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布納.賴默夫人的名字被送到帕克.潘先生面前。他聽說過這個名字,不禁有點驚訝地揚起眉毛。
沒過多久,這位顧客就被帶進他的辦公室。
賴默夫人是個高䠷女子,骨架很大。儘管她穿著天鵝絨衣裙和厚實的毛皮大衣,還是掩飾不住粗笨的體態。那雙巨掌上面的關節突出,十分引人注目。她的臉又大又寬,臉上化著濃妝。一頭黑髮做成時髦的髮型,帽子上還綴著好幾支彎彎的駝鳥毛。
她衝著潘先生點點頭,撲通一聲坐在一張椅子上。
早安,她說,她的噪音略帶沙啞,要是你真有那麼兩下子,就告訴我該怎麼把我的錢花掉!
非常有創意,帕克.潘先生喃喃道,在這個年代,很少有人問我這種問題。這麼說,你是真的覺得這太困難了,賴默夫人?
是的,沒錯。這位女士毫不諱言,我有三件毛皮大衣,無數件巴黎名牌時裝。我有一輛車,在花園大道有一幢房子。我有一艘遊艇,但我不喜歡出海。我有一大批那種會從眼皮子底下看你的高級僕人。我也出去旅遊過,見過外頭的世面。要是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買、什麼事情可以做的話,那我可真的要謝天謝地了。
她充滿期待地看著潘先生。
可以捐錢給醫院。他說。
什麼?你是說把錢白白扔掉?不,那我可不幹!讓我告訴你,那些錢可是得之不易的辛苦錢。如果你以為我會把它拱手相送,就好像是扔掉一堆垃圾一樣毫不在乎,那你可錯了。我要把它們花掉,並且從花錢中得到快樂。如果你有什麼符合這個條件的好主意,你可以指望我給個好價錢。
你的提議讓我很感興趣,潘先生說,你有沒有一幢鄉間別墅?這件事你沒有提到。
我忘了說了,但是我已經有鄉間別墅了。住在那裏簡直讓我無聊得要死。
你最好再告訴我一些你自己的情形。你的問題不容易解決。
我很願意告訴你,我並不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恥。以前我在一個農場裏做工,當時我還是一個小女孩。很辛苦。然後我開始和艾布納交往,他那時候是附近磨坊裏的工人。他追了我八年,然後我們結婚了。
當時你覺得幸福嗎?潘先生問道。
是的,艾布納待我很好。我們一起熬了一段苦日子,他失業了兩次,再加上我不斷生育。我們曾經有過四個孩子,三個男孩一個女孩,可是沒有一個活下來。我敢說要是有他們在,日子可就大不相同了。
她的神色變得柔和了,看起來突然變年輕了。
他的肺不好艾布納的肺。打仗的時候他們就沒要他入伍。他在家鄉表現得很出色,所以被任命為工頭。艾布納是個聰明的小伙子。他擬了一份新的操作程序。他們待他很公平,付了他一筆不少的酬金。他把那筆錢用在另一個設計上。他成功了,錢滾滾而來,現在也還很賺錢。
告訴你,剛開始的時候那種快樂真是不一樣。可以有一幢房子,高級的浴室,還有自己的佣人;再也不用煮飯、擦地、洗衣服,只管舒舒服服地靠著椅墊坐在客廳裏,按鈴叫個人們送茶點來簡直像個伯爵夫人!那就叫做享受,我們覺得有意思極了。然後我們來到倫敦,我找第一流的裁縫做衣服。我們又去了巴黎,還去里維拉那些地方度假。那時候覺得這一切美好得像做夢一樣。
再來就不同了。帕克.潘先生說。
我想我們對那些事情麻木了,賴默夫人說,過了一陣子之後,就覺得沒那麼有意思了。啊,從前我們甚至有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而我們現在呢,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至於浴室,嗯,說穿了,一個人一天洗一次澡也就夠了。然而,艾布納的身體開始讓人擔心了。我們花了大錢看醫生,但他們也束手無策。他們試過這個又試那個,但一點用也沒有。他死了。她頓了頓,他還很年輕,才四十三歲。
潘先生同情地點點頭。
那是五年前的事。錢還是源源不斷地滾來,不能用它們來做點什麼真是太可惜了。但就像我告訴你的,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是我還沒擁有的。
換句話說,潘先生說,你覺得生活乏味,你無法享受生活。
我厭煩透了,賴默夫人悶悶不樂地說,我沒有朋友。那幫有錢的傢伙只想要我捐款,卻在背後取笑我。那幫沒錢的老朋友也不願意理我。我坐著自己的車去找他們,卻讓他們感到自愧不如。你能做些什麼,或提出什麼建議嗎?
我也許可以,潘先生緩緩地說,是很困難,但我相信我們有成功的機會。我也許能為你找回你所失去的樂趣對生活的樂趣。
怎麼找?賴默夫人簡潔地問。
這個嘛,帕克.潘先生說,是我的工作機密。我從不事先透露我的方法。問題在於,你願意賭一賭嗎?我不保證起一定成功,但我相信成功的機率很大。我需要採取相當不尋常的方式,因此費用很昂貴。我收取一千英鎊的服務費,必須預先支付。
你很懂得漫天要價,是吧?賴默夫人用內行的口氣說,好吧,我願意賭一把。我習慣花大錢。不過,當我付錢要一樣東西時,絕對是無論如何都要得到它。
你會得到的,帕克.潘先生說,不用擔心。
今天傍晚我會送支票來給你。賴默夫人邊說邊站了起來,我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信任你。傻瓜是留不住錢的,人們都這麼說。我絕對是個傻瓜。你可真有膽子,在報紙上到處做廣告說你能讓人們感到快樂!
那些廣告是要花錢的,潘先生說,如果我不能說到做到,那些錢就被浪費了。我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人們不快樂,因此我很清楚,怎麼做才能讓他們快樂。
賴默夫人懷疑地搖搖頭,然後就走了。空氣中還留著一股昂貴香水的味道。
英俊的克勞德.盧特瑞逛進了辦公室。
又要我出馬了?
潘先生搖搖頭。
沒那麼簡單,他說,不,這次的事很棘手,恐怕我們不得不冒險了。我們要嘗試一些不尋常的手段。
找奧利薇夫人?
潘先生聽他提到這個世界聞名的小說家時笑了。
奧利薇夫人,他說,其實是我們當中最循規蹈矩的人。我已經想到一個大膽而冒險的主意。噢,對了,請你打個電話給安卓布博士。
安卓布?
是的。我們需要他的協助。
一週後,賴默夫人再次走進帕克.潘先生的辦公室。他站起來迎接她。
請你放心,這段時間的等待是有必要的。他說,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並且,我需要一位不同凡響的人物來協助,他必須穿越半個歐洲才能趕來這裏。
哦!她半信半疑地說。
她的腦子裏老是想著她那張一千英鎊的支票,而且那支票已經被兌現了。
帕克.潘先生摁了一下按鈕。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孩,東方人的長相,身穿白色護士服。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狄薩拉護士?
是的。康斯坦博士正在等候他的病人。
你們要幹什麼?賴默夫人帶著一絲不安問道。
讓你感受一下某種東方的神秘力量,親愛的女士。帕克.潘先生說。
賴默夫人跟著護士上了樓。在那兒,她被帶進一間與這幢建築其他部份毫無相似之處的房間。牆上掛著東方刺繡,長沙發上放著軟墊,地上鋪著美麗的地毯。一個男人正俯身在一個咖啡壺前不知做什麼,當他們進來時他站起身來。
康斯坦博士。護士說。
那位博士穿著歐式服裝,但他的臉龐黝黑,眼睛深邃細長,目光中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
你就是我的病人?他的嗓音低沉,帶著一絲回響。
我沒有生病。賴默夫人說。
你的身體是健康的,博士說,但你的靈魂感到疲倦。在東方我們知道如何醫治這種病。請坐下來喝杯咖啡。
賴默夫人坐下來,接受了一小杯香味濃郁的液體。她啜飲咖啡時,那位博士說:
在西方,他們只知道醫治身體的疾病。這是錯誤的。身體不過是件樂器,用它來彈奏某一個曲調,它有可能是一支悲傷、疲倦的曲子,也有可能是一支充滿歡樂的輕快曲調。後者正是我們要給予你的東西。你很有錢,你會花下這些錢並好好享受生活,你會重新體會到生命的可貴。這很簡單簡單很簡單
一股倦意襲上賴默夫人的全身。那位博士和護士的身影變得模糊了。她感到極度的快樂,同時又睏倦不已。博士的身影變大了。整個世界都變得越來越大。
博士盯著她的眼睛。
睡吧,他說,睡吧。你的眼皮閤上了,很快你就會睡著。你會睡著,你會睡著
賴默夫人的眼皮閻上了。她漂浮在一個美好的廣闊世界裏
睜開眼睛時,她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依稀記得一些事她做了一個奇怪而且莫名其妙的夢;然後好像醒了;然後又是一連串的夢。她記得好像有輛車,還有那個穿著護士服、深色皮膚的美麗女孩向她俯過身來。
不管怎麼說,她現在完全清醒了,而且躺在她自己的床上。
有一點不對勁,這是她自己的床嗎?感覺不太一樣。它沒有自己那張床柔軟舒適。
它依稀屬於過去那段幾乎被遺忘的日子。她動了一下,床咯吱叫了一聲。賴默夫人在花園大道的床絕不會發出這種聲音。
她環視四周。毫無疑問,她不是在花園大道。這是一家醫院嗎?不,她斷定這不是一家醫院,也不是一家旅館。這是一間空空盪盪的屋子,牆壁隱約看得出來是淡紫色的。有一個木頭的臉盆架,上面放著一個水罐和一個臉盆。有一個木頭衣櫃,還有一個錫箱子。陌生而從未見過的衣服掛在立架上。床上鋪著一條打滿補丁的床單,她自己正睡在上面。
我在哪兒?賴默夫人說道。
門開了,走進一位矮小豐滿的女人。她的面頰紅潤,看起來脾氣很好。她捲起袖子,穿戴著圍裙。
看哪!她叫道,她醒了。快進來,醫生。
賴默夫人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為跟在那豐滿女人後頭走進屋來的男人,根本不像是那位舉止優雅、膚色黝黑的康斯坦博士。那是一個駝背老頭,正透過厚厚的鏡片打量著她。
那就好。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床前握住賴默夫人的手腕,你會很快好起來的,親愛的。
我怎麼了?賴默夫人問道。
你失去了知覺,醫生說,你大概昏迷了一兩天。沒什麼好擔心了!
真的嚇了我們一大跳啊,漢娜。那個豐滿的女人說,你還一直胡言亂語,盡說些莫名其妙的事。
是的,賈德納太太,醫生阻止她再說下去,我們不該讓病人情緒激動。你很快就會康復的,親愛的。
你一定是在為那些工作擔憂吧,漢娜?賈德納太太說,羅伯太太一直在幫我,而且我們做得蠻不錯的。你就好好躺著休養身體吧,親愛的。
你為什麼叫我漢娜?賴默夫人問。
怎麼啦?那是你的名字呀。賈德納太太困惑地說。
不,不是。我的名字是艾蜜麗,艾蜜麗.賴默。我是艾布納.賴默夫人。
醫生和賈德納太太互看了一眼。
好吧,你好好躺著。賈德納太太說。
是的,是的,你別擔心。醫生說。
他們走了。賴默夫人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他們為什麼叫她漢娜?當她告訴他們她自己的名字時,他們為什麼會交換那種好笑而不信任的目光?她究竟在哪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起身下床。她感覺到腿有點虛弱,但她還是慢慢地走到小窗前向外望去是一個農場!她完全被弄糊塗了,只好又回到床上。她在一個自己從沒見過的農場裏頭幹什麼?
賈德納太太再次走進房間來。她捧著一個盤子,上面放著一碗湯。
賴默夫人開始她的一連串詢問。
我在這幢房子裏面幹什麼?她問道,誰帶我來的?
沒人帶你來,親愛的,這是你的家。至少,最近這五年來你一直住在這兒。我從來沒想過你會突然病倒。
住在這兒!五年了?
是啊,沒錯。怎麼了,漢娜,你不會是還沒想起來吧?
我從沒在這兒住過!我以前從未見過你。
你看,你生了這場病,把事情都忘了。
我從沒在這兒住過。
但是你的確住在這兒,親愛的。
賈德納太太突然衝到櫃子前,拿出一個相框遞給賴默夫人。那裏頭有一張褪色的照片。
照片上有四個人:一個留鬍子的男人,一個豐滿的女人(賈德納太太),一個瘦高的男人,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還有一個穿著印花裙子、繫著圍裙的人正是她自己!
賴默夫人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張照片。賈傳納太太把湯放在她身邊,悄悄離開了房間。
賴默夫人呆滯地喝著那碗湯。湯很不錯,熱呼呼的。她的腦袋一片混亂。是誰瘋了?
是賈德納太太?還是她自己?她們當中必定有一個人瘋了!但是,還有那個醫生。
我是艾蜜麗.賴默。她堅決地對自己說,我知道我是艾蜜麗.賴默,沒有人能改變這一點。
她喝完了湯,把碗放回到盤子上。一張摺疊好的報紙映入她眼簾,她拿起來看看上面的日期,十月十九日。她是哪天去帕克.潘先生的辦公室?十五號或者十六號。那麼,她一定病了三天了。
那個卑鄙無恥的博士!賴默夫人怒氣沖沖地說。
話說回來,她還是鬆了一口氣。她聽說有些人好幾年都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誰。她擔心自己也得了這種怪病。
她翻開報紙,百無聊賴地瀏覽各個專欄。這時她突然注意到一張照片。
艾蜜麗.賴默夫人,鈕釦大王艾布納.賴默的遺孀,昨天被送進一家私人診所進行精神方面的治療。在過去兩天裏,她堅持聲稱自己並不是艾蜜麗.賴默,而是一位名叫漢娜.穆豪斯的女佣人。
漢娜.穆豪斯!原來是這麼回事。賴默夫人說,她變成了我,而我變成了她。這是掉包吧。好極了,我們馬上就可以把事情弄清楚!如果那個狡猾的騙子帕克.潘還要耍什麼把戲的話
但是就在這時,她在報上又突然看到康斯坦這個名字。這回是個大標題:
康斯坦博士宣稱
在赴日前夕的最後一次講座上,克勞迪.康斯坦博士提出一些驚人的理論。他宣稱藉由將靈魂從一個身體轉移到另一個身體的實驗,可以證明靈魂的存在。據稱他在東方做的實驗中,已成功進行了一次對換試驗身體處於催眠狀態的甲之靈瑰,被轉入催眠狀態下的乙之身體,而乙的靈魂轉入甲的身體。從催眠狀態中甦醒後,甲聲稱自己是乙,而乙認為自己是甲。為了讓實驗成功,必須找到身體相貌非常相似的兩個人,因為容貌上的相似可以
避免多餘的困擾。實驗不僅在孿生胞胎中取得成功,而且在兩名容貌相似的陌生人之間也獲得理想的實驗效果,儘管他們的社會地位相差懸殊。
賴默夫人把報紙扔到一邊。
騙子!無恥的騙子!
她現在什麼都明白了!這是一個大膽無恥的陰謀,為的是奪取她的錢財。這個漢娜.穆豪斯是潘先生的工具也許她是無辜的,是他和那個叫康斯坦的傢伙一起導演了這齣戲。
但是她會揭發他的!她會戳穿他的把戲!她會讓他受到法律的懲罰!她會告訴所有的人
在憤怒的狂潮中,賴默夫人突然想到一點。她想起了第一幅照片。漢娜.穆豪斯並非是一個聽話的工具。她反抗過,她堅持自己的身份。結果換來的是什麼?
被關進了瘋人院,可憐的孩子。賴默夫人說。
她的背上冒出一股涼意。
瘋人院。他們把你抓進去,永遠也不會放你出來。你越強調自己是清醒的,他們越是不會相信你。你被關了進去,你就得在那兒待著。不,賴默夫人可不想冒這個險。
門開了,賈德納太太走了進來。
啊,你已經把湯喝了,親愛的。很好,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我是什麼時候生病的?賴默夫人問道。
讓我想想,是三天前星期三那天,那是十五號。大概四點鐘時你突然就不對勁了。
啊!
這一聲中包含了許多含義。她是在大約四點鐘的時候見了康斯坦博士。
你從椅子上滑了下來,賈德納太太說,噢,你說,噢!就像這樣。然後你迷迷糊糊地說:我要睡了。然後你就真的睡著了。我們把你放到床上,請來了醫生。然後你就一直躺在這兒。
我想,賴默夫人鼓起勇氣說,你試著確認過我究竟是誰嗯,我是說,除了我的長相。
嗯,這麼說可真是奇怪,賈德納太太說道,我倒想知道,除了長相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依據呢?不過,對了,還有你的胎記,如果這能讓你更心服口服的話。
胎記?
賴默夫人眼前一亮。她自己身上並沒有這樣的記號。
右手臂底下有個粉色胎記,賈德納太太說,你自己看看吧,親愛的。
這可以證明一切。賴默夫人自言自語道。
她知道自己右手臂下並沒有什麼粉色胎記。她捲起睡衣袖子。那兒的確有個粉色胎記。
賴默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四天後賴默夫人終於下床了。她想出許多的行動方案,卻又一一把它們否決了。
她可以把報上的照片拿給賈德納太太看,並解釋這一切。他們會相信她嗎?賴默夫人可以確定他們不會相信的。
她可以去警察局。他們會相信她嗎?她想也不會。
她可以去找帕克.潘先生。這個主意毋庸置疑最合她的心意。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訴那個狡猾的無賴她是怎麼看待他的。但是有個致命的打擊阻止了她實施這個方案。聽他們說,她目前所在的地方是康沃爾,但是她沒有足夠的錢去倫敦。一個破錢包裏面的兩先令四便士,好像就是她現在全部的財產。
這麼一來四天後,賴默夫人做出一個勇敢的決定就目前來說,她只好接受事實!她被當成是漢娜.穆豪斯。好吧,她就當一陣子漢娜.穆豪斯。目前她先接受這個角色,等她以後存夠了錢,她會去倫敦找那個騙子當面對質。
下了這個決定之後,賴默夫人樂觀地接受了她要扮演的角色。她甚至自嘲這一切真是可笑。歷史真的重演了。這裏的生活讓她回憶起自己的年輕時代。那是多麼遙遠以前的事啊!
在多年的舒適生活之後,這裏的工作顯得有些艱苦,但一個星期過後,她發現自己逐漸又開始習慣農場的生活了。
賈德納太太是一個溫和親切的婦人。她的丈夫,一個沉默寡言的大個子,也十分和藹可親。照片上那個瘦弱的男人已經走了;農場請了另一個工人來接替他的工作。那是一個好脾氣的魁梧男人,四十五歲,個性木訥,不太會說話,藍眼睛裏總是閃爍著一絲靦腆的笑意。
時間過得真快。有一天,賴默夫人終於存夠了錢,可以買火車票去倫敦了。但她沒有去,她決定過些日子再說。有的是時間,她想。瘋人院那檔事還是讓她有點膽戰心驚。那個無賴帕克.潘,他可不是笨蛋。他會找個醫生來說她瘋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再把她關起來。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況且,賴默夫人告訴自己,來點變化對人是有好處的。
她每天很早就起床,而且工作得很賣力。那年冬天,新來的工人喬.韋爾生病了,賈德納太太和她都細心照料他。那個可憐的大個子男人非常依賴她們。
春天來了,這是母羊生小羊的季節。籬笆內開滿了野花,空氣中飄蕩著似有似無的清香。喬.韋爾常幫漢娜的忙,而漢娜會替喬縫衣補襪的。
他們有時候會在星期天一起出去散步。喬是一個鰥夫,他的妻子四年前去世了。自從她去世之後,他坦率地承認自己開始酗酒。
這些日子來,他不再常常去酒吧了,還給自己買了些新衣服。賈德納先生和太太看在眼裏,會心地笑了。
漢娜常常拿喬開玩笑,笑他笨手笨腳的。喬一點也不介意。他看起來很不好意思,但是很高興。
春天過了之後是夏天,那年的夏天有個好收成。每個人都拼命工作。
收穫季節結束了,樹上的葉子都變成了紅色或是金色。
十月八號那天,漢娜正在切一顆捲心菜。她抬起頭,突然看見帕克.潘先生靠在籬笆上。
你!漢娜或者說,賴默夫人叫道,你
她花了不少時間,才把自己要說的話通通宣洩出來,當她說完時幾乎喘不過氣來。
帕克.潘先生溫和地笑著。
我很同意你的看法。他說。
你撒謊,你這個騙子!賴默夫人重覆著她剛才說過的話,你和那個康斯坦以及什麼催眠術,還把那個可憐的漢娜.穆豪斯和瘋子關在一起。
不,帕克.潘先生說,這件事你誤會了。漢娜.穆豪斯並沒有被關進瘋人院,事實上根本沒有漢娜.穆豪斯這樣一號人物。
真的?賴默夫人問,我明明親眼見到那幅照片上有她呀!
假造的。潘先生說,這很容易。
那麼報上那則關於她的消息呢?
整張報紙都是假造的,為的就是使那兩則消息看起來像真的一樣,這樣才有說服力。而它們確實也發生作用了。
還有那個無賴,康斯坦博士!
那是個化名,他是我一個有表演天才的朋友。
賴默夫人冷笑了一聲。
哼!那我也並沒有被催眠吧?
事實上你的確沒有。在你喝的咖啡裏面有一劑麻醉藥。後來又用了別的藥物,接著我們用車子把你送到這裏,讓你慢慢甦醒。
那麼賈德納太太一直是你們的人了?賴默夫人問道。
帕克.潘先生點了點頭。
我想她是被你賄賂了!要不然,就是被你的連篇謊言騙了。
賈德納太太信任我,潘先生說,我曾經幫她唯一的兒子免受牢役之災。
他說出這句話時,臉上的神態不知為何讓賴默夫人覺得無言以對。
那胎記又是怎麼回事?她問道。
潘先生笑了。
它已經在褪色了。再過六個月它就會完全消失。
這一切的把戲到底是為了什麼?把我當成傻瓜,讓我待在這兒當佣人你知道我在銀行裏有那麼多存款。不過我想這沒什麼好問了。你一定是大大方方地在花我的錢。這套把戲的用意就在這裏。
有一點你說對了,帕克.潘先生說,那就是當你處於藥力控制下,我的確從你手中得到了委託代理權。你不在的期間,我管理了你的財務。但我可以向你保證,親愛的女士,除了當初你付給我的一千英鎊之外,我沒有私自動用過你一分錢。事實上,經由明智的投資,你的財產還有所增加。
那為什麼
賴默夫人剛想問個清楚,帕克.潘先生就插嘴了。
我要問你一個問題,賴默夫人。帕克.潘先生說,你是一位誠實的人,你會誠實地回答我。我想問你現在是否快樂?
快樂!你還問得出口!偷了一個女人的錢還問她是否快樂。我喜歡你的厚顏無恥!
你還在生氣,他說,這很理所當然。但是,請你先把我的種種不當之處都擱在一邊。賴默夫人,一年前的今天你到我的辦公室時,你非常不快樂。現在你還會告訴我你不快樂嗎?如果這樣的話,我道歉,並且任你處置。還有,我會把你付給我的一千英鎊全數歸還。告訴我吧,賴默夫人,你現在依然不快樂嗎?
賴默夫人看著帕克.潘先生,當她終於開口時,她垂下了眼簾。
不,她說,不快樂的感覺消失了。她的語氣中開始流露出一絲驚訝,你說對了,我承認。自從艾布納去世後,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樂過。我我打算和一個在這兒工作的男人結婚,他叫喬.韋爾。下星期天我們就會宣佈結婚的消息我是說,我們原本打算下星期天宣佈。
但是現在,當然了,一切都不同了。
賴默夫人的臉脹得通紅。她往前衝了一步。
你這是什麼意思,不同了?你以為擁有一大筆錢,就得當貴婦不可?我可不想當一個貴婦,謝天謝地,她們都是一群毫無用處的傢伙。喬很適合我,我也很適合他。我們彼此相屬,而且我們在一起一定會很快樂的。至於你,愛管閒事的帕克先生,你站遠點,別在你不相干的事情裏頭瞎攪和!
帕克.潘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她。
這張是代理委託書,他說,我該把它撕碎嗎?我想,你現在要管理自己的財產了。
賴默夫人的臉上掠過一絲奇怪的表情。她把紙推了回去。
拿走吧。我對你說了些不太客氣的話有些是你應得的。你是個愛撒謊的傢伙,但我還是信任你。我只要七百英鎊存在這兒的銀行裏,我們能用那筆錢買下一個很棒的農場。其餘的好吧,都捐給醫院好了。
你是說,把你的財產都送給醫院?
這正是我的意思。喬是個可愛的好人,但並不堅強。給他很多錢只會毀了他。我已經讓他戒酒了,而且我會讓他保持下去。感謝上帝,我知道我要什麼。我不會讓錢擋住我的幸福快樂。
你是位了不起的女人。潘先生一字字地說,一千個女人當中,只有一個會像你這樣做。
那麼一千個女人當中,只有一個女人是明智的。賴默夫人說。
我脫帽向你致敬。帕克.潘先生帶著一絲不尋常的語調說。
他嚴肅地戴上帽子,然後離開了。
永遠不要告訴喬,記住!賴默夫人在他身後喊道。
她站在夕陽下,手裏拿著那顆捲心菜,揚著頭,挺著肩。落日的餘暉勾勒出她的身影,一個樸實快樂的農家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