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貝特頓夫人。
你好,詹森小姐。
這位戴眼鏡的瘦削女孩看起來有些激動。她的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閃爍著。
她說:
今天晚上有個集會。院長要親自向我們講話!
她說話時幾乎是壓著嗓門。
那好啊,安迪.彼得斯說,這時他正站在旁邊。我一直等著瞧瞧這位院長。詹森小姐瞪了他一眼。她嚴肅地說:
院長是個了不起的人。
當她沿著一條粉刷得雪白的走廊走開時,彼得斯輕輕地吹起口哨。我剛才是不是聽到了呼喊希特勒萬歲的回聲?
聽來有點像。
人的不幸是我們總是不知道自己的去向。當我滿懷尋求大同世界的天真熱忱離開美國時,哪知道我會來到一個天生獨裁者的魔爪下他張開他的雙手。
希拉蕊提醒他說:
現在還不能肯定嘛!
我能從空氣中嗅出一些味道。彼得斯說。
啊!希拉蕊喊出來:我真高興你在這裏!
彼得斯疑惑不解地望了望她。她臉紅了。
希拉蕊情不自禁地說:
你真好,真隨和。
彼得斯被逗笑了。
隨和這個字眼在我們那裏不是你那種意思。它也表示簡單、庸俗。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就像一般人一樣。啊!真糟糕,這聽起來也不很禮貌。
普通人,這就是你想要的?你受夠天才了嗎?
是的,自從你到這裏以後,你也變了。你喪失了那種仇恨感。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他說:
不要只看表面,仇恨存在我骨子裏。我還在記仇。相信我,有些仇恨就是不應該忘記。
詹森小姐說的集會是晚飯後召開的。這裏的全體成員都在一間大講堂裏集合。
與會者不包括那些所謂的技術人員,如實驗助理員、芭蕾舞演員、各種服務人員,還有為那些不帶妻子而又沒有和女工作人員同居的男人們解悶的妓女。
坐在貝特頓旁邊的希拉蕊極為好奇地等著那位神話般的人物院長,在講台上出現。在她的詢問下,托馬斯.貝特頓對於這位主宰者的品格,只能給予差強人意和含糊其辭的回答。
他沒什麼好看的,他說,但是他很有影響。實際上我只見過他兩次。他平日不常露面。當然,他很出類拔萃,大家都有這種感覺,但是老實說,我並不清楚為什麼。
從詹森小姐以及其他婦女談到他時所懷抱的虔誠態度中,希拉蕊在腦海裏塑造的形象是一個有著金黃長鬚、身著白袍的神仙似的虛無人物。
忽然,聽眾們站起來了。她看到一個黑髮、矮胖的中年人靜悄悄地走上講台。她幾乎大吃了一驚。從外表看來,他毫無氣魄,像是來自英國中部工業區的一位商人。他的國籍的確不易判斷。他交替地用三國語言講話,話語從不重覆。他講的法語、德語和英語都是同樣流利。
他開頭說:
首先,我要歡迎來此與我們團聚的新同事。
然後他對每個新來的人都講幾句話致意。
接著他談了這個組織的宗旨和信仰。
希拉蕊稍後試著回憶他的談話,卻發現無法準確記起什麼。也許是因為他用的全是些陳詞濫調,但是在聽他講話當時,感覺卻完全不同。
希拉蕊記得她的一個女朋友曾經講過一件事。戰前這位女朋友住在德國,有一次,出於好奇,她參加一個集會,聽那個狂人希特勒的談話。她邊聽邊歇斯底里地哭,激動得不能自已。她說,當時每個字聽來都是那麼明智和激動人心。但是事後回憶,這些字眼都是陳腔濫調。
現在就是同樣的情況。希拉蕊不由地激動起來。院長的講話很簡單。他主要談到年輕人,說年輕人是人類的前途。
人們積累的財富、聲譽、地位,這些都是過去的力量。但是今天,實力是在年輕人手中。實力是智慧產生的。例如,化學家、物理學家、醫生的智慧。實驗室裏產生的實力可以進行大規模的毀滅。用這種實力,你可以說:不投降,就滅亡!這種實力不能給這個或那個國家。這種實力應該掌握在創造它的人的手裏。這個地方是全世界實力的集合地。你們從世界各地帶著創造性的科學知識來到這裏。隨著你們而來的,還有你們的青春!這裏沒有一個人超過四十五歲。時機成熟時,我們就成立一個托拉斯,科學智慧的托拉斯。我們要管理國際事務。我們要向資本家、皇帝、軍隊和工業家發佈命令。我們要使世界生活在科學統治下的和平之中。
他還講了一些其他的話,仍是一套令人陶醉的語言,這些話本身倒沒什麼,而是講話人的魄力把原來冷冰冰、持批判態度的與會者鼓舞起來了。聽眾們受到這種莫明名妙、無法形容的感情所支配。
院長最後忽然高呼:勇氣和勝利!晚安!希拉蕊像在夢幻中似的搖搖晃晃離開了講堂,她看到周圍的面孔也都是同樣的表情。她特別注意到那個挪威人艾力森的淺色眼睛在閃閃發亮,他的頭高興地往後仰著。
然後她感到安迪.彼得斯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臂,聽見他說:
上屋頂花園去吧!我們需要些新鮮空氣。
他們無言地進入電梯,到了花園後,他們漫步在星光下的棕櫚樹叢中。彼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說:
這才是我們需要的。讓空氣吹走榮光的彩雲吧。
希拉蕊深深地歎了口氣。她仍然有一種虛無飄渺之感。
彼得斯友善地推了一下她的手臂說:
振作起來,奧麗芙!
榮光的彩雲,她說,你知道,確實如此。
振作些,我說,像個女人,回到現實中來吧!等榮光的毒氣消失後,你就會明白,剛才聽到的還是老套。
但那是美好的,我的意思是,那是個美好的理想。
讓理想見鬼去吧!要面對事實。青春和智慧榮光、榮光、哈利路亞!什麼是青春和智慧?尼達姆小姐是個不擇手段的利己主義者。托古.艾力森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家。巴倫博士為了得到他工作上所需要的儀器,可以把他的祖母賣到屠宰場。拿我來說吧就像你所說的一個普通人只擅長於使用試管和顯微鏡,但是連管理好一個辦公室都沒辦法,還提什麼管理國際事務!再拿你丈夫來說吧,一個頭腦被嚇壞了的人,整天想的是害怕受到懲罰。我提的都是你最熟悉的人,但這裏的人都差不多,至少我碰到的人都如此。他們當中有些是天才,做起他們的工作非常出色,但是管理世界大事?見鬼去吧,別笑死我了!全都是毒草般的廢話,這就是我們剛才聽到的演講。
希拉蕊坐在水泥圍牆上。她用手摸了摸前額說:
你曉得,我相信你是對的但是榮光的彩雲還在飄浮。他怎麼做到的呢?他自己相信嗎?他一定相信囉。
彼得斯陰沉地說:
我認為到頭來都是一個樣。只是一個瘋子相信他自己是神仙。
希拉蕊慢慢地說:
我也這樣想。但是,這樣解釋好像有些奇怪,難以令人滿意。
但是事實如此,親愛的。這種事在歷史上一再重演。但是它能迷惑人。今晚幾乎把我也給迷住了。要不是我把你帶上來談談,你必定也給迷住了。他的神情突然一變,說:我想我不應該帶你上來。貝特頓會說些什麼呢?他會認為有些古怪。
我想不會的。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
他探詢地望著她說:
我很抱歉,奧麗芙。看著他每下愈況,一定使你很痛苦。
希拉蕊激動地說:
我們一定要離開這裏,一定!一定!
我們一定會離開的。
你過去曾這樣說過,但是我們至今沒有什麼進展。
還是有的。我並沒有偷懶。
她驚奇地看著他。
沒有具體計劃。但是我已開始著手策反活動。這裏的不滿情緒高漲,要比我們上帝般的院長先生了解的還嚴重得多,特別是那些地位低賤的成員。你知道,食品、金錢、奢侈和女人並不是所有的一切。奧麗芙,我要把你帶出去。
那湯姆呢?
彼得斯臉色一沉說:
聽著,奧麗芙,相信我的話。湯姆最好留在這裏。他他遲疑一下接著說,在這裏要比出去安全得多。
安全得多?多奇怪的措詞。
安全多了,彼得斯說,這是我刻意選用的措詞。
希拉蕊皺起眉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湯姆並沒有你不認為他的精神狀態日益反常嗎?
一點也不。他只是煩躁。我敢說,湯姆.貝特頓和你我一樣清醒。
那你為什麼說他在這裏更安全些?
彼得斯慢條斯理地說:
你知道,籠子是個非常安全的地方。
呀!希拉蕊喊起來了,不要對我說你也相信這個。不要告訴我那些集體催眠術或者不管你叫它什麼已經在你身上發揮了作用。安全、馴服、滿足!我們還是要反抗,我們一定要自由!
彼得斯還是慢慢地說:
我知道,但是
無論如何,湯姆也想離開這裏。
湯姆可能不知道什麼對他最好。
突然,希拉蕊想起湯姆曾向她做過暗示。她想,如果他出賣過情報,他依法會被判刑,顯然,這也是彼得斯吞吞吐吐對她所做的暗示。但是希拉蕊已下定決心,寧可出去坐牢,也不留在這裏。
她固執地說:
湯姆必須出去。
然後她嚇了一跳,因為她聽到彼得斯突然翻臉說:
你看著辦吧!反正我已經警告你了。我真想知道,你究竟為什麼這樣關心那傢伙。
她難受地凝視著他。話到嘴邊她又收回去了。她想說的是:我才不關心他呢。他對我一錢不值。他是另外一個女人的丈夫。我只是對她負責而已。她還想說:你這個傻瓜!如果我有關心哪一個人,那就是你
跟你那個溫柔的美國人玩得開心吧?
當她回到臥室時,貝特頓迎面向她問了這麼一句。他正躺在床上抽煙。
希拉蕊臉紅了一下。她說:
我們是一起來這裏的。我們對某些問題看法一致。
他笑了笑說:
啊!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頭一次他用一種新穎、讚賞的眼光望著她。他說:奧麗芙,你是個好看的女人。
從他們一見面,希拉蕊就囑咐他要叫她奧麗芙。
他從頭到腳掃視她說:
你長得真美,我過去對這些會很注意的。但是現在這類事對我沒有影響了。
希拉蕊冷冷地說:
也許這樣更好。
貝特頓說:
親愛的,我是個完全正常的人或者說,曾經是。但是天曉得現在我成了什麼啦!
希拉蕊坐到他旁邊說:
湯姆,你怎麼了?
我告訴你,我現在思想不能集中。以一個科學家而言,我已經毀啦。這地方
其他人,或者大多數人,和你的感覺並不一樣。
因為他們是非常遲鈍的芸芸眾生。
希拉蕊冷淡地說:
有些人還是挺敏銳的。要是你能有個朋友在這裏,一個真正的朋友
嗯,我認識一個人叫默奇松,但他是個走狗。最近我常常和托古.艾力森在一起。
真的嗎?希拉蕊不知為何感到有點奇怪。
真的。我的上帝,他真聰明。我希望有他那樣的頭腦。
希拉蕊說:
他是一個古怪的人。我總覺得他挺可怕的。
托古可怕?他非常溫順,在某些方面像小孩一樣,不懂人情世故。
希拉蕊還是固執地強調:
我就是認為他可怕。
你的精神一定也有些不正常了。
還沒有,雖然我懷疑以後會。湯姆,不要和托古.艾力森太親近。
他瞪著她說: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這種感覺。