有八把鏟子。他奔到河岸最低的地方,動手幹起來。其餘的人排在他後面。他們用泥土堆成一道長堤。   沒有鏟子的人折下柳條,編成篦子插在堤上。大夥兒鼓起了工作的熱情,戰鬥的熱情。一個人剛放下鏟子,另一個又拿起來。每逢約德家住的大貨車上傳來尖厲的叫聲。這些人不安地聽一會,又拼命幹起來。那堤坎越修越長,兩頭都接上了公路的路坎。水漲得慢了,爸得意地笑了。河水沖擊著新修的堤坎。爸喊道:再加高些,咱們把它再加高些。   直到天黑,他們還在幹。他們忘記了疲勞,臉上毫無表情,像機器似地幹著。羅撒香的疼痛一陣緊似一陣,隔二十分鐘就要發作一次,劇烈的號叫聲不斷傳來。爸叫約翰叔叔別幹得太猛,要累壞的。約翰叔叔說他受不了那號叫聲,叫得像當初他妻子那樣。要不是拼命地幹,他只好跑掉了。持續了很久,號叫聲終於停止了。爸說:要是孩子生下來了,媽會叫我的。

  翻騰的河水沖擊著河岸,嘩啦一聲巨響,上游倒下一棵白楊。那棵樹順流而下,樹根掛住了堤坎。後面的水湧過來,樹一動,把堤拉了個決口。爸往前一撲,想用泥堵住決口。已經堵不住了,堤坎很快就給沖垮,那些人一哄而散,急流沖進來。沖到大貨車和卡車底下。約翰叔叔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洶湧的流水裡。爸扶起他來往大貨車走去。奧爾轉身奔到卡車跟前,掀開車頭蓋著的油布,跳上卡車。可是引擎怎麼也發動不起來。   爸和約翰叔叔走進大貨車。只見羅撒香沉靜地躺在床墊上,媽坐在她身邊,用一塊紙板給她扇著。爸問:她怎麼樣?媽看了爸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很好。睡著了。魏賴特太太過來,拉拉爸的胳膊往一個角落走去,她手上的提燈照見一個發青的小屍體,踡縮在一個蘋果箱上。她小聲說:生下來就是死的。

  回到媽身邊,爸原想蹲下,只是兩條腿太乏,卻跪下了。媽呆呆望著他,兩眼像夢遊人那樣睜得很大。爸說:我們算盡了力了。我知道。一棵樹把堤掛坍了。我知道。聽見車底下的水響嗎?聽見了。說不定會把這輛車淹掉。我知道。你什麼都知道。媽不做聲了。爸問:我們做錯了?莫非還有別的辦法?媽同情地說:別抱怨了。怕什麼!不要緊的,總會起變化的整個起變化。咱們也許還是得走才行。到該走的時候,咱們就走。非做不可的事,咱們就做。現在先別響,莫把她吵醒了。   外面傳來奧爾和一個男人的憤怒的聲音。那男人要找爸說話,以為如果不是爸出那個修堤的餿主意,他們早走了。現在汽車開不動了。奧爾和他爭吵說:你當我們的車就開得動了?爸站起來,走到門口,說:奧爾,我來了。我們有病人,跟我上那兒說去。

  雨輕輕灑在車頂上。魏賴特太太走到媽那兒,大嫂,你睡一會兒。我來陪她。媽說:不,我不累。我不信。快躺一會兒吧。謝謝你,你心眼兒真好。不用謝。大家的處境都不好。要是我病了,你們也會幫忙的。是的。當然會幫忙。誰都一樣。誰都一樣。過去總是先顧到自己一家子。現在不了,對誰都一樣。日子過得越不順當,越要多幫別人的忙。魏賴特太太拿過媽手裡的硬紙板,媽就在女兒旁邊躺下。   爸、奧爾和約翰叔叔坐在車門口,眼看青灰色的黎明到來。雨已經停了,天空還有許多陰沉沉的濃雲,陽光一照,就映在水面上。奧爾估計,水要是漲進車裡來,頂多淹三、四吋深,他們可以拆下卡車的邊欄,在大貨車裡搭個平臺,既能坐人,也能堆東西。爸估計水還得漲,說:就這麼辦吧。

  媽在夢中忽然尖聲叫起來:湯姆!哦,湯姆!湯姆!魏賴特太太安慰了她幾句,然後站起來,走到門口說:那玩意不能老擱在這裡,只會惹來麻煩,也叫人看了傷心。你們能把它拿出去埋了嗎?爸對約翰叔叔說:你把它拿去埋了,奧爾和我去卡車上拆木板,好嗎?約翰叔叔開頭很不高興,隨後卻說:好吧,給我,沒關係,我去。他原打算把盛屍體的蘋果箱拿去埋掉,臨了卻放進了洶湧的急流。他說:快漂去吧!就這樣去喊一喊冤!   爸要到鋪子裡去買麵包。奧爾就和約翰叔叔把拆下的木板搬進大貨車。媽醒來了,問明了他們幹什麼,轉身去看羅撒香。羅撒香也已經醒來,問道:媽,小東西怎麼樣?媽不能再隱瞞了,跪在床墊上,說:你還可以再生呢。我們想盡辦法了。羅撒香想撐起來,卻又躺下了,用手遮住了眼睛。

  爸把剩下的一點兒錢全買了麵包。吃過午飯,約德和魏賴特家都把平臺搭了起來。水漫進來,兩家各自往平臺上移。媽打算跟爸、約翰叔叔和奧爾一人拉住一隻角,把羅撒香連床墊一起往平臺上搬。羅撒香說:我會走,我好了。她跟媽說了句悄悄話。媽伸手到毯子裡摸摸羅撒香的乳房,點了點頭。一家子在平臺上耽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羅撒香又悄悄跟媽說了幾句,媽大聲說:我們得走了,到高點的地方去。你們走也罷,不走也罷,反正我要帶著羅撒香和兩個小把戲走了。除去奧爾要留下跟阿琪在一起以外,都願意走。爸抱著羅撒香,約翰叔叔背著露西,溫菲爾德騎在媽肩膀上。   上了公路,爸和媽一人一邊扶著羅撒香,一家子沿著公路往前走去。雨下起來了,還越下越大。媽說:咱們得趕快走,羅撒香要是淋透了,不知會病成什麼樣子。爸說:你沒說咱們往哪兒趕呀!公路左邊遠遠的一個小山崗上聳立著一個倉棚。媽說:看,我敢保險那裡邊是乾的。咱們上那兒去!

  他們氣喘吁吁地跑進那雨水浸透的倉棚,裡邊零亂地放著些農具,還有乾草。媽讓羅撒香趕快躺下來歇歇。這時候溫菲爾德喊道:媽,你看那個角落!   角落裡有個男人仰面躺著,一個男孩坐在他身邊。媽朝那兒望去,只見男孩站起來,走到媽跟前,帶著哭聲問:這地方是你們的?媽說:不是。我們是來躲雨的。我有個生病的女兒。你們可有乾毯子?我想借用一下。好讓她把濕衣服換了。男孩回到角落裡,拿了條齷齪的被子來,遞給媽。媽道過謝問:那個人怎麼啦?男孩說:起先是生病,這會兒他快餓死了。什麼?快餓死了。他六天沒吃東西了。   媽走到角落裡,低頭看那男人。他五十光景,長著鬍子,瘦得可怕,睜開的眼睛呆呆地瞪著。媽問那孩子:是你的爸爸?孩子點頭說是,在摘棉花的時候得的病,身子太虛弱了,求媽給他點兒吃的。媽讓男孩放心,說給女兒換了濕衣服就來。回到女兒身邊,媽提起被子擋住女兒,叫她把濕衣服脫了,然後把被子裹在女兒身上。男孩不住地在媽身旁解釋說:我不知道怎麼好。昨兒晚上我出去,打碎了人家的窗子偷了個麵包勸他吃。可是他全吐出來了。他得喝點湯或者牛奶才行。忽然,他驚喊起來:他快死了!真的,他快餓死了!騙你不是人!

  爸和約翰叔叔無可奈何地站在那兒。媽望望他們,又看看裹在被窩裡的羅撒香。她對羅撒香的眼睛望了一眼,又向遠處望去,隨後又把視線回到女兒的眼睛上。她倆心心相印地彼此望了一會。女兒的呼吸急促起來了,她說:行。媽微微一笑,我估計你會同意的,我早料到了。   羅撒香低聲說:你們你們都出去,好嗎?媽彎下身子,理了理女兒額前的亂髮,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說:都出去,到農具棚去待著。大家一起走出去以後,她返身把那扇嘰嘎響的門關上了。   羅撒香呆呆地坐了一會,然後挺起困乏的身子,裹裹被子,慢慢走到角落裡,低頭看著那張憔悴的臉和那雙鼓得很大的吃驚的眼睛。她在那人的身邊躺下,那人慢慢地搖搖頭。羅撒香解開被子的一角,露出她的乳房,說:你得吃一點才行。她把那人的頭拉過來,伸手托住了,說:吃吧,吃吧!她的手指輕輕地搔著那人的頭髮。往上面看看,又往倉棚外看看,漸漸合攏嘴唇,神祕地微笑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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