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座雄偉的城門環繞著大馬士革之城
帕克.潘先生輕聲吟誦著福萊克(James Elory Flecker,英國詩人,一八八四至一九一五年)的名句。
命運的甬道,荒漠的大門,我便是巴格達之門,
災難的深淵,恐懼的堡壘,通向迪亞巴克的走廊。
他正站在大馬士革的街道上。在靠近東方旅館的一側,他看到一輛碩大無比的六輪臥式客車。翌日它將載著他和其他十一人穿越沙漠,駛向巴格達。
逾越無法穿行,哦,大篷車,
逾越無法歌唱。你是否聽見
於群鳥已死的靜謐中,卻有鳥鳴般的嘰啾?
逾越,穿行,哦!大篷車,惡運的大篷車,死亡的大篷車!
真是截然不同。巴格達之門原本是死亡之門。大篷車要橫貫四百英里的沙漠。長達一個月的旅程令人疲乏厭倦。而現在這個隨處可見的喝汽油怪物,卻可以在三十六小時內走完全程。
帕克.潘先生,你在說什麼?
這是妮塔.普萊斯小姐急切的聲音。她是旅行隊伍中最年輕也最有魅力的成員。儘管她有個嚴厲的姑媽|!那個老女人對聖經知識有狂熱的渴望,而且似乎還長了一些些鬍子但妮塔還是設法用老普萊斯小姐可能會反對的方式找了一些樂子。
帕克.潘先生重覆一遍弗萊克的詩句。
真恐怖。妮塔說。
一旁正站著三個身穿空軍制服的人,其中一位妮塔的崇拜者插嘴進來。
現在的旅行仍然很恐怖,他說,即使是現在,車隊偶爾會遭到土匪襲擊。還會迷路這也經常發生,到那時候就要派我們去搜索。有個傢伙在沙漠裏迷路五天,幸好他帶著足夠的水。還有路途的顛簸。顛簸得太嚴重了!已經死了一個人。我告訴你們的全都是真的!他睡著了,人被顛簸起來,結果頭撞到汽車頂篷,就這樣死掉了。
是在六輪客車裏嗎,奧羅克先生?老普萊斯小姐發問道。
不,不是在六輪客車裏。年輕人否認。
但是,我們總得看看風景呀。妮塔說。
她的姑媽拿出一本旅遊指南。
妮塔縮身擠出了人群。
我知道她一定會要我帶她去看某些地方,像是聖經上記載的聖保羅被掛在窗外的那種地方,她輕聲說,但我真的很想逛逛集市。
奧羅克立即回答:
跟我來吧。我們可以從那條叫直街的路出發
他們悄然離去。
帕克.潘先生轉向身邊一直不吭聲的人。他名叫漢斯萊,任職巴格達公共服務部。
第一眼看到大馬士革,總會有一點失望,他帶點遺憾地說,不過總算有一些文明跡象。有電車、時髦的房屋和商店。
漢斯萊點點頭。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你覺得有但歸根究柢起來其實沒有。他擠出一句話來。
不知不覺有另一個人走來。一個皮膚白皙的年輕人,打著一條老的伊頓公學領帶,有一張友善卻有些茫然的臉。他看起來有點焦慮。他和漢斯萊在同一個部門工作。
你好,史梅瑟,他的朋友說,丟了什麼東西嗎?
史梅瑟上尉搖搖頭。他是一個略微遲鈍的年輕人。
只是四處看看。他含糊其辭。隨即似乎又打起了精神:晚上玩一把,如何?
兩個朋友一同離去。帕克.潘先生買了一份法文版的當地報紙。
他沒有發現任何有趣的事。當地新聞對他毫無意義,其他地方似乎也沒有什麼重要消息。他找到幾段標題,是有關倫敦的新聞報導。
第一段是金融報導。第二段是關於畏罪潛逃的金融家塞繆爾.朗恩的可能去向。他盜用公款估計達三百萬英鎊,傳聞他已經逃到南美洲。
對於剛滿三十歲的人來說,這種下場還不算太壞。帕克.潘先生自言自語。
對不起,你說什麼?
帕克.潘轉身,原來是從布林迪西(義大利海港)到貝魯特同船的一位義大利將軍。
帕克.潘先生解釋了一下他的評論。義大利將軍不斷地點頭。
這傢伙了不起,連義大利都有人被他騙。全世界都相信他,還誇他受過良好教養。
噢,他曾就讀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帕克.潘先生小心翼翼地說。
你認為他會被逮捕歸案嗎?
這要看他逃到什麼地方。他可能仍在英格蘭,也有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
在這裏和我們一起嗎?將軍大笑道。
有可能。帕克.潘先生恢復了嚴肅,就你所知,將軍,我也有可能是他。
將軍對他驚訝地一瞥,隨即他橄欖色的臉上釋出一個理解的微笑。
哦!這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但是你
他的視線從帕克.潘先生的臉上移到身上。
帕克.潘先生準確詮釋了對方這一瞥的含意。
你不能只從外表來判斷。他說,另外,嗯,讓一個人體型,嗯,變得富態是很容易辦到的,而且這對改變歲數有明顯的效果。他又喃喃加上幾句:當然了,還有染髮,改變膚色,甚至更換國籍。
波利將軍滿腹狐疑地退開。他永遠不知道英國人會嚴肅到何等程度。
帕克.潘先生當晚去看了電影娛樂一下,隨後去了歡樂夜王宮。在他看來,那地方不像宮殿,也沒什麼快樂可言。各色女子毫無韻味地舞動,連掌聲也是有氣無力。
帕克.潘先生忽然看見了史梅瑟。這位年輕人正獨自一人坐在桌邊,臉色通紅。帕克.潘先生馬上就看出來他已經喝了很多酒,便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不要臉,那些小姐居然這種態度。史梅瑟上尉沮喪地嘟囔,買了兩杯喝的給她還是三杯?好多杯吧,居然喝完就走,還跟那些義大利佬哈啦,真是不知恥。
帕克.潘先生頓生同情。他提議喝點咖啡。
來點燒酒,史梅瑟說,那可是好東西。老哥,你嘗一口。
帕克.潘先生知道燒酒的威力。他支吾了幾句,然而史梅瑟搖起了頭。
我已經弄得一團糟了,他說,得幫自己找些樂子才是。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我可不能出賣朋友。什麼?我是說等等,我該怎麼辦?
他打量著帕克.潘先生,好像才剛發現他的存在。
你是誰?他借著酒勁粗魯地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招搖撞騙的。帕克.潘先生不疾不徐地說。
史梅瑟打起精神熱切地盯著他。
什麼,你也是?
帕克.潘先生從自己的錢包裏掏出一張剪報,放在史梅瑟面前的桌子上。
你不快樂嗎?(上面這樣寫道)若是如此,請向帕克.潘先生洽詢。
史梅瑟費了一番努力才看清楚。
竟有這種事。他脫口而出,你是說,人們跑來找你,告訴你很多事情?
是的,他們向我傾訴秘密。
我猜是一堆愚蠢的女人。
的確有很多女人,帕克.潘先生承認,但也有男人。怎麼樣,我年輕的朋友?你現在就想得到忠告嗎?
你他媽的閉嘴,史梅瑟上尉說,不關任何人的事任何人,除了我自己以外。見鬼的燒酒在哪兒?
帕克.潘先生遺憾地搖搖頭。
他打消了為史梅瑟提供諮詢的念頭。
前往巴格達的旅行隊於早晨七點出發。這是一個十二人的小團體。帕克.潘先生和波利將軍、老普萊斯小姐和她的侄女、三個空軍軍官、史梅瑟和漢斯萊,以及一對姓龐特米的亞美尼亞母子。
一開始的旅行太平無事。大馬士革的果樹不久就被拋在身後。年輕的司機不時憂心忡忡地抬頭望著多雲的天空。他和漢斯萊交換了一下意見。
在魯特巴(位於伊拉克境內)的另一邊已經下了好大的雨,希望我們不會碰上。
中午時分他們停下來休息。裝著午餐的方形紙盒在人們手中傳遞。兩名司機煮了茶水,用紙杯盛著喝。他們重新上路,在無邊無際的平原上行進。
帕克.潘先生想起坐大篷車慢吞吞旅行的日子
趕在日落時分之前,他們來到了沙漠中的魯特巴城堡。
高大的城門並未上閂。客車穿過大門,駛進了城堡內院。
這感覺真是刺激。妮塔說。
盥洗之後她便急著要去散步。空軍中尉奧羅克和帕克.潘先生自告奮勇充當保鑣。出發時,經理跑來請他們不要走太遠,因為天黑之後就很難找到來時路了。
我們只到近處走走。奧羅克答應了。
散步並不十分有趣。四周的景致幾乎是一模一樣。
帕克.潘先生一度彎腰撿起了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妮塔好奇地問。
他拿給她看。
一塊史前的燧石,普萊斯小姐,一塊打火石。
他們,用這個打人嗎?
不,它有更和平的作用。但我想,如果他們用這東西殺人的話也可以辦到。重要的是殺人的意願至於用什麼工具則無關緊要,總能找到什麼武器的。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們跑回城堡。
享用一頓由各種罐頭組成的晚餐後,他們坐下來抽煙。客車將在十二點繼續上路。
司機看起來有些不安。
附近有段路不太好走,他說,我們可能會陷進去。
他們都爬上大客車各自坐好。普萊斯小姐因為搆不到她的一個手提箱而生氣。
我得換上拖鞋。她說。
比較有可能需要膠鞋,史梅瑟說,據我所知,我們會陷在一大片泥沼裏。
我連替換的絲襪都沒有。妮塔說。
沒關係,你們就待在車上。只有更為強壯的異性才需要下來推車。
到哪兒都得帶替換的襪子。漢斯萊拍拍外套口袋,天有不測風雲。
車裏的燈關上了。汽車發動駛入夜色中。
前面的路還好,因為坐的是旅行客車,免去劇烈的顛簸,但不時也有較大的晃動。帕克.潘先生坐在前排的座位上。走道另一邊是包裹在頭巾和披肩裏面的亞美尼亞女人,她的兒子坐在她後面。坐在帕克.潘先生身後的是兩位普萊斯小姐。將軍、史梅瑟、漢斯萊和皇家空軍軍人坐在車尾。
汽車在夜色中匆匆前進。帕克.潘先生發現要入睡實在很困難。他的位置很擠。亞美尼亞女人的雙腳伸出來,已經侵入他的領地。總之,她可是舒服得很。
其餘的人似乎都睡著了。帕克.潘先生感覺睡意悄然襲來。正在這時,一陣劇烈的顛簸幾乎把他拋向車頂。他聽到車尾有個睡意朦朧的抗議聲:
開穩點!你想撞斷我們的脖子嗎?
睡意又來襲。幾分鐘後,在脖子仍不舒服垂落情況下,帕克.潘先生慢慢睡著
他突然驚醒。六輪客車已經停下來了。有些人在下車。漢斯萊簡短地說道:
我們陷下去了。
帕克.潘先生小心翼翼地踏進泥漿裏,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這時雨已經停了,月亮高掛在天上。藉著月光,可以看到兩名司機奮力搬動千斤頂和石塊,試著把車輪弄出來。大多數男乘客都在幫忙。三位女客從車窗裏向外張望。老普萊斯小姐和妮塔臉上饒有興趣,亞美尼亞女人則帶著掩飾不住的厭惡感。
在司機的號令下,男乘客們服從地用力推車。
那個亞美尼亞的傢伙在哪裏?奧羅克問道,像隻貓一樣把腳裏得又暖和又舒服嗎?把他從車上叫起來!
還有史梅瑟上尉,波利將軍也發現了,我沒看到他。
那可惡的傢伙還在睡覺呢,瞧瞧他。
的確如此。史梅瑟仍然坐在他的座位上,低垂著頭,整個身子雖縮成一團。
我去叫醒他。奧羅克說。
他跳進車門,一會兒後又出現了,但聲音卻變了。
我看他是病了或是怎麼了。醫生在哪兒?
空軍軍醫史蓋倫.李德.羅福特,一個灰髮沉默的人,從車輪邊的人群中站出來。
他怎麼了?他問。
我我不知道。
醫生上了汽車,奧羅克和帕克.潘先生跟著他。他朝著蜷縮成一團的人彎腰。看一眼、摸一下就已經足夠了。
他死了。他鎮靜地說。
死了?現在?人們七嘴八舌地問道。妮塔叫了出來:
天哪!真可怕!
羅福特繃著臉轉過身來。
一定是頭撞到車頂,他說,路上曾有過劇烈的顛簸。
不會是這麼死的吧?會不會有別的原因?
在仔細檢查之前我無可奉告。羅福特乾脆地說。
他環視四周。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女客們擠得更緊了,男客們也正從車外湧進來。
帕克.潘先生和司機說了幾句話。司機是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他依次將女客抱過泥地,讓她們在乾燥的地面上落腳。抱龐特米女士和妮塔都很輕鬆,但抱起笨重的普萊斯小姐就有些腳步踉蹌了。
大家都離開了六輪客車,只留下醫生在裏面做檢查。
男客們繼續去架起車輪,這時太陽已經從地平線上冒了出來。這是宜人的一天,泥地迅速乾燥起來,但汽車仍然陷在裏頭。已經折斷三個千斤頂了,卻仍然毫無進展。司機開始準備早餐,打開蔬菜罐頭,煮了茶水。
在不遠的地方,史蓋倫.李德.羅福特做出診斷。
他身上沒有任何受傷的痕跡。我說過了,他一定是頭撞到了車頂。
你相信他的確是自然死亡?帕克.潘先生問。
他似乎話中有話。醫生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另外只有一種可能。
是什麼?
有人用類似沙袋的東西打了他的後腦勺。他的聲音聽起來帶著歉意。
不太可能。另一位空軍軍官威廉斯說,他是個胖胖的青年,我的意思是說,沒有人能這樣做而不被我們發現。
如果我們睡著了就可以。醫生提出異議。
這很難確定。另一人指出。
起來幹這件事一定會弄醒其他人的。
只有一個辦法,波利將軍說,就是兇手正好坐在他後面。他可以挑選時機,甚至不用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
誰坐在史梅瑟上尉身後?醫生問。
奧羅克立即回答:
是漢斯萊,先生。所以,你的猜測行不通的。漢斯萊是史梅瑟最好的朋友。
一陣沉默。隨後帕克.潘先生輕柔但篤定地說道:
我認為,他說,空軍中尉威廉斯有話要告訴我們。
我,先生?我,呃
說吧,威廉斯。奧羅克說。
沒什麼,真的什麼也沒有。
說出來吧。
只不過是我聽到的片言隻語在魯特巴的時候,在庭院裏,我回客車去取煙盒,正在到處找尋的當下,有兩個人在外頭走過,其中一個是史梅瑟。他說
他停了下來。
接著說呀。
他說什麼不想讓朋友失望。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痛苦。然後他說到達巴格達之前,我對誰也不會說的;但是到了那裏就不行了,你必須馬上離開。
另外那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先生。我發誓我不知道。天黑了,他又沒說幾個字,我聽不出來。
你們之中誰和史梅瑟很熟?
所謂的朋友一定是指漢斯萊。奧羅克說道,我認識史梅瑟,但只是點頭之交。威廉斯剛出軍營,史蓋倫.李德.羅福特也一樣,他們以前絕對沒見過面。
兩人都點頭稱是。
將軍你呢?
直到我們坐同一輛車從貝魯特穿過黎巴嫩時,我才見到這個年輕人。
那個亞美尼亞小伙子呢?
他不可能認識史梅瑟,奧羅克肯定地說,況且,亞美尼亞人根本沒膽殺人。
我大概有另外一條小小的線索。帕克.潘先生說。
他重述了在大馬士革咖啡館裏和史梅瑟的談話。
他用了一句老話不能出賣朋友。奧羅克若有所思地說,他很擔憂。
沒有人想到別的事情嗎?帕克.潘先生問。
醫生咳了咳。
可能一點關聯也沒有他起了個頭。
他突然激動起來。
但我確實聽到史梅瑟對漢斯萊說:你不能否認部門裏有狀況。
什麼時候聽到的?
昨天早晨從大馬士革出發前。我以為他們在談論商店,沒想到他停下來。
我的朋友,這很有趣。將軍說,你在一點一滴地蒐集線索。
醫生,你提到沙袋,帕克.潘先生說,有人可以製造出這種武器嗎?
有的是沙子。醫生毫無表情地說,一邊用手抓起一把。
用襪子裝一些就可以了。奧羅克遲疑地說。
每個人都想起了前天夜裏漢斯萊說過的話:
到哪兒都得帶著替換的襪子。天有不測風雲。
一陣沉默。然後帕克.潘先生平靜地說:
羅福特先生,我相信漢斯萊先生多餘的襪子一定在車上他的外套口袋裏。
他們的視線投向地平線上一個來回踱步的憂鬱身影。發現死者之後,漢斯萊就離開了人群。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和死者是朋友,所以都尊重他獨處的意願。
你能去把它們拿過來嗎?
醫生在猶豫。
我不想去他抱怨道。他又看了遠處移動的身影,這樣做偷偷摸摸的。
請你務必拿過來。帕克.潘先生說。
情況很特殊,我們在這裏孤立無援,卻又必須知道真相。如果你把襪子拿來,我想我們離真相又近了一步。
羅福特服從地轉身離去。
帕克.潘先生將波利將軍拉到一邊。
將軍,你和史梅瑟上尉隔著通道對面而坐吧?
正是如此。
車裏頭有人起來走動過嗎?
只有那個英國老太太普萊斯小姐。她去過車尾的洗手間。
她走得跌跌撞撞嗎?
當然了,她隨著汽車東倒西歪。
她是不是你看到唯一走動的人?
是的。
將軍好奇地盯著他,說道: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誰?你在發號施令,但你又不是軍人。
我的生活閱歷很豐富。帕克.潘先生說。
你以前旅行過?
不,帕克.潘先生說,我是坐辦公室的。
羅福特拿著襪子回來了。帕克.潘先生從他手上接過來檢查了其中一隻襪子裏面還沾著一些潮濕的沙子。
帕克.潘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
現在我知道了。他說。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地平線上那個移動的身影。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看看屍體。帕克.潘先生說。
他和醫生一起走到蓋著防雨布的屍體旁。
醫生掀起防雨布。
沒什麼可看的。他說。
帕克.潘先生的眼睛盯著死者的領帶。
這麼說,史梅瑟是伊頓公學的畢業生。他說。
羅福特有些愕然。
然而,帕克.潘先生的話更讓他意外。
你對年輕的威廉斯了解多少?他問。
一無所知。我是在貝魯特見到他的。我剛從埃及來。但這是為什麼?顯然
哦,根據他提供的線索,我們可以絞死某個人,是不是?帕克.潘先生愉快地說,所以當然要謹慎點。
他似乎仍對死者的領帶和衣領很感興趣。他解開領釦,隨即發出一聲輕呼。
看見這個了嗎?
在衣領內倒有一小塊圓形血潰。
他在死者的脖子上細細察看。
醫生,他並不是死於頭部的重擊,他很有把握地說,他是被刺死的在頭蓋骨底下,你可以看到細小的刺孔。
我竟然沒發現!
你已經有成見。潘先生略表遺憾,頭部重擊。這足夠讓你忽略其他細節,所以你沒看見傷痕。用鋒利兇器猛然刺入會立即斃命,受害者連喊叫都來不及。
你是不是指短劍?你認為是將軍
在一般人的想像中,義大利人總是和短劍形影不離啊,有一輛車開過來了!
一輛客車出現在地平線上。
好極了,奧羅克跳了進來,女士們可以坐那輛車走了。
該怎麼處置兇手呢?帕克.潘先生問。
你是說漢斯萊
不,我指的不是漢斯萊,帕克.潘先生說,我剛好知道漢斯萊是清白的。
你原因是什麼?
哦,你看,他的襪子裏有沙子。
奧羅克目瞪口呆。
孩子,帕克.潘先生平靜地說,我知道這聽起來不合情理,但事實的確如此。史梅瑟並非被人砸到腦袋致死。你看,他是被刺死的。
他停了一分鐘,然後繼續說:
再回頭想想我告訴你們的話我和死者在咖啡館裏的對話。有些不尋常的地方你注意到了,可是有另外一個地方觸動了我。當我開玩笑說我是騙子時,他說什麼,你也是?你們不認為這很奇怪嗎?我不覺得從政府機關盜用公款的行為可以稱為詐騙。這個詞語,應該用來形容潛逃的塞繆爾.朗恩先生這種人才貼切。
醫生嚇了一跳。奧羅克說:
是的,也許吧
我曾經開玩笑說,也許潛逃的朗恩先生就在我們當中。假設這是事實吧。
什麼?這絕不可能!
未必。對於別人,除了他們的護照和自我介紹之外,你又了解多少呢?我是不是真的帕克.潘先生?波利將軍真的是一位義大利將軍嗎?顯而易見,需要刮鬍子的老普萊斯小姐是如此壯碩,你對她又知道多少?
但是他史梅瑟,不認識塞繆爾.朗恩啊?
史梅瑟多年前畢業於伊頓公學,塞繆爾.朗恩也曾在伊頓公學就讀,史梅瑟可能認識他,儘管沒跟我們說過。他有可能在我們當中認出了朗恩。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會怎麼做?他頭腦簡單,為此而擔憂,最後他決定在到達巴格達之前守口如瓶,不過到了那兒之後,他就不會再保持沉默了。帕克.潘先生說。
你認為朗恩就是我們其中一位。奧羅克仍一臉惶惑地說。
他深吸了一口氣。
一定是那個義大利佬,一定是那麼,那個亞美尼亞人呢?
保留英國人的本來面目,比化裝成外國人再弄一本外國護照要簡單得多。
普萊斯小姐?奧羅克難以置信。
不,帕克.潘先生說,這才是我們要找的人。
他看似友好地把手按在某人肩上,但聲音已冰冷至極,手指像鉗子用力抓住對方。
史蓋倫.李德.羅福特或者塞繆爾.朗恩先生,你叫他什麼都沒關係。
這不可能,不可能。奧羅克急促地說,羅福特已經在軍隊中服役多年了。
你從來沒見過他吧?他和每個人都素未謀面。他當然不是真正的羅福特。
那個一言不發的人終於開口了。
聰明絕頂的猜測,不過你是憑什麼猜到的?
憑你荒誕的結論,認為史梅瑟是頭撞到車頂而死。我們昨天在大馬士革聊天時,奧羅克的話讓你突發奇想。你就想,多簡單啊!你是我們之中唯一的醫生,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有羅福特本尊的裝備,以及他的手術器械,很容易找到小巧的兇器。你俯身對他說話,突然間就把兇器刺進去。你又接著說了一兩分鐘話,車裏很暗,誰會懷疑?
然後屍體被發現了,你做出你的結論,但事實上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簡單,大家仍然半信半疑。於是你退到第二層防線。威廉斯聽到史梅瑟和你的談話,別人卻以為是漢斯萊,於是你無中生有編造了漢斯萊的部門裏有狀況的對話。然後我做了最後的試探。我提到沙子和襪子,你手上正好握著一把沙子,於是我請你去找那雙襪子。我告訴大家從這裏我們可以了解真相,但是我想的和你們以為的其實不一樣。因為我早已檢查過漢斯萊的襪子!兩隻裏面都沒有沙子,是你放進去的。
塞繆爾.朗恩先生點了一支煙。
我認輸,他說,我的氣數已盡。好吧,運氣好的時候我一路暢通,後來他們越追越近。我在到達埃及的火車上遇見羅福特。他正要趕來巴格達與你們會合,但他一個人也不認識。真是消聲匿跡的大好機會。我買通了他,花了我兩萬英鎊。對我來說這點錢算什麼!後來,真是見鬼了,我碰上史梅瑟如果天底下還剩下一個傻瓜,那就是他了!他是我伊頓公學的校友。當時他對我非常崇拜。他不知道該不該去告發我。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讓他答應在到達巴格達之前守口如瓶。但是到了那裏以後,我還能有什麼機會呢?不會有了。所以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殺他滅口。不過我確信自己並不是天生的殺人兇手。我的才能在另外一方面。
他的臉陡然變色,身體搖晃了兩下,一頭向前栽倒。
奧羅克俯下身去。
大概是氰化物,藏在煙裏。帕克.潘先生說,這個賭徒輸掉最後一步棋。
他環視四周那一望無際的沙漠,陽光撒落在他身上。昨天他們才從大馬士革出發,穿過那扇巴格達之門。
逾越無法穿行,哦,大篷車,
逾越無法歌唱。你是否聽見
於群鳥已死的靜謐中,卻有鳥鳴般的嘰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